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萬條巧手」威爾艾米娜?卡梅爾


    那隻小小的手,彷佛要抓住什麽東西似的,伸向天空。


    在映出虛假藍天的殼中,移動城塞「天道宮」那棟巨大建築周圍,有著一片廣闊的綠色庭園,顯得無比平穩。帶有青草香的微風,溫柔地撫過一切。


    「怎麽啦是也,尤斯圖斯。」


    正在稍遠處的石板地準備下午茶的火霧戰士「萬條巧手」威爾艾米娜?卡梅爾,朝著站在草地上伸懶腰的幼兒——尤斯圖斯搭話。


    新世界「無何有鏡」創造後,已經過了一年多。


    尤斯圖斯正以自己的腳站立,他已經成長為幼兒,不再是嬰兒了。然而,他離「安定」的領域還遠得很,很快就因為手伸太遠而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


    「嗯啊~」


    倒在柔軟草地上的孩子,就這麽躺了下來。


    「躍動常態。」


    與威爾艾米娜訂立契約的「紅世魔王」——「夢幻冠帶」蒂雅瑪特,藉由她頭上的頭飾型神器「佩爾蘇娜」展現意誌,簡短地道出了幼兒的樣子。


    一旁的樹下傳來笑聲。


    「啊哈哈,還是沒辦法安定地走路嗎?」


    這個倚樹坐著的人,乃是火霧戰士「輝爍散布人」蕾貝卡?瑞德。


    與她訂立契約的「紅世魔王」——「糜碎裂眥」巴拉爾,則從她右手腕上的手鐲型神器「克羅瓦」中饒富興致地提問:


    「他成長的速度跟人類差不多對吧?」


    「誕生時,他的發育狀態大約跟產後三個月差不多。此後幾乎就跟常人一樣了是也。」


    這數百年來,曾教育過從新生兒到少年少女等不同年代孩子的威爾艾米娜,正確地說明了這個孩子的狀況。


    「不過——」


    在她出聲補充的同時,響起了「呲呲呲」的火花爆散聲。


    「嗯——?」


    蕾貝卡驚訝地轉過頭去——


    「——哇!」


    接著她不由自主地跳了起來慌張地大喊,神器「克羅瓦」也睜開眼做好戰鬥準備。


    「威爾艾米娜!」


    「不必擔心是也。」


    威爾艾米娜也看向了聲音來源——一個用途不明的自在式。


    才剛過一歲的幼兒躺在草地上,自在式便是生於他高舉的手掌中。那幾乎會跟陽光混淆的薄弱光芒,顏色與雙親相同——是琥珀色。


    「居然在說別擔心啊?這小子。」


    那並非重現或比擬其他物事的幼童玩具,而對現實具有影響力。此刻它宛如象征了使用者的精神般,在一番恣意的玩弄之後,便失去了集中力而消散。


    蕾貝卡在那片琥珀色之中看見了某種形狀,與自己的引爆自在式頗為類似。


    「不管再怎麽說,放縱小孩實在太危險了。」


    她仔細一看,發現那團琥珀色開始吸收構成周圍自在式的「存在之力」。


    「咿?」


    「蕾貝卡!」


    在巴拉爾大叫的同時,「克羅瓦」的眼睛發出光芒,同時施展了「吸收爆炸」與「保護尤斯圖斯」這兩道自在式。可是,自在式的對象並非自己,而且兩者之間有段距離。


    (趕得上嗎?)


    趕上了。


    然而,這麽做沒有意義。


    尤斯圖斯身上那件帶有兜帽的幼兒服,表麵突然產生了淡紅色的自在式,使得瀕臨爆炸的琥珀色分解、消散。


    「!」


    相對於驚訝的蕾貝卡——


    「自愛式、式!」


    在那陣消散的光芒下,隻見尤斯圖斯因為保護自己的自在式出現而眼睛一亮,興奮地手舞足蹈。


    巴拉爾讓「克羅瓦」的眼睛半閉,接著出言指責:


    「原來早有準備啊……嚇唬人不是什麽可取的嗜好唷,兩位。」


    「懇請寬恕。」


    「實在非常抱歉是也。不過,兩位的動作還是一樣地利落。看來即使身在新世界,兩位也沒有因而怠惰是也。」


    蕾貝卡一屁股坐了下來,向著低頭道歉的威爾艾米娜和蒂雅瑪特抱怨:


    「有空給人戴高帽子,還不如快點解釋清楚!真是的。」


    說到這裏,她才想起一開始感到驚訝之處。


    「話說回來,這家夥才一歲就玩起了自在式啊?」


    「該說真不愧是『兩界的嗣子』嗎……?」


    巴拉爾的聲音中,除了困惑和感歎以外,還混了點些微的恐懼。


    尤斯圖斯則是悠哉地躺成了大字形。


    尤斯圖斯不是人類。


    也不是「紅世使徒」。


    他是兩者結合而生的孩子,通稱「兩界的嗣子」。


    不過,他並不是經由一般的生殖行為而誕生。不僅如此,因為他實際上是雙親合成後重新構築的生命,所以就連他究竟算不算後代都令人懷疑。


    由於這個孩子的誕生,使得世界上的生命總數不增反減。


    因此,就生命定義來說他是種扭曲,或與生命完全相反。


    然而,這孩子的降生,為世間帶來從頭開始的年輕生命。


    既然如此,那麽他便算是符合了「延長生命」這個本義。


    可以說,他是個難以正常形容或給予評價的異常存在。


    尤斯圖斯的出生,是因為父親——原為人類的零時迷子之「密斯提斯」,「永恒的戀人」約翰難逃一死而采取了緊急避難措施。意即跟尤斯圖斯的母親——與他相愛的「紅世魔王」,「彩飄」費蕾絲一起活下去。兩人選擇了唯一能夠跨越生死的方法,彼此合而為一創造出新的生命。


    這孩子的誕生畢竟是例外,過程中更需要莫大的「存在之力」,沒有其他人跟進,會被視為異常也是理所當然。然而,由於某個狀況的轉變,使得他對於人類與「紅世使徒」雙方都有著極大的意義。


    那就是新世界「無何有鏡」的創造。


    約一年之前,兩個種族還在「吃與被吃」這種絕對的宿命——如果說得更殘酷一些則是生態——之下,於同一個世界共存了數千年。在那個舊世界裏身為異界訪客的「使徒」,必須倚靠啃食人類才能維持存在,因此就算雙方產生了個人的羈絆,「人類是食物」這最根本的相對立場依舊沒變。


    這一點,藉由新世界「無何有鏡」的創造得以改變。


    新世界早在設計時間時,便已擁有充沛的「存在之力」,因此是個「不必啃食人類的世界」。而在包含威爾艾米娜在內的火霧戰士一黨進行了改變工作後,充沛的「存在之力」維持原樣,但「無何有鏡」則成了「不能食人的世界」。


    人類與「紅世使徒」,彼此成了單純的鄰居。


    即使並非如此,「使徒」們依舊對近代以來讓文明、文化變得如此發達的人類抱持著敬意,甚至帶有憧憬。雖然從異世界「紅世」來到人世後的行動原則——在陰暗處囂張跋扈,恣意妄為——並未改變,但這條讓自己失去主導權的「不能食人」法則一出現,使他們不得不讓意識從根本上有所改變。


    必須對「共存」這個事實有所認知。


    「兩界的嗣子」尤斯圖斯,就在這個趨勢之中,或者說在趨勢的彼方。


    在創造新世界前,引導神「覺之嘯吟」沙哈爾將他的存在烙印在所有「使徒」腦中,為了邁向共存的明天,使徒們漸漸想起了他,並開始思考這事的意義何在。


    讓他誕生的自在式,沒有人曉得所在何處。


    而且雙親已逝,更不可能有機會去嚐試。


    然而,新世界裏充斥著「存在之力」。


    假如熱切盼望,


    或許有一天能成功。


    成就的事實,說明可能性的存在。


    威爾艾米娜之所以會守護、養育、觀察尤斯圖斯,除了他是友人遺留的孩子之外,也是(沒有比較重要)因為有這一層意義。


    「沒錯……不過,這孩子已經具備了施展自在法的技巧與資質。」


    威爾艾米娜以她自己的方式,嚴格地教育尤斯圖斯。不管要選擇什麽樣的道路、不管要追求怎麽樣的生活方式,都得先讓本人具備足夠的力量。


    在新世界生活數個月後,自在法已經成了這名幼兒的娛樂。威爾艾米娜知道尤斯圖斯擁有自在師的天賦,因此並未禁止他這麽做,而是教他如何控製得更好。


    「為了以策安全,我委托了『鬼功推手』薩雷?哈布斯堡,請他幫忙構築了控製用的自在式是也。」


    「必要措施。」


    蕾貝卡鼓起了臉,指責起與蒂雅瑪特一同解釋的友人。


    「嘖,你不是該極力避免這孩子接觸贄殿小妹和我以外的人嗎?」


    「哈哈哈。你現在的心境,就像個秘密基地被別人看見的孩子呢。」


    「囉唆。」


    她用力彈了一下一語道破自己心思的搭檔,威爾艾米娜則低下了頭。


    「若你肯聽解釋……我是出門買東西時,拜托見麵的火霧戰士和他聯絡,並在『天道宮』外頭碰頭是也。因此,他當然沒和尤斯圖斯……」


    「事實不變。」


    威爾艾米娜「唔唔唔」地猶豫起來,不知是否該連著自己的頭一起敲下去,好教訓一下插嘴的蒂雅瑪特。


    看見她苦惱的樣子,蕾貝卡的心情立刻好轉。


    「算了,沒關係。畢竟是為了那家夥的安全嘛。」


    她轉頭看去,不知自己背負了重責大任的幼兒,正躺在草地上一二、一二地動著腳,好像在練習走路一樣。


    「自己的小孩啊……」


    「喔?難道你現在後悔當初甩了佛萊德嗎?」


    巴拉爾察覺搭檔那聲嘀咕中的些微遺憾,因此難得地出言調侃。


    「畢竟我是用『火霧戰士這種沒未來的生活方式,就算待在一起也沒什麽用』當理由甩掉他的嘛。當時根本沒想過還有將來,決定可能下得早了點吧。」


    威爾艾米娜將友人悠閑的牢騷放在一旁,停下擺放茶杯的手,冷靜指出嚴峻的現實。


    「要等到能形成與那孩子同等存在的自在式出現,還得花上很多時間。就算真想嚐試,也需要一個想和他有孩子的對象、一個能托付孩子的人,以及其他種種條件是也。最重要的是,目前要成就此事的前提,在於雙親消滅——」


    「啊~別說下去了,辦不到啦。我還是在旁邊看戲就好。」


    蕾貝卡在途中出聲打斷,然後往旁邊一倒。


    這時,在那打橫的視野中,她看見尤斯圖斯對著天空在喊些什麽。


    「夏辣!」


    「嗯?」


    蕾貝卡坐起身,追著尤斯圖斯的目光看去。


    他們頭頂的虛假天空,是投射於覆蓋住移動城塞「天道宮」的隱蔽殼「隱匿的聖堂」內壁之上——其中有一處閃耀著不該存在的星光。


    其色為——紅蓮。


    「夏辣!阿囉!」


    尤斯圖斯彷佛在迎接對方一般,朝上張開雙手。


    為了別燒到草原,更重要的是別傷到尤斯圖斯,到來的火霧戰士,在上空十數公尺處便停下了紅蓮雙翼的噴射,輕巧地降落在「天道宮」之中。


    火粉自秀發上飄落。


    雙眼炯炯有神。


    這名在禦崎高中製服外披著黑衣的少女——正是「炎發灼眼的殺手」夏娜。


    「我回來了。」


    她向著威爾艾米娜與尤斯圖斯說道。


    尤斯圖斯突然站了起來。


    「夏辣!」


    威爾艾米娜則朝少女一鞠躬,答道:


    「歡迎回來。」


    「嗯,大家都平安實在太好了。」


    「紅世魔王」暨天譴神「天壤劫火」亞拉斯特爾,藉由夏娜胸前那個黑寶石與金環構成的墜子型神器「克庫特斯」展現意誌,簡短地回應。


    蕾貝卡起身走近,像個看戲的觀眾般開玩笑道:


    「威爾艾米娜~夏娜~你們不來個感動的擁抱嗎?」


    「不來。」


    夏娜毫無興趣。


    「不然『輝爍散布人』~也行喔。」


    「不幹。」


    亞拉斯特爾也斬釘截鐵地回絕。


    蕾貝卡無趣地哼了一聲,仰頭看往少女出現的方向。


    「不過啊,真虧你進得來。我原本還以為你要等停泊後才會到呢。」


    他們所在的「天道宮」包在泡泡般的「隱匿的聖堂」裏,平常一如移動城塞這個詞在空中浮遊。細微操縱要靠建築內的寶具——水盤「凱那」進行,不過現在是自動巡航狀態……也就是移動中。


    這個城塞能在空中飛、能隱藏身形、能遮蔽氣息,可說是最棒的秘密基地。通常要出入時,會在停止移動後從雙塔城門放下伸縮自如的宮橋,實際上蕾貝卡就是這麽進來的。但就眼前所見,顯然夏娜是直接從空中飛進來。


    對於這個理所當然的疑問,她簡潔地回答:


    「我有『審判』在,曉得會合地點後,接下來隻需要找到就好。」


    說著,她背後睜開小小的紅蓮之眼。這是她身為天譴神合約人的獨特自在法「審判」,可以用視覺明確辨識「使徒」的存在感或自在法構造。


    「喔?就連寶具張設的結界都看得穿啊?」


    「不愧是天譴神之眼,在你麵前一切都無所遁形呢。」


    蕾貝卡與巴拉爾大感敬佩,這時尤斯圖斯晃晃悠悠地走來。


    「易亞式!」


    他興奮地張開雙手,接著「咚」一聲向後倒下。


    夏娜讓長發與雙眼冷卻回黑色,麵帶笑容地消去「審判」,伸手抱住幼兒。


    「好久不見。」


    「看來『兩界……尤斯圖斯成長得很順利嘛。」


    感受到沉重氣氛的亞拉斯特爾,沒喊幼兒的稱號,改為喊出了名字。


    威爾艾米娜一副「很好」的樣子頷首,隨即招呼大家入座。


    「總之,先坐下歇歇吧。」


    「喝茶憩息。」


    「——以上,他的發育速度、身體特征,與普通的人類男性幾乎一樣。關於養育方針的部分,除了針對使用自在法的部分進行監視外,沒有特別變更的必要。」


    夏娜聽著威爾艾米娜對於尤斯圖斯的現狀報告——


    「我也覺得這樣就好。啊嗯。」


    同時把為自己準備的波羅麵包塞滿了嘴。她的目光,則看向了自己身旁——坐在幼兒用高腳椅上,拿著塑料叉子吃切片香蕉的尤斯圖斯。


    (我也是嬰兒時期被撿回來……當年我這些樣子,威爾艾米娜看了不少次吧……)


    想著想著,她不知不覺害羞了起來。


    發現說明告一段落後,對麵本來在狼吞虎咽的蕾貝卡,毫不客氣地問了四位住戶都刻意不提的事。


    「所以呢,你老公怎樣啦,贄殿小妹?」


    「唔。」


    威爾艾米娜的額頭爆出青筋。


    夏娜裝作沒看到,總之先回答對方口中那個人的事。


    「悠二還沒得到進出『天道宮』與『外界宿』的許可。」


    「所以,今天大家分頭行動。事先已經談好了,他不會管我們往哪邊走。」


    亞拉斯特爾也宛如辯解般補充。


    麵有怒色的威爾艾米娜


    點點頭。


    「當然是也。必須排除一切讓尤斯圖斯遭遇危險的可能性。」


    「重點人物。」


    連蒂雅瑪特也跟著加重口氣強調,讓巴拉爾不禁苦笑。


    「哈哈,你們還真討厭他呢……不過,想想他做的事,這也是理所當然。『炎發灼眼的殺手』的度量居然大到能接納他,這點或許才值得感歎吧。」


    蕾貝卡露出無奈的笑容。


    「這兩人光是為了在不在一起就鬧出那麽大的風波,現在也沒理由背叛了吧?話又說回來,大流入時他們可是好好活躍了一番呢,珊堤亞對此讚譽有加喔。」


    「唔唔唔。」


    友人這意料之外的辯護,讓威爾艾米娜隻能悶哼。


    確實,悠二幾乎不可能背信棄義,他甚至以行動表示了這點。


    盡管心知肚明,但要就這麽接納他,則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同樣有這種夏娜養育之親心境——看似複雜,實則單純——的亞拉斯特爾,則是進一步補充:


    「話雖如此,但尤斯圖斯處在一個極端微妙的立場,我們還得留意別讓其他火霧戰士或秩序派的『魔王』們抱持不必要的疑心。畢竟光是跟他扯上關係,就會讓大家感受到的威脅與恐懼大上許多。」


    聽見這話,口中塞滿了波羅麵包的夏娜,臉上閃過不滿的神色。


    蕾貝卡原先無奈的表情,則混進了許多感歎。


    「光是扯上關係就危險啊……講得好像他是第二個貝露佩歐露一樣。」


    「大家確實這麽想。就跟他目前確實有在努力一樣。」


    亞拉斯特爾繼續強調。


    「麵對這樣的情感,也是他贖罪的一環吧。」


    巴拉爾則盡可能地幫腔。


    蕾貝卡一臉無趣的樣子,以手拄著臉。


    「贖罪啊,真是個討厭的詞耶,唉~」


    說著,她便將手邊剩下的蛋糕扔進嘴裏。


    看見這一幕的尤斯圖斯,學她張大了嘴。


    「啊~」


    蕾貝卡也不想輸給小孩,把嘴張得更大。


    「啊——」


    尤斯圖斯跟著把嘴繼續張大。


    「啊————」


    接著他倆——


    「這樣很難看是也。」


    「停止淘氣。」


    在威爾艾米娜與蒂雅瑪特的訓斥下,顯得十分沮喪。


    「嗚~」


    「喔喔~好可怕好可怕~」


    夏娜在心底向掃除了沉重空氣的蕾貝卡道謝。她有些快地吃完波羅麵包後,便提出了了解尤斯圖斯現狀之外的另一個目的。


    「……『輝爍散布人』,『群魔召喚手』告訴我,混沌期已經告一段落,外界宿中樞也正式開始重新編整了。現在的狀況如何?」


    「這麽說來,我來這裏好像也跟這事有關耶。」


    這麽一說,蕾貝卡才想起這回事。


    「不是『也有關』。對我們來說這才是主題,尤斯圖斯的部分才是順便。」


    巴拉爾則是苦笑著出言糾正。


    新世界「無何有鏡」,乃是創造神「祭禮之蛇」聚集了「使徒」的願望所生。


    舊世界的遼闊、上頭充斥的生命,全都沒有半分差錯地重現,換言之就是平行世界。


    而重現的事物之中,並未包含「使徒」與火霧戰士。


    由於期望的是「人類居住的世界」,因此這可說是理所當然。


    然而,不管什麽場合都會產生的意外,或者說處於境界在線的微妙事物,則產生了不能用「多少」一詞帶過的混亂。


    這不是指別的,正是與火霧戰士關係密切的人類社會組織,外界宿。


    成員、設備等既有的人與物,全數重現。


    然而,外界宿的活動卻受到了重大影響。


    因為,他們原先所保有的記憶與記錄,幾乎全都消失了。


    即使在舊世界,依舊有個大原則——身體由「存在之力」所構成者一旦消滅,與他相關的情報也會隨之消逝。少數的例外,就是已理解「這個世界的真實」者的記憶、將真實兜了個圈子後留下的記錄,以及由自在法本身構成的情報媒體,僅此三項。即使是舊世界的外界宿,要傳授、填補這些東西,依舊極為辛勞。


    情報對象主體的「存在之力」一旦消滅,記錄與記憶都會消失。


    而新世界「無何有鏡」的創造結果,徹頭徹尾地適用這項法則。


    換言之,本來就不存在的「使徒」與火霧戰士相關情報皆如此。


    在外界宿工作的人類,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麽待在那裏。所有能確定今後行動、當前立場的情報,以及用以解讀記錄的知識,全數消失得無影無蹤,讓他們陷入了「不知道為什麽要待在這裏秘密管理這些意義不明的情報」的狀態。若精神上的動搖隻造成了混亂倒還好,最糟糕的情況下,他們可能會當場發瘋。


    實際上,來到新世界的一千兩百多名火霧戰士們,第一件工作並非應付那群興奮過度的「使徒」,而是協助、輔導這些動搖的外界宿成員。最重要的是,他們必須用自己的手,保護這些支持自己活動的人們。


    外界宿的成員,原本是群靠決心與自負支撐的人。雖然火霧戰士盡快地填補了失落處,協助他們恢複與重整,但依舊無法完全回到以前的樣子。據擔任指揮的「鬼功推手」薩雷?哈布斯堡所言,光是沒產生致命的破綻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他目前跟擔任助手的「極光射手」琪雅拉?托斯卡納一同待在蘇黎世總部,忙著處理文書工作。那場跟威爾艾米娜談論尤斯圖斯的密會,與他身為外界宿代表無關,而是為了逃避工作——不過這是玩笑。


    「話雖如此,不過跟當初相比已經輕鬆很多囉。畢竟有秩序派的『魔王』相助嘛。」


    「盡管他們的命名品味真的是不怎麽樣,但實際上的確幫了不少忙啦。」


    巴拉爾與蕾貝卡分別給予評價的這批人,是出現在新世界「無何有鏡」的新勢力。所謂秩序派——也就是曾在舊世界與火霧戰士訂契約,為了守護世界平衡而戰的「魔王」們。


    由於讓兩界夾縫產生風暴的扭曲消失,使他們得知新世界創造成功。於是他們混在大流入的新到「使徒」中,再度踏上異界之地。


    由於新世界充滿了「存在之力」,他們得以顯現自身作戰,不必受到與人類的契約(火霧戰士)束縛。很諷刺地,這可以說是「讓所有使徒都能自在生活的新世界」帶來的副作用。


    無論如何,他們幾乎全都了解人類社會的道理,意誌之堅定與戰力之強大也有保證。這些可靠的成員願意加入,慢性人手不足的外界宿自然十分歡迎。


    夏娜也笑著說起自己見到其中一人——由於某些緣故,她以通稱稱呼對方——的事。


    「貝海默特馬上就趕來了呢。」


    「嗯,他的作風還是那麽強硬呢。」


    亞拉斯特爾的聲音中,多少混了些喜悅以外的東西。


    蕾貝卡也想起了舊識化成人的樣子,忍住笑接著說道。


    「在基尼特拉加入後,蘇黎世那裏堆積如山的問題也輕而易舉地搞定啦。薩雷那家夥,甚至想把臨時首席的位子讓出來自己溜走呢。」


    威爾艾米娜也以微妙的表情頷首。


    「正確說來,他的確逃了出來,不過被琪雅拉?托斯卡納給綁回去了是也。」


    「現場目擊。」


    蒂雅瑪特以沉痛的聲音說道。


    蕾貝卡這回真的笑了出來,接著告訴大家有股新潮流到來。


    「嗯,還有多虧哈露法絲找上了一直窩在『


    紅世』的『魔王』們,因此來了不少新麵孔呢。基尼特拉之所以沒接下首席的位子,是因為忙著設立教導他們的機關唷。」


    「總而言之,能看見不少新世界即將步上軌道的征兆,對吧?」


    正當搭檔說出這句充滿希望的話語時,蕾貝卡突然露出了寂寞的笑容。


    「從今以後,火霧戰士這種應急產物不會再出現了,我們也變成瀕臨絕種的動物啦。巴拉爾,你想開除我時記得說一聲,我會做好準備喔。」


    「很遺憾,我是個懶鬼,打算一直打擾到你開除我為止。」


    搭檔帶有玩笑口吻的喪氣話,被巴拉爾輕描淡寫地帶過去了。


    「喔,這樣啊?」


    亞拉斯特爾感受到了蕾貝卡笑容的意味,開口說道:


    「這個『無何有鏡』,是奠基在新秩序上的世界。火霧戰士這樣的存在,或許能找出與以往不同的生存方式。現在才過了一年,要下結論還早吧?」


    「我們也該重新省視自己——跟這孩子一起。」


    夏娜看向身旁那對盯著自己的大眼睛,笑了。


    尤斯圖斯以笑臉回應她,並且揮起了叉子。


    「夏辣!訓念!」


    「嗯,來吧。」


    亦姊亦師的「炎發灼眼的殺手」夏娜,輕輕抱起「兩界的嗣子」尤斯圖斯,奔向清風吹拂的草原。


    威爾艾米娜瞇起眼看著親密的兩人,享受這幸福的一刻。


    (啊,這實在是——)


    萬般思緒,難以化為言語。隻要能擁抱這股溫暖,不管自己的立場有多沉重,孩子們的意義有多重大,要麵對都不成問題。


    「前途光明。」


    蒂雅瑪特從頭飾中出聲說道。


    「但相當艱難是也。」


    回答嚴肅,卻掩蓋不了笑意。


    而她的笑容——


    「反正呢,那個就連神也會利用的『迴世行者』,不可能讓贄殿小妹去死啦。他多半會想個一二十條策略來解決問題吧?」


    一聽到蕾貝卡的聲音,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眼前,尤斯圖斯正揮舞著樹枝與夏娜玩耍。


    陽光下,兩對火霧戰士毫不厭煩地看著這幅光景。


    2 「迴世行者」阪井悠二


    日本一角,某個看起來有些繁華的商店街。


    擁擠的人群中,有兩人前後而立。


    帶頭的是個穿著寬大夾克的小孩,他朝著成群店鋪中一間十分平凡的簡餐店伸出手。


    「請,就是這裏。」


    用字十分有禮,然而口氣冷淡。指完路後,跟在後麵的另一名少年向他鞠躬。盡管已是初春卻依然係在少年脖子上的那條黑圍巾,順著重力往下垂。


    「謝謝。」


    「不會。那麽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啊——」


    少年還來不及說些什麽,小孩便已匆匆忙忙地逃開。


    他隻得聳聳肩,重新打量起店麵。


    (像這種地方,也就是說……?)


    想著想著,他探頭看向陳舊卻擦得很亮的木窗之內。


    (跟夏娜同行時,總會塞進一肚子的甜食,這回就吃個久違的豬排飯吧。)


    他滿心期待地拉開門,走進店裏。


    「歡迎~」


    店員的聲音響起,裏麵就跟外頭看起來的一樣,是間十分平凡的簡餐店。沒有櫃台旁的座位,隻有大約八張餐桌。由於離中午還有一小時以上,因此店內隻有數名客人。


    少年看向最深處那張離廚房也有點距離的餐桌,上頭擺了個空杯子。


    (啊,果然。)


    跟預期中的一樣,有個初次見麵卻似乎在某處見過的魁梧男子坐在那裏。


    這名粗獷的英俊男子,無論是抱胸的雙臂或是單薄衣衫下隆起的肩膀,全都充滿了肌肉。他掛在脖子上的念珠與渾身散發出的異樣存在感,帶給周圍龐大的壓力。


    這名男子,意外地用友善的口氣向少年搭話:


    「你來得還真早呢,阪井悠二。」


    「好久不見,『驀地祲』利維佐。」


    少年阪井悠二回應後,在男子對麵坐下。


    「看來你過得不錯嘛……可是——」


    悠二不斷地打量對方的人類外型。


    「沒想到你居然會約我在街上碰麵呢。你不是討厭人化嗎?」


    這名男子——「紅世使徒」最大型組織「化妝舞會」將帥之一,「驀地祲」利維佐——的原形,是個大小與象相當的三角甲蟲。他露出慣例的嫌惡表情冷哼一聲。


    「哼,畢竟難得來日本,我隻是想吃點久違的好東西而已。」


    「哈哈,你已經習慣到會用『難得』來形容啦。」


    發現彼此的想法不謀而合,悠二不禁笑了出來。


    利維佐雖然察覺到笑容的含意,卻還是很老實地說明了起來:


    「畢竟這是我到這裏後第一個顯現的國家嘛。你可能不曉得,我們『使徒』有偏好最先造訪那一國的傾向,人化時的外表似乎也會受到影響。」


    「喔,難怪。」


    利維佐這麽一說,悠二才發現他看起來確實像個黑發黑眼的日本人。


    接著,對方反倒以粗壯的手指指向悠二。


    「話說回來,你那身打扮又是怎麽回事?『莫夜鎧』上哪兒去了?」


    「在街上穿鎧甲實在不太好。這件衣服算是……」


    悠二將以前兩人相見……應該說並肩作戰時,所穿的寶具鎧甲「莫夜鎧」當成禮服收了起來。現在身上則是黑圍巾與立領學生服。


    「眷戀,或者該說決心的一環吧。」


    「啊?」


    悠二對搞不懂話中含意的利維佐露出笑容:


    「總而言之,我打算用這副裝扮再過一年啦。夏娜也一樣喔。」


    「打從還是代理者的時候起,你就有這種裝模作樣的壞習慣呢。就因為這樣,波索因甚至到現在還懷疑這次的接觸是不是暗藏玄機呢。」


    悠二並不討厭這位有話直說的「紅世魔王」。自作自受帶來的悔意,讓他不禁苦笑。


    「喔,所以波索因才沒同席,而是在周圍戒備啊。」


    (嗯?他曉得波索因躲在附近嗎?)


    利維佐的人類麵孔上,混進了小小的疑惑。


    (參謀閣下說過,「永恒的戀人」脫離後,阪井悠二便失去了感受氣息的能力……算了,畢竟也聽說他變得能施展高級自在法了呢。)


    再怎麽說,這名少年也沒有嫩到一追問就會老實招來,如果事情跟戰鬥有關,那就更不用說了。就在利維佐陷入該認同對方還是該戒備對方的窘境時,店員便將一碗蓋飯跟兩杯冰開水放上桌。


    「讓您久等啦。」


    「謝了。」


    利維佐掀開蓋子,豬排飯的熱氣隨即從碗中冒出。


    打從剛剛開始,彼此不自覺的意氣相投便一直讓悠二想笑,而他點餐的聲音也因此變得開朗。


    「我也要豬排飯。」


    「好,豬排飯一份!」


    將空杯放回盤子上的店員走回廚房,而在這之前便已開始大嚼起豬排飯的利維佐——


    「啊嗯……雖然波索因還在懷疑你——」


    「嗯?」


    突然把先前的話給接了下去。


    「但他還是鄭重地為你帶路了,對吧?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過去的情誼……照理說我們應該沒有親密到這種程度才對。」


    這名「化妝舞會」的將帥,彷佛要促使總是小看自己的前創造神代理者有所自覺


    一般說道:


    「因為他認為,你說不定會再次擔任盟主領導大家。」


    「咦?」


    悠二打從心底感到驚訝。


    「下一次,說不定真的得等上數千年耶?」


    「如果是你,說不定能活到那個時候,而且說不定能再次擔任盟主——在波索因心中,這點程度的評價還是有的。」


    「這個嘛,雖然我是沒打算自找死路啦……不過他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看見悠二一臉困惑,利維佐迅速追擊。


    「不隻是波索因。就連哈拜利也表示,應該讓你接受有體係而非速成的軍事教育,好為將來做準備喔。」


    「饒了我吧……在『星黎殿』臨陣磨槍時,他上的課可是最難懂的耶。」


    悠二甩開困惑,露出厭煩的表情。


    利維佐的笑容,則帶了些挖苦的意味。


    「哈哈哈。總之啊,那家夥正以自己的方法實地研究,想找出在這個充滿『存在之力』的新世界中最適合的戰鬥形式呢。我們彼此都不敢保證自己能活多久,那麽在因果的十字路口相遇時,不妨盡可能地吸取各種知識。」


    「嗯,如果可以就好了。我實在不想跟你們為敵啊。」


    「……」


    看見少年那帶了弦外之音的笑容,利維佐頓了一下,接著才說:


    「如何,阪井悠二?要不要再次加入我們『化妝舞會』呢?那之後已經過了一年,我們的成員也已經在集合中。更何況,你那邊現在應該到處都是敵人吧?


    「……」


    一聽之下,悠二臉上的笑容當場消失。


    場麵瞬間陷入沉默,靜得能聽見店外行人的聲音。


    在新世界「無何有鏡」裏,阪井悠二被視為異類的英才。


    他在戰鬥的同時,也提倡人類與「使徒」共存。


    一年前,他忽然以創造神「祭禮之蛇」的代理者身分出現,率領其眷屬與「化妝舞會」這個史上最大的軍團創造新世界——單就這項事實來看,他就算被享受成果的「紅世使徒」們奉為英雄也不奇怪。


    然而,實際上並未如此。


    他甚至被視為堵在因果十字路口上的神,遭到大家畏懼。原因就在於,阪井悠二會主動解決那些試圖在新世界放肆的「使徒」。


    不僅如此,他身旁更有吃立不搖的真理化身,依照世界法則進行「審判」與「斷罪」的天譴神「天壤劫火」亞拉斯特爾的合約人「炎發灼眼的殺手」。


    大家不可能不害怕。


    來到新世界的「使徒」們,完全無法理解他的行為。眾所皆知,阪井悠二是創造得以實現的核心,是故有此反應也是理所當然。這裏明明是他協力……或者該說由他主導而生的地方,為什麽要限製大家的自由呢?


    能夠在新世界起舞所帶來的興奮感,至今仍未冷卻。也因此,對於他「與人類共存」雲雲等意義不明的主張,「使徒」們隻當成耳邊風。


    恐懼感以及相等的困惑,使得「紅世使徒」將他當成了敵人。


    另一方麵——


    約一年前,他不僅成了創造神「祭禮之蛇」的傀儡,更帶給全世界火霧戰士毀滅性的打擊,成功地創造了新世界「無何有鏡」——光憑這一點,火霧戰士與秩序派「魔王」們將他視為討伐對象便再合理也不過。


    然而,實際上卻也沒有如此。


    因為,來到新世界的火霧戰士們所擁戴的組織首席,不但重新審視了戰鬥的意義,擁有積極主動的誌氣,更能理解他的意圖。


    秩序派的「魔王」們也很清楚,若自己在新世界玩忽職守、為私情而動,等於是貶低自己、貶低過去的合約人們。


    不過,這些都隻是理論上如此而已。


    絕大多數的火霧戰士與秩序派「魔王」們,都選擇與這個異常狡猾的智者及愛著他的火霧戰士保持距離。雖然就現實的行動與邏輯來看,應該認同他們才對,然而內心的疙瘩與情感,卻怎麽也無法接受。


    他持續提倡的理想——人類與「使徒」共存,尚未經過歲月的考驗,因此一直沒有協力者與讚同者。現在不過是些可疑的空話罷了。


    迂回的敬意與猜忌,使得火霧戰士與秩序派「魔王」們刻意避開他。


    就這樣,阪井悠二這個異類英才,得到了一個外號。


    為了說服眾人而巡回世界,踏上艱難路途的旅行者——「迴世行者」。


    新世界的「使徒」、火霧戰士、秩序派「魔王」們,在恐懼、困惑、敬意、猜忌、無法理解,以及不信任等思緒的交織下,給了他這個外號。


    這難能可貴的信賴,令悠二泫然欲泣,但他實在無法接受。因為若要實現他的目標——讓人類與「使徒」共存,絕對不能偏袒任何一邊。


    「這就是你們這次找我的理由?」


    「這個嘛,你說呢?」


    對於悠二不清不楚的答複,利維佐也給了個曖昧的回應。這個提議絕非玩笑。拉攏此人對於組織有莫大幫助,這點早在先前的大戰中得到證實。


    就這樣,雙方在確認彼此的心思後——


    悠二露出了無奈的笑容。


    「確實,我的敵人很多……不過同伴有他倆就夠了。」


    利維佐也沒堅持,隻是故意看向桌上的蓋飯。


    「所以呢?那位公主殿下與天譴神,知道你跟我們見麵嗎?」


    「實在瞞不過你啊。」


    這回悠二露出了真誠的笑容,老實地把心中所想說出口:


    「我沒告訴夏娜他們。若要用自以為是的方式講呢……我認為,所謂的彼此相愛,並非赤裸裸地坦承一切,而是信賴另一半,並且明白對方隱瞞的意義何在。」


    「嗬,還真自以為是呢。」


    這話聽起來頗有道理,利維佐也不禁笑著回應。


    此時——


    「其實呢,我有些事想問。」


    在熾熱情感燃燒的同時,悠二依舊冷靜地讓理性保持運作,道出了來意:


    「我想知道,你們『化妝舞會』怎麽看『瑪加伯的兄弟』。」


    「喔,你們現在的主要目標,是那群淘氣的家夥啊……」


    利維佐反常地沒有立刻給出明確答案。相對地,他開始大嚼起剩下的豬排飯——這是為了利用解決餐點的時間整理答案。


    這並非因為聽到了意料之外的集團名稱。


    相反地,他早已料到對方會提出這件事。


    他遲疑的原因,也不是同胞之間的友誼。


    在眾多新麵孔中,該集團特別讓人厭惡。


    (算啦,這是兩碼子事。)


    他將最後一塊豬排放入了口中,繼續思考。


    該如何解釋給這個無比狡詐的謀略家聽呢?


    (不過,波索因大概又會氣得大吼「為什麽要對他這麽好」吧?)


    盡管如此,不曉得為什麽,他卻覺得自己非講不可。


    利維佐花了不少時間咀嚼後,開口說道:


    「如你所知,我們並非無條件保護同胞的組織。雖然本來也會下令呼喚那些隻想放縱的家夥,不過負責傳喚的大禦巫成了祭品,輔佐她的迪卡拉比亞也已戰死,所以現在算是歇業狀態。」


    他頓了一會兒,這才說出了對方想要的答案:


    「而我們的參謀閣下……『逆理仲裁者』貝露佩歐露大人呢,沒打算跟那些家夥連手。應該說,我們『化妝舞會』哪有空陪那些蠢蛋啊!」


    如他所料,悠二的表情明亮起來。


    利維佐則以自己真正的目的打破了對方的喜悅。


    「你還有空為了這事感到高興


    嗎?」


    「咦?」


    他的手指有如劍尖一般,戳向對方疑惑的胸膛。


    「你上個月在清邁解決那些家夥時,把恰巧在場的『化妝舞會』成員們給拖下水了吧?我們接到瑞拉雅的報告囉。」


    看見壯漢那張靜靜散發出怒氣的臉,悠二察覺自己不能愣在原地什麽也不做,於是以微妙的神情點點頭,做出最合適的回答。


    「嗯。」


    「就是因為當時歐洛巴斯簡單地答應了要求,我們和那些家夥才無法建立最起碼的友好關係,更有了今天的會麵……雖然你的認知本身沒有錯,不過——」


    利維佐收回了伸出的手指。光是這樣的動作,便讓他的舉止看起來有種侍奉代理者時的敬畏。


    「連神也敢利用的人類——『迴世行者』阪井悠二啊。」


    從貝露佩歐露那邊聽到的事跡,讓他真摯地將忠言贈與眼前這位已開始在世間打響名號的年輕英傑。


    「你得對自己的存在意義有所自覺。將自己貶低為渺小的謀士,會讓你想要實現的願望走向失敗喔。」


    「!」


    這意料之外的批評,令悠二一時說不出話來。


    利維佐以平靜的口氣繼續他充滿熱情的話語:


    「別以策略為起點。如果你總是如此,大家將會變得像波索因和瑞拉雅那樣,再也不相信你。將不信與疑念當作武器的參謀閣下,應該不是你追求的目標吧。」


    「——」


    在思緒重新開始轉動前,悠二愣住了數秒。


    (我……我本來以為,不擇手段是理所當然的事。)


    悠二雖然高舉理想大旗,但對於這方麵沒什麽猶豫。因為他總是以「不活下去什麽也辦不到」當借口,讓自己可以安心地不擇手段。


    (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資格談理想。)


    麵對問題時,盡可能以較有效率的方式解決、突破——這是手段,不是目的。看樣子,自己似乎把「能這麽做的事」與「該這麽做的事」搞混了。


    (然而,實際上我隻是拿它當擋箭牌,不願審視自己而已……嗎?讓言語具有意義和價值的,明明是說話者的力量呀。)


    對於認同自己、信任自己感到猶豫的少年,總算了解這種思緒的真麵目——不是對於傲慢的謙遜與慎重,而是對於責任的膽怯與自卑。


    從衝擊中振作起來後,最先從悠二口中流出的,是自嘲。


    「——我在不知不覺間走上輕鬆的道路了嗎?看來我沒有自己想的那麽行啊。」


    於是,利維佐曉得了,這不是一個孩子做得到的事。


    「你隻要明白這點就很夠了,表示我說這些難為情的話有意義。」


    對此,悠二的感謝隻有一句話。


    「謝謝你。」


    他沒多加修飾,因為此時不該有多餘的詞藻。


    接著,悠二雙手撐在桌麵上,深深地低下頭。


    「清邁發生的事,請容我道歉。在我們抵達前,那裏就已經起了些小衝突,看起來可以簡單地拉攏,因此我才使了些小伎倆。」


    (瑞拉雅那家夥……我可沒聽說這回事啊!)


    才剛說教完的利維佐,決定對這件丟臉的事實保持沉默。相對地,他則把當前這種自己居於上位的氣氛給打發掉。


    「呃,該怎麽說呢,你不是單純為了度過眼前難關而將『化妝舞會』當成工具,我已經明白了。看在這件事的份上,就原諒你吧。」


    「……」


    悠二不知該如何回答而默不作聲,利維佐則對他咧嘴一笑。


    「為了抑製那些新來的,你想營造出能跟我們『化妝舞會』協調的氣氛,清邁一事恰巧可以當成材料。這就是你打的算盤吧?」


    「……哈哈,全被你看穿啦?」


    悠二舉起撐桌的雙手,擺出投降的姿勢。


    利維佐得意地回應:


    「看穿的是參謀閣下。」


    「果然全都在她的預料之中?」


    「你說呢?」


    這問題與組織方針有關,已經超越了個人的裁量範圍,因此無法回答。


    即使如此,利維佐依舊將上司以默契托付的傳言告訴悠二。


    「她隻是靜靜地露出微笑說……『這個時局,應該會過得很辛苦吧』。」


    「貝露佩歐露過得好嗎?」


    這個單純的問題——無禮地直呼其名這點暫且不管——可以回答。


    「嗯。」


    一碗新的蓋飯,放到了他們中間。


    「讓您久等啦。」


    新世界「無何有鏡」創造後,幾乎所有的「紅世使徒」都從舊世界移居至此。


    他們雖然接受世界法則裏多了「不得食人」這一條,卻不代表會變得識相或謹慎。新世界充滿了「存在之力」,使得他們要比呆在舊世界時更加放縱、囂張。


    看起來是這樣——不,實際上正是如此。


    然而,他們也被迫麵對完全出乎意料的狀況。


    那就是曉得新世界創造一事的新人大流入。


    對於自舊世界來到應許之地的「使後」們來說,晚到的新人們,居然在自己期盼的新世界、在這個願望的果實裏恣意享樂,讓他們很不愉快。話又說回來,這也無可奈何,畢竟這正是自然的趨勢。


    創造神「祭禮之蛇」的偉業,讓兩界夾縫間肆虐的風暴消失了。


    就在前方,有片嚴酷的「紅世」完全無法與之相比的廣闊樂土。


    既然神準備得如此周全,自然不會有人不歡欣鼓舞、踴躍向前。


    於是大流入就這麽開始。創造後的數個月,情況嚴重到日後被稱為「混沌期」。對於人類社會一無所知者,以壓倒性的數量大舉遷入。盡管有封絕,陰暗處仍舊經常發生讓世間瀕臨崩潰的大事。


    狂喜而至的第一批遭到鎮壓,加上那些被趕回去的人提供了證言等協助,勉強讓世間取回了平靜。可是,新人依舊持續流入,而且規模遠比舊世界來得大。


    若要應付此問題,外界宿這個組織不可或缺,因此追著「使徒」來到新世界的火霧戰士們才會拚命地重建外界宿,懶惰的「鬼功推手」更接下了臨時首席一職。


    「化妝舞會」成員們之所以在沒接到召集令的情形下,主動集結至創造神僅剩的眷屬,三柱臣之一,參謀「逆理仲裁者」貝露佩歐露麾下,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順帶一提,阪井悠二與利維佐的接觸,也是源自在這段混沌期的並肩作戰)。


    其中最為困惑的,則是從舊世界移居來此的「使徒」們(令他們很不愉快的是,為了與「新人」有所區隔,他們被稱為「老手」)。


    新來的同胞什麽也不懂,莽撞地在自己期盼的新世界肆虐。而過去為他們指出道路的巫女「頂座」黑卡蒂也已經不在了。大家都失去了方向。


    此時一邊巡回世界,一邊告訴他們應對方法的,正是過去以創造神代理者身分引導他們的阪井悠二,以及曾以天譴神合約人身分與他們戰鬥的夏娜。


    身在新世界「無何有鏡」的所有「紅世使徒」啊——  守護世界吧  ——


    這兩人不僅會製止「新人」,對於「老手」的放肆同樣毫不留情;但他們卻指出了一條明確的道路,讓從舊世界移居而來的「使徒」們得以前進。在第一批大流入鎮壓完畢為止的數個月混沌期之中,「老手」們幾乎都依照兩人的指示而戰。


    在戰鬥的同時,他們更高喊著要守護「他們的新世界」。


    於是,少年便在此時提倡「和人類共存」這種過度正麵以致無人留意,其優劣卻又隱然為大眾所認知的觀念……許多「使徒


    」,在戰後想起了這件事。雖然這樣做沒有什麽實際效果,但他們確實記得這件事。


    阪井悠二開始被稱為「迴世行者」,就是因為如此。


    悠二掀開餐點的蓋子,低聲說道:


    「既然被教訓了,我得坦白說……其實,我不打算讓協調一事僅止於氣氛。」


    「什麽?」


    從桌邊拿起牙簽的利維佐一聽,不由得回問。


    「不隻是你們『化妝舞會』。我在想,是否能讓所有從舊世界移居來此的『使徒』們,共同建立一個應對眾多新麵孔的情報網。」


    「……」


    這人幾分鍾前還在反省,現在卻提出了一個不得了的建議。雖然利維佐正是因為阪井悠二在這方麵的堅忍不拔而給予高評價,不過剛被教訓過就說這種事,也未免太誇張了。


    (真是個讓人傻眼的家夥……他的腦袋也太靈活了吧。)


    自己方才指出的問題,沒想到說教結束沒多久便出現了。利維佐看著高興地吃起豬排飯的「迴世行者」,思考起來。


    (離咱們的參謀閣下還遠得很呢。)


    腦筋轉得快,所以立刻跳到了下一個階段。盡管結論正確,但這種急躁會讓他與現實、周圍產生摩擦。顯然他欠缺了能讓周遭人事物接受自己的深思熟慮啊。


    若是在戰場上,想必這人會成為懂得當機立斷、臨機應變的優秀指揮官吧;但以一個淡淡描述自身雄心的賢者而言,實在太危險了。不用說,當事人的誌願是成為後者。


    (如果就這樣與現實、與周圍產生衝突,他八成會利用那可怕的狡計強行整合一切……看來公主可辛苦囉。)


    盡管這算多管閑事,利維佐依舊擔心起了對方那位火霧戰士戀人。突然間,他察覺自己管太多了,於是重重歎口氣,提出忠告:


    「你啊,可要好好珍惜公主唷。」


    這唐突的話題,差點讓悠二整張臉撞進碗裏。


    「怎、怎麽突然提到這個啊?」


    「總而言之,你就乖乖照做吧。這樣多半對我們也有好處。」


    「……?」


    看見悠二一頭霧水的樣子——


    (我會這麽中意他的原因在這裏啊……)


    利維佐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擔心此人或許還會惹出什麽重大事件。


    期待此人或許還會開始什麽有趣計劃。


    這些思緒在強大的不安要素「青澀」推波助瀾下,令他人的心為之激蕩。


    宛如他們身在之處——這個情勢還未安定下來,才剛剛開始的世界本身。


    不知不覺,利維佐的口中流出了某人的話語。


    「……『創世紀仍在繼續』啊……」


    「創……什麽?」


    領頭者以驚訝的表情看著他。


    「沒什麽,自言自語罷了。」


    利維佐把話題敷衍過去,在心中自怨自艾了起來。


    (到頭來,還是如那些家夥所料啊……真是的,簡直糟透了。)


    麵前的「青澀」代言人阪井悠二向他問道:


    「對了,我想順便請教一下,有沒有什麽能在戰鬥時掌握節奏的訣竅?」


    「這種事要靠習慣、習慣——」


    沉浸在思考中的利維佐,給了個十分隨便的答案。


    3 「炎發灼眼的殺手」夏娜


    如血般赤紅的夕陽下,三而為二的一行人漫步前行。


    他們混進了淹沒鬧區的人群裏,一同邁向戰場。


    從神器「克庫特斯」中,傳來「天壤劫火」亞拉斯特爾帶著訝異的詢問:


    「你說想臨時改變計劃?」


    「不行嗎?」


    走在旁邊的阪井悠二,沒有說出任何有關秘密會麵的事,隻提出了他們的結論。


    亞拉斯特爾無法看出這次轉換方針的意圖。


    「包含『王子』在內,他們『瑪加伯兄弟』已經開始往目的地集結……到這個時候才變更計劃,不會造成影響嗎?」


    「嗯。」


    悠二十分自然地頷首。


    「我想將收拾局麵的方法做個大幅度調整。」


    「嗯……」


    亞拉斯特爾察覺這是在誘導發問,他的合約人「炎發灼眼的殺手」夏娜將吃到一半的鯛魚燒放回袋中,隻說了一句話:


    「先說來聽聽。」


    「嗯。」


    她沒有質疑變更的理由。悠二感受到了其中的信賴,帶著微笑響應。


    彌漫著戰鬥預感的如血夕陽,染紅了他們的視野。


    然而,那對邁向明天的人們來說,是個值得驕傲的黑暗入口。


    所以,他們沒有猶疑,筆直前進。


    看著同樣的路,踩著同樣的步伐。


    此地,有一項新世界「無何有鏡」帶來的成果。


    這是一顆有毒的果實——名為「瑪加伯兄弟」的集團。


    新世界創造後的大流入,造成為時數月的混沌期。經過這段時間,新來的「紅世使徒」們已對這個世界有了某種程度上的了解。大多數在受到教訓或看見受到教訓的他人後,便從一時的狂熱中清醒,不再毫無意義地放肆;然而世間事總有例外。


    「瑪加伯兄弟」,便是例外之一。


    他們沒有自力追尋欲望對象的氣概,卻又不想安穩怠惰地度日。


    隻是對於某種名為「世界變革」的訪客抱持著莫名的興奮。


    隻是為了找出讓興奮之情爆發的機會與場所而隨意地徘徊。


    這種頗為棘手的現象,也可以說是群情激昂所帶來的副作用之一。


    這群沒什麽團體意識的家夥,之所以會出現可稱之為集團的共通性並走上同樣的路,有著明確的理由——新世界產生的某種流行。連「迴世行者」阪井悠二,甚至「逆理仲裁者」貝露佩歐露也沒預料到這件事。


    那就是偽諭……虛偽的神諭開始蔓延。


    來到新世界的新人之中,出現了幾名無賴,詐稱自己得到了引導神「覺之嘯吟」沙哈爾的神諭,要整合大家的熱情。


    他們之所以膽敢做出這種冒瀆的行為,是出於對新世界「無何有鏡」創造神話的羨望和嫉妒。這場與創造神、引導神,以及天譴神三者都扯上關係的戰役無比壯烈,沒能來得及參戰的懊悔,以及猶豫不決錯過戰事所造成的不安,讓他們產生了一個強烈的念頭。


    我也得做點什麽!


    他們對於使詐哄騙、煽動事端一點罪惡感也沒有,反倒任由焦躁的熱情驅使,沉醉在虛榮的歡喜之中。


    受到引導與煽動的大多數新人,也隻差在比這些宣傳偽諭的家夥們晚到新世界而已,心情上沒什麽分別。


    沒有一個新人曉得舊世界那場激戰的實情。引導神的神諭是在怎麽樣的狀況下,以怎麽樣的形式降臨,他們並不知道。因此,他們無法辨別神諭的真假。然而,實際上對於認同者們而言,真假根本不重要。


    我也得做點什麽!


    隻要有個方向能夠滿足這種饑渴就好。至於在哪裏、給誰、怎麽樣添麻煩,我才不管。我們乃是「紅世使徒」,期望這麽做又有什麽錯?


    這種在集團中逐漸膨脹的自我表現欲,正是新人們的特征。創世神話在口耳相傳中混進了種種誇飾與胡扯,變得愈來愈華麗。見到他們試圖趕上傳說的瞎鬧——遲來者的吶喊與妄動——模樣,令無法共鳴的老手們有了戒心。在混沌期,老手們即使做出過去自己所嘲笑的自相殘殺愚行,也要從大流入的混亂中守護自己的新世界,這種情緒便是主因之一。


    就這樣,許多新人集團慘遭擊潰,而「瑪加伯兄


    弟」則是少數幸存的集團。


    單就「不具有領袖因而無法稱為組織的非特定多數團體」這點,就跟過去曾藉由表明思想帶給世間震撼的「革正團」類似;然而他們所高舉的大旗卻剛好相反,是新世界「無何有鏡」中最令人忌憚的思潮。


    那就是殺人。


    這座體積頗大的田徑場,位於山中。


    「別推!位子已經塞滿了,你們想先上去死嗎!」


    為了國民體育大會而建的它,已有數十年曆史,老朽化的程度,可以從斑駁的水泥外觀上看出來。此地遠離人煙,因此田徑場沒有常駐職員,來這裏的路也隻有專用道,一般車輛無法通行,日落後便等於完全孤立。


    但此刻已是深夜,這裏卻充斥著吶喊的激情,數百名觀眾把場中塞得座無虛席。


    「我、我忍不住啦,讓我殺!放在那裏的就是今天的獵物吧?」


    「喂,還沒好嗎?在這座島……這個國家的『兄弟』們,差不多全到齊了吧?」


    本來應該能容納萬人的田徑場,為什麽區區數百名觀眾就滿了呢?


    理由非常簡單,因為裏頭的參與者們體積要比人類來得龐大。


    所謂的觀眾席,隻是樸素的水泥階梯。將異形身軀擠進裏頭對著夜空咆哮的,便是解除人化的「紅世使徒」們。空中有數道代替照明的自在法燈火,群眾在光亮下蠢動喧囂的樣子,宛如地獄的一景。


    「嘻嘻,這裏聚集了這麽多顯現的同胞,看來該是場不得了的儀式吧?」


    「當然囉,畢竟是由兩位『王子』執行的秘密儀式啊,秘密儀式!一定超不得了啦!」


    「就是因為這樣,才必須把中間的場地空下來吧?位子很擠這點就忍一忍囉。」


    絕大多數參與者都沉浸在首次大聚會的氣氛中,誰也不曉得詳細的規則。


    他們這些「瑪加伯兄弟」沒有給予明確行動方針的領袖,隻靠著鬆散的聯絡網保持聯係,平時各自為政,因此散發出輕浮的氣息。


    說穿了,他們的主張「殺人」本身,並非了解世間與人類後湧起的嗜好(舊世界曾經有過例子)。「使徒」們過去待在極度弱肉強食的世界「紅世」,與其他種族的邂逅,讓他們有了「自己比人類強大」的感覺,「殺人」不過是這種感覺的延伸罷了。至於「具體來說該做些什麽」這種建設性話題,則根本沒有任何成員提過。


    「啊啊啊啊啊,可惡!與其讓大家在這邊呆呆地等,還不如趕快開始嘛,對吧?」


    「還開始呢,你曉得這個秘密儀式要怎麽做啊?我們可是為了觀賞儀式才來的喔。」


    「應該不是像平常那樣『唰』一下噴得滿身血以後就把屍體扔到一邊去吧?」


    「總而言之,似乎會用上『那個』……不過區區一人也未免太少了點。」


    這些頭腦簡單又愛裝模作樣的家夥,都是被某人宣揚的引導神「覺之嘯吟」偽諭所引至此地。正因為是偽造,所以內容激烈得足以讓陶醉與狂熱遮蔽一切。


    偽諭是這樣的。


    引導神有雲——『死乃神聖的現象,能替萬物帶來平等。弱者隻能靠死亡求得平等,否則永遠無法與強者並列。拯救悲哀的弱者吧——殺死人頻吧。』


    盡管這隻是個非常隨便的概念,但用來當廣告牌倒是相當充分,反正沒人會詳加考慮。或者應該說,「瑪加伯兄弟」就是由那些不會深思熟慮的「使徒」所組成。


    這場瘋狂的饗宴,如實地展現了這個無藥可救的集團其性格。


    數天前,他們接到了一個消息。


    消息指出,四月某日在某地的田徑場,「潛逵衝鋒」達因與「紊錘毀」凱隆這兩位受到眾兄弟景仰的「王子」,將執行一個會留名於新世界曆史中的「偉大秘密儀式」。


    雖然沒人曉得具體內容,但既然這兩人說是秘密儀式,必定非常不得了。


    這個秘密儀式,想必會和既擁有神諭的正當性又眾所矚目的我等相稱吧。


    沒錯,他們空虛的自尊心肯定了集團的虛偽,因而集結到了這裏。


    一如某人所料。


    他們還沒老練到會對事有所懷疑。這些「使徒」對於自身散播的惡意毫不在乎,對於他人所懷惡意更為遲鈍。這種奠基於幼稚的殘忍,從他們隻將場中央那人看成儀式祭品這點便看得出來。


    有個遭到捆綁的少年倒在場中。


    他似乎昏了過去,動也不動。


    在少年周圍,以熒光色顏料畫出了一個大而粗糙且看似自在式的奇怪圖樣,一旁更有兩道顏色相異的火焰浮在空中擔任篝火。這舞台裝置看上去既不祥又詭異,讓整個儀式顯得急就章,然而對集結至此的「瑪加伯兄弟」們來說,這算是個及格的刺激光景。「無法想象的了不起儀式即將開始」,場內滿是這樣的期待。


    這時——


    某人闖進場中,彷佛要踹破這種氣氛一般。


    「啊!」


    「來啦,快、快、快!」


    「總算來了,他們到底打算怎麽殺那個家夥啊?」


    不用說,來者自然是今晚這場「秘密儀式」的主辦者,在「瑪加伯兄弟」中身分相當於祭司的兩位「王子」。


    一個是微胖的矮小男子——「潛逵衝鋒」達因。


    另一個則是高瘦的男子——「紊槌毀」凱隆。


    兩人感受著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熱切目光,踩著鄭重而緩慢的腳步走向少年。


    在場多數觀眾並非初次見到他們的人化模樣。對「瑪加伯兄弟」而言,標榜殺人卻以人類姿態現身,不算什麽矛盾的行為。或者該說,他們根本沒對這些事多加考慮。現在觀眾席上的成員之所以解除人化,也單純隻是因為「這種樣子跟儀式比較配」。他們不管做什麽事都這樣隨便。


    重要的是以外觀威嚇別人,還有自己能從中感到愉悅。


    達因張開他那對粗壯的雙臂,朗聲掀起儀式的序幕。


    「我等的債主,無上的君王!請收下名為死亡的代價吧!」


    緊接著,凱隆要求群眾做出跟往常集會一樣的行為。


    「此乃世界的道理!與生俱來的命運!」


    於是,異形觀眾們隨著場內氣氛而陶醉,宛如殺人的怒吼一般,齊聲唱出那不知出處卻已成為他們慣例的台詞。


    「我等『瑪加伯兄弟』!敬邀萬夫起舞!


    前進墓穴!歸於死亡!此即平等,此即喜樂!」


    群眾再次齊唱。


    「我等『瑪加伯兄弟』!敬邀萬夫起舞!


    前進墓穴!歸於死亡!此即平等,此即喜樂!」


    吶喊在山間的夜晚中爆發。


    大會出乎意料地熱烈,使得「成為」主辦者的達因與凱隆勉強保持住了嘴角的微笑。


    實際上,這兩人非常困擾。


    他們根本不記得自己有召開這場大會。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啊?)


    (就那麽幾句話……居然聚集到了這麽多觀眾,這群家夥可真閑。)


    盡管名字遭人盜用,


    卻因為已廣為宣傳,


    使得兩人不得不擔任主辦者,實際召開這場大會。


    打腫臉充胖子正是「瑪加伯兄弟」成立的原理之一。因此,當兄弟們見麵問起這個熱門話題時,他們打死都不敢招認自己根本沒做這種不得了的大事。


    話雖如此,甚囂塵上的「偉大秘密儀式」雲雲,他們實在想不到是指什麽。就在兩人猶豫蹉跎的期間,集會的日子已到。不得已,他們隻好抓了個夠格當祭品的人類,然後試著布置成好像真有那麽一回事……


    『我說啊,凱隆,到頭來該用


    什麽方法宰掉那個祭品?』


    兩人邊走邊偷偷地用無聲之聲交談。


    『也對……我先華麗地砸爛他的手腳,你再趁他哭叫時盛大地點火燃燒,這樣應該比較沒問題……吧。』


    他們的殺人方法,就跟集團一樣隨便,沒有既定的方式。


    隻不過,新世界「無何有鏡」充滿了「存在之力」,而且無法分解人類,因此他們不必像舊世界那樣做出食人等「野蠻又惡心的行為」。隻要在自己喜歡的時候用自己喜歡的方式殘殺人類,再將屍體扔出去就行了(他們之所以刻意做出沒意義的殺人行為,也是為了獲得這種「覺得自己勝過老手」的奇妙優越感)。


    『嗯,接下來也隻能迎合場內的氣氛,用慣例的台詞敷衍他們了。可惡,早知會這樣,我應該把人類的儀式整個調查一遍才對。』


    『我記得……你討厭幹這種事吧?話又說回來,這可是咱們「王子」主辦的大會,如果砸得燒得不夠華麗壯觀……可是會影響評價喔。』


    一聽之下,達因在滿麵的笑容底下偷偷咂嘴。


    『嘖,反正八成是某人聽說東南亞有大批兄弟遭殃,所以為了提振士氣把這檔事丟到咱們身上……真會給咱們找麻煩。』


    凱隆則呼應觀眾們的要求,裝模作樣地揮手。


    『這就叫人怕出名……對吧?』


    這道難題不隻令他們困擾,也讓他們十分得意。別人想用自己的名字做事,代表自己的影響力受到了認同,這點多少刺激了他們的自負心理。眼前,雖說兄弟們是為了消遣而來,但確實擠滿了場子。


    『算了,反正是為咱倆舉辦的活動,就好好地幹吧!』


    受到歡聲鼓舞,達因臉上浮現真正的笑容。


    『也對……那就期待這家夥能尖叫得好聽一點……吧。』


    而凱隆也看向了擔任今日祭品的弱小種族。


    接著兩人——


    「!」


    「……?」


    這才發覺不太對勁,當場愣住。


    倒在場中的祭品,是一名少年。


    他們完全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


    「不是咱們準備的女人?」


    「這家夥……是誰?」


    他們抓來的祭品,應該是個美女才對。


    此時,那個陌生人開了口。


    說出一個帶有力量的詞匯。


    「封絕。」


    瞬間,黒色火線在廣大的場地上奔走,熒光漆塗出的偽裝全數消失。奇怪的圖樣起火燃燒,形成了一個比田徑場還要大上兩三圈的半球。這正是隔絕內外的自在法,因果獨立空間「封絕」。


    「哇!」


    「這是……怎麽回事?」


    達因與凱隆瞪著不知不覺間已起身的少年。


    他的氣息與人類無異,否則兩人早在接近時便已察覺。


    然而,他確實使用了自在法。難道高明的自在師能隱藏自己的氣息嗎?


    (難道這家夥的內在與外表不一樣?)


    (而且……還是黑色的火焰!)


    自少年頸項垂下的黑圍巾,以及蓋過一切顏色的火焰。


    領悟到個中含意後,他們再度大驚失色,聲音也跟著顫抖。


    「啊!你、你這家夥該不會……」


    「已毀寶具的『密斯提斯』……『迴世行者』嗎?」


    他們質疑的對象——寄宿著已停止運作寶具「零時迷子」的「迴世行者」阪井悠二——並未回答。他露出帶有深意的微笑,對著自身所在之處而非眼前兩人低語。


    「要先置身其中為達成目標而努力……是嗎?」


    一聽見這個聲音,一分鍾前還狂熱地叫喊的觀眾,頓時安靜了下來。混沌期與黑焰用戶交戰的記憶,已經深深地刻在這些新人腦中。最重要的是,這名少年的出現,代表了另一名少女……恐怖的代名詞「火霧戰士」來襲。


    場中全員不由自主地向後縮。


    「喂,別開玩笑啊。」


    然後,有人轉過身子。


    「沒想到,那些家夥……居然會來這裏!」


    接著,某人跟著竄出。


    「嘖,怎麽能死在這種地方啊!」


    所有觀眾四散奔逃。


    哀嚎取歡聲而代之。


    他們連仗著數量優勢硬上都沒考慮過。「瑪加伯兄弟」是同好集團,根本不具備一個組織應有的義氣、節操,與技能。


    此時,竄逃的最前方——


    「呀!」


    「嗚!」


    「哇!」


    衝撞接連產生,使得他們與後頭擠上來的觀眾一同倒地。封絕內部,出現了另一重將田徑場籠罩在內的隱形牆壁。


    現象的源頭,出現在場地上方。


    『怎、怎麽回事?』


    『我們被圍……不,被關起來了嗎?』


    達因與凱隆就跟在場觀眾一樣,絲毫不在意兄弟們的安危。他們隻是待在牆內,打量自己所遇上的威脅。


    不知不覺間,彷佛沿著場中跑道描繪般的橢圓形透明牆壁,已達數公尺高。定睛一看,便能發現那一個個都是由黑色自在法燒成的透明磚狀自在法。為數眾多的自在法,編織出了城牆規模的磚堆,發揮複雜的功能。這就是阪井悠二專屬的萬能自在法——「文法」張設後的樣子。


    身纏黑色火粉的悠二,看上去隻是個青澀少年。他仍舊沒理會眼前遭到震懾的兩人,而是再度自言自語起來,彷佛要把感想說給自己聽一樣。


    「原來如此。如果隻是依照原先的計劃,從遠處操縱替身,再讓夏娜殲滅這批家夥……想必無法像現在這樣,身曆其境地感受當事者內心的沉重吧。」


    接著,他終於看向眼前的目標。


    然而,他依舊沒有對兩人搭話。


    包含在巨大自在法牆壁中的某個功能——


    「愚蠢的『瑪加伯兄弟』們啊。留在這個地方,感受我們的戰鬥吧。」


    將他平靜而具有分量的聲音散布到四周。


    「當我們打敗這兩人時,牆壁將會消失。因此,你們隻需感受即可。」


    盡管群眾懷疑這話的真假,騷動依然漸漸平息。


    雖然遲了些,但達因與凱隆總算明白自己碰上一個不得了的麻煩。不過,他們也在同一時間找到了突破點。


    『哼,找死的假人類。居然自以為是地把兄弟們關起來。凱隆,你明白吧?隻要咱們一口氣殺過去,讓大夥兒看見優勢……』


    『嗯……數百名兄弟將會一起衝向內。這麽一來,即使對方是個懂些小把戲的自在師,就算有個魔神附身的幫手……也不是咱們的對手。』


    兩人臉上偷偷露出身為使喚兄弟者——「王子」的笑容。


    「前進……」


    「……墓穴吧!」


    他們突然解除了人化,攻向呆立在原地的少年。


    達因變成了一個噴出雄黃色火焰的岩石巨人。


    凱隆則成了塔樓,揮舞帶有十多道鎖煉的鐵錘。


    分別變身的兩人,以帶有極大熱量的火焰彈射向少年,大如車輛的鐵錘跟著砸下。爆炸與錘擊一氣嗬成,組成了間不容發的連續攻勢。


    毫不閃避地吃下兩人攻擊的悠二,帶著滿身的火焰朝後飛去,直接撞上了外圍的牆壁。堅固的柵欄因而破碎,封絕中粉塵大起。那道透明的磚牆,看來隻是物理性的屏障,並非守護使用者的防壁。少年身上的火焰殘渣,沿著飛行軌道墜落,在跑道上微弱地燃燒著。


    奇襲出乎意料地成功,兩人先是一陣茫然,隨即歡呼出聲。


    「哈、哈——哈哈哈!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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