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憐獨得殿殘春


    杏子紅刺繡粉白芍藥羅裙逶迤在地,那嬌豔的芍藥便盛開了一地。


    我端坐在妝台前,小宮女正用犀角梳子輕輕為我梳發,她的手很軟,力道拿捏得也正好,令我有些昏昏欲睡。


    惠兒一麵抖開那條幾日前送去繁逝的裙子,一麵嘖嘖稱奇,臉上難掩興奮之色。


    我從銅鏡中朝那裙子瞥了一眼,下意識就回過頭想要將它捧在手裏看個仔細。


    因轉身突然,梳頭的小宮女沒收住手,頭發被扯得生疼,我低低呼一聲,擺手讓她先出去。之後一個箭步走到惠兒麵前,捧起那裙子,也不由稱讚起來。


    此時天色漸暗,因今夜皇帝翻了我的牌子,故而長春宮早早傳了蠟燭。此時在搖搖曳曳的明亮燭火中,隻見那條月白色的六幅碧綾隱雲紋荷葉裙上仿佛生出無限星光,上疏下密,在裙擺匯成一片繁星閃爍。我貼近了仔細看,那每一點星光都是用上等的銀絲線繡出的細小的菱紋,真真當得起一條“星光裙”。


    這繡工看似簡單,但卻設計精巧別致,再加上這一條裙子上約莫幾萬點“星光”,實在是費神費力。


    我輕輕撫摸著這珍寶一般的裙子,感慨道:“也真是為難她了,這麽短的時間裏竟能繡成這樣一條裙子來。”


    惠兒點點頭:“可不是,奴婢在旁邊等待,見她為了繡這裙子中間連口水都顧不上喝呢。”


    我笑一笑,隨手從妝台上取一隻鏤金蓮葉田田和田白玉鐲遞給惠兒,交待道:“你找個時間送去給她,隻當是本宮的謝禮了。”


    “她能為娘娘做事是她的福分,娘娘何必謝呢。”惠兒嘟了嘴,但還是接過那鐲子小心收起來。


    我搖搖頭,“你不懂,她雖然是一介犯錯的繡娘,但畢竟不是本宮的人。本宮如今對她禮遇有加,他日她若能為本宮做事,那才是最好呢。”


    “就她一個被貶到繁逝的繡娘,能為娘娘做什麽啊?”惠兒不解。


    我將手中的裙子抬高一點,笑道:“這不就是了嗎?”


    惠兒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是了,看她的繡工,想來宮中無人能敵,以後娘娘便能一枝獨秀了。”


    我笑而不語,心裏卻想著,這謝娘能在這樣短的時間裏設計好這樣一條裙子並製成,想來心思細膩為人利落。如今她有心離開繁逝,我若幫一幫她,再對她好一些,想來他日應會知恩圖報,忠心於我吧。


    另外,我總有一種隱隱的感覺,這個謝娘,不是簡單角色。她令我不由自主地就對她客氣,可是個中原因,我卻想不通。


    也沒時間再想,殿前傳來小太監的高聲通報,“皇上駕到。”


    我一驚,畢竟還沒有妝飾,惠兒也嚇了一跳,忙將那裙子小心擱在一邊,又急忙為我梳發。


    我重新坐在妝台前,將一對粉晶珍珠蝶戀花耳環戴上,惠兒迅速為我挽一個簡單的墮馬髻,正要找相配的首飾。我聽到皇帝的腳步聲已在院中響起,情急之下拿起剪刀將妝台邊一盆盛放的芍藥嚓嚓剪下兩朵戴在發上,之後起身快步走到門邊,正趕上向慢慢踱步進來的皇帝施禮。


    “臣妾恭迎皇上。”我低著頭,心中揣揣不安,畢竟這樣簡單的妝飾麵對皇帝是極失禮的。


    皇帝扶我起來,一雙深邃如浩瀚星空的眼睛裏有絲絲驚訝。他上下打量著我,令我愈發不安起來。


    他突然笑起來,語氣也極溫和:“昭容這樣妝扮真是別有一番風味。”他又仔細看了看,輕輕為我正一正鬢邊的芍藥,“不過略顯簡單了,與這樣豔的裙子不般配。”


    我有些局促,不好意思道:“如此蓬頭垢麵,皇上還請不要責怪。”


    皇帝笑著搖搖頭,“昭容本生得柔婉動人,其實這樣鮮豔的顏色並不如淺淡色彩更能襯出你的清雅之姿。”他指一指妝台:“既然朕打斷了你梳妝,那便繼續吧。”


    我依言坐到妝台前,貼金花樹雙孔雀銅鏡裏,皇帝閑閑坐在窗下長榻上,帶著饒有興致的神態看著我。我朝鏡中的他一笑,便吩咐惠兒繼續為我妝扮起來。


    “朕又想起在煙波亭見到你時,你穿一件淺綠繡玉蘭的蜀錦裙,那樣清雅脫俗,朕一輩子也忘不了。”皇帝斜靠在榻上,微笑著與我閑話。


    我的心微微一沉,但麵上還是笑著。“皇上可是記成哪位姐姐的衣衫了,”之後故作惱怒道:“臣妾在煙波亭與皇上相遇,是穿一件月白繡蝴蝶蘭的裙子的。”


    皇帝一怔,旋即尷尬笑笑。“是嗎?”他的聲音仿佛從很遠出傳來:“朕記錯了呢。”


    我回過頭輕輕剜他一眼,他麵上全是計謀得逞的得意笑容,我“哼”一聲,嬌聲道:“原來皇上是跟臣妾開玩笑呢。”


    皇帝麵上全是放鬆,“嗬嗬”一笑道:“你啊!”那語氣裏全是寵溺,令我不再疑心其他。


    其實這樣旖旎和諧的時刻並非頭次,有時皇帝在長春宮過夜,晨起時偶爾也如這般依在床上看我,與我隨意玩笑。他的眼裏全是溫柔繾雋,就仿佛我是他最重視的珍寶一般。


    我該是滿足的,從遇見皇帝到如今成為昭容獨居一宮,不過短短數月,在這後宮中也算獨領風騷。可是,我看著鏡中皇帝那雙似在看我又仿佛不是在看我的眼睛,前幾日月貴人的話又響在耳邊。


    那是在飛龍池邊,我獨自一人在鬆風亭中賞景,一個帶了驚喜又怯怯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小姐,是您麽?”


    那聲音不是惠兒,我轉過頭,隻見月貴人站在亭外,在看清我的一刹那原本明亮的眼睛黯淡下去。


    “昭容娘娘,”她福一福身:“臣妾認錯人了,還望娘娘不要責怪。”


    我微笑道:“月貴人不必多禮。”


    月貴人在我笑的那一瞬麵上露出忡怔之色,不過片刻她笑道:“娘娘在此賞鬆柏麽?”


    我點點頭,“鬆柏是高潔的樹,我很喜歡。”


    月貴人聽了我的話,輕輕歎一口氣。


    “月貴人怎麽了?”我問道。


    她一雙瞳仁久久落在我麵上,半晌才道:“之前娘娘站在這亭中,臣妾還以為是我家小姐回來了。娘娘又說喜歡鬆柏,我家小姐當年最愛來此賞景,總教導我們‘為草當作蘭,為本當作鬆。蘭秋香風遠,鬆寒不改容。’方才娘娘那樣一笑,真是像極了我家小姐呢。”她說著眼裏泛出晶瑩的淚滴,麵上也有無限傷感。


    我一愣,月貴人是皇後娘娘的家生丫頭眾所皆知,她此番話處處道出我與皇後相似,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


    之後閑話幾句她便告辭,卻令我心中生出無限遐思。


    如今我看著皇帝眷戀的眼神,本該歡喜的心情卻被那突來的回憶擾了去。是否,皇帝對我的寵愛,也是寄托在我與皇後相似的份上呢?


    這樣一想便覺委屈傷感,但又不能示於君前,隻好專心打扮,細心挑選首飾來。


    那邊皇帝“咦”了聲,我聞聲看去,隻見他拿起方才惠兒擱在榻上的那條星光裙,眼中都是驚歎。


    “這裙子真是別致,昭容心思很巧啊。”他朝我笑道。


    我微微垂了頭,卸下芍藥花,將一支琺琅蝴蝶簪戴在發髻上,想到謝娘所托,此時不失為一個給皇帝留下印象的好時機,便道:“臣妾不敢居功,這裙子是繡娘做的,臣妾一時還想不出該用什麽上裳。”


    皇帝“嗬嗬”一笑:“這有何難,讓織工局為你做一件淺銀色的短襖,領口、袖口繡上寶相花紋便好。”


    一旁侍立的惠兒“啊”地低呼一聲,皇帝目光轉向她問道:“怎麽?”


    惠兒看一看我,眉宇間有猶豫之色。我不在意道:“怎麽了,你就說吧。”


    惠兒對著皇帝福一福身:“回皇上話,繡這裙子的繡娘,也是這樣說的。”


    這次換我與皇帝皆一愣,我正想開口為謝娘講情,卻見皇帝麵上慢慢浮起一個淺淺而滿足的笑容,又如天邊一抹流雲,迅速消失不見。


    他轉向我,拿起我擱在妝台上的芍藥花,認真為我戴在新梳的雙髻上。


    “朕等著昭容穿上這條裙子的那天。”他的口氣裏都是認真,仿佛在說一件大事一般。


    我點點頭,羞澀一笑:“上次皇上說希望看到臣妾跳舞。臣妾近日在學浣紗舞,屆時可為皇上舞一曲。”


    他眼中光芒大盛,那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又帶了些飄渺。


    “是嗎?”他將我擁入懷中,語氣中都是歡喜:“朕很歡喜,你終於能為朕跳一曲了。”


    我默默偎在他懷中,被他的歡喜感動。目光落在妝台上剩下那朵芍藥上,不知為何,卻想起一首詩來:


    “九十風光次第分,


    天憐獨得殿殘春。


    一枝剩欲簪雙髻,


    未有人間第一人。”


    人間第一人,是此刻正值隆寵的我,還終究是那遠在蓬島瑤台的皇後娘娘呢?


    意闌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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