第六十三章 卻從冷淡遇繁華


    踏上蓬島瑤台堅實的漢白玉石階,目光落在巧奪天工,富麗奢華,端莊大氣的殿閣上,微風輕拂,令人渾身都舒暢起來。台階前站著十八名太監與十八名宮女,一個個低頭垂首而立,為首站著芷蘭,她的麵容並無太大改變,在我登上台階時上前一步,穩穩當當行了大禮。


    “奴婢芷蘭,率遠瀛殿太監宮女,恭迎皇後娘娘回宮。”


    我挺直腰背,邁出了再度成為皇後的,第一步。


    “娘娘,請。”張德海伸出手臂,微彎了腰。


    我點點頭,將手搭在他手臂上,緩緩朝遠瀛殿走去。


    “娘娘請先往暖閣歇息,奴婢已備好茶點。”芷蘭見到我並無太大驚訝,語氣行動都十分自然,就好像我不過是回去坤寧宮小住,又或是去了禦花園賞了花回來,之前種種,皆不過一場噩夢。


    “有勞姑姑了。”我保持著端莊笑容,與張德海一道去了暖閣。


    一切都沒有變,楊妃榻上擱著一本半翻的書,我最喜愛的茶點擺在窗下牡丹富貴小幾上。啜一口茶,冷熱正好,是我喜愛的廬山雲霧。唯有香爐裏燃的杜衡,不是我曾經常用的蘇和。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沈羲遙,是這個意思嗎?


    翻一翻書,夾了金箔書簽的那頁正是我離宮前最後看到的地方。當時玲瓏來了,我匆匆將它擱在榻上未讓人收起來,以為晚上可以繼續讀下去,不想卻再沒回來。


    此時種種,都令我如在夢中,就好像我剛看完玲瓏回來,用過茶點後就要去寢殿小睡。


    我的手不由搭在小腹上,就好像,我的孩子還在這裏一樣。


    眼角酸澀,我極力忍住,慢慢坐在長榻上,平複心潮的波動。


    “娘娘,”張德海走近我道:“請娘娘歇息片刻,皇上準了戶部尚書淩鴻漸大人晚膳前上島探望。”


    我點點頭:“本宮尚在病中就不留淩大人用膳了。”


    張德海露出讚許之色,打了個千道:“老奴還要趕回禦書房,容老奴告退。”


    “多謝張總管。”我輕輕點頭,頓了頓道:“不過張總管回去前,本宮有一事相托。”


    “娘娘請講。”


    我看看四周道:“本宮念舊,也被舊仆伺候慣了。還請張總管調蕙菊過來。”我頓了頓道:“待本宮病愈,自然會回到坤寧宮,當然,也是願意見到曾經服侍的那些人。”


    張德海點點頭道:“謹遵娘娘吩咐。蕙菊姑娘稍後就安排上島。”


    “有勞了。”我的指尖滑過茶杯邊緣,對芷蘭道:“本宮想回寢殿歇息。”


    張德海道一聲“老奴告退”便躬身退下了。


    我臉上笑容淡褪下去,看著芷蘭道:“本宮尚在病中,隻能逾矩在寢殿接見兄長,還請姑姑安排。”


    遠瀛殿寢殿紫檀大床上的煙水色銀絲牡丹紗帳逶迤在地板上,因天氣逐漸炎熱,本來鋪的朱紅色百花齊放錦毯已被撤下,露出原本木質地板的原色來,紋理如行雲流水,色澤不靜不喧,是上等黃花梨。


    我靠在大迎枕上,蓋了輕而軟的羊毛細毯,長發輕挽,戴一副赤金鳳凰展翅抹額,並幾朵珠花,抹額垂下色澤光潤的紅寶石串,悠悠晃在眉心,給病中略顯蒼白的麵容添上一點麗色。


    因是見親人,又在病中,所以隻挑一套鵝黃色納繡合歡蠶絲齊胸襦裙穿著,披一件稍厚的泥金湘色短襖,整個人看上去頗有些弱不禁風之感,符合我“大病初愈”的形象。


    寢殿門前擱一道萬福萬壽楠木屏風,大哥跪在屏風後郎聲道:“臣淩鴻漸參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我眼窩一酸,想從那屏風雕花的間隙看到他,可我隻看到他身上端正官服的一角,他的頭垂得很低,根本看不到容顏。


    “哥哥快請起。”我柔聲道,配合了一兩聲咳嗽。


    芷蘭走到門前道:“淩大人請起,皇上有令,娘娘思念親人,特許大人進殿說話。”


    “臣謝過皇上。”大哥麵東而拜,之後走了進來。


    “娘娘,奴婢去拿些點心。留蕙菊姑娘在這裏伺候。”芷蘭躬身退下。


    “哥哥快請坐。”我坐起身子,滿麵笑容:“蕙菊,將這簾子打開。”


    蕙菊依言將簾子掛起,給大哥添了茶,便退到門邊守候了。


    我這才看清大哥。自我入宮後,除了當年偷偷出宮時見過一麵,到如今也有四五年了。大哥的容貌稍有變化,以往他端莊沉穩,泰山崩於前也不動聲色,對事對物總有種雲淡風輕之感,仿佛平生並無什麽能令他記掛心頭。但如今他一貫的輕淡神色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略帶了關切與憂鬱的麵容,似有重重心事,種種擔憂。仿佛歲月,將一件上等瓷器的光潤奪去,雖耐人尋味,但略顯滄桑。


    這是自然,大哥承了父親的爵位,自然也承了淩家興衰榮辱的責任。父親去的突然、母親自父親去後再未踏上京城這片傷心地,一直在三哥處。二哥在戰場上凶險非常,三哥在生意場上輸贏難料,而我又重病生死未卜,這麽多年來,他身上心上的擔子一刻也難卸下。確實難為了他。


    還好,母親雖傷心但身子康健;二哥雖駐守西南但立下赫赫戰功,又迎娶了長公主,給淩家添上榮耀;三哥生意頗順富甲一方;而我,也終於在靜養兩年後再度允許被探望。這意味著,我的身份地位,無論傳聞如何,都沒有因與皇帝兩年未見而有半分動搖。


    “薇兒,這兩年你過的可好?”大哥坐在床邊,關切道。


    我不知如何回答,不知二哥是否遵守與我的約定將他在民間見到我的事告訴大哥,當下隻能點點頭。


    大哥卻歎一口氣:“我知道,你過的並不好。”他說著環顧這如金絲籠般的殿閣,笑容如河上薄冰一般,半晌才道:“鴻翔都告訴我了。”


    我一驚,直直望著他,充滿不可思議。


    大哥抿了唇微微點頭:“你不要怪他。我也是見他眉宇間有心事,又過分執拗於要仗著軍功見你,而皇上又次次都不準。奇怪之下三番兩次追問,他才說的。”


    我低著頭,絞著手中的錦被。


    “在民間過的不好嗎?為什麽回來?”大哥看著我,並沒有責怪我離宮,又與羲赫在一起。


    我苦笑道:“若是可以,我何嚐不願一生留在宮外呢?”歎了歎氣再道:“隻怪老天捉弄,要我在離開黃家村前一日,遇到皇上。”


    “之後呢?”大哥皺緊眉頭看著我。


    我的語氣好似拂過林梢的微風,不帶一絲激動或者怨恨,緩緩而平和道:“之後?皇上不殺我就是隆恩了,難道,我還指望在與王爺私通後,還能穩坐後位?”


    “你和裕王,真的?”大哥神色複雜。


    我知道,於忠君於倫常,我都犯下滔天的大錯。大哥忠君愛國又嚴守禮教,自然難以接受。隻是,情之一字,往往不能以三綱五常來約束。


    當下也不想隱瞞,隻點了點頭:“在民間,我們已做了恩愛夫妻。”


    我想,大哥一定知道,但我親口承認,他還是被駭住。同時,我在他瞪大的眼睛中看出,他並不如二哥開明,有些生起氣來。


    我淡淡一笑:“當年奉太後旨意離宮,幸逢黃總管念及舊日父親對他的恩情放我一條生路,九死一生之後,我已不再是淩雪薇,隻是一個鄉野村婦罷了。”我直直對上大哥的眼,語氣稍有激越:“我從未想過,也願意再回到這裏。那麽,羲赫為我放棄榮華富貴、身份地位,我為什麽不能和他做一對平民百姓,廝守到老?”


    大哥痛苦地閉上眼睛,搖著頭,內心糾結不堪,但最終他還是點了點頭:“沒有什麽不可以,薇兒。作為哥哥,雖然希望你作為皇後享盡人間富貴,但更希望看到你與心愛之人一生幸福。”


    “謝哥哥。”有淚在眼眶中打轉。我曾最擔心的就是大哥不能接受。所以,曾經也想著是否要瞞他一輩子。可是我也知道,在二哥、三哥都知曉並為我做了些事後,瞞住大哥絕無可能。可他這般輕易接受還是出乎我意料。


    “你既然已回到蓬島瑤台,今後有何打算?”大哥喝了口茶問道。


    我的目光越過他,落在窗外不遠處的粼粼波光之上,半晌不語。


    手中的茶盞微微發涼,我給了大哥一個平和的笑容,好像這麽多年我一直過著美好的生活,未經一點風霜。可我的語氣卻寒冷如冰,擲地有聲。


    “我的打算很簡單。”我緩緩道:“我當然會做好我這個皇後,然後,查出害死父親的真凶,報答對我有恩的人,保護好自己,在必要的時候,那些令我悲傷的人,也該得到對等的報應。”


    “薇兒,你變了。”良久,大哥的目光多了些惋惜和黯然。


    一滴淚從腮邊滑落,我沒去擦,任由它幹在麵上,有微微緊澀的感覺。就好像我的心,經曆了這樣多,怎麽可能還如當年般清淨無塵,無所在意?


    “哥哥,我不再是在閨中的薇兒了。”我正一正額上的鳳凰,淡淡道:“其實我有很多機會自我了斷,甚至死亡就是最好的解脫。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我要報仇,也要報恩。當年的淩雪薇,她無法做到這些。”


    大哥滿眼痛惜,沒有人知道在宮中的兩年裏我都經曆了什麽。但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回到了我該在的位置上,我可以憑借我的權利,去做到卑微在塵埃裏的淩雪薇做不了的事,去完成我的承諾,解開我的心結,實現我的執念。


    “薇兒,哥哥不知道你受過什麽苦,但你不是會輕易改變的人。如今的你恐怕受了哥哥難以想象的罪。”他歎了口氣,握緊的拳頭鬆了又緊:“父親的仇我與鴻翔會查清楚,你要對誰報恩我們自然也能做到。所以,你不要執拗於此,好好去過你的生活,我和鴻翔、望舒,更希望看到你無憂無慮,單純美好。”


    我搖搖頭:“哥哥,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去了。”我抬起布滿淚水的臉看著他:“我又何嚐不想呢?”我在淚水中綻出一個笑容來:“如果我沒生在淩家,是否今日可以像謝娘那般與心愛的謝郎相守,即使素麵朝天,即使需為柴米油鹽計算,但至少現世安穩,歲月靜好。不用擔憂家族榮辱,不用提防妾室勾心鬥角,不用為寵愛費盡心機。”我平靜了心情,語氣堅定道:“但我生在淩家,又經過這麽多,是該我負起應有的責任的時候了。”


    大哥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終於他起身:“薇兒,無論你做什麽,我們都會是你的依靠。”他微微笑起來,那笑容純粹:“無論怎樣,你都是我們最心愛的小妹,從出生起就該被我們捧在掌心。從前如此,今後,也會如此。”他停了停:“所以不要怕,至少,你還有哥哥們。”


    我的心一下子抽緊,有喜悅,有感動。就像看到一棵枯木又逢春,看到冰雪下一株新生的嫩草,看到烏雲中透出的第一縷陽光一般,令我心懷希望,哪怕即將麵對刀山火海,也無所畏懼。


    “皇後娘娘,微臣告退。請娘娘保重鳳體,早日康複。”大哥莊重施禮,不知不覺間已到了限定的時間。大哥不得不告辭。但至少下一次,不用再等兩年。


    我微微點頭,輕聲道:“三哥那邊有勞大哥了。”


    大哥不以為然,甚至有點責備道:“這樣大的事,你事先該與我商量的。”他低聲道:“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我不再說什麽,顯出皇後的儀態,朗聲道:“還請兄長保重身體,忠君愛國,做國之棟梁。”


    “臣謹遵娘娘教誨。”大哥躬身退下。


    我重重靠在大迎枕上,有片刻的放鬆,但眉頭難以舒展。端起床邊黃楊木五蝠捧壽矮幾上的茶喝一口,這才叫了蕙菊進來。


    “安頓好了?”我掛了溫和笑容,眼裏有著與故人久別重逢的驚喜。


    “回娘娘的話,都安頓好了。”蕙菊垂首道。


    我點點頭:“很好,本宮還是喜歡舊人服侍身邊。”頓了頓又惆悵道:“本宮的病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大好啊。”


    蕙菊甜笑著:“奴婢見娘娘氣色潤澤,想來不日便能大好了呢。”


    我笑一笑喚芷蘭進來:“芷蘭姑姑,本宮覺得悶,想出去走走。”


    芷蘭麵上顯出猶豫神色,但還是點頭恭謹道:“娘娘請注意身體,簡單散步即可。”


    “本宮自有分寸。”我說著伸出手給蕙菊:“蕙菊,你陪本宮隨意走走吧。”


    蕙菊穩當當拖住我的手臂:“娘娘請。”


    蓬島瑤台雖不大,但處處精心栽植了奇花異樹,那些向來嬌貴地擺在殿閣中的珍奇花草,在此仿佛尋常草木一般載種在簷下道邊,綻放出最豔麗的花朵,最奇特的風姿。


    遠瀛殿後有一處小花園,此時薔薇遍地盛開,一條碎鵝卵石鋪就的蜿蜒小道通向盡頭的八角亭中,之後,便是望不到對岸的碧波蕩漾。


    踏上小道的第一步,我隨意看一眼跟隨在身後的八名宮女太監,聲音十分溫和:“本宮不喜人多,你們在此守著。”又看了蕙菊:“你在身邊伺候。”


    宮女太監退到一邊,我走到亭中,靜靜看著那一池春水上被夕陽撒下的片片金斑。微風輕拂,帶來花香渺渺,吹起水波粼粼,這一切,令人渾身都舒暢極了。


    “蕙菊,這麽多年沒見,你沒有變。”我的聲音比那輕風還要柔和。


    “娘娘也依舊風華絕代。”蕙菊聲音裏含了笑意:“奴婢日日期盼再見到娘娘,現在娘娘就在眼前,奴婢真覺得自己在做夢呢。”


    我轉過身,對上她激動含淚的雙眼,輕輕伸出手,遞上一方絲帕。


    “若沒有你幫本宮做那些事,本宮也不能這麽快調你到身邊。”


    蕙菊的笑容謙卑柔和:“是奴婢的福氣,能在那天遇到娘娘。”


    我點點頭:“也一定是本宮的福氣,遇到你。”


    那天清晨,素心陪我在九曲長廊上散步,遠遠一個女子,穿件最普通的深紫色宮女服,蹲在一叢開得正豔的山茶邊,那深紫服色在雪白山茶中便格外顯眼。


    彼時還未到各宮主位晨起的時刻,除了蒔花宮女,鮮有人在禦花園。我對低等宮人的服製稍有了解,伺候嬪級以上妃嬪的宮女著深紫色,嬪級以下著深藍色,而低等灑掃浣洗宮人則是新柳色。但在妃嬪身邊的宮女的穿著,隻要不僭越,不鮮豔便也是可以的。因此多數宮女還是喜歡穿主子賜下的其他服飾。


    沈羲遙封了高位的妃嬪並不多,故而乍見到這深紫服色,我心中一驚,生怕遇到認得我的人。


    我將帕子故意落在地上,趁著素心幫我撿的片刻,小心地踏前一步躲在一根廊柱後,想從那花瓣枝葉的間隙中辨出那人是誰。正巧,那宮女微微抬手擦了擦額上汗珠,仰頭的片刻,我一眼認出她正是曾朝夕跟在身邊的蕙菊。


    “素心,”我輕輕揉了揉眉心,聲音稍稍高了些。


    那邊蕙菊身子一顫,連忙隱在紅色的花叢裏。


    “娘子怎麽了?”素心遞上手帕,隻顧關注我,並未注意那邊還有人。


    我略顯無力地靠在廊柱上輕聲道:“我有些不舒服。”


    “娘子可要回去?”素心一臉擔憂地扶住我。


    我搖搖頭:“冬日一場風寒後就落下這個毛病。”我盡量扯出一個笑容:“有時會突然無力和眩暈。”


    “那可怎麽辦?”素心焦急地看著四周,不知所措。


    我扶著她的胳膊坐在欄杆上,微微喘氣道:“太醫說是身子虛空所致。不打緊,休息一下吃些甜食便會好了。”


    素心一臉為難:“奴婢疏忽了,不曾帶甜點出來。”


    我搖搖頭:“不怪你,我也很久沒犯了。”我抬頭看看日頭:“可能是昨夜沒睡好的緣故。”


    “嗯,娘子今早也沒吃多少。”素心滿眼擔憂。


    我拍拍她的手:“這裏離養心殿有些遠,我怕支撐不回去。要麽,你回去取些點心來。”我看看南邊暗沉的天色再道:“看樣子怕會下雨,記得帶傘來。”


    “可娘子一人在此?”素心頗有些不放心。


    我一幅淡然笑容:“這裏皇上不讓人來,無妨的。你快些回來便好。”


    素心猶豫片刻,畢竟張德海囑咐她要與我寸步不離。可見我麵色愈發蒼白,終於點了點頭:“娘子稍後,奴婢很快回來。”


    “有勞了。”我浮上淺笑,柔聲道。


    當素心的身影在九曲長廊的轉角處一消失,那邊蕙菊迅速站起身,帶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向我走來。


    我站起身子,露出開懷的笑容。


    “娘娘,”蕙菊幾乎要立刻跪在我麵前:“娘娘,您不是?”


    當年芷蘭到坤寧宮為我整理行裝,是蕙菊幫的忙。想來從收拾的東西裏,蕙菊猜到了些什麽。


    我搖搖頭:“我回來了。”


    蕙菊眼裏立刻落下淚來,她想拉我的手,但又因身份不敢僭越。


    我卻直接牽起她的手,這麽多年我最擔心的人裏,也有她一個。我一直擔心她會被太後滅口。因此當今日看到她完好地站在我麵前,並且氣色,服飾皆不差,心中一塊大石總算放下。


    蕙菊的手柔軟溫暖,令我被冰封的心有一絲融化。


    “蕙菊,這幾年你還好?”我的眼裏充滿久別重逢的欣喜的淚水。


    “托娘娘福,”蕙菊的淚水也不斷落下來。“娘娘走後,王公公沒有為難奴婢。”


    其實她心裏也清楚,知道那樣的秘辛,怎麽會被留活口。


    “那就好,那就好。”我點著頭:“如今在哪裏當差?這麽早就來禦花園,可是新主子對你不好?”


    蕙菊微笑起來:“奴婢來禦花園是為了收集露水,以後給娘娘煎茶喝。”她狡黠一笑:“至於新主子,奴婢從來隻有娘娘一個主子。”


    我不解地看著她。


    蕙菊笑道:“當日芷蘭姑姑來收東西,奴婢就起了疑心。之後王公公私下問奴婢想去哪裏,奴婢百般追問下他吐露了一點點,奴婢便知娘娘離宮了。王公公說,娘娘托他照顧好奴婢,但奴婢隻願待在坤寧宮。”蕙菊抹抹眼睛:“奴婢對王公公說,若哪日坤寧宮易主,那麽奴婢不願侍奉新主,做個灑掃宮女便可。”


    “你真傻,你明知道我不會回來了。”我感動她那份癡念,又愧對於她的癡念。


    “娘娘如今不是回來了麽?”蕙菊的笑容愈發明亮:“看來當年奴婢的選擇是正確的。王公公見奴婢執著便護著奴婢留下。坤寧宮裏其他太監宮女也都在。”蕙菊解釋道:“不過後來您‘久病不愈’,甚至宮中傳聞您已仙逝。別宮的太監宮女漸漸也敢給我們氣受。幾個後來的不甘守著空空的坤寧宮,都想辦法調走了,如今也沒剩下幾個了。”


    “都還有誰?”我問道。


    “隻有最初娘娘親自選出來的幾個。”蕙菊微微低頭小聲道。


    “看來當初我沒選錯人。”我重重握了握蕙菊的手,感慨道。


    “不過現在娘娘回來了,我們以後也不會被人欺負了。”她上下打量了我,突然笑道:“看起來皇上對娘娘還不錯。”


    我搖搖頭:“再不錯,我也隻能被稱為‘娘子’而已。”


    “娘娘是想?”蕙菊看著我。


    我點點頭。


    “可有什麽奴婢能幫得上的?”蕙菊目光裏全是忠誠。


    我沉靜一笑:“確實有。”


    蕙菊立刻跪在我麵前,她的舉動突然,倒令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蕙菊願為娘娘赴湯蹈火。”她抬起頭,一雙秀目滿是忠誠與堅定。


    我抑製住心中的激蕩,忙扶起她,語氣鄭重道:“可我需要你做的事,一旦被發現可是死罪難逃的。”


    蕙菊的笑容比晨光還要耀目:“蕙菊的命早就是娘娘的了。”她朝我拜了拜,笑道。


    我想了想,突然有些猶豫起來。但這是我唯一的機會,我必須抓住。


    “那麽我需要你替我出宮一趟。”我垂下眼。


    “急嗎?”蕙菊道:“正好我這個月有一次出宮的機會。”


    我突然覺得老天對我十分眷顧,當下也不再多想,便在她耳邊細細囑托過。


    “娘娘,您!”蕙菊一臉吃驚且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眼裏有糾結之色。


    我淡淡道:“現在你知道,為什麽我說如果被發現,我們都得死了麽。”


    蕙菊咬著唇點點頭。


    “我並不強求你,蕙菊。”我的笑容依舊和煦:“畢竟這太凶險。”


    “我不為娘娘做,娘娘還有其他人選嗎?”蕙菊的笑容十分淡然,好像我之前所講此時已不會令她震驚。


    我搖搖頭:“沒有了,但總有辦法的。”


    “如果成功了,娘娘便會再度成為皇後嗎?”蕙菊問道。


    我不敢輕易點頭,但是我知道,如果事成,哪怕如今沈羲遙視我如草芥,也會將我這粒芥子當做牡丹來供著。於是,我微微點頭:“會的。”


    末了又怕牽連到她,心思翻轉間,隨手摘下身邊一朵潔白山茶。


    “蕙菊,”我看著那瑩白如玉的花瓣,語氣也如那花瓣一般單薄:“其實,即使不做這樣的事,我應該也能再回到坤寧宮,隻是要多花費一些時日和精力罷了。所以你不必為難。”


    蕙菊咬得嘴唇都發了白,我能感受到她心中的猶豫,畢竟那是大罪。


    終於,她笑起來:“隻要是娘娘吩咐的,便是刀山火海奴婢也會去的。”她朝我拜了拜,“蕙菊先行告退。”


    我看著她的身影逐漸消失在眼簾,天際間傳來“隆隆”雷聲,頃刻間大雨傾盆落下。我倚在廊柱上,有雨絲飄灑在身上,那清涼的雨水打在臉上有微微的冷意。而天空烏雲密布,間歇有閃電一道亮光。我看著那打在地上的雨滴,知道將有一場大風雨襲來。


    “娘子,娘子。”素心氣喘籲籲地跑來,聲音遠遠便能聽到。


    我慢慢回過身,笑容親切:“慢著點,小心摔倒。”


    仿佛正是應了我的話,素心腳下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手上東西掉出去,她不由“哎呦”叫起來。


    我快步上前扶起她,看著她因吃痛流出淚水的眼睛,微微責怪道:“都讓你慢點了。”說著看看大雨:“這裏地滑,最容易摔倒了。”


    素心吐吐舌頭,不過想來摔得狠了,她忍不住皺眉,那吐舌頭的動作看起來便滑稽一些。


    我使勁扶起她,“怎麽樣,能走嗎?”


    素心連連擺手:“我可以的,娘子,怎能讓您扶我呢。”


    我扶著她胳膊的手沒有撤下,隻是帶她走到欄杆上坐下,四顧無人便蹲下挽起她的褲腿,頭也不抬道:“有什麽不能?”


    “娘子,奴婢擔不起啊。”素心見我蹲在她麵前被嚇到了,連忙要拉我起來。


    我抬頭朝她溫和一笑:“怎麽當不起?你是宮女,我連個名分都沒有呢。”說完再不管她,隻看她腿上傷勢。


    九曲長廊上雖然鋪著堅硬的青石,但素心跌得不算重,此時膝蓋上隻蹭破些皮滲出血絲,四周有些青腫。我見傷勢不重也放下心來:“還好不厲害,上點藥過幾天就好了。隻是傷在膝蓋,這幾天走路行禮難免要疼。這幾天你好好養一養,不用時時在我跟前伺候了。”


    素心感動地對我道:“多謝娘子體恤,這點小傷不算什麽呢。”


    我點點她小巧的鼻尖:“疼的時候可別偷偷哭啊。”說著看著廊外如注的大雨道:“雨這樣大,我們等等再回去吧。”


    素心指指地上散落的點心,惋惜道:“可惜這些點心了,今天的芙蓉糕特別好,是奴婢特意去小廚房拿的呢。”


    我隨意瞥了一眼,有芙蓉糕、核桃蘸、桂花蜜糖,都是我喜歡的點心,此時它們從食盒裏落到地上,沾了不少灰塵,確實是可惜了。


    我拾起食盒,裏麵倒還幸存了兩塊核桃蘸,正想吃了,素心“啊呀”一聲道:“娘子,都髒了還是別吃了。”


    我本是找借口支開素心其實並不餓,此時便將核桃蘸丟回食盒裏。外麵雨小了些,素心走到我麵前撐起一把傘道:“咱們回去吧。奴婢來時備了熱茶呢。”


    我與她並肩走在雨中,不經意一回頭,不知哪來的野貓走向那些散落的點心要以此裹腹。


    我轉過頭去,與素心慢慢走回養心殿。走到一半,突然想到自己之前為蕙菊擦淚的手帕拉在欄杆上。那手帕是我親手繡的,若是落在他人手裏,難免有危險。


    “素心,我的手帕落在長廊上了。”我憂心地看著她:“得回去取。”


    “我陪娘子。”素心道。


    “也沒多遠,你傷了就少走動。我去去就來。”我將素心安排在近處一間小亭子裏,撐了傘走回九曲長廊。


    九曲長廊兩旁的山茶在大風中打顫,才一陣工夫,那柔美嬌嫩的花葉便被驟雨打落在土中,零落成泥。雨水順著簷角“咚咚”流下,好似止不住的眼淚積在廊下。一方如意紋水色絹帕被風刮到一叢玫瑰上,濕透的絲絹與花枝糾纏在一起,玫瑰尖銳的刺從絲帛中紮出,看上去令人觸目驚心。


    我的發髻被大風吹亂,幾縷發絲纏在麵上,勒得人不舒服。衣裙濕了大半膩膩粘在身上,那潮濕冰涼的觸感令我不由打著寒顫。我的手微微顫抖,一不留意雨傘“啪”地掉在地上。我的目光死死落在長廊中央,那裏,一隻將死的貓半抽搐地躺在地上,嘴邊有白沫,還有未吃淨的,芙蓉糕的碎屑。


    我不知自己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走過那隻貓的屍體,也不知自己是怎麽在風雨中將死死纏在花枝上的手帕解下,更不知自己是如何在傾盆的大雨裏走回亭子,甚至,我也不知道自己竟能做出一幅完全無事的樣子麵對素心。


    也許,並不是她做的。我極力說服自己。可她之前阻止我吃核桃蘸時眼底的恐懼沒有逃過我的眼睛。不過,無論她是有心也好,無心也罷,養心殿已經不再安全了。


    我咬著下唇,慢慢撐開手中的雨傘。這樣大的雨天裏,我得自己保護自己。


    “娘子怎麽濕透了?”素心看我走來,忙走到亭邊。


    我將傘遞給她,理一理被雨水打濕的鬢發,接過她遞上的帕子擦擦臉和手才道:“取手帕時淋到的,不妨事。”說完就連打了兩個噴嚏。


    “快回去吧,娘子恐怕著涼了。”素心拉過我的手,立刻就要往養心殿走。


    “哎呀,”素心看著我的手:“娘子的手怎麽也破了?”


    “啊?”我這才低頭,手指上果然有道道血痕,此時才覺出疼來。


    “手帕纏在玫瑰上了。”我移開目光,無所謂道:“沒事的,快回去吧。”


    素心一路都在責怪自己不小心,直說該是她去取手帕,這樣我就不會淋雨又受傷。我心裏五味陳雜,知道她說的話是發自內心。隻是,素心是否想過,如果我在長廊裏用了點心,此時恐怕已經被埋進泥土裏,又何來淋雨受傷呢?


    所以我不說話,慢慢走回養心殿。從那之後,除非是與沈羲遙一同用膳,素心端來的東西我一概不碰。還好,因處在多事之秋,沈羲遙在養心殿裏的時間更多,每日至少能陪他用一餐膳食。但長此以往不是辦法。所以,我想了一個解決之道,一來試探素心是否也是同謀,二來,也算給暗地裏籌謀害我的那些人,一個警醒。


    “娘子,奴婢送點心來了。”素心提了小食盒走近配殿,我坐在窗下繡一隻荷包。這日清晨我聽到前線的戰報,知道我請蕙菊為我做的事,她辦到了。


    金黃色的絲線在墨藍色的緞麵上下穿梭,一叢沉甸甸的麥穗逐漸成形。我沒有看素心,仿佛專心於手上的活計顧不上其他。


    “娘子喝口茶吧。”素心斟了杯茶遞給我,那茶水是我自己煎的,便沒什麽問題。


    我將針別在衣襟上,揉揉酸脹的眼睛,接過茶盞慢慢抿一口,眼睛瞥向食盒,仿佛發現什麽好東西般,愉悅道:“今日做了鬆瓤鵝油卷啊。”


    素心見我感興趣,忙夾起一塊放在鬥彩飛花小碟上,笑吟吟道:“這是剛做下的,娘子若喜歡便嚐一嚐。”


    我莞爾一笑接過盤子擱在小幾上,仿若無意般將桌上的線團拂到地上,趁素心彎腰去揀時,拿起筷子在點心側麵戳了幾下留下記號。


    待素心將線團擱到繡架上時,我做出一幅嬌羞神色:“這是皇上最愛吃的。這幾日皇上都在此批奏章,你擱在這裏,我等皇上來了一起吃。”


    “皇上來了奴婢再去取。”素心眼裏閃過一絲慌亂。


    我看著她,目光盡是溫柔:“你且擱在這裏,我與皇上最愛彼此間的分享。”我神秘一笑,壓低聲音,仿佛是對最貼心的人吐露秘密一般:“你別看皇上富有四海,但其實他更喜歡分享多於施舍呢。”


    說罷也不管素心神色間的愕然,站起身往床邊走,“我有些乏了。”我回過頭,素心的眼睛還停留在那碟點心上。


    “我想眠一眠。”我的目光也隨著她落在那金色的鵝油卷上,露出甜蜜神色:“你先下去吧。待會兒皇上進來見到,一定很高興。”


    素心唇都抿白了,但她無法違抗我的命令,便強作了笑容施了一禮:“那娘子好好休息。”


    我躺倒在床上,“嗯”了聲,便閉上眼睛。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有門被推開的微響,以及衣裙輕微的沙沙聲。我微微眯了眼,玉色裙擺有水樣的顫動,盒子打開又關上,之後,一切恢複了寧靜。


    我睜開眼,食盒裏的鬆瓤鵝油卷已被換過。我隻覺得心裏空落落的,有巨大的失望湧上來,即使我已經做好了準備。


    次日,與素心在禦花園散步時,我借故讓她去折一朵花,將字條留在與蕙菊約定的地方。她們一定會再想其他辦法害我,我必須主動出擊。而此刻唯一的方法,便是恢複自己的身份。


    半月後,前方傳來糧草被劫持的消息,前朝有大臣建議派二哥去西北協助。同時三哥在江南聯絡巨賈籌措糧草。沈羲遙不得不再次依仗淩家,我也被送上蓬島瑤台,做回我名正言順的皇後。


    我感激素心對我的照顧,也不願打草驚蛇,便按照約定送她出宮回鄉去了。臨走前,我又賞了她千兩銀子,再暗中派人守護她的安全。希望有朝一日她能為我所用。


    回顧當日種種風險,再看眼前雖兵行險招,但終於如願以償的自己,我並不後悔。


    “蕙菊,你送信出去可遇到風險?”我問道。


    “托娘娘福,一切順利,沒人被人發現。”蕙菊低聲道:“奴婢以母親病重的理由求了張總管,他便放奴婢出宮了。”


    我點點頭:“那就好。但凡事還是要小心。那些東西一定要毀了。”


    蕙菊悄聲道:“娘娘放心,早毀掉了。”


    “這次真是多虧了你,不然,真不知皇上何時才願意給我名分。”我唏噓著,輕輕歎了口氣:“最終,我還是得依仗自己的出身啊。”


    “娘娘,水邊風涼,您大病初愈還是回屋休養的好。”蕙菊將一件明黃銀絲鳳凰的披風披在我肩上,那鳳凰華美的長尾上顆顆碎晶石發出奪目的七彩光輝,我微微昂起頭,風雨過後的陽光,分外燦爛耀目。


    “我們回去吧。”我自己係好披肩的絛帶,這明黃色是唯皇後可用的顏色,象征著皇後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無上尊貴。


    “奴婢聽禦前的人講,皇上已下詔,召集民間巨富進京呢。”蕙菊小聲向我透露她打聽來的消息。這對於我是非常重要的,畢竟,沈羲遙一旦召集民間商人,自然少不了三哥。


    “嗯。”我不甚在意,自那日我跟沈羲遙提及後便猜到會有這一天。


    畢竟之前幾年都是豐年,民間一定有餘糧。雖然九五之尊向百姓開口有失身份,但今時不同往日,戰事和賑災重要,便也顧不得皇帝的麵子了。


    三日後,蕙菊伺候我在書房畫畫,張德海走了進來。我畫畫喜靜,門隻虛掩著。他輕輕一推,我在聲音中抬了頭,夕陽的餘暉灑在張德海身上朱紅團福錦袍上,那福字紋便顯出隱隱光華來,有著吉祥的味道。他麵上是溫和喜慶的笑,朝我深深一躬:“老奴給娘娘請安。”


    我擱下毛筆微笑道:“張總管不必多禮,蕙菊,看座。”


    “謝娘娘盛恩,老奴來傳皇上口諭,稍後便得回禦書房。”張德海滿麵堆笑。


    我正要跪下聽口諭,張德海一把攔住:“娘娘,皇上吩咐,娘娘接口諭時不必行禮。”


    我微微垂首:“還請張總管傳旨。”


    “皇上賜浴龍鳳泉,請娘娘準備一下便過去吧。”張德海的臉上滿是恭敬。


    龍鳳泉,是隻有皇帝和皇後在出席重要的場合之前才能使用的溫泉。此處漾漾水麵上浮著縹緲的白色霧氣,那水波在四周巨大的乳香巨燭照映下更是柔光點點,舒緩人心。


    一隻蓮花般白皙光潔的腳試探地伸進了冒著徐徐白霧的水麵,又猛地收回來,稍停了片刻,薄紗月白刺繡粉合歡浴衣下一個頎長有致的身影緩緩步入水中,當那紗衣在水麵上漂浮起來時,四周落下芬芳的花瓣,薔薇,還有蘭花,素馨,香草……


    我在裏麵泡了很久,連日來的疲憊逐漸退去,手慢慢揉著身上的肌膚。這段日子裏,我漸漸恢複了當初的身姿,雖依舊清瘦,卻不再是嶙峋瘦骨,而是風致楚楚,惹人憐愛了。


    霞緋色金鳳絡雲薄絲縐紗裙,高挽天仙髻,斜垂一縷如墨雲絲,飾以鸞鳳縲紅珊瑚流蘇金步搖,珍珠珞花簪如拱月的群星散落在烏黑的雲鬢之上。行走間嫋娜蹁躚,搖曳風流,卻不失皇家大氣,高貴威儀。


    前方兩名紅衣宮女手執玉鳳銜珠金柄宮燈,身後十二名赭衣宮女各托了三對金八寶雙鳳紋盤和六隻龍泉窯青釉刻劃花瓶相隨。宮女們身上的小金鈴在漆黑的夜裏發出清脆的“叮當”聲。低頭,腳上一雙和田白玉底蜀絲繡花緞麵鞋上兩顆碩大的東珠在我舒緩的步子下絲毫不動,發出瑩潤的光澤。再抬頭,棲鳳台已在麵前。


    我思量著,三哥該是入宮了。


    剛走上棲鳳台,隻見漫漫金紗後一個我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坐在側首,與上麵的沈羲遙言笑晏晏,相談甚歡。


    金色的紗帳被宮女用金勾撩起,一個小太監尖聲道:“皇後娘娘駕到。”


    甫聽見“皇後”二字,我驚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兩年多的時間裏,我雖時刻提醒自己要重回後位,卻不知不覺間不再習慣這個的稱呼了。


    殿內的人皆起身叩拜,我這才發現還有幾位朝臣,大哥也在其中。另外一些人,看穿著打扮應是大羲有名的商賈了。


    我正了正神色,擺上儀態萬千、端莊明麗的微笑,款款上前,盈盈一拜:“臣妾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萬歲。”頭上珍珠瓔珞微微搖晃,我知道即使沒有十分的美貌,也必有十分的驚豔,更何況美貌,又豈止十分。


    “平身。”沈羲遙從螭龍金座上走下,與我攜手登上高高在上的禦座。


    “參見皇後娘娘。”那些達官顯貴、民間巨賈拜倒在我的麵前,這是我從入宮到現在第一次出席有外官的廷宴,也是第一次以皇後的身份,俯瞰我的子民。


    “眾卿平身。”我和煦地笑道,目光已落在下方的三哥身上。


    自我還在閨中時,三哥已獨自下江南經商,偶而會因生意來京城,有時一年也沒有一次。入宮前一年,我應三哥之邀去江南賞荷,不想他因生意去了西北,便錯過了。本說好在次年他進京再見,可我卻在暮春時節嫁進了這與世隔絕的皇宮。由此,我們兄妹二人,也有五六年沒見了。


    上次見他,麵上還帶著青澀氣息,觀之更似一介書生而非商人。可如今他身上的青澀雖完全消失,但從小令我喜愛的書卷之氣依舊縈繞。如此,他坐在殿堂之上,與身邊其他商賈別有不同。


    沈羲遙帶著君王和善博大的微笑,放低了姿態,與下麵的商賈閑談,但主旨離不開兩個字,借糧。


    我知道這場談判不會容易,畢竟國庫中可動用的銀兩有限,而糧價在此刻卻能水漲船高,以商人的精明怎會白白放棄。窮苦的災民在一些商賈眼中怕不如真金白銀珍貴,畢竟,再受災,他們也永遠不會有饑寒交迫、居無定所、頃刻死去的擔憂。


    國庫銀錢不能一次耗盡,需留一部分以備來年不時之需。沈羲遙希望能先向民間儲糧大戶借糧,之後分年償還。


    此刻前線有戰事,災情過後沈羲遙又會免去大筆賦稅,因此這筆糧食怕得等上三四年才可還清。這些商賈如何不懂,三四年後,誰又知道糧食是個什麽價錢?


    所以,談判便在沈羲遙的“借”與商賈的“賣”之間進行。


    “皇上,如今的市價是一鬥米五文錢,災疫出現之前是三文。小民們知道國家有難急需用糧,便商量著可以二文一鬥出售。皇上以為如何?”一個胖胖的商人恭敬得說著,帶著謙卑的微笑,但掩不去眼裏的精明。


    沈羲遙麵上一直掛著和煦的微笑,但我從他微微皺著的眉頭看出他心中的焦慮。其實之前沈羲遙的話已經說的很明白,他希望能夠借糧,之後分年償還糧食。


    我端起麵前一盞金枝纏花釉彩碗,裏麵盛著碧綠的甘草凝霜露,甘草微甜,霜露稍涼,可以壓一壓沈羲遙心中焦躁。


    “皇上,請用甘露。”我說著將碗捧給沈羲遙,又對下麵一眾人道:“各位也請嚐嚐。”


    眾人自然不敢違抗,便都端起來品嚐,眼中發出吃驚神色。


    “皇宮中食物果然不同啊。”一位赭衣男子讚歎著,複與旁邊人道:“恐怕是十分珍惜的食材。”


    我含一抹淡然悠遠的笑容:“其實此物做起來十分簡單。”我指一指碗中碧色甘露:“不過是以甘草混合晨露淬出精華,再添三年藏的甘草酒、桂花蜜調合而成,最後加上冰塊即可。都是最常見的食材。”


    我微微垂下眼簾:“如今國家遭遇天災,前方戰事吃緊,皇上憂心,一想到災區百姓食不果腹,便食不甘味。”我的聲音輕淡如雲煙,仿佛隻是在話家常:“皇上總說前方將士糧草不濟、災區百姓食物不足,他要與戰士百姓同疾苦,下令將皇帝往日循例的膳食均減成普通的四菜一湯,更不許用珍貴食材。”


    我站起身,朝沈羲遙拜一拜:“皇上,臣妾想著,二文一鬥已足夠表明幾位商賈的深明大義,但戰場和災區所需糧草眾多,銀錢所耗甚巨。災情之後必有瘟疫,不得不備些以防萬一。臣妾與後宮姐妹商議,今日起至災情瘟疫、戰事全部結束,後宮份例均減去三分之一,再獻出所藏珠寶,算我們區區婦人能為國所出的綿薄之力了。”


    我卸下頭上紅珊瑚金步搖高舉過頭,叩首道:“還請皇上應允。”


    沈羲遙扶我起身,“皇後請起。”他的聲音清朗:“朕代百姓謝過皇後。”


    我的麵上一片恭謙:“這是臣妾們該做的。畢竟,”我抬頭看了看下麵眾人:“國家有難,人人有責。”


    大哥站起身,施了一禮道:“臣願獻出三年俸祿。”


    三哥也站起來,舉起手中的酒杯:“國家有難,人人有責。”他遙敬我與沈羲遙,三拜道:“小民願將家中所有存糧全部獻出,以解大羲燃眉之急。”


    沈羲遙大哥道:“鴻漸不愧為國家棟梁!”又對三哥道:“望舒的好意朕心領了。但朕說過是向各位借,待災情過去一定會如數償還。”


    三哥微笑,迎上沈羲遙如朗朗晴空的目光,一揖道:“不瞞皇上,小民這樣做也是存了私心。如果國將不國,或者民生凋敝,我們這些商人的生意反而難做。如今能夠為國家出一份力,其實也是為我們自己出力。隻有國泰民安,我們的生意才可順利地擴展到大江南北,來財八方。”他俯身跪下:“所以還請皇上允了小民的心意。”


    “淩公子可有其他願望,若朕能實現,一定為你達成。”沈羲遙微笑道。


    三哥沉默片刻,緩緩道:“小民確有一個不情之請。”他的麵上有熱切的笑容:“自古以來,商人地位不高,雖有家財萬貫但受人歧視,與下九流淪為一等。不得穿戴綾羅,其子不得為官,其女不得嫁入高門。在各州府行走需官府批文,手續繁瑣。自由不如普通百姓。雖然去歲皇上開恩選了商人之女入宮,但我們的地位並未因此提高。所以,”他正一正神色,恭敬地向沈羲遙行了大禮:“還望皇上看在我等此次為國效勞的份上,稍微提高商賈的地位。”


    沈羲遙略一沉吟道:“那朕就依卿所願,自即日起商賈可穿綾羅,可與高門通婚,出入各州府的手續簡化。”他的笑容親切,仿佛盛放的太陽花:“朕再賜卿‘大羲第一商’稱號,後代可參加科舉,若通過考試,有真才實學者,不計出身,可為一方父母官,造福百姓。”


    三哥自決定從商便不得不與淩家斷了關係,不能享受為官子弟的種種優待,日後其子女也隻能是商賈後人不能得淩家福蔭。


    當年我不懂,三哥為何要放棄出身和狀元身份去做最低等的商人,也曾扯著他的袖子問他為何。三哥隻說,為官為將有大哥二哥即可,但要國家昌盛,商人的地位須得增強。他願等待機會,來完成這樣一樁大事。


    如今,他真的等到了機會。


    這是無上榮耀,給了商賈之家提升地位一條通天大道。底下幾人互換了眼色,紛紛跪拜在地,願意獻出囤積的糧食以換取這樣的殊榮。


    沈羲遙應允了,但他堅定道:“朕不願各位覺得朕是拿商賈地位交換,所以今日朕仍是向各位借糧,來日悉數奉還。”他明黃的龍袍在百隻明燭之下閃著耀目的光芒,襯托出他的帝王氣息。此刻他心中大石落下,整個人更散發出一種奪目的光彩來。隻是,他麵上的微笑疏淡起來。


    我看著眼前的沈羲遙,他本是明亮耀目的年輕男子,卻又是深沉內斂的孤家寡人。他是帝王,有些話沒辦法開口,那會傷了自幼養出的尊嚴來。所以隻有我,也隻能是我,來為他辦到。


    揚手,有宮女端來紫檀木盤,每個上麵皆放了一隻墨藍金穗的荷包。那些宮女停在下麵商賈麵前將托盤呈上。


    我蘊一層最得體大方的笑容在麵上,聲音清越。


    “這是皇上與本宮向各位下的訂金。”我拿起一隻荷包道:“裏麵不是什麽貴重之物,隻是妃嬪們嫌出的一樣小物。荷包是本宮親手繡的,還望各位收下。”


    眾人跪謝天恩,一時間之前的尷尬氣氛消失,和樂融融取而代之。一切難題已迎刃而解。


    我看著沈羲遙舒展的眉頭,以及他向我投來的讚許目光,心中不知為何有些不安起來。


    之後的宴席沈羲遙要大家隨自在,不用拘於禮數,那些商賈得到了身份心中愉悅,不免好奇地打量四周的裝飾,麵露驚歎,嘖嘖稱讚。


    我端坐在沈羲遙身邊,掛著最端莊和煦的微笑,扮演完美的皇後角色。聽一些年長的商人在沈羲遙的詢問下侃侃而談自己的經曆,或者專心欣賞一場美妙的歌舞。沈羲遙神情開滌心情大好,於是在宴席的最後,他允了大哥與三哥四日後進宮探望我的奏請。


    這天夜裏,我又回到了坤寧宮,這個我闊別近三年的地方。


    蕙菊率一眾太監宮女侯在門外,遠遠見到鳳輦便跪拜下去,山呼“娘娘千歲”,我示意他們平身,隻見都是當年舊仆,個個掛著喜極將泣的笑容。


    我步下鳳輦,蕙菊上前一步穩穩扶住我的臂膀,帶我緩緩走進坤寧宮中。


    坤寧宮裏的一切都沒有變,依舊是瓊殿琳宮,飛閣繡闥,雕鸞紋鳳,金鼎熏焚,香霧繚繞。東暖閣裏仍滿是大紅的裝飾,甚至那床幔上所係的鴛鴦金絲雙綬帶都是我離去時的樣子。床上平整鋪著百子千孫被,空氣中沒有長久無人的冷澀味道,仿佛這裏每日都住著大羲的皇後,從未改變。


    “夜深了,娘娘是直接去寢殿休息,還是?”蕙菊小心地問我。


    我看了看來路:“稍後皇上會來,先在西側殿歇一下吧。”


    進去西側殿,我對其他人道:“你們先下去吧,留蕙菊一人就好。”末了又吩咐道:“讓小廚房燉些粥來,稍後皇上來恐怕會用一些。”


    眾人皆退下,蕙菊跪在我身前輕輕為我捶腿。我的目光一直落在屏風旁一隻五鬥櫃上的木匣上,撫弄著纏枝寶相錦緞繡榻邊上垂下的金絲,仿佛自語般低聲道:“之前讓你打探的,可有消息?”


    蕙菊雖不知我為何打探羲赫的消息,但素來我的命令她都不會違抗。她一邊一心一意地為我捶腿,一邊回話,聲音隻我二人能聽到。


    “奴婢打聽了,娘娘離宮這幾年,裕王其實也不在京中或者西南。”她下意識四下看了看:“據說,裕王先前存有異心,囤兵數十萬,還籠絡了負責京畿安全的提督,又秘密收買了一部分大臣,意圖取而代之。”


    我的心猛地一跳,撫弄著金絲的手也緊了緊,但還是克製住了語氣中的波動:“之後呢?”


    惠菊神色放鬆:“據說太後察覺到裕王有異心,與他交心了許久,後來裕王意識到自己的過錯在慈寧宮外跪了一整夜,之後去了五台山思過。皇上對外宣稱裕王遊覽名山大川去了。”


    我心中歎了歎氣,我相信很多人一定不信那個遊曆的解釋,但是一定會相信羲赫擁兵自重,不臣之心被皇帝發現後,監禁思過。


    羲赫背負了不忠不義的罪名,實在令我心中愧疚。他本是那樣一個男子,清朗如月,溫潤如玉,即使身為將軍依舊有文士氣質。他本是這天下最衷心的臣子,卻因著自己的愛情,毀了忠君的名譽。


    可是,太後之前的那番話又響徹耳畔,她曾說,羲赫有了不該有的想法……


    羲赫也曾說過,我既生來為後,那麽若他是皇帝……


    難道……


    我內心糾纏傷感著,若真是如此,還是我害了他啊。


    搖搖頭,隻是想將那些過往置之腦後,此時我寧願懦弱地將他們掩藏心底,卻再經不起回憶的傷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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