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會兒功夫,我爺爺把井水打來了。我們這裏過去的水井,井繩上一般都拴著個小桶,為了方便也為了輕便,小桶從井裏絞上來水以後,再倒進大桶裏。


    我太爺他們當時並有沒帶大桶,爺爺把井繩上的小桶解來下,提著提到了大槐樹底下,等用完了再拴回去就是了。


    這時候,我太爺已經把要用的物件兒一一擺放在陳輝跟前,香爐、線香、紙錢、柳條、黃紙等。


    馬車那裏,我高祖父幾個正跟青袍中年人說著話,具體說的啥,我奶奶一個字也聽不見。我爺爺一瘸一拐把水拎過來以後,我奶奶忙把眼神兒從馬車那裏收了回來。


    我爺爺把水桶放在我太爺身邊,一轉身,很自覺地從我奶奶手裏接過燈籠,扶住了歆陽子。


    我太爺這時候蹲在香爐跟前,洋火點著香爐旁邊的蠟燭以後,又拿起香爐前黃紙上的三支線香,對著蠟燭點著,站起身,線香輕輕貼在額頭,朝老槐樹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線香插進香爐以後,又拿起香爐前那遝黃紙,這是剛才已經數好的,總共九張。先拿起三張點著,燒成灰丟進水桶裏,再拿起剩餘六張,在陳輝的腳前圍成一個半弧狀,默念幾句,由左至右逐個兒點著。


    黃紙燒過以後,拿起放在香爐邊沿兒上的柳條,這柳條是新鮮帶葉子的,把柳條橫在手裏對著槐樹拜三拜。拜過以後,轉手將柳條在水桶裏攪上幾攪,等柳條完全浸水以後,從桶裏抽出來一抖手,將粘在上麵的水灑向陳輝的右肩膀。


    我奶奶也經常用柳條蘸水灑人身體,用來驅邪驅鬼,知道操作手續,卻不知道為啥要這麽做,也就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今天,她總算鬧明白了。


    就見柳條上的水灑出去以後,坐在陳輝右肩膀上的桂花趕忙攏雙手去接,也不知道接住幾滴沒有,捧起來就往嘴裏送,很饑渴的樣子。


    我太爺再灑,她又去接,接了又往嘴裏送,如此反複三次。


    再看桂花,整個人精神了很多,之前那種陰測測、渾渾噩噩的狀態不見了,那感覺就跟正常人差不多,我奶奶恍然大悟,鬼魂都是單一性的,在一般情況下怨氣大於理智,柳條蘸水撒出去以後,能讓它們暫時清醒,恢複一些人的理智,這時候,你就可以像跟人一樣,跟它們談條件了。


    柳條放進水桶裏,我太爺又從包袱裏拿出一張黃紙,雙手捏住黃紙邊沿兒,停在香爐上用煙熏幾下,然後對折,刷刷刷,熟練地撕出一個小紙人兒。紙人有點兒粗糙卻很形象,有胳膊有腿兒,從頭到腳約莫五寸大小。


    隨後,又從包袱裏拿出一團紅繩,這紅繩是用柳葉水泡過的,沒蘸過雞血。再次停在香爐上用煙熏一熏,將紅繩一頭兒係在紙人右手腕上(男左女右),紅繩另一頭從陳輝腋下穿過,打肩頭邁過來,挽個活扣兒係在陳輝右肩上,再把紙人扔進水桶裏。接著,我太爺再用柳條蘸水,從陳輝右肩頭上的那截紅繩開始,柳條點在紅繩上,用上麵的水一點點把紅繩浸濕,如此反複數次,濕了一大半兒,我太爺這時候嘴裏說道:“桂花呀,順著繩子下來吧。”


    我太爺話音剛落,就見桂花開始掙紮,那不要命的勁兒,看的我奶奶都攥著拳頭兀自在那裏給她使勁兒。


    桂花這裏拚命掙紮,我太爺跟我爺爺是看不到的,他們隻能看到陳輝整個右肩膀在劇烈顫動,就是機械性一抬一抬的那種顫動,不知道的人,以為陳輝這時候在發羊癲瘋呢。


    也就不大會兒的功夫,桂花像知了脫殼兒似的,從陳輝肩膀裏掙紮了出來,站在陳輝肩頭,眼睛看向我奶奶,開心地笑了,我奶奶眼睛有點兒紅了,輕舒了一口氣,抹了下自己的眼角。


    不過,桂花的下一個舉動,讓我奶奶瞠目結舌了。


    就見桂花一抬腳,像玩雜耍似的,踩著紅繩從陳輝肩頭一步步走了下來,一直走到水桶跟前,然後彎腰朝水桶裏看了看,水麵上漂著那個小紙人兒,一縱身,腦袋朝下,整個身子朝水桶裏紮去……


    看到這一幕,我奶奶愕然了,她曾經不止一次用這方法幫鬼魂牽魂引魄,可她從沒想過“真相”會是這樣子!


    低頭朝水桶裏一看,就見水桶裏原本漂著的小紙人,像被魚咬了鉤的浮漂似的,陡然往水裏一沉。桂花呢,這時候居然變小了,跟紙人兒成為了一體,形象點兒說,就像剪了多餘的配景,隻剩下一個人形的照片。當然了,我奶奶那時候沒見過照片,這話是我給她補充的。


    我太爺這時也在不錯神兒看著,見紙人沉水,趕忙把係陳輝肩膀的紅繩解下,提著紅繩把紙人從水裏提了出來。


    黃紙很薄,特別是過去那種黃草紙,幾乎見水就化,要是這時候法術不靈,鬼魂沒附在紙人上麵,紙人就會爛在水裏,或者給紅繩一提,胳膊提掉了,身子還在水裏泡著。


    我太爺見紙人提出來完好無損,笑著鬆了口氣,對紙人說道:“桂花呀,活著的時候你受苦了,人都是這個樣子,有誰生下是來享福的呢,想開點兒,將來呢,再投胎個好人家兒,下輩子咱做個好姑娘、好媳婦兒……”


    我太爺這話,讓紙人上麵的桂花不停點頭,我奶奶看著心酸,有點兒想哭了。


    又從包袱裏拿出兩張黃紙,我太爺把紙人上下一夾,夾在了兩張黃紙中間,折了幾折,遞向了我奶奶。我奶奶忙伸手接過來,小心翼翼揣進了懷裏。


    劉桂花的事兒,到此就算結束了。


    我太爺抬眼看了看陳輝,還在昏迷著,轉頭對我奶奶說道:“你問問陳輝那母親,願不願意走,要是願意走,連她一起送了。”


    我奶奶點頭,走到陳輝跟前,問了幾句,不出意料,這母親一個勁兒搖頭。


    我奶奶回身給我太爺搖了搖頭。


    我太爺沉吟片刻,歎了口氣,“人都是命裏注定的,咱們也是人,各人有各人的福,各人有各人的苦,咱管不了那麽多,既然陳輝的母親不想離開,咱也不能勉強,等緣分到了,自然會有結果的……”


    我太爺這番話,我奶奶有點兒沒聽明白,不過她明白我太爺的大概意思,也就是說,不再管陳輝的母親,一切隨緣,緣起緣滅,總會有個了結的。


    當時,我奶奶心裏多少有點兒怪我太爺不近人情,後來她才明白我太爺這句話的真正含義,真的是各人有各人的福,各人有各人的緣,塞翁失馬,誰知非福?


    陳輝還在昏迷著,那老王八也還在要死不活著,我太爺跟我爺爺把陳輝從樹上解了下來。


    又從包袱裏拿出線香跟黃紙,我太爺在老槐樹底下一股腦兒燒掉,朝老槐樹抱了抱拳,“劉某今日感謝老槐仙出手幫忙,眼下事情已了,劉某這就要離開了。”說著,我太爺看了看地上昏迷的陳輝,接著說道:“隻是這孩子,還望老槐仙照看他一夜,等明天他醒來以後,就叫他自行離開吧。”


    這時候,我奶奶想起了在陳禿子家裏撿的那個香囊,忙從身上掏出走過去,問陳輝的母親。


    陳輝母親看了一眼說,香囊裏包的是她一綹頭發跟幾棵槐籽。這是她在懷陳輝的時候,夢見一個綠頭發、綠胡子的男人,男人叫她做給陳輝的,夢醒以後,幾粒槐籽就在她枕頭邊兒放著。


    我奶奶聞言,把香囊輕輕放進了陳輝手裏……


    一直到現在,很多人還會到老槐樹底下撿槐籽做護身囊,不敢用竹竿子去樹上敲,隻能等槐籽從莢子裏掉出來以後,打地上去撿,我小時候也帶過好幾年,奶奶到老槐樹那裏給我求的。


    這時候,正在馬車前跟我高祖父幾個聊天的青袍中年人,不知道啥時候坐回了樹冠最高的那個大枝椏上,笑著衝我太爺點了點頭,好像答應了我太爺的請求似的。


    隨後,幾個人收拾了一下地上的物件兒,又給老槐樹恭恭敬敬拜了拜,這才離開。


    回到馬車那裏,我奶奶打眼往車上一看,車上坐的小老頭兒、我高祖父、魁梧道人,還有馬背上那個大尾巴,全不見了。


    我奶奶很奇怪,這些守著他們的人,除了我高祖父,其他的,都是些什麽人呢?


    “那個小老頭兒,難道就是爺爺的師傅王守道?那個魁梧道人,難道是歆陽子的師傅青石道人?那個大眼睛、大尾巴、紅裙子的女人,難道就是那隻紅狐狸?”


    “狐狸成精護人,這種事不稀罕,可是,爺爺,以及爺爺的師傅,歆陽子的師傅,他們都是凡人,死後也不過是鬼魂,能有這麽大能耐嗎?”


    “難道,爺爺真是老百姓們嘴裏傳說的,金甲天神轉世?”


    想到這兒,我奶奶忍不住看了我太爺一眼,我太爺這時候正在馬車上閉目養神,“難道,我這爹……真的是六臂哪吒轉世?”


    回家路上,我奶奶一直在胡思亂想,最後,她想到了老槐樹上那無數顆嚇人的小腦袋,還有那無數雙嚇人的、眨呀眨的小眼睛。那些腦袋,要是平常看來,應該是就樹葉子吧,為啥開了法眼以後看著全是腦袋呢?還那麽嚇人。


    我奶奶忍不住想開口問問我太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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