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高祖父把香爐、三牲貢放在船頭,把焚香點著插進香爐裏,然後跪在船頭,對著河麵恭恭敬敬磕了六個頭。


    為啥要磕六個頭呢?我們這裏有句諺語叫“神三鬼四龍六頭”,也就是說,到廟裏上香給神仙磕頭要磕三個,到墳地祭祖給鬼磕頭要磕四個,在黃河上祭奉龍王老爺,就得磕六個。


    這句諺語究竟是怎麽來的,我至今都沒弄清楚,反正我們這兒的人都是這麽做的,問他們為什麽要給龍王爺磕六個頭,誰也說不清楚,老人都說這是老祖宗們一輩輩傳下來的,磕六個頭肯定有他們的道理,子孫們別問那麽多,照做就是了。


    高祖父磕完頭以後,把三牲貢恭恭敬敬捧在手裏,又對著河麵字正腔圓唱了一通祭河辭,也叫唱河喏,一般都是這麽唱的:“龍王哎,河神哎,水打東西流,船打南北走哎,送來豬牛羊,麽風麽浪拜龍王,拜河神哎拜龍王……”


    這河喏,我小時候聽奶奶唱過幾次,具體的喏詞記不住了,就跟上麵這些大同小異,奶奶說我高祖父唱河喏唱的可好聽了,嗓門兒大,字正腔圓。不過說真的,我聽奶奶唱的時候,沒覺得“字正腔圓”,就覺得有點陰陽怪氣兒,就跟那個什麽“磨剪子叻戧菜刀”,就跟這調調兒差不多。


    高祖父唱完河喏以後,把豬頭牛頭羊頭同時扔進了河裏,然後再次恭恭敬敬衝著河麵磕了六個頭。


    至此,簡單的祭河儀式就算完成了,蓬船載著實芯兒棺材能不能平安抵達河對岸,那就要看龍王爺今天的心情了。


    高祖父祭完龍王以後,把船重新劃到岸邊,喊老頭兒他們上船,就在這時候,那幾個抬棺材的人不幹了,死活不肯上船。


    原來這些人是老頭兒在小毛莊花錢找來的“杠子工”。我們這兒管打墓坑的叫“土工”,管抬壽方的叫“杠子工”,壽方也就是棺材。


    抬杠這個詞兒,就出自這些抬壽方的杠子工,這些人沒有啥嚴格限定,人人都可以做,隻要年輕有力氣就行,也有些好講究的人家兒,喜歡找那些經常抬棺材、有經驗的老杠子工,這些人抬起棺材來四平八穩,棺材裏的死者不至於被顛移位。


    老頭兒從小毛莊請來的這幾個杠子工,年齡偏大,一看就是老手兒,不過他們也是從小在河邊上長大的,黃河裏這些道道兒,他們懂的不比我高祖父少,也知道河上走棺材犯了龍王爺大忌,搞不好就是船毀人亡,他們誰也願意為了幾吊錢搭上一條性命。


    老頭兒磨皮嘴皮子好說歹說,幾個人就是不上船,最後老頭兒沒辦法,把幾個人的工錢付了,抹著眼淚上了船。


    有個年紀大點的杠子工臨走時還勸我高祖父,年輕人別那樣毛乍乍的,觸龍王爺黴頭的錢麽好拿,弄不好命都搭給魚鱉了。我高祖父憨憨一笑說,麽事,俺家和龍王爺是親戚。


    我高祖父嘴上這麽說,心裏也沒底,要不是看老頭兒可伶,給的價錢也高,他決計不會冒這種風險。


    老頭兒上船了以後,抱著棺材一直哭個不停,我高祖父看著於心不忍,就勸了他幾句。這一來二去的,又浪費掉不少時間,天色更黑了,整個河麵上看上去黑黢黢的,像個無底洞似的。


    高祖父仗著年輕氣盛,加上對這一帶水域比較熟識,就這樣載著老頭兒和一口大棺材,摸黑朝河對岸劃去。


    一開始也沒啥事兒,風平浪靜的,就是有點黑,視線太不好,船速也沒白天那麽快。可等船到了河中央,怪事來了,首先水裏劈裏啪啦一通亂響,整個河麵像煮沸的開水一樣。


    這種事倒也常見,我高祖父過去也遇上過,如果是在白天,隻要聽到這種聲音,就可以看到有大量魚群在河中央聚集,對過往船隻無害。我們這裏管這種現象叫“龍王點兵”,言說龍王爺要和某某水怪開戰,在河裏招兵買馬。


    這種魚群大量聚集的現象在很多地方都有出現過,但是至今沒人能解釋清楚這是為什麽,或許,真的是龍王爺在點兵吧。


    聽到水聲,高祖父知道是龍王點兵,因為它們對船隻無害,也就沒太在意。可是,等又劃了一陣以後,出現了更怪的事情,從那口大棺材裏傳出了手撓棺材板的聲音,嗞啦嗞啦的,聲音在漆黑的河麵上傳出去老遠,聽得人頭皮發麻。


    抓撓聲與這時河裏劈裏啪啦的水聲,分庭抗禮,好像棺材裏的死屍要跳將出來和水裏的龍王爺開戰似的。


    我高祖父登時嚇得麵如土灰,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洇了出來。


    老頭兒當時一直蹲在棺材旁抽噎著,聽到棺材裏有撓棺材板的聲音,也嚇壞了,也不敢再哭了,踉踉蹌蹌跑到船尾,縮在了我高祖父的腳邊,渾身直哆嗦。


    我高祖父自己這時候還想充大個兒,想開口安慰老頭兒幾句,可是等他一張嘴,發現自己的上下牙碰個不停,舌頭根兒都是硬的,根本就沒法兒說話。


    最後他把心一橫牙一咬,卯足勁兒舍命劃起了船槳,此刻雖然害怕,但我高祖父尚未失去理智,他知道,隻要把船靠了岸,自己和老頭兒就有活命的機會。


    眼前一片漆黑,耳朵眼兒裏除了水聲就是抓撓聲,怕人的要命,高祖父這時候也顧不得想其他的,使出渾身最大力氣玩兒了命搖槳。


    也不知道把船劃了多久,最後正前方隱約出現幾點昏弱燈光,應該是河岸邊一個村落裏傳來的。


    看著遠處針鼻兒大小的燈光,高祖父心裏輕鬆了一些,感覺就快到岸邊了,剛要鬆口氣,就在這個時候,蹲在高祖父腳邊打哆嗦的老頭兒,驚慌失措大叫起來,“福爺,福爺,船……船漏水咧。”


    高祖父一聽,大驚失色,一直隻顧著劃船了,沒注意船上的情況,趕忙低頭一看,這時候他才發現船裏的水已經洇濕了他的鞋底,往船艙裏一看,水都能末過腳脖子了。


    高祖父心裏明白,船在這時候漏水決計不是偶然,這是龍王爺不賞臉呀,他忙對老頭兒喊道:“大也,艙裏有木盆,你拿木盆把水舀河裏,等到了岸頭,咱就不怕咧。”


    我高祖父話音剛落,那口棺材裏的抓撓聲愈發急促起來,好像裏麵的玩意兒對我高祖父這話很不滿意,想破棺而出,而這時候河裏的河水也有了動作,跟漲了潮似的,一浪接著一浪,此起彼伏,導致蓬船就像風浪裏的一葉扁舟,忽起忽落顛沛在浪尖之上。


    我高祖父在黃河上擺渡五六年了,像今天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碰到,說心裏不害怕那是假的,他這時候後悔死了,後悔自己接了老頭這單生意。


    人在遇到危險的時候,有時會出現潛能爆發的現象,這個我就不多說了,個案很多。


    老頭兒和我高祖父兩個,這時候可能就有點潛能爆發的意思,為了活命,他們也不知道啥叫害怕了。高祖父迎著風浪嘴裏給自己喊著號兒,吼嘿吼嘿吼嘿,一是給自己壯膽兒,二是讓自己發力均勻,不至於亂了搖槳的節奏。老頭兒這時候跑進船艙找到木盆,一盆盆不停從船艙裏往外舀水。


    在兩人的同心協力之下,船又向前行駛了一段,河岸上的燈光由針鼻兒變成了綠豆大小,眼看離岸頭越來越近了。


    我高祖父這時候本以為可以渡過一劫,但他沒想到船艙裏進水的速度越來越快,一開始老頭兒還能勉強應付,到最後舀一盆進三盆,入不敷出。


    在接下來的一頓飯功夫,蓬船被河水徹底給淹沒了,眼看就到岸邊了,竟然在這節骨眼上功虧一簣,我高祖父又急又氣又後悔,但是眼下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保命才是最要緊,他趕忙招呼老頭兒一聲,直接棄船鑽進了河裏。


    老頭兒這時候有點傻眼了,船身已經徹底看不到了,河水末到了他腰眼兒的位置,隻有他兒子那口棺材的棺材頂和船篷還在水麵上露著,不過也撐不了多久了。


    老頭兒扔掉手裏的木盆,哆哆嗦嗦爬上棺材頂,然後趴在棺材頂上喊起了救命。原來老頭不但不是本地人,還是個不會水的旱鴨子。


    這時候我高祖父已經遊出去老遠,眼看就快到河岸邊了,但他沒想到老頭不會水,聽到老頭兒呼救,回頭看了一眼,就見老頭兒趴在棺材蓋上順水朝下遊漂去。


    我高祖父不忍心丟下他不管,仗著自己水性好,一咬牙,一個猛子順水追了過去。


    我高祖父當時才二十歲,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加上順水遊泳,很快攆上了棺材。


    等到了棺材跟前,他發現那棺材底下全是魚,多的不可計數,看著都讓人頭皮發緊。


    按道理說,這種實芯棺材扔進河裏是浮不起來的,加上棺材頂還有個老頭兒壓著,早該沉了,竟是這些魚硬生生把棺材托在了水麵上,而且那些魚都像瘋了似的,用嘴猛啃棺材板,噝啦作響,聲音極其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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