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少年少女從阪井家告辭時還是正午。雪白的厚重雲層依舊覆蓋著天空,簡直像是把冬季的刺骨寒風也給關了進來一樣。


    離開阪井家後,池速人很快地便與吉田一美、田中榮太分別。在這凍僵人的天氣下,他無奈地替身邊的少女歎息。


    「真是的……吉田同學也就罷了,居然連田中都丟下緒方同學,他到底在想什麽啊?」


    另一方麵,緒方真竹倒是表現得毫不在意。


    「他說今天剛好家裏有急事非得趕回去不可,沒關係啦。」


    「你不怕他花心?」


    對於池這令人笑不出來的玩笑,緒方把脖子縮進外套中,同時進行反擊:


    「一美聽見可是會生氣的喔。再說,田中在這方麵可是非常值得信賴的。」


    「是是是,別炫耀啦。」


    兩人嘴上說著,腳步依舊不偏不倚地踏在日常生活的道路上。走到轉角處時,他們瞄了方才喚住吉田與田中的那名少年一眼。


    於是——


    光是站在路上,便散發出異常壓迫感的少年,輕輕向他們揮了揮手。


    瞬間,兩人不知是單純出於反射動作、最低限度的禮貌、還是突如其來的動搖……抑或是除此之外的理由,也向對方揮手示意。接著他們便轉頭踏上歸途,就這麽離開了。


    在一旁看著少年揮手的田中,十分辛酸地問道:


    「這樣好嗎,阪井?」


    「嗯。他們隻要保持那樣就好了。」


    創造神「祭禮之蛇」的代理者,阪井悠二,露出些許的微笑回答。


    移動要塞「星黎殿」已到達日本境內。


    「貝露佩歐露,聽說盟主又在我小睡時專斷獨行,這是真的嗎?」


    「沒錯。才剛抵達日本,他便搭乘高速列車離開了。畢竟這回的舞台非比尋常,他想要親自做準備。在會合前的幾個小時,就是最後的自由時間了吧。」


    「真沒辦法……要保護的對象居然隨隨便便地外出閑晃,我這將軍簡直白當了嘛。」


    「那些特別需要注意的家夥,基本上已經掌握住動向了,沒什麽大問題。相較之下,儀式的部分還比較令我在意。雖然說這回有雙重準備,不過時機配不配合得了還是個問題。」


    「『沒什麽大問題』吧,那位盟主閣下意外地挺能把握住時機呢。如果要講儀式,老是被人家的任性給要得團團轉的你,才需要多注意吧。」


    「哼……算了,無法一切順心也是常有的事。」


    「星黎殿」仍舊避開「紅世使徒」·火霧戰士雙方的耳目,繼續前行。


    一離開阪井家,「他」便突然出現在凜冬的寒風中。不知怎麽回事,吉田跟田中卻能以過去的平常心麵對他。


    因為他沒有穿著上次分別時那身顯眼的緋紅鎧甲與漆黑龍尾,而是一身大衣加圍巾的普通穿著。更重要的原因,在於他的表情。


    眼前這個敵人帶走夏娜、讓瑪瓊琳·朵差點一蹶不振、粉碎了火霧戰士兵團,如今甚至想對整個世界出手。田中試圖喚起對他的敵意,卻怎麽也辦不到。


    「因為你不想讓他們接觸到『這方麵』的事,對吧?」


    就連出口的問句,也無法展現質問的氣勢。


    悠二回答得有些瞹昧:


    「或許是吧。」


    田中曾經想過重逢時自己會有什麽反應,不外乎激憤到理智斷線或是嚇得動彈不得,然而實際碰上的時候,感情卻與腦中得到的答案大相徑庭。


    吉田也是。


    照理來說,她不可能保持平靜。這回明明是兩人分別後初次見麵,她的心中卻找不到一絲激昂的情感。


    「阪井……同學。」


    一美呼喚這已可用「懷念」二字形容的名字,並看向對方臉上露出的表情時,那些荒謬的思緒、沉悶的留戀,或者是以上兩者的殘渣——照理來說,應該會這樣才對的感情——卻無法對他發泄出來。


    「什麽事?」


    如果悠二在這種時候露出寂寞或悲傷的神色,自己或許會湧出怒意吧。


    若他以勝利的敵軍首領之姿展現傲慢的樣子,自己或許會嚇得發抖吧。


    不過,他的態度卻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


    那乍看下平穩的表情,散發出即將麵對戰爭結局的緊張感。不管是誰,都能輕易感覺出這人究竟有多麽地認真。


    所以吉田不談自己,而對他表示出關心:


    「你真的不回家一趟嗎?現在你爸爸也……如果以『我們的朋友』的身分,那個……就算他們不記得你,至少也能見個麵——」


    「謝謝你。」


    立於寒天之中的悠二,禮貌地打斷了她的話。


    並且溫柔地、堅定地拒絕了她。


    「不過,我是不能『進去』的。」


    「——!」


    聽見悠二沒用「回去」這個詞,讓吉田愣住了。


    盡管就在背後的轉角處,他卻沒有要回頭的意思。


    見到這個樣子,田中才重新了解到他身處於此的意義。阪井悠二並不是心血來潮路過,更不是為了倒戈——而是為了攻擊禦崎市。


    (正如卡梅爾小姐所言呢。)


    昨晚,田中與吉田接到佐藤的緊急聯絡,其中有著威爾艾米娜特別叮嚀「此乃機密是也」的重大警告。


    (——「【化妝舞會】的最終目的地,乃禦崎市是也。」——)


    在這衝擊性的前言後,兩人身為禦崎市僅剩的協力者,被托以緊急時候的對策與通報之任務。


    (現在可不是想不想做的問題了啊。)


    雖然外界宿目前動蕩不安,無法正常發揮功能,最外層的人類工作機關卻仍一無所知地工作著。如果有必要,他們甚至能以發現未爆彈為由,強迫全市居民避難並管製報導,而且這些都能單純以人力達成。


    (在聽到指揮權限交給我時,我還為了該在什麽時候按下這個大騷動的按鈕而提心吊膽……應該說幸好如此嗎?)


    這個非常手段目前尚未實行。


    首先是陸續集結的「紅世使徒」們,全都遵守了創造神「祭禮之蛇」那奇妙的宣布——「在大命遂行之地,也就是日本,不得食人」。而且,若不慎在日本幹出什麽惹人注目的事,引來大群狂亂的火霧戰士,可能會導致禦崎市陷入無法挽回的大混戰。基於以上兩大理由,所以目前尚未行動。


    就算沒以組織立場采取對策,住在這兒的田中最後還是不得不選擇逃跑或其他對策。他本來早已因為對「這世界的真實」感到恐怖,而決定撒手不管,現在單純是由於「沒有其他人」這個理由,才勉為其難地協助。不過——


    (啊啊真是的,為什麽我……可惡,為什麽會這樣!)


    他不斷罵著心中的某人、或者某物。


    不管再怎麽害怕,本性純樸善良的他還是無泫丟下大多數禦崎市居民自己逃跑;更何況,比起自己的生命安全,他更害怕自己所愛的人、所珍惜的人們受到傷害。


    「那麽,阪井……」


    他好不容易才鼓起足以站穩腳步的勇氣,開口問道:


    「既然不打算回家,那你是來幹嘛的?」


    「……」


    不知為何,悠二頓了一下才回答:


    「……佐藤他們沒告訴你嗎?我要創造一個『使徒』的樂園。」


    「呃……記得是叫『無何有鏡』是吧?」


    田中好不容易才答出來,卻發現對方輕輕點了個頭,接著——


    「沒錯沒錯。我打算在禦崎市這麽做。」


    「!」


    他轉向說不出話的吉田,


    拋出過去的言語:


    「吉田同學,『雖然現在還無法改變什麽……』這句話,我以前曾經說過對吧?之後碰上了很多事,也做了很多事,總算準備得差不多了。」


    接著,就這麽伸出手來。


    「所以,我來借最後一樣必要的東西——你的力量。」


    「?」


    吉田完全不明白話中含意,搖搖晃晃地要抓住眼前那隻手,田中卻突然擋在兩人中間。


    「你不隻帶走夏娜,連吉田同學都想帶走嗎!」


    見到田中完全沒考慮雙方力量的差距,隻是魯莽直率地守護朋友,悠二似乎找回了對於前友人的親近感,或者是內心的善良。他緊繃的表情微微露出喜悅之色。


    「對『阪井悠二的計劃』來說,吉田同學的幫助是絕對必要的。不過……也對,可能真的唐突了點。」


    說著,他放下了伸出的手。


    他雖然放下手,卻以絕對要這麽做為前提而開口了:


    「我不喜歡強行把人綁走,再說那也太低俗了。雖然天氣很寒冷……在吉田同學冷靜下來、答應我的要求之前,我們就先散散步吧?」


    田中代替呆站著的吉田開口——


    「不能……不帶她走嗎?」


    然而,就連他所能做到的最強力抗議——


    「嗯。」


    也被這簡單的一個字擊退了。接著悠二邁步前行。


    「如果有什麽想問的,我會回答。才剛過中午,遺有時間。如果可以——」


    從他的背影,泄出宛如請求的低語:


    「——我想……跟你們聊聊。」


    「……」


    田中跟在後頭。他幾乎能用肌膚感受到其中凝聚的情感密度有多高。


    (我到底要當爛好人當到什麽地步啊!)


    即使在內心責罵自己,他也沒辦法無視從先前那句話中感受到的東西。


    (剛剛,阪井那家夥……)


    身為朋友,他察覺到了裏頭無法形諸言語的東西。


    (——他是不是說了「最後」?)


    阪井悠二沒有表露出一絲悲傷或寂寞,所以這不能說出口的請求才顯得真摯。那麽,還是該答應吧?田中先把其他東西都放一邊,以朋友的立場察覺到了這點。


    不過除此之外,他也以朋友的身分感到非常擔心。


    (吉田同學又要怎麽辦呢?)


    若要正麵抵抗,人類是絕對辦不到的。盡管如此,既然她對於那個計劃有重大意義,那不管是為了她的安全,或是為了妨害敵人的企圖,都該想瓣法讓她逃走才是。


    (至少……嗯,在談話的期間找機會吧。)


    田中彷佛在找跟悠二談話的藉口似的,不斷在腦海中默念。


    至於吉田本人則不知道在想什麽,隻是默默跟在後頭。


    移動要塞「星黎殿」逐漸接近了約束之地。


    「馬蒙大人,我送外頭的定時報告來了。」


    「唉呀,真令人惶恐,沒想到史特拉斯閣下居然親自送來。抱歉,這邊有點亂,麻煩放在那張大桌上吧。緊急的案件……好像沒有呢。」


    「是。工具們還是老樣子各自胡鬧,看不出有什麽組織化的行動……」


    「怎麽啦?」


    「不,在這種時候,您居然還得負責處理戰爭以外的事,實在令人同情。」


    「哪兒的話,備戰可不隻是磨利自己的牙喔?既然本營的幕僚團在先前的大戰中被殲滅了,那麽分析情報這麽重要的任務,非得有人代替他們處理不可。跟我相比……失去『嵐蹄』大人與迪卡拉比雅閣下……這打擊實在太大了。」


    「唉……」


    「星黎殿」將哀傷藏在內部,繼續前進。


    吉田一美那張小嘴彷佛被寒風給凍住了似的,說不出話來。


    拒絕、分別,按著又因為「需要」而前來迎接。盡管對方如此任性,卻不是她有這種反應的原因。她無法那麽自我中心地去考慮整件事,因為不管是對方的立場、話語,還是其中所隱含的心情,都太過於沉重了。


    再說,要像田中榮太那樣既緊張又保持警戒地對話——


    「還『如果有什麽想問的』,聽起來高高在上的呢。」


    「這段時間,我有了些奇怪的習慣嘛。如果讓你不高興的話,我道歉。」


    「不,這個嘛……聊著聊著就會改回來了吧。」


    還能以朋友的身分表示關心。他們兩人的關係,沒有那麽簡單。或許已經變得很簡單了也說不定,但若真的那樣,她更會害怕在談話中將彼此的關係厘清。


    (我明明知道,既然已經變成這樣,就沒有望了……)


    沒錯,遠至耶誕夜,在毫不知情的狀況下。


    近則為一月道別時,以言語的形式。


    早就已經有結論了。


    (我明明打算從這些痛苦與辛酸中,找出些什麽的啊……)


    然而,不管再怎麽下定決心去尋找——


    辛酸與痛苦仍舊不會有所改變——


    心靈與身體依然遭到束縛。


    (我還是喜歡他。)


    悠二沒有選擇她。


    所以,她認為不能再往前走了。


    (可是,即使如此,我還是喜歡他。)


    如果在這個時刻,現實正為了強迫厘清內心的思緒而逼近。


    那麽「隨他而去」這種形式,實在無比殘酷。同時……


    (我——)


    那秘密的、微小的、讓她成為現在的她的堅強、藉由這次重逢而動起來了。


    該做什麽、能做什麽、想做什麽,三種思緒以她自身為核、靜靜開始旋轉。


    對此一無所知的情況下——


    悠二沒有針對特定的對象,再度開口:


    「有什麽變化嗎?」


    「有啊,當然有!佐藤和瑪瓊琳大姊和夏娜和卡梅爾小姐全都不見了,剩下來的人都很寂寞啊!」


    明顯是在諷刺的田中,走在三人正中間。這是為了要讓自己成為屏障,從想把人帶走的人手中,保護那人想帶走的人。


    對於這毫無顧忌的挖苦,悠三高興地接受了。


    「說的也是。」


    「你那邊怎樣了?」


    田中反問道。


    聽見他這麽說,悠二倒是認真地感到疑惑。


    「『怎樣』是指?」


    「你不是說沒改變嗎……那時的敵人頭目,現在怎麽樣了?」


    「在這裏喔。」


    有著朋友形狀的「某種東西」,很平靜地以拇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口。


    他所戳的地方,有股巨大的力量有如水波般搖晃。盡管感覺到這股深入骨髓的威脅,田中依然保持著平常的口吻——麵對自己無能為力的對手,進行惟一能做到的抵抗。


    「哪個部分是阪井,哪個部分又是『那家夥』?」


    「我希望你能用創造神或『祭禮之蛇』來稱呼啊。再怎麽說,他也是個了不起的家夥呢。」


    悠二苦笑,靜靜地以手掌抵住胸口。


    「這倒不是『哪個部分』的問題。」


    在整理思緒的同時,他也發現雙腳很自然地走在這條以往出了家門習慣走的道路上,不禁覺得好笑。


    「比較接近『融合』的感覺吧。除了自己的存在意義之外,『祭禮之蛇』本來就不關心任何事物,也不喜歡限製他人的思想或行動。我身為代理者,卻能像這樣把他當成別人家的事來聊,不就是最好的證據了?」


    「好像有點了解,卻又不是很了解。畢竟我實際上親眼所見到的,是看起來很了不起的


    你啊。」


    田中毫不掩飾的直言,再度令他苦笑。


    「總而言之,他總是想著要實現某人的願望而煩躁不安……對了,講到這種話題時,他似乎總是會變得比較多話。同樣是神,跟亞拉斯特爾可是大不相同呢。」


    他們離開大道,正要沿著步道轉向西邊——


    「你果然還是要和亞拉斯特爾……和夏娜戰鬥嗎?」


    卻因為這聲質問而突然停步。


    白天的大街上,看似要好的三人就這麽暫停了短短一瞬間。


    悠二努力地再度邁步。頭也不回地答道:


    「嗯。沒錯。」


    正因為是朋友,所以田中才緊迫盯人地追問——


    「即使如此,你也要這麽做嗎?」


    「嗯。即使如此,也要這麽做。」


    追趕的每一步——


    「這麽做,這是為了夏娜嗎?」


    「這是為了夏娜,以及大家。」


    都在期待朋友回頭——


    「這真的是你自己的看法嗎?」


    「至少,我自己是這麽想的。」


    都在期待朋友回心轉意——


    「即使夏娜她受到了傷害也是?」


    「我並不指望她馬上理解一切。」


    他不斷希望、祈求、持續提問:


    「所以……這回你連吉田同學都要利用嗎?」


    「……」


    然而,直到最後這個沒有回答的問題為止,悠二都完全沒有回頭。


    深刻體會到彼此的隔閡有多令人絕望後,田中終於無話可說了。


    三人的腳步,再次停下了。


    此時,有人踏出了新的一步。


    「你……需要我嗎?」


    吉田小聲地問道。


    悠二看向身旁的少女。


    口口聲聲都是為了夏娜,卻還要求她同行,悠二自己也知道這麽做很殘酷。在這種時候,她也包含在「大家」之中這點也不能拿來當作藉口了。


    盡管如此,她對於自己的計劃來說不可或缺也是事實。就是為了實現這個目的,自己才會堅持戰鬥下去。都到了這種時候,感情用事撤回要求是不可能的。


    「嗯。」


    悠二明白自己沒有說服她體諒的資格,所以沒打算說服,隻是確認「我來帶你走」這個事實。


    「我需要你。」


    「——」


    吉田回以一眼就能看出是在逞強的笑容。


    「——明白了,我跟你走。」


    「吉田同學?」


    「沒關係,田中同學。」


    田中想都沒想就大喊出聲,吉田對他搖了搖頭。


    「我早就知道無法拒絕了……而且……」


    少女拚命思索著自己所理解的關於少年的一切,輕聲問道:


    「要我過去,是為了『阪井同學的計劃』,對不對?」


    即使經曆了突如其來的重逢與離別,他仍然是少女所認識的阪井悠二。


    就算是直接離去即可的那天,他還是誠實地拒絕了自己的情意。


    從以前直到那次別離,說不定直到現在,他還是沒變。


    吉田一美從自己累積至今的日子中,得到了這個結論。


    而眼前的悠二,果然還是給了個感覺不到一點虛偽或敷衍的明確回答。


    「嗯。雖然現在還不能具體地說明……不過,這的確是『阪井悠二的計劃』。」


    「是為了夏娜……和大家,對不對?」


    不管回答得多辛酸,都會誠實。


    「嗯。為了夏娜,還有大家。」


    「……」


    種種思念在胸中翻朧,讓吉田再也問不下去。她忍不住別過頭不看少年——卻看見了前方的某樣東西。他的雙腳自然而然前往的場所。


    「……」


    她從滿溢的思念之中,硬是拖出了一絲喜悅,露出笑容。


    發現這點的悠二,露出「敗給你了」的微笑,看向同一個地方。


    不明所以的田中追著兩人的視線看去,這才恍然大悟。


    三人目光停駐之處,是某座麵對大街且立在圍牆內的建築。


    他們與大家度過每一天的地方——市立禦崎高中。


    移動要塞「星黎殿」開始微調整前進方向。


    「唉呀呀,終於到啦。兜了好大的圈子哪。」


    「特別是我們啊。還好利維佐你很快地下令趁亂突破,要是在那兒猶豫不決,就得想辦法達成『在做好萬全準備的敵方迎擊部隊前隱瞞自己行蹤』這種不可能的任務了呢。」


    「因為有棘手的家夥在那兒嘛。我隻是想在己方消耗過多前解決掉,所以才把心一橫就這麽衝進去……算是因禍得福吧。」


    「也多虧如此,我們才能順利跟『星黎殿』會合,趕上慶典啊。」


    「再來,就隻剩下把那些攻過來的家夥給收拾掉了。別大意喔,波索因。」


    「關於這件事啊……我聽馬蒙大人說,那群怪物來襲的機率很高呢。」


    「哈,正合我意!」


    「星黎殿」將喜悅藏在內部,徐徐減速。


    今天是假日,所以禦崎高中的校舍看不見學生的影子。


    而在這寒風肆虐的陰天裏,操場上也看不到人進行社團活動,頂多隻有體育館傳來球的彈跳聲與隱約的喊叫聲而已。


    「今天緒方同學沒參加排球社的練習?」


    悠二的疑問,讓原本充滿無力感的田中一臉不爽。他無精打采地回答:


    「她說家裏有事所以休息。所以剛剛才『可以』跟大家一起去。」


    「這樣啊。」


    悠二尷尬地抓了抓頭。


    穿著便服的三人,連自在法都沒有用,就直接踏入了校內。


    由於鄰近熱鬧的商店街,禦崎高中對於進出管製相當寬鬆。假日時後門是開放的,因此社團活動途中外出吃飯或買東西很正常,另有要事跑來學校的學生也很多。


    三人當然很清楚這點,所以沒有什麽特別的興奮感。而他們也沒有細細品味作為此處學生的日常生活感,隻是在校舍後方狹窄的空地上漫步。


    在他們前進的方向上,過了後門跟穿廊後,就能看見狹窄的操場。


    悠二彷佛見到自己在學校玩耍、上課的景象,甚至還見到了校慶遊行時的種種。


    「這是為什麽呢?上次回這裏時,我甚至完全沒想過要進來……可能是跟你們在一起的關係吧。」


    因為目前立場的關係,田中實在沒辦法輕鬆地附和。


    「你打算……像那個時候一樣,把這裏變成戰場嗎?」


    「那個時候……清秋祭啊。」


    白己不知不覺沉浸在傲慢的悠閑之中,令悠二覺得有點丟臉。


    去年秋天,禦崎高中的校慶「清秋祭」時,有位「紅世魔王」來襲。田中在那時——盡管是處於可以修複的封絕裏——親眼見到了喜歡的女孩,緒方粉身碎骨的樣子,因此決定再也不要跟「紅世」扯上關係。他現在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為別無選擇。


    悠二自覺到,現狀是因為田中對於友人的善意才得以如此,但他依舊抱著沉痛與羞傀,做出殘酷的謝罪。


    「抱歉,不隻是這裏。」


    「唔!你——」


    這回田中可真的是怒火上湧,但他還是拚命壓了下來,閉口不言。


    悠二裝作沒看見,離開操場,進入校舍之中。


    如果是像往常那樣上學,就要在並排的鞋櫃中取出室內鞋換上;然而,他的鞋子已不在這裏。趁著沒有其他人在,他就這麽穿著鞋踏上走廊


    。


    在他麵前,田中與吉田都避免取出自己仍在此處的室內鞋,同樣穿著原本的鞋跟上。


    不知悠二對這樣的體貼作何感想,他依舊頭也不回地前進。


    由於是陰天,從窗外射入的陽光不強;室內也沒什人,無法緩解寒意,整棟校舍顯得十分寂寥。雖然除了緊急用的鐵卷門外沒有其他的門,可以自由進出建築,不過教室當然都上了鎖。


    三人順著走廊,回憶曾共同生活的場所。隻有強風搖晃窗框的聲音填補沉默。不管是趕人的鍾響、嘈雜的喧鬧聲、匆忙奔跑的足音,今天都聽不見。


    彷佛在等待田中息怒般,悠二好不容易才開了口——


    「整座禦崎市都將成為戰場。而且這回是我主動引發的。」


    向背後拋出了明確而恐怖的答案。


    「阪井,你——」


    吉田搶先一步發問,堵住了要衝上前的田中。


    「為什麽要這麽做?」


    從遇到火霧戰士「炎發灼眼的殺手」以後、從知道自己隻是人類,阪井悠二的殘渣以後,直到今天,「他」究竟有多拚命在保護這個故鄉,吉田跟田中都一清二楚。對他們來說,悠二這句話跟過去所為根本就完全矛盾。


    然而,對悠二來說並非如此。


    他一邊走著,一邊透過走廊的窗戶眺望外頭,重新感受對這看慣的牆內風景——對他們這群少年少女來說,已經夠大、夠深、夠長的世界——所保有的寒酸喜悅與凝聚的倦怠。接著提起圍牆之外更為廣大的世界:


    「我會盡可能做好準備,以保護這裏免於遭到戰爭危害。況且,若是我會讓戰爭殃及大家,就不會放著爸媽不管,也不會讓池跟緒方同學回家了……而會在見到你們時,就拜托你們對全市下達避難命令。」


    「!」


    自己從外界宿那獲得的權限,敵方首領居然一清二楚,這件事令田中大受打擊。想到己方居然被逼到這種程度,更讓他十分動搖。


    悠二本人看起來倒是毫不在意,繼續說了下去:


    「一來,我已經安排了比封絕更能確實保護禦崎市全體的方法;二來,我宣言過『在日本不得啃食人類』,目前確認到之處都無人違背……不過……」


    他的話音與散發出來的氣息,突然閃過某種感情。


    同時,他在某扇門前停下了腳步。


    頭上的牌子寫著(一年二班)。


    他曾在這裏度過許多日子,是塊充滿了喜怒哀樂的天地。


    曾幾何時,這裏也已離他遠去,是個裝滿了過去的寶箱。


    他眯細了眼,窺視寂靜無人的教室,仿佛想從中找到自己、自己的朋友、自己心愛的少女,以及任何人、事、物的痕跡。


    「我無法保證今後這裏能完全平安無事。因為發表宣言的創造神『祭禮之蛇』,是位肯定欲望的神隻。」


    (?)


    內心極度動搖的田中並未注意言詞內容,反而從凝視教室的悠二身上,找到了什麽能讓自己從憤怒與震驚中清醒的東西。


    「講難聽一點,創造神太小看『使徒』了。既然肯定欲望,那想必無法製止自己放肆;反正神天真又樂觀,一定會原諒自己的……這就是『使徒』對創造神的普遍印象。」


    方才閃過的某種感情,依然在悠二的聲音中飄蕩。


    「所以,我一開始還擔心『禁止吃人』的宣言有沒有用。雖然不用擔心直屬的組織【化妝舞會】,但對那些向來毫不在乎神隻的『使徒』來說,究竟有多少強製力呢……若不實際試試看,是不會知道的。」


    那飄蕩的感情,也逐漸堆積在聽者心中。


    盡管隻要悠二想要,就能輕易把門打開,但他卻沒有動手。他就隻是單純地站在那兒看著裏頭,彷佛在窺探不能碰觸的水槽內部一樣。


    「我甚至想過,必要時讓【化妝舞會】負責取締違規者,結果這隻是杞人憂天罷了。在眾多『便徒』眼中,樂園似乎相當有魅力,多虧了這份報酬……或者該說是餌,他們變得很老實。」


    堆積的東西不斷在心中增加,逐漸達到足以理解的分量。


    悠二突然緊閉雙眼,一個轉身繞過田中與吉田的身旁,走回來時路。他的腳步不輕也不重,顯得相當機械化。


    「不過,樂園創造成功後會如何,又不曉得了。所以我現在正努力讓『遵守創造神的命令』成為『使徒』的共識—命令手下監視有無違令者,有的話就殺掉。還好,目前還沒接到報告。」


    從悠二的表情,以及言語之中——


    「阪井悠二在實現眾人願望的同時,也必須保持嚴厲……這樣做既是為了『現在』,也是為了『將來』。阪井悠二的計劃,是從樂園創造這龐大機關的縫隙中,取得的些許額外利益,也是危險的走鋼索把戲……這隻不過是代理者所能做到的任性罷了。」


    田中突然明白了悠二聲音中飄蕩的感情為何物。


    (啊——)


    不是別的,正是自己目前所懷抱的無力感。


    (怎麽會這樣………)


    領悟到這點後,他既感到後悔,也多了一分確信。


    (阪井也在戰鬥嗎?)


    他與創造神的目的並非完全一致。他的拚命與急迫,正表示出他並非以創造神的立場發言,而是在敵人中樞以坺井悠二的身分孤軍奮戰。從那往返背影上湧出的力道,比舌燦蓮花的說明更能清楚解釋他的意圖。


    (阪井他想做些「什麽」。)


    這分確信無可動搖,而且即使察覺到了,也無法為他做任何事。


    (他不隻是要麵對的敵人,更是敵方首領啊。)


    跟在悠二背後的田中,飽受與先前似是而非的煎熬——正因為是朋友,才會如此。


    (阪井朝著阪井的目的前進、夏娜也朝著夏娜的目的前進,他們兩人的戰鬥還是避無可避嗎——)


    此時,另一分確信有如連鎖反應般產生。


    (——這樣啊。就像阪井跟夏娜一樣……)


    想到這裏,他看向走在身邊的柔弱少女。


    (吉田同學……也打算戰鬥啊。)


    從他目光裏看出其中含意的吉田,努力地露出了笑容。


    移動要塞「星黎殿」終於要準備停泊了。


    「喔……這裏就是禦崎市?日本的街道都長得差不多,真是無聊。」


    「你在摸什麽魚啊,瑞拉雅。主要將領的集合命令已經襲布羅。」


    「什麽摸魚,真失禮。我隻是要確認派往要塞內的傳令員是否已全員歸隊,才會在這兒待機的嘛。」


    「歐洛巴斯、瑞拉雅,你們倆就是最後一批了嗎?」


    「是!傳令員全員歸隊了!」


    「你、你居然搶走人家的報告!實在太過分了——哈拜利大人,集合是為了布陣嗎?如果要事前演習,應該不會在大街上,而會選在沒有遮蔽物的空曠地點吧?」


    「不,在這之前還有必須完成的任務……或者說儀式,類似迎接之類的東西,總之這是參謀閣下的命令。立刻前往城門內郭的乘馬場。」


    「星黎殿」無聲無息地停駐在某個空域。


    「光講『異世界』,你們大概沒辦法輕易想像出來吧。」


    悠二慢慢沿著校舍中央的樓梯往上走,同時解釋。


    「創造神『祭禮之蛇』打算在這世界與『紅世』的夾縫——也就是兩界之間的概念區域——做出一個與這裏相同的世界。兩個世界存在於能夠互相往來的範圍內,所以嚴格說起來不太一樣,總之就是類似平行世界吧。」


    禦崎高中的教室劃分得很簡單,一樓是一年級、二樓是二年級


    、三樓是三年級。對先前還是一年級學生的悠二等人來說,上麵的樓層可說是未知的領域,除了整間學校會變個樣子的校慶以外,他們幾乎從沒踏入這裏過。


    唯一的例外,就是從中央樓梯能抵達的屋頂。


    「由於基本構造也不同,所以在製作的時間點就會產生分歧,今後應該也會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


    悠二踩著階梯,朝上頭走去。


    「以前,火霧戰士們認為創造神想替『使徒』實現的願望太過危險,因此將弛放逐到兩界夾縫。當初單純在那兒徘徊的弛,真的隻是為了打發時間,才會去擺弄那未能實現的願望——『大縛鎖』的設計圖。」


    屋頂本來是禁止進入的,但在夏娜因為某種理由踹破入口後,便以半默認的形式開放給學生使用了。悠二等人曾在此用餐、玩耍,這裏對他們而言是個充滿回憶的休憩場所。


    「『大縛鎖』是當時『使徒』們的願望結晶,是座舒適的迷你庭園。當時人類還沒發展出什麽文明或文化,對『使徒』來說隻不過是玩具或食物,因此他們想要個不管再怎麽玩弄『存在之力』,都能維持總量不斷循環的『存在於這個世界中的封閉世界』。」


    田中和吉田耳裏聽著上方傳來的聲音,同時繼續慢慢地爬上樓梯。


    「不過呢,最後還是被阻止了……總而言之,後來創造神成功地聯絡上巫女,因此不再單純地漂流,而開始製造歸還之路『詣道』。」


    在空無一人的校舍中,陰暗的樓梯往三樓之上延伸而去。


    或許是前方悠二所散發出的威嚴所致,在田中與吉田的眼裏,這早已走慣的路似乎變得有些不太一樣,彷佛成了連往另一個地方的通路。


    「此後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創造神將巫女當作留在這個世界的訊號接收器,再度整合起『使徒』的願望,並配合其變化編造出『大命詩篇』。前不久佑終於成功歸來,著手創造新樂園『無何有鏡』。」


    在悠二腦中,數千年的過去與這數日間的記儂已交雜在一起。


    「大致上,就是這個樣子吧。」


    「最早的『大縛鎖』跟這回的『無何有鏡』構造不同嗎?」


    解說暫告一段落,田中趁機提出質疑。


    悠二沒有轉身,點點頭回答:


    「嗯,完全不同喔。首先,『大縛鎖』是在這個世界創造的東西,概略地說就是『在裏頭做什麽都可以的永續封絕』。相對地,『無何有鏡』則是要在兩界夾縫中打造出『跟這個世界相同的世界』,規模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做這麽大的東西,難道不會對那個叫『夾縫』的地方造成不良影響嗎?」


    這回換吉田發問了。


    悠二再度頷首。


    「這不用擔心。製作『詣道』這三千年可不是白過的。在夾縫中創造東西會造成多大影響這點,早就已經調查好了。在那兒沒有什麽體積或距離的概念,不管是出現宇宙或是什麽,都不會有任何問題。」


    說著,他在樓梯中途的平台停步。


    「目前那裏會一片狼籍,是因為『使徒』在這個世界大量啃食人類的關係。」


    另外兩人也一同站在那兒,抬頭看向通往屋頂的鐵門。


    陰天的微薄陽光,透過鐵絲網玻璃落在他們身上。


    悠二突然向一旁的兩人傾訴:


    「隻差一點了。」


    那張冷靜的麵具破了,泄漏出慮下火焰般的熱情。


    「願望以『無何有鏡』的型態集合,顯示出經過這三千年後,他們變得希望世界『保持這個樣子』。他們要的不是除了自己以外一無所有的空虛遊樂場,而是想要一個能共同生活、持續創造新東西的人類世界。」


    那雙看向兩人的眼睛裏,燃燒著強烈的熱情與野心。


    多半……不,那毫無疑問是來自於阪井悠二。


    「認識這個世界並與人類共存的『使徒』,渴望一個比過去更符合期望的天地,才會創造出一個模仿這裏的世界。到了『那裏』,他們應該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過,我會讓他們確實地踏出第一步。」


    言語本身雖然抽象,卻顯得十分激動、懇切。


    田中似乎能夠看見他那願望的輪廓。


    吉田覺得自己似乎碰觸到他的核心。


    不過悠二卻把騎士轉移到了戰爭上。


    「為了阻止我,夏娜他們很快就會過來。」


    他的目光迅速從兩人身上轉向通往屋頂的鐵門。


    「我絕對不會讓他們得逞。我會阻止她,實現理想給大家看。」


    「阪井,你把剛剛說的那些也詳細講給夏娜聽怎樣?說不定——」


    明白朋友依舊還是那個朋友的田中,強忍眼淚嚐試說服。


    然而,悠二毫不客氣地拒絕了。


    「不,沒用的。」


    「為什麽!」


    「對於這種基於希望性推測而充滿不確定性的嚐試,夏娜絕對不會認同。即使她明白阪井悠二的計劃能帶來些什麽、知道阪井悠二將在樂園做些什麽……她仍然不會改變初衷。」


    這正是所謂的確信。


    「所以,隻能靠獲勝來貫徹自己的理念。除此之外,我們沒有其他路可走。」


    「你們啊,真的是……」


    自己到底是在感歎還是在無奈,田中已經分不清楚了。


    悠二眼神堅定,嘴角浮現帶有稚氣的惡作劇微笑。


    「她們已經離開美國了。恐怕不用等到晚上,再過幾個小時就會突襲這裏……對吧?我們這邊也為了準備儀式,已經到達『這裏』了——」


    他將視線固定在屋頂的鐵門上,繼續說道:


    「——無論如何,這回還是早點逃跑比較好。」


    「阪井,你果然都知道啊……」


    外界宿的情報全都泄漏出去了,說不定不久前自己跟夏娜聯絡過這件事也……這點不但讓田中覺得有生命威脅,還不知為何令他悲哀得想笑。他已經沒有一絲怒氣了,隻是為自己的無力感到難過。


    悠二沒有提及感情方麵的事,僅僅單純地回答:


    「因為我們的參謀很優秀嘛。」


    當然,有關提供情報者——其實沒有明確的內奸,隻是長年累月的多方接觸後,這回天秤終於稍微向泄漏的那一側傾斜而已——的事,不能多做說明。


    田中像是要回敬般地冷笑。


    「哼。我可不會逃喔。」


    「咦?」


    悠二終於肯正視自己了——田中收下這微小的戰果,將讓自己站在「這一邊」的道具握在手中,堅強地一口氣說完:


    「我現在就回家,把這裏的一切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佐藤。然後扔下這張書簽吃飯睡覺。如果你真有自己聲稱的覺悟,就保護我跟大家給我看。」


    「……」


    悠二為了壓抑自己的動搖,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了。」


    田中彷佛想要化解場麵尷尬般,轉頭向決定以自己的方式戰鬥的另一位朋友問道:


    「吉田同學,你真的要去嗎?」


    他的聲音沒有先前那麽陰沉,卻很認真。吉田點頭回答:


    「對,我要去。」


    彼此沒有再多說些什麽。


    因為光是這樣便已足夠。


    「我懂了,再見啦。」


    「再見。」


    簡單道別後,田中再次正麵盯著朋友,出言詢問:


    「我說啊,阪井。」


    「嗯?」


    「跟大家在一起的日子——雖然不到一年,過得開心嗎?我可是過得很開心喔!」


    麵對非常認真的朋友,悠二毫不猶豫地頷首。


    「嗯。」


    盡管體會到自己有多麽不擅言詞,他仍舊盡力表現自己的真心。


    「嗯,這一切真的全都像作夢一樣開心。」


    「老實講,我本來還想說見了麵要揍你一頓呢。」


    少年伸出了手。那並非緊握的拳頭,而是為了交握的手掌。


    悠二握住他的手。握住它,並打從心裏向對方道謝。


    「謝謝你。」


    「再見啦。」


    田中留下這句話後,便獨自走下樓梯。


    接著頭也不回地離開。


    移動要塞「星黎殿」降下做為入口的宮橋。


    「為—————————————什麽,最終目的地就在眼前,卻要在這——種地方停——下來啊,多——米——諾——!」


    「這是盟主大人的命令。我們也得趕快到安排好的位置上才行。」


    「我管——他是盟主還是代——理者!誰———都不準妨———礙我實——驗的集———大成!」


    「離行動的時間還有半天,而且『天梯』鋪設機關的展開,也在虛擬演習時排練得差不多了才是。現在沒什麽好急的吧?」


    「是啊是啊,『撿骨師』大人說的堆唉唉唉(對啊啊啊)!」」


    「你到——底是誰——的助手啊?多——米——諾——?」


    「這麽一來,最後的客人也到了。接下來會怎麽發展呢……」


    沉重的驅動聲停止,宮橋降到了預定地點。


    悠二依依不舍地站在原處,等待朋友的氣息完全消失。


    「我們走吧,阪井同學。」


    反倒是一旁等待他動身的吉田出言催促。見到少女拚命振作精神的模樣,他不禁問了個多餘的問題:


    「真的可以嗎?」


    稍微頓了一下鼓起勇氣後,吉田向他露出微笑。


    「是的。老實說,剛開始的確是在逞強。不過,當我知道阪井同學依舊是阪井同學時,就稍微放心了。」


    「你可能太信任我了……不過我並沒有說謊喔。」


    悠二謹慎地回應,並且踏上樓梯。


    「走吧。」


    「好。」


    回答的吉田緊跟在後。


    從鐵門外射進來的光線,要照亮這片淺灰色的陰暗尚嫌不足。


    有如黑影般往上走的悠二,每一步都變得愈來愈沉重。


    跟在後頭的吉田,突然發現方才喧鬧的風聲已靜了下來。


    她腦中閃過了某種預感。


    他們終於踏上屋頂平台,悠二將手放到鐵門上頭。為了節省整扇門的修理費用,門把與旁邊的扶手用鎖鏈纏了一圈又一圈。


    悠二把鐵鏈給扯斷了。或者該說,他毫不在意鐵鏈的束縛,就這麽打開門。


    鎖鏈繃斷、鐵門敞開。展現出外頭自茫茫的光景。


    (啊……)


    吉田不由自主地屏住氣息。


    雪——


    不斷落下,遠方景物一片模糊。


    彷佛是要重現過去的離別一般。


    在扯斷鎖鏈開放鐵門後,可以看見屋頂上有兩位「魔王」並肩等待。


    「我們來迎接您了,盟主。」


    右側是身纏鐵鏈的三眼美女,三柱臣中的參謀「逆理仲裁者」貝露佩歐露。


    「大命最終階段已萬事俱備,請上前吧。」


    左側是扛著長槍的壯漢,三柱臣中的將軍「千變」修德南。


    兩人之間鋪有細致的漆黑絨毯,在雪中現出一條明確的道路。


    在兩人後方還有許多「使徒」——吉田不可能曉得,他們都是【化妝舞會】引以為傲的知名將帥或部隊長——分成兩排,夾道迎接創造神與最後的賓客。場麵靜肅,卻隱藏不住迫在眉睫的大命成就與激戰所帶來的熱情。在場不管是誰,都以各自的形式表現出那幾乎要衝破心髒的興奮。


    他們之間呈一直線的漆黑道路盡頭,有座彷佛突從飄雪的空中直落地麵、又長又大的宮橋。其上更能從破碎的球形頂部看見塔的尖端。吉田曾聽說過的【化妝舞會】根據地——移動要塞「星黎殿」,現在……來到了她居住的城鎮、她的學校,就在她的頭頂上。


    麵對這出人意料的光景,強烈的熱氣、恐怖的事實——


    「——」


    在嚇得魂飛魄散的少女麵前,身為她最後依靠的少年說了:


    「走吧。別擔心,我不會讓他們動手的。」


    盡管聲音相同,裏頭卻混了少許不一樣的他。


    少年在雪中逐漸模糊的身影每踏出一步,外型就跟著改變——圍巾化作從腦後伸出的漆黑龍尾,身上大衣也化作了緋紅的衣裝與鎧甲。當他從讓路的貝露佩歐露與修德南之間通過時,已成了盟主「祭禮之蛇」的代理者。


    劇烈心悸和暈眩的吉田,隻能想辦法拖著顫抖的雙腳,拚命跟在改變樣貌的少年身後。當盟主邀請的少女從旁經過時,貝露佩歐露與修德南什麽也沒說,隻是用五隻眼睛興味盎然地注視而已。


    (要利用那孩子啊……算了,能盡量省點力當然最好不過。)


    (她怎麽看都不是該到戰場來的人類啊,盟主還真是毫不留情。)


    穿過了他們交會的視線後——


    「——」


    好不容易,吉田才輕喘一口氣。


    「——呼……」


    「吉田同學,我要請你幫忙處理一個步驟。」


    在無人黑路上前行的悠二,平靜地開口。同時,飽也完全沒有要對兩旁將帥保密的樣子——現在,他已經成了【化妝舞會】的盟主。


    吉田暗自以掌按捺胸中的痛楚,小心冀翼地詢問:


    「是我辦得到的事嗎?」


    「與其說你辦得到,不如說非你不可。若非如此,我也不會找你這樣的人來了。」


    悠二正經八百地說著,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因細雪紛飛而眯起眼的吉田,感覺到背後兩人彷佛封閉退路似的麵向自己,不由得加快了顫抖的腳步。她好像要藉由與少年的聯係保護自己般,出聲回應:


    「不過,我隻是普通的人類而已。」


    「正因為你是普通的人類,才找上你喔。」


    悠二給予肯定的答覆。他已踩上宮橋,開始登上要塞。


    「正確地說,是因為你是曾協助過調音師修複街上扭曲的人類。」


    「!」


    這麽一說,吉田才想起來。


    過去故鄉被「使徒」啃食地亂七八糟,為了修複扭曲,自己曾協助過身為調音師的火霧戰士「盛裝騎手」卡姆辛進行作業。將從這個世界消失的人們在無意識之間——或者是留戀的痕跡——所堆積起來「真的是這樣嗎?」的不協調感,根據在這條街上土生土長的自己所留的印象進行矯正。


    在驚訝與迷惑中,少女突然發現心頭湧上某種感情。她沿著傾斜的宮橋追上少年,拋出當前的疑問。


    「這件事,跟這次的創造有關係嗎?」


    「我先省略詳細說明,總之是利用你這個活著的記錄,暫時進行與調音相反的作業。」


    「那是——」


    「放心,不會危害到居民;等到結束後,一切都會複原的。」


    危機感與抗議的聲音,被悠二用安全的保障給封住了。


    「再怎麽說,這回的創造可是一整個世界……規模之大,就連『祭禮之蛇』也從未嚐試過。若要進行作業,光靠數天前在中國內地製作的『神門』,尚不足以擔當力量通往兩界夾縫的出入口。」


    他發現自己混


    了些難以理解的詞,稍作反省後重新解釋:


    「簡單來說,要創造出樂園『蕪何有鏡』,就得在這個世界開個很大的洞,讓力量通往兩界的夾縫。當然,也需要花費相當規模的辛勞與力量。」


    「很大的……洞?」


    感覺上吉田似乎還沒搞清楚狀況,為了向她說明清楚,悠二甩著龍尾與衣擺轉身,從宮橋向下望去。一頭黑發在風雲中飄蕩。


    「嗯。這數百年之間,似乎沒有其他土地像禦崎市這樣飽受摧殘、嚴重扭曲了。而原因就是『獵人』法利亞格尼那夥人為了『吞食城市』所進行的大量捕食。」


    「……」


    知道人類·阪井悠二就是犧牲者之一的吉田,不忍再看「他」的臉,隻得別過頭,第一次與他站在同樣高度俯瞰飄雪的故鄉。


    那由喜悅和哀淒交織成的安寧,就是他們那在飛雪中朦朧搖曳的城鎮。


    突然,吉田看見許多人驚訝地抬頭仰望……她這才發現,移動要塞居然沒張開封絕就堂堂停滯於空中,慌忙轉頭。


    「阪井同學!」


    「殼被打壞了,所以隱蔽的力量變弱了吧。即便殼完好無事,也帶著其他『不得不藏起來』的大玩意兒……沒關係,別管下方的人。反正馬上就要張開封絕移動了。這場雪也相當地大,看不清楚的。話說回來——」


    悠二彷佛想忘卻方才的話題般,開朗一笑:


    「剛剛耍帥告別的田中,是不是也在某處驚訝地仰望這裏呢?或許還在猶豫報告時是否要實況轉播呢。」


    「這麽說來……」


    說著,少女便傻傻地開始找起田中的身影,令悠二覺得十分可愛。但他隨即轉頭看向橋下等待自己入城的三柱臣與將帥,把話題拉回來。


    「呃,剛剛講到哪裏啦?對,城鎮的扭曲很嚴重那兒吧。」


    直接略過了有關於啃食「曾經是他的少年」那夥人的事。


    「禦崎市裏,充滿了龐大缺陷造成的夾縫,非常不穩定。藉由吉田同學這樣土生土長的人類的印象,將這些夾縫進行整合、收縮,就是所謂的調音。我們打算在這兒,利用逆轉印章施展同樣的自在法,讓夾縫暫時重新擴大。這麽一來會變得如何……你知道吧?」


    吉田的聲音,因為戰栗而顯得僵硬。


    「不穩定的地方會……裂開?」


    「大致上沒錯。當夾縫變得太大時,這個世界的存在就會失去彼此的連結,變得跟不存在差不多。一塊看不見紋理的絲綢,會變成孔洞像眼睛那麽大的網子,這麽講是不是簡單多了?」


    「接著,讓方才提過的龐大力量通過那個洞是嗎?」


    悠二點點頭表示肯定。


    「嗯。若這項事前準備完畢,創造過程會從兩階段減少為一階段,我就可以專心在『無何有鏡』上頭了。即使不這麽做,這次的儀式在時機上要求也十分嚴苛,這種能減輕負擔的提案,他們自然能輕易地接受。」


    他再度轉身,從宮橋盡頭踏入要塞之中。


    吉田出於被拋下的不安而緊追在後,踏入她看不見且覆蓋了整座要塞的隱蔽之殼「隱匿的聖堂」裏頭。當她穿過這層殼時——


    「那麽,把【化妝舞會】叫來禦崎市的……」


    話說到一半就停住了。


    有座被永遠映著星空的殼包覆在內的雄偉建築,突如其來地出現在她眼前。


    以逐漸吞沒宮橋的雙塔城門為中心,上半部是結構複雜的城堡與尖塔,下半部則是構成堅固掩體通路的岩塊,兩者組合成了【化妝舞會】的根據地。


    這就是巨大壯麗的移動要塞「星黎殿」的全貌。


    悠二朝向這異世界的情景邁步,平淡地說:


    「嗯。我說過了吧,這是阪井悠二的計劃。」


    「……」


    少年定下了利用自己的計劃,但吉田依然隨他來此。若是自己所認識的他,不應該這麽殘忍……這種抱怨或誤解完全沒有出現在她心中。她甚至還有股「這麽做也是不得已」的奇妙認同感。


    悠二輕輕昂首看向逐步接近的雙塔城門,繼續解釋:


    「我來這裏的時間雖不長,卻也不是每天端坐在神翕裏喔。我把經營組織跟大命進行都交給參謀,相對地自己則不眠不休地活用這副身體學習自在法與戰鬥技巧、閱讀堆積如山的藏書、學習有關往來文件內容的課程……計劃就是苦心學習的成果。對了對了,講到成果,學會『達意之言』應該也是個大成果吧。」


    在他用玩笑口吻講違辛勞經過時,兩人也踏入了城門內郭。


    這兒跟外觀相同,是堅固樸實的石造建築,完全沒有任何裝飾。雖然部隊待機區域如此算是理所當然,但在吉田眼中,卻把「這裏是恐怖的『使徒』所在地」這種印象給具體化了。


    而在此地中央——


    「歡迎回來,盟主大人。選有,歡迎賓客大駕光臨。」


    一位手舉火把的男子以富有磁性的聲音出麵迎接。


    這人活脫脫就是個從舊照片裏跳出來的紳士。他是位一身暗灰色燕尾服、難以辨別年紀的白皙美男子……「冀求的金掌」馬蒙。他以那隻沒拿火把的手將禮帽藏到後頭,動作就像演員般洗鏈。


    當然,他不可能是普通的人類——光從氣息就能猜想是很有地位的「使徒」——吉田雖然知道這點,卻仍然愣了幾秒鍾,最後還是深深一鞠躬。


    「你、你好。」


    「是的,你好。」


    對於這青澀的模樣,「紅世魔王」回以和善卻帶點可疑的笑容。


    「讓我們過去。準備好了吧?」


    對這番交流感到很不自在的悠二,迅速下達命令。


    馬蒙的微笑裏多了幾分老實,用手上的火把在空中畫了個圈。


    「是,那當然了。」


    從圓圈中央冒出銀色的煙霧,接著形成水滴落下。水滴逐漸化做流水、流水又轉為更快的漩渦。數秒後,漩渦變薄並立了起來,中間開了個洞,出現一個能讓人通過的入口,其中還看得見不該出現在漩渦後頭的道路不斷延伸。這就是能充足要塞內部空間,把目的地與通路連接在一起的裝置「銀沙回廊」。


    悠二再度轉頭邀請少女同行。


    「來,走吧。」


    吉田看向回廊深處,臉上閃過不安的神色,但還是點了點頭。


    「好的。」


    兩人將深深一鞠躬的馬蒙留在原處,前往目的地。


    移動要塞「星黎殿」於短暫的滯空後,再度出發。


    「請在數千年之外,再多加上眼前這短短的一刻吧。」


    此處淩駕其餘尖塔聳立著,是要塞內最高的石碑。


    從那貫穿天際的尖端稍微往下,有三塊朝外突出的優美踏台,上頭能見到融入飛舞雪花之中的大帽子與鬥篷。不論是這名白衣少女手中的三角錫杖,或是她向破碎外殼彼端望去的視線,都毫無動靜。


    三柱臣中的巫女「頂座」黑卡蒂,微啟朱唇念道:


    「是的,不用半天——就在今夜零點。」


    降雪的天空中,某種目前看不見的東西,沉重而遲鈍地晃了起來。


    穿過短短的走廊後,悠二與吉田來到一個不可思議的空間。


    頭上無垠的星空、清楚倒映出人影的漆黑地板、圍成一個大圓柱群……以及有如暗夜大海上的浮冰般隆起的純白石造祭壇。


    此處靜謐而清淨,充滿神秘的氣氛,正是「星黎殿」的中樞。


    即便是什麽都不知道的吉田——


    「神殿……?」


    也能一目了然。


    悠二頷首,毫不遲疑地前進。


    「正是如此,其名為『星辰樓』——算了,這不重要。」


    在祭壇中央那樸素的階梯前,有塊被柱子圍起來的空間。


    悠二站在中心,待吉田心驚膽戰地跟上後——


    「啟動吧。」


    隻說了一句話,並將力量注入腳下。


    「啊!」


    在驚訝的吉田腳下,黑色地板突然不再是平麵,開始翻起劇烈的波濤。」沒多久,波浪產生了參差不齊的高低差,又突然地靜止下來。


    之後,祭壇前方隻剩下眾多漆黑有光澤的複雜凸起。


    不知道為什麽——


    「……」


    吉田覺得自己似乎曾看過這幅景象,因此她掃視周圍一圈。


    然後,她發現了。


    「……禦崎市!」


    那些細致的凹凸,就是她熟知的地形起伏與建築物。


    眼前形成了一座迷你禦崎市。


    「阪井同學,這該不會是……」


    會覺得似曾相識,並非因為她熟悉街道。她曾看過不少次幾乎完全相同的迷你卻崎市,還曾進去過、利用過。


    悠二證實了吉田的疑問。


    「嗯,『玻璃壇』就在地板底下。」


    夏娜等人從襲擊禦崎市的獵人「法利亞格尼」那兒得到的銅鏡「玻璃壇」,經常被她們用以監視來襲使徒的「自在法」,或者單純地做為地圖顯示器,是個負有重要任務的寶具。


    當悠二以代理者身分為了迎接(實質上是捕獲)夏娜而回來時,便從正在使用寶具的田中與吉田麵前直接將其拿走。照他的說法,「玻璃壇」原本就是創造神「祭禮之蛇」的所有物,因此這隻不過是物歸原主……


    不管怎麽樣,寶具回到了原先的擁有者身邊後,似乎就能完全發揮功能了。


    黑色起伏在比例上沒有分毫差錯,完全重現了禦崎市的景象。在吉田眼中,彷佛整座城市都凍結在黑暗中了似的。


    「!」


    接著,她發現某種異物很自然地混在其中,不由得嚇了一跳。


    根據迷你城市,那個東西目前位於河岸。


    架在流過禦崎市中心的大河·真南川上那座禦崎大橋,是絕不會有人認錯的城市象征。如今它旁邊卻出現了不該存在的異物——一個浮在空中的巨大球體。那個極其精巧的物體,甚至忠實地重現從破碎天頂處所能窺見的尖塔群。


    「這是……,星黎殿。?」


    「正是如此。因為外殼壞了,否則本來不該出現在上頭的。這比的力量大半都花在『某個東西』上頭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悠二無奈地聳了聳肩。


    敵組織根據地居然就這麽堂而皇之地坐鎮在城鎮中央,藉由地圖清楚見證到這點的吉田,心中不禁閃過一絲寒意。


    「要用這個『玻璃壇』做跟調音相反的事?」


    「嗯。要藉此掌握你所修複的形狀。」


    悠二不經意地離開了吉田身邊,好像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那兒就是我要帶你去的地點。然後——」


    他以盡可能別讓對方受到打擊的形式,伸出手掌輕輕拒絕反射性追上前的少女;接著獨自轉向鶴立雞群的純白祭壇,以深沉、悠遠的嗓音說道:


    「這兒則是『朕』應立之處。」


    他登上石階,站在祭壇中央,有如被頭頂星空吸引似的騰空而起。


    明白的立場、職責、地點,即使對這些全都認同,吉田仍在這短短的距離中,體會到撕裂胸口的別離之痛。她承受著痛楚,站在漆黑的禦崎市裏仰望少年。


    此時,悠二頭頂的星空裂開了。


    那並非破碎,而宛如天象儀開放天花板那樣,既複雜且有規則地分開。在星空消失後,與地板同樣一片黑的半球體之外,赫然出現了大量機械。噴發的蒸汽與驅動聲,一口氣把這神秘的空間帶回現實。


    不知不覺,悠二已坐上了浮在中央的石造王座。


    正如先前所言,他已回到了自己應該在的位置。


    接著,突然間——


    《這——裏是中央管製室!》


    「呀!」


    吉田嚇了一大跳,那道不輸機械噪音的瘋狂呐喊,響徹周遭一帶。


    《準備展開啟動的「星辰樓」,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悠二臉上泛出藏不住的苦笑,以盟主的聲音回答:


    「聽得見。聲音稍微小一點也行喔。」


    《看吧,我就知道。所以我才說音量太大啦哇哇哇哇(了啊啊啊啊)!》


    在奇特的說話聲介入後——


    《那——種小——事!根本不重要!現在馬上就!把「星黎殿」的全——機構都給切——換成「真宰社」型態,沒問——題吧——?》


    說話聲稍微了降低音量,再度詢問。


    在變的有些吵的神殿半空中,悠二以音量不大卻清晰的聲音表示許可。


    「毫無拒絕之理……好好地幹吧!」


    《了———解!要上羅——?這就是我——做的!究極完全變形超合金d——!「自學的結晶優秀的252570號——宰祝的社壇」開始展開!我按!》


    在大喊及跟著追加的怪叫聲尾,傳出按下開關的聲音。


    同時,開始了深遠的低響與搖晃,接著這個聲音伴隨著機械驅動的震蕩傳到兩人周圍。在聽起來像是「茲茲茲」或「轟轟轟」的巨大蓄力聲響了數秒後,突然——


    「!」


    比電梯上升還要強上數倍的加速度突然到來,這股強烈的感覺從腳下傳遞至全身,嚇得吉田忍不住縮起身子。抬頭一看,原先被機械塞滿的天花板像開花般往八方散開,他們所在的「星辰樓」整區有如淺盆般伸向空中。


    往外一看,要塞上半部的景象也急遽產生變化。


    聳立在周圍的尖塔先後搖晃、彎折,以與其大小相應的緩慢動作四散倒塌。不隻是倒劃而已,塔中還伸出數十隻巨大的金屬臂,倒塌後出現的金屬牆壁與地板互相連接。隨若噴出的蒸汽與飛濺的火花,還傳來象征誕生的尖銳聲音。


    彌漫的粉塵與飄降的雪花共舞。


    隆隆的巨響貫穿了肆虐的寒風。


    無止境的混沌遍布周圍。


    「————!」


    位在中心的吉田,從高處體會到一切的改變。


    比她所在位置更高之處,悠二端坐於祭壇上方王座。他向著變了個樣子的要塞、「他們」已完成的野心之城,發出顫抖的聲音表現內心的激昂。


    「嗬、嗬嗬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下方,過去屬於「星黎殿」的瓦礫已掩埋了河岸;脫殼而出的雛鳥,彷佛想盡快伸展羽翼般,誇耀著自己全新的威容。


    「就該如此!」


    出現在眼前的——


    是由灰色與銀色交織而成的金屬巨塔,宛若朝天卷曲而上的銳角。


    原先深藏宮內的神殿「星辰樓」,現在成了高高舉起的舞台,或說是奉獻給上天的祭器。邊緣還有許多與尖塔混立的石碑,紛紛如花叢般圍繞在外。從三方向內突出的踏台上,可以看見三柱臣肅立的英姿。


    閃著厚重光澤的城壁向下延伸——


    從沉入真南川的基部朝天聳立的巨大感——


    如銅牆鐵壁般堅固的建築樣式——


    複雜結構支撐了整體,展現出機械的高完成度——


    這座蘇醒於現代的創造神祭祀場,無論建造的規模、帶來的壓迫感、技術的水準等等,全都與三千年前大不相同。它既像古代繪畫裏的混亂之塔、又似流傳於神話中的宇宙樹;然而卻有個那


    些玩意兒絕對不會有的「某種東西」,存在於這座塔上。


    真南川周邊不用說——


    「那、那是什麽?」「哇!」「呀啊啊啊啊啊——!」


    連附近的道路與橋上——


    「喇才的噪音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喂、喂!你看!」「誒——?」


    以及大街上的人們也一樣——


    「開、開玩笑的吧?」「某種東西……從雪中浮現了?」


    他們全都——看見了。


    雪花飄落的空中,有著黑、通體漆黑、遊弋於空中的——蛇。


    因為過於巨大而讓群眾失去現實感,湧起敬畏之心的——神。


    那正是創造神「祭禮之蛇」的蛇身。


    覆蓋其全身的隱蔽之力,隨著要塞崩毀而消逝,令它現身於即將告別的人世。緊接著,它從新目標的起點發幽歡喜昂揚的咆哮,在飛雪中留下音波的軌跡。


    「吼————!」


    看見的人也好、沒看見的人也罷,全都被巨響的波浪捕捉在內,地麵更有個以金色火線形成的圖案緊追在後。當音波的威力消散於雪中時,圖案已擴及禦崎市全域,化作火焰一舉往上噴發。


    其後,隻剩地麵上描繪出奇特圖案的金色火線,以及廣大得覆蓋了整個禦崎市、還不時閃過火焰的陽炎半球。


    以黑蛇為中心,一切都靜止下來了。這就是斷絕內部與世界之間的聯係,將其隔離,隱蔽的因果獨立空間——自在法「封絕」發動的景象。


    自在法的使用者貝露佩歐露,在踏台上向任性的盟主報告:


    「我等即將開始進行大命最終階段。」


    「嗯。」


    代理者從巨大蛇身下方的王座回答。他雖與蛇身同樣因喜悅高昂而顫抖,但其中的另一個意誌,以不同的感情補充:


    「不過,在這之前——」


    「是。那麽,就先由『那邊』開始。」


    貝露佩歐露恭敬地行了個禮,並在體內聚集比張開封絕所需更為強大的力量。


    她先後看向王座上的悠二、踏台上的黑卡蒂與修德南,以及形成黑色禦崎市的「玻璃壇」那兒的吉田,接著先閉上眼睛,再緩緩睜開右眼。


    「——『地獄鎖鏈』——」


    她身上鎖鏈應聲而起,緩緩飄至空中。這正是身為神之眷屬的她所持的特別寶具,鉤鎖「地獄鎖鏈」。寂靜中,鎖鏈不知不覺以她為中心形成一個大輪,而且像受到了來自內部的壓力似的繃緊。


    「——和封絕同步吧——」


    她在說話同時張開左眼,鎖鏈圓輪化做片片鎖環往各個方位彈開,宛如流星般畫出金色的光芒飛散。當它們抵達封絕範圍外時,她用力睜開最後一隻眼——額頭上的眼睛,下達命令。


    「——捕捉內部一切——」


    浮在封絕外周的數百個鎖環,突然沿著外周的圓往同一個方向狂奔。接著新的鎖環彷佛殘影般不斷出現,逐漸形成長長的鎖鏈。隻不過數十秒,它們已在外頭形成一個新的圓環,並且一口氣連接在一起。


    「——將幹涉隔絕吧——」


    鎖鏈接受了最後的命令,化為保護禦崎市內一切的力量。又過了數秒,化成圓環包圍禦崎市的鎖鏈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深深喘了口氣之後,貝露佩歐露開口報告:


    「完畢了,盟主大人。」


    「很好。」


    這道命令並非「她本來的盟主」所下,所以報告聲在悠二耳中聽來有些諷刺,但他表麵上當然不動聲色。相對地,為了讓滿臉困惑的吉田安心,他從王座上出聲說明:


    「吉田同學。這麽一來,不管發生什麽樣的戰鬥,封絕中所有人都不會被啃食。雖然之後會有無數『使徒』湧入,但大家都不會有事。」


    「這樣啊……太好了。」


    由於安下了心,讓吉田覺得自己的虛脫感似乎變成了微笑。


    「大家都變得像鐵那麽堅固了嗎?」


    「不,有點不太一樣。」


    該不該老實地回答呢,悠二雖然想了一會兒,卻還是毫不保留地告訴她:


    「即使是我的參謀,也無法給予所有東西完全的保護。被破壞時,依然會被破壞,隻不過能防止遭到啃食……也就是說會阻止他們轉換為『存在之力』。」


    「……所以說,要等到完畢後?」


    「嗯,可以修複。」


    對於無法回答「太好了」的吉田,這是最起碼的保證。接著,他又追加了一道簡單的命令。


    「貝露佩歐露,她也要。」


    「是。」


    貝露佩歐露聚集了遠比先前微小的力量,彈出一枚鎖環。


    吉田還來不及驚訝,鎖環便命中了她的胸口——


    「啊!」


    化為她脖子上的一串細鏈。


    悠二輕輕指著那串項鏈給予同樣的保證,並確認另一件事。


    「這算是更加嚴密的保護吧。藏在那兒的東西依舊能讓你在封絕內行動,隻不過其他功能被封住了……你打算把她叫來吧?」


    「!」


    吉田反射性地按住藏在衣服內的東西。直到被點出後她才發現,自己能在封絕內活動,完全是因為有了「這個」——實在是太粗心了——但這在旁人眼中卻是明明白白。


    「雖然我不認為在這個狀況下找來一個『紅世魔王』會有什麽髟響,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得這麽做。要是這種時候有人跑來中樞區域搗亂也是個麻煩……所以可以的話,希望你老實點。」


    體貼地封住少女行動的悠二,雖然在看到那副表情時,猜想她應該是「心事被猜到所以顯得焦急」,實際上她內心所想的卻完全不同。


    (我……)


    她反而這麽認為——


    (這麽一來,我是不是反而鬆了口氣?)


    她胸口藏著的東西,是個縱橫長度相同的希臘十字項鏈。寶具名為「希拉達」,是某位「紅世魔王」托付給她的。


    思緒在歉疚的困惑中奔馳。


    (我原本打算看清楚阪井同學的作法、了解他想要怎麽利用我,若是無法接受再使用著個東西,才會來這兒……卻被封住了呢。)


    冷靜點重新回想自己的行動,隻能說實在是太大意了。如果真像自己先前所以為的那樣了解他,那更可以說是個無可救藥的失敗。


    (是啊,對方可是阪井同學呢。)


    阪井悠二不可能看漏這唯一的抵抗手段(至少吉田自己這麽以為)。對方自然不可能知道這件事卻放過不管,更何況從方才那番封絕等等的話聽來,他很可能是裝出毫無戒心的樣子好讓自己別輕舉妄動,並在最後的最後才出手。


    身為代理者的少年,不但決定要和用吉田一美,而且很認真地看待這件事。


    相對之下,自己的膽怯以及覺悟的膚淺,都令吉田慚愧不已。


    (我對於「被阻止」的可能性視而不見,僅任憑自己在與坺井同學重逢而高漲的情感下行動……結果,我隻是依賴仍思念著他的自己而已。)


    這樣一步步累積錯誤與失敗後繼續前進,正是少女堅強的本質,不過她本人尚未理解到這一點。


    (非得好好考慮清楚不可……畢竟都已經來到這裏了。)


    還沒理解的她,又踏出了一步。


    (想清楚吧,想清楚我在這裏的意義——不,是「價值」。)


    她放在衣服外的手,用力握緊了裏頭的「希拉達」。


    數個月前,「彩飄」費蕾絲來到禦崎市。為了拯救被囚禁在(吉田是這麽想的)悠二體內的永久機關「零時迷子」裏的「永遠的戀人」約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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