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都是肉長的,誰對你好,誰對你不好,你自己個兒心裏最清楚。


    在我高祖父和高祖母還沒回三王莊時,我太爺一日三餐都是在王小錦家吃的,王小錦對我太爺怎麽樣,我太爺比誰心裏都清楚。


    王小錦的好,我太爺一直在心裏記著,離家出走這些年,遇到過很多人,遇到過很多事,他自己也想了很多。


    浪子回頭的心,他早就有了,他也很想拿著盜墓得來的銀子回家,給王小錦好衣好穿,好好補償一下王小錦,好好跟她過一輩子。


    可是,現在,說啥都晚了……


    痛哭一場以後,我太爺決定,立刻回家。蕭老道勸他,再等幾日,等把這些財寶安頓好了,一起回去,我太爺沒聽。


    隨後,找楚塵風辭行,楚軒得知後,要跟我太爺回家,我太爺沒讓,王小錦剛剛去世沒多久,自己卻帶了個媳婦回家,不說對死去的王小錦是個諷刺,就是我高祖父那一關他也過不去,更沒臉去見王大河跟王草魚。


    安頓下楚軒,在山寨選了匹最快的馬,我太爺日夜兼程,馬不停往家趕。


    玉門關到三王莊,好幾千裏的路程,我太爺僅用十多天便走完了。


    快到三王莊時,那匹馬口吐白沫兒,累死了,我太爺丟在馬,撒開兩條腿往家跑。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門,晚歸的浪子,卻再也見不到的望夫人。


    當時,我高祖父全家正在吃飯,飯桌上少了個人,都覺得房間裏分外冷清。


    當我太爺走進院子,推開房門,走進屋裏的那一刻,全家人都愣住了。


    我高祖父和我高祖母手裏的筷子同時掉在了飯桌上。


    我太爺像罪人一樣,沒敢往裏走,直接低著頭跪在了地上,我高祖父和我高祖母看著我太爺,緩緩從飯桌前站起身,手都哆嗦起來。


    小翠見了,飛快跑到我太爺跟前,跪在地上抱住我太爺,嘴裏一聲聲喊著哥。


    緊跟著,我高祖母慢慢走過去,抱住我太爺。我高祖母哭了,小翠哭了,我太爺也哭了。


    我高祖父看著跪在地上的我太爺,仰起頭長長地呼了口氣……


    這時候,我太爺才發現,自己的父母都老了,我高祖父的頭發已經花白,我高祖母的眼角出現了皺紋。


    我高祖父再沒力氣拿荊條抽打我太爺,臉上哆嗦著,問我太爺:你、你這個畜生,咋才回來呢,你對得起小錦麽……


    第二天,我太爺到墳地裏給王小錦上香燒紙,呆呆地在墳地裏,一坐就是一整天。小翠想把我太爺喊回來,我高祖父說,別管他,叫他坐著,就該他贖罪……


    一個月後,我太爺跟我高祖母把自己和楚軒成親的事說了,我太爺的意思,是想把楚軒從玉門關接過來。


    我高祖母聽了,歎了口氣,對我太爺說,去跟你爹說說吧,這件事,娘做不了主……


    幾天後,我太爺趁空,仗著膽子跟我高祖父說了。我高祖父聽完一言不發,顫著手指了指院子裏的地麵。


    我太爺會意,低頭走過去跪在了院子裏,我高祖父找來藤條就打。


    一邊打,一邊罵,“打生下來你就是個土匪痞子,該學好你不學好,正經人家兒的姑娘你不要,非要娶個土匪老婆,俺們劉家咋出了你這麽個東西,除非我死了,要不那土匪婆娘,別想進俺們劉家的門!”


    一邊罵,一邊沒頭沒腦的打。


    最後,小翠看不下去了,哭著跑過來抱著我太爺擋荊條。


    熟悉的一幕,仿若昨日再現,小玉、王小錦,現在是……因為他,小翠至今未嫁。


    我高祖父渾身一哆嗦,如遭電擊,扔了荊條,仰望天空,“孩子們呐,俺們劉家對不起你們呐,對不起你們呐……”說著,老淚縱橫。


    隨後,我高祖父猛地倒抽了一口氣,身子直挺挺向後仰躺了下去。


    “爹!”我太爺大喊了一聲。


    我高祖父一場大病,病中,嘴裏依舊迷迷糊糊說著:俺們劉家不要土匪媳婦兒,就是絕了後,也不要土匪媳婦兒……


    一年後,也就是公元1892年,清光緒十八年,壬辰年。


    這一年,我太爺二十五歲,我高祖父六十五歲,我高祖母四十七歲。


    這個時候,我高祖父病情已好轉,每天晚上繼續守夜打更。


    這時候我太爺,被我高祖父足足在家關了一年。期間,找媒人給我太爺說媒,我太爺雖然年齡已經偏大,但是三王莊這一帶的老百姓還對他的事跡津津樂道,過去很多十來歲的小姑娘,都是聽著他的故事長大的。但凡說媒,沒有哪家不樂意的,不過,我太爺不樂意,態度比過去還要堅決,言說隻要成親,他就再次離家出走。


    我高祖父夫婦兩個拿他沒辦法,不敢在強迫他,然而就這樣,在同年夏天,我太爺還是再次離家出走。


    一年了,他心裏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著楚軒。


    一匹快馬,一如去年,馬不停蹄,日夜兼程,然而,等他到了山寨,卻已經人去樓空、伊人不再……


    楚塵風告訴我太爺,我太爺離開山寨時,楚軒已經懷有身孕,日夜盼望我太爺轉回,幾次想到中原找我太爺,都被楚塵風勸阻,不想竟積鬱成疾,後因難產,母子雙亡。


    我太爺聽聞如遭雷擊,癱坐在地,淚如雨下……


    守著楚軒和素未謀麵的孩子的墓,十天十夜,滴水未進,若不是搶救及時,已經死在墳頭。


    在玉門關給楚軒守墓半年之久,這才返回中原。


    途經山東菏澤時,聽說那裏出現一股綹子,綹子名叫“獨恨劉”,專搶劉姓,殺負心漢,大當家姓單,名雪兒。


    這名字,觸動了我太爺塵封的記憶,同時讓他想起了楚軒,也揭開了我太爺的血淋淋的傷疤。


    鬼使神差的,我太爺找到“獨恨劉”,找到了單雪兒……


    兩年後,我太爺再次回家,這時,已經是公元1895年,清光緒二十年,甲午年。這一年,我太爺已經二十八歲,我高祖父六十八歲,我高祖母五十歲。


    同年四月,中日甲午戰爭結束,中日簽訂《馬關條約》,清軍戰敗,致使東瀛倭奴愈發囂張,許多日本浪人由沿海流入中原。


    同年六月,我太爺意外收到一封快馬加鞭送過來的信,打開信一看,是蕭老道寫給他的,信中大致內容,是讓我太爺到湘西武陵山找他,取回他的應得的那份。


    之前,從玉門關返回三王莊時,我太爺走的匆忙,行李都沒帶上,所有積蓄全在蕭老道那裏。


    這是一筆不菲的數目,這時候,我高祖父已經再難約束我太爺,我太爺跟父母說了一聲之後,啟程趕往湘西武陵山。


    路過南陽一帶,遇到幾個日本浪人,吃東西不給錢,還打傷了人,官府不敢管。幾個日本浪人氣焰囂張,居然擺下擂台挑戰中原,揚言打傷打死一概不論。


    我太爺在擂台旁邊一個饅頭攤買饅頭時,饅頭攤老板說,誰能打敗日本浪人,饅頭隨便拿隨便吃。


    我太爺笑了,他不是為了饅頭,他是為了掙那口氣。


    走上擂台,三拳兩腳,打死三個,最後一個還算有點兒本事,踢碎了我太爺身上的三火令,卻被我太爺一拳打斷了喉骨,噴血而死。


    當時有六個日本浪人,除了這四個,其他兩個均被人打死,一吐辱我中原之氣。


    離開南陽再行趕路,兩個月後,到達武陵山,按照信上的地址,我太爺找到了蕭老道。


    一番敘舊以後,我太爺這才知道蕭老道真正身份。我們現在叫這種人為“反清義士”,甲午戰爭以前,他們是“反清滅洋”,如今,他們是“扶清滅洋”。


    蕭老道盜墓,就是為了這些義軍,盜來的財物都換成了軍用物資,衣服器械等。


    不過,蕭老道盜來的這些財物遠遠不夠義軍開支。我太爺在路上也見識了許多洋人的惡劣行徑,當下把自己那份兒也給了蕭老道,他自己呢,加入了這支義軍。當時他們義軍的旗號,好像叫“武陵山保民滅洋軍”,近千號人,其實說起來,就跟占上為王的土匪差不多,隻是不搶老百姓,專搶洋人,見一個搶一個,搶完了再殺。


    期間,因為軍資緊張,他們再次聯手盜了一座大墓,我太爺的兩儀陰陽劍遺失在墓裏。


    至於小鬼猴子,在從玉門關回來的途中,被蕭老道放歸山林,我太爺再沒見到過它。


    五年後,時間來到公元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我太爺所在的這支義軍也參加了戰鬥,蕭老道、蕭十一均戰死沙場,這支義軍包括我太爺在內,僅活下來十幾個人,隨後,很快散去。


    又五年後,公元1905年。這一年,我太爺已經三十八歲,我高祖父七十八歲,我高祖母六十歲。


    我太爺再次返回家鄉,在他身邊,還帶著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


    進門之後,我高祖母看著那小姑娘,當即呆住了。


    許久後,我高祖母大聲喊我高祖父快來看,我高祖父從裏屋起身一看,也呆住了……


    我高祖母拉著小姑娘的手問,“孩子,告訴奶奶,你叫個啥?”


    小姑娘對著我高祖母直接叫道:“娘,我叫小玉……”


    小姑娘這話一出,我高祖母一哆嗦,像見到鬼似的,連忙鬆開了小姑娘的手。


    我高祖父聞言,則眼前一黑,癱坐在了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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