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傳來輕盈的腳步聲,一抬起頭來,就見到一位撐著透明塑膠傘的少年站在那兒。


    目光交會隻在一瞬間。雪野垂下雙眼,訝異自己竟然連對方走得這麽近都沒有察覺。大概是聆聽雨聲到出神了吧!


    少年帶著幾分猶豫地走進雪野避雨的小小涼亭裏。穿著製服、感覺像是乖乖牌的高中生,會在平日的早晨來到公園,還真少見。蹺課卻跑來必須付費的日本庭園,倒也風雅。


    雪野起身走到涼亭的裏邊,挪出空位給少年。少年有禮貌地低頭致意,收起雨傘在邊緣坐下。木製長椅「唧——」地發出輕響。


    五月的滂沱大雨筆直落下,四周可聽見歡悅鳴啼的清脆鳥囀、伴著敲打屋頂的雨聲和屋簷上滑落的雨滴,以及鉛筆在筆記本上滑過的輕柔沙沙聲。少年從剛才就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沒有攤開教科書,大概不是在念書吧?幸好他不是那種會開始聽起音樂的小屁孩,雪野不禁鬆了一口氣。


    l型的狹窄長椅圍出僅兩公尺見方的空間,奇妙的是兩人雖分據長椅兩端,卻沒有影響到雪野的心情。她繼續喝著剛才的啤酒,絲毫不以為意。


    雖然公園裏禁止喝酒,不過,管他的!這孩子應該也不會在意吧?畢竟我們同樣不務正業。


    「啊!」少年突然輕呼一聲弄掉了橡皮擦,並彈到雪野的腳邊。


    「拿去吧!」雪野拾起橡皮擦交給少年。


    少年連忙起身接過,「啊,不好意思。」


    少年焦急的聲音中帶著十幾歲孩子的稚嫩,雪野沒來由地覺得順耳,不由得綻開了笑容。他繼續回頭寫筆記。雪野發現自己很久沒有這樣的好心情了,明明每天都過得莫可奈何,今天竟然為了這點小事感到開心。真怪!雪野啜了一口啤酒,再次眺望雨中的庭園。


    傾盆雨勢從剛才便絲毫未減,仔細凝視各種樣貌的鬆樹,就會發覺它們看起來像是一顆巨無霸蔬菜或不知名的動物剪影。清一色的灰蒙天空,仿佛像是某個人拿了罩子密實地蓋住了東京。池麵上接連擴散的漣漪,像是絮叨不停的話語。敲打在屋頂的雨聲,聽來像是技巧拙劣的木琴演奏,節拍似對似錯。是啊,我也是如此。


    我的節奏感真的很差。我的母親既會彈鋼琴又很會唱歌,為什麽我對音樂那麽沒有天分?小時候,除了我以外,班上每個人都能把木琴演奏得行雲流水,令人讚歎,吹奏直笛的指法也像變魔術一樣。話說回來,為什麽這世上所有人的卡拉ok都可以唱得那麽好?為什麽大家都知道那麽多首歌,而且還能毫不猶豫地說唱就唱?明明學校裏沒有教導如何唱卡拉ok,也沒有專門的補習班啊?該不會大家都一個人躲起來偷偷練習了吧?那個人……過去也常常帶我去唱卡拉ok……。


    「請問一下。」


    「咦?」少年忽然開口發問,雪野因此愣了一下。


    「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咦?……沒有。」


    怎麽了、怎麽了?怎麽這麽突然?看這小孩臉上的表情,莫非是在跟我搭訕?一想到這裏,雪野的語氣不自覺變得冷漠。


    「啊,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少年困窘地道歉,羞得低下頭來。看到他這個樣子,雪野放心了,於是改以溫柔的語氣含笑地回答:「沒關係。」看來他是真的認錯人了。


    雪野又喝了一口啤酒。遠方響起隱約的雷聲,仿佛有股力量在引導啜著啤酒的她偷偷瞧著少年。


    削短的頭發,看來聰明伶俐的額頭上有著頗為固執的眉眼,或許是對剛才的冒失舉動感到丟臉,他的臉頰依舊有些泛紅,從耳朵到脖頸的線條倒是頗有成熟男人的氣息,清瘦頎長的身形穿著一襲耀眼的白襯衫及灰色背心……


    咦?雪野似乎想到了什麽。


    「啊!」忍不住輕聲驚呼,她頓時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怪不得啊!猶如色彩繽紛的水彩顏料滴落水麵一樣,她的心裏泛起一絲捉弄的念頭。


    「我們說不定見過。」


    「咦?」少年驚訝地看著雪野。


    連處再度響起雷聲,適時填滿了這段空白。


    「隱約雷鳴」這四個字浮現於腦海,雪野微微笑著,低聲說道:「……隱約雷鳴」,接著拿起雨傘和皮包起身,俯望著少年。


    驟然陰沉,但盼雨來,留你在此。


    話還沒說完,她便邁出步伐,撐起傘走出涼亭,踏入雨中。刹時之間,雨傘成了整片天空的揚聲器,雨聲傳進耳裏。雪野可以感覺到背後少年愕然地望著她,但她仍然毫不在意地繼續往前走。


    那孩子應該想起我是誰了吧!雪野暗笑著路過小石橋,走向庭園的出口。有這麽多的樹遮著,他應該看不到我了?今天真是愉快哪,雪野心想著。但是下一刻又立即想到——唉,可是今天才剛開始。原本燦爛的心情再度緩緩沉沒灰暗中。


    ◇◇◇


    事情發生在還是國中生的雪野,在上古典文學課的時候。


    課本裏介紹和歌的章節分別從《萬葉集》、《古今和歌集》、《新古今和歌集》中各選出一首。其中從《萬葉集》裏選出來的那一首和歌,不知怎麽地,深深吸引著十三歲雪野的目光。


    東方野地,曙光升起。轉身回望,皎月西沉。


    在她明白這首和歌的含意之前,課本上的黑色印刷字體已慢慢化開。紫色的晨光在草原遠方升起,置身在這片風景中,雪野驀地轉身望向另一頭,在群青藍的天空與山棱相接之處,仿佛有人補上了一輪孤伶伶的皎月。雪野第一次從文字想像出如此清晰的場景。


    「這是怎麽回事!」就在她瞠目結舌之時,陽菜子老師以溫柔的聲音說:「那首和歌描寫的景象應該是這樣吧!」


    接著她拿起粉筆,愉快地在黑板上畫畫。首先是騎著馬兒的男人,小小的身影圍繞他的是粉紅色、黃色、水藍色、藍色的漸層天空,最後再用白色粉筆加上一輪小小明月。


    這就是我看到的景色!雪野打了一個寒顫,全身雞皮疙瘩豎起。


    下課後,雪野在美術教室告訴陽菜子老師這件事,老師發出像少女般的聲音高叫:「欸欸欸,真的嗎?這很不容易呢!搞不好我們同時被人麻呂(*注1:柿本人麻呂,約生於六六〇年~七二〇年,日本飛鳥時代的歌人,與山部赤人並列歌聖,亦是三十六歌仙之一。)給附身了呢!」


    「惡,老師是超自然現象迷嗎?」美術社的男生問道。


    女生也調侃:「我早知道陽菜子老師喜歡那種東西,沒想到小雪也是同好?」


    「才不是這樣,我隻是跟老師說自己被嚇到而已。」雪野忍不住嘟嘴抗議。


    這副表情讓在場所有人看得入迷,下一秒,周遭還隱約升起一絲敵意。


    唉,又來了。正當雪野感到無奈之時,就聽到陽菜子老師發揮教師本色,一本正經地說:「縱使過了一千年,人心依舊不變。古典文學是不是很棒呢?」


    「是沒錯」、「可是有點難耶!」學生們七嘴八舌地回答,陽菜子老師則是溫柔嗬嗬笑著,緩和了當下的氣氛。


    窗外低垂的夕陽,把豐腴的陽菜子老師及穿著製服的學生們,襯得像一幅畫。


    老師說得沒錯,雪野鬆了一口氣。陽菜子老師不但替我解圍,還能夠說出那樣的結論,真的很了不起。她感覺整個世界與自己之間的留白處,又喀嚓一聲塞進了一顆齒輪。多虧陽菜子老師解救了我。


    在愛媛縣度過童年的雪野,從小就是個美人胚子,比任何人都要漂亮標致,但她的美為她帶來的隻有不幸。雪野的美有些不食人間煙火,有些異於常人。在這放眼望去盡是山、海、田圃、蓄水池與溫州橘子園的小鎮裏,不管走


    到哪裏雪野總是引人注目。每個與她擦肩而過的人,無不一臉驚奇地看著她,這些舉動每次都傷了雪野的心。年幼的她曾經認真煩惱過,自己真的長得那麽奇怪嗎?


    在人口外移日益嚴重的小學裏,雪野的困擾更加嚴重。她的小腦袋瓜與班上同學一比,顯得小到不自然。修長的手腳纖細又白嫩,仿佛一折就斷。五官就像人工雕琢般精致,比任何人都要大的雙眼皮,黑眸裏溢著神秘,濃密的長睫毛似乎能夠擺上鉛筆。她那怯生生的態度,反而增添了她這年紀不該有的獨特魅力,使得雪野更加醒目。她猶如飄蕩在灰色汪洋中的雪白帆船,綻放出耀眼光彩。盡管她本人一點也不希望這樣。


    隻要雪野在場,現場的氣氛就會不同。男生們顯得坐立不安,女生們則對此不是滋味。不論雪野使用橡皮擦、分配營養午餐、啜飲牛奶或是答錯問題,都像是一幅令人歎息的畫作,以致於老師們常在無意間找她說話,但這麽一來反而更讓她遭到排擠。再加上她容易緊張的毛病,手腳也不是很靈活,特別不擅長體育及音樂課,不但無法在平衡木上走直線,連響板也敲不好。這些失敗如果發生在其他孩子身上,根本不會有人在意,但隻要雪野一做錯,眾人就會印象深刻,更讓他們有了正當理由排除異類。孩子們公然在背後竊竊私語,「她好奇怪哦!」為了不讓自己的一舉一動受到矚目,雪野學會了低調過日子。


    自從雪野上了國中,第一次見到陽菜子老師起,就對老師欣羨不已。陽菜子是年約二十五歲的國文老師,擁有雪野所沒有的一切。不論是不見半點犀利的慈祥富態臉龐、讓人忍不住想擁抱的柔軟圓潤身材、不會令任何人感到緊繃的和藹舉止,或是能夠讓所有學生不稱她「小川老師」,而是親昵喊她「陽菜子老師」沒有架子的親切態度。


    雪野心想,老師完美地融入這個世界,而我的長相卻讓我遠離了這個世界。陽菜子老師的圓臉是給予這世界的祝福,雪野頻頻祈求自己能長得像陽菜子老師那樣。每個夜晚,她都認真到近乎傻氣地幻想,早上醒來能變成陽菜子老師的模樣。


    雪野後來又發現,陽菜子老師居然能泰然自若地稀釋她不食人間煙火的形象,這點讓她驚訝不已。每次雪野弄僵現場氣氛時,陽菜子老師總能巧妙地化解。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當雪野快成為眾人的目光焦點時,老師便會不著痕跡地插話,就像是在調校偏差的事物那般,並轉移眾人的注意力。漸漸地,也讓班上同學們學會接納雪野的與眾不同。


    國中三年,雪野不斷祈求陽菜子老師能當她的導師,盡管後來無法如願,她還是加入了陽菜子老師擔任顧問的美術社。待在那裏,對雪野真是莫大的解脫,一點也不誇張,幾乎可以說,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學校不再是令人痛苦的地方。


    穿在其他女學生身上很難看的醜陋背心裙製服,唯獨穿在雪野身上就像是特別訂製般的那樣好看。這樣的她,在美術社裏第一次體會到,和同齡朋友聊天有多麽的開心,而這一切都要歸功於陽菜子老師。因此,雪野始終傾慕著陽菜子老師,且帶著一種無助又焦慮、近乎愛戀到泫然欲泣的情感。


    升上高中後,雪野的美稍微融入了這個世界。豐滿胸部外頭罩著摩卡色的西裝外套,係著暗紅色蝴蝶結,下半身則是長度隱約可見纖細大腿的蘇格蘭格紋百褶裙。像雪野這般出色的美少女,穿上這一身時尚感十足的製服,看起來活脫脫是電視裏的偶像。這樣的角色定位,讓她的美找到了方向。


    「聽說,有個女生超正的!」盡管雪野就讀的明星高中,必須從家裏騎自行車到車站轉搭火車,再騎一段自行車才能到達。但關於她的討論早已在學校傳開,如今美麗的她僅隻是與眾不同,再也不是異類了。


    喀嚓一聲,感覺又有一顆齒輪被嵌上了,雪野的生活因此輕鬆了一點。


    「小雪,隔了一段時間沒見,你變得比較像個人了耶!」國中時代的社團夥伴對雪野這麽說。


    隔了兩年,一群人才在母校的美術教室裏重聚。因為陽菜子老師即將調職,包括畢業校友在內的美術社成員,便在周末舉辦歡送會。當天從一早就下著雨,待在老舊的建築物裏,即使開了暖氣,依舊冷得讓人呼出陣陣白霧。不過,三十多位學生聚在一起的喧鬧氣氛,就算是灌著沁涼的可樂也舒暢無比。


    「什麽話?意思是我以前看起來不像人嗎?」雪野故作玩笑地反問。


    「嗯,跟我們比起來,確實不像同一種生物。」


    美術社在校生大概以為畢業校友是故意擺出認真的表情,而忍不住放聲大笑,但其他畢業生還是一本正經地堅持,「你們這些人夠了喔!這是事實啊!」


    「不像人是什麽情況啊?」一個國中男生不以為然地問。他從剛才就紅著臉,不時偷看著雪野,不過,雪野再也不像過去那樣會感到不自在。


    在雪野身旁的陽菜子老師,仿佛受到陽光刺眼般地眯著眼說:「這倒是真的。雪野同學的表情,總像是剛從遊泳池裏上岸一樣神清氣爽。」雪野頓時感到貼心。


    哎呀,還是老師最懂我。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覺暗了。沾上雨滴的玻璃窗因為外頭的黑暗,變得像一麵鏡子,倒映出微弱日光燈下的美術教室。國中生們陸陸續續分批回家,教室裏隻剩下五名畢業校友和陽菜子老師。老師的背後放著學生們致贈的成堆禮物。看著那些禮物,雪野才真正意識到老師真的要調職了。


    「有事的話,隨時都可以來找老師。」


    這是陽菜子老師在畢業典禮那天,對美術社成員們所說的話。雪野把它當成老師特意留給自己的訊息,至今依舊深藏在心中。即使上了高中,雪野仍然時常找借口一個人跑回國中母校看看,盡管陽菜子老師說:「我雖然調職,但不是調到很遠的地方去,以後還是有機會見麵的。」不過,雪野知道,絕不會和從前一樣了。


    雪野偷偷瞧著和學生們互相取笑的陽菜子老師,或許是日光燈的關係吧,老師的臉色看起來有些蒼白疲憊,擔心之餘,也想起自己的情況。現在已經比較好了,但國中時期的我肯定像個跟蹤狂,不管是午休、放學或假日的社團活動結束後,我就像尋找母鳥的雛鳥一樣,不時搜尋著陽菜子老師的身影。要是老師允許的話,我甚至想跟她一起回老師居住的公寓。所以我也十分了解,那些默默守在我身後的高中男生們,懷著什麽樣的心情,雪野望著窗上隨著重力滑落的雨滴沉思著。


    愈來愈沉重的隻有自己的心,真的、真的好難受。


    「——有一首詩,叫做《雨中絮語》。」


    雪野從思緒中抬起頭來,陽菜子老師正對著她微笑,接著,視線緩緩掃過每一位學生。


    「那是我最喜歡的一首詩,每逢雨天我就會想起它,詩名是《雨中絮語》。」


    陽菜子老師視線略微看向下方,輕吟著詩句:


    我有些寒意


    因為隻身走在蒙蒙細雨裏


    漫無目的


    任憑我的手掌、額頭淋濕


    不知何時我變得消沉


    就這樣靠在這裏


    靜待光明亮起


    雪野不自覺像個傻瓜似的,張著紅潤的豐唇,娓娓道來:「外麵依舊是無聲細雨——」


    老師繼續吟誦著,雪野的眼底浮現陌生城市的連綿雨景。最喜愛的陽菜子老師的聲音,此刻聽來卻像是在預言不安的未來。雪野的身心微微顫栗。


    細雨訴說著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一天瑣事


    雨聲隱約的呢喃就這樣


    突然變成了寂靜,變成了炎熱的白天


    變成了萬事萬物


    我聆聽著


    期待有一天能


    夠如常睡去


    ◇◇◇


    鬧鍾響了。


    雪野閉著眼抓住手機,關掉鬧鍾功能。已經天亮了嗎?她難以置信地微微睜開眼睛,隨即感受到尖銳的頭疼,體內的血管似乎還飽含昨晚的酒精,可是不起床不行。但她才從床上站起身,馬上就因為胃痛和貧血而差點昏倒。


    「我需要熱量……」雪野撿起腳邊的巧克力磚,坐在床上剝開銀色包裝紙,自暴自棄地咬了兩口。


    六點零四分。雪野此刻才發現窗外下著雨。


    ……細雨訴說著,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一天瑣事。


    是啊!每一天真的都是這樣,雪野心想。


    踏出家門,搭上喀隆作響的老舊電梯。「早安!」到了三樓,一位穿西裝的中年男子踏進電梯裏,以不似大清早該有的好精神大聲問候。


    雪野隻得擠出微笑回應:「早安。」就算低著頭,雪野也能清楚感受到男人的視線,正恣意望著電梯鏡子裏的她。


    無所謂,我很好。深褐色緊身夾克底下是胭脂紅的荷葉邊襯衫,黑色喇叭褲配上五公分高的尖頭高跟鞋,一頭整齊烏黑的鮑伯短發,恰到好處的底妝,一絲不苟的淡淡口紅。你那套老舊寒酸的西裝、沒刮幹淨的下巴胡子和亂翹的頭發才是難看。我連指甲都精心修整了,絲襪底下的雙腿也打理得漂漂亮亮。我再也不是當年那個,不知如何麵對自己外貌的絕望軟弱小孩了。我很好。


    雨天的外苑西通車水馬龍,人行道上一朵朵色彩繽紛的雨傘,都朝著同一方向默默前進。雪野一路上緊跟著人群的步調避免落後,好不容易走到千馱穀車站,抖掉傘麵的水珠時,她早已筋疲力盡。她拚命忍住想要靠著柱子坐到地上的衝動,從包包裏拿出定期票穿過自動閘門,帶著快哭出來的心情咬牙爬上樓梯,來到月台排隊等候電車。直到她拄著雨傘當拐杖,才如釋重負地歎了一口氣。


    總算能夠停下來了,她才這麽一想,或許是剛剛的運動量使血壓上升,現在腦袋內側就像有人拿著鐵錘猛敲般的劇痛,太陽穴滲出汗水。相反地,手腳卻像泡在冰水裏一樣冰冷,雙腳單薄的肌肉也快被疲勞撕裂。從家裏走過來不過才十分鍾就這麽疲倦不堪,雪野深深覺得自己真沒用。


    「嘎哈哈哈!」耳邊傳來恣意的大笑讓雪野嚇了一跳,循聲望去,隻見兩名穿著短裙的高中女生正有說有笑。


    「你真的吃了牛小排蓋飯才來的?就在剛才?」


    「今天第二節課是體育課嘛!吃我媽做的寒酸早餐會餓昏的。」


    「不必吃那麽遜啦。神社旁邊不是新開了一家帕尼尼三明治店?好歹去那一家吃嘛!」


    兩個女生你一言我一語地,像小貓伸出前爪般互相拍打嬉鬧,期間還不時熟練地操作智慧型手機,笑得前俯後仰。


    「所以吃帕尼尼很潮?」「吃鬆餅已經落伍了?」聽著她們兩人的閑談,雪野再次對她們的無窮精力感到訝異。


    待在車站月台上有那麽開心嗎?她錯愕地心想。


    此時,語調平板的廣播聲響起,「一號月台往新宿方向的電車即將進站。」這所有一切,讓她強撐到極限的一絲力氣突然崩斷,瞬間從胃部深處翻湧上一陣惡心。


    雪野撐著傘漫步在這座橫跨新宿區與澀穀區的廣大國定公園(*注2:根據日本的分類,經日本政府指定並交由地方政府管理的自然風景區稱為「國定公園」。如果升格為「國家公園」,將會改由中央政府管理。)裏。最後,她還是沒搭上電車。沒能夠搭上。


    早在電車門開啟之前,她已經衝進車站廁所吐了,盡管整個胃難受到翻天覆地,卻吐不出什麽東西來,隻嘔出黏稠液體。雪野對著鏡子重新補上被淚水弄糊的彩妝,沮喪地想,今天還是上不了車。不過,就在她肯定這個念頭不久後,心底也升起一股混雜罪惡感的放心。她走出車站,約五分鍾左右,穿過千馱穀門來到公園裏。


    四周的樹木盡情沐浴在雨中,閃爍著這個季節獨有的深邃盎然綠意。中央線電車吵雜轟鳴,與疾駛在首都高速公路上的卡車噪音,在這裏就像是遠處呢喃般地微弱,雪野卻因此感到安心,仿佛自己受到公園的保護。她邊走邊聽打在傘麵的雨聲,剛才的疲憊似乎也隨之漸漸消散了。尖頭高跟鞋上沾了泥巴也無所謂,踩在濕軟泥地的感覺反而更暢快。她走過草坪,沿著台灣樣式的建築旁類似山路的小徑來到日本庭園。


    今天也還沒有人來。雪野放心穿過垂墜的楓樹枝椏,跨過小小石橋,走進一如往常的那座涼亭裏。她收攏雨傘在長椅上坐下,感覺全身像是缺氧般沉重,而且有些失去知覺。


    我需要熱量。她打開一罐在kiosk買的罐裝啤酒,咕嚕咕嚕地一口氣喝光。哈——長長吐了一口氣,感覺全身的力氣正快速流失,連心也快要變成一灘爛泥了。眼角不自覺泛起淚珠,因為今天才剛要開始。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一天瑣事……」雪野喃喃地說。


    ◇◇◇


    幾名在美術教室裏留到最後的畢業校友,收拾完歡送會的殘局,和陽菜子老師一起離開學校時,已是晚上六點左右。四周天色早已暗了,寒冷刺骨,雨依舊下個不停。白天的歡樂氣氛,在此刻全轉為離情別緒。校友們噙著淚水一一向陽菜子老師道別,隨後各自返家,最後剩下家住在同一方向的雪野和陽菜子老師,兩人撐著傘並肩同行。


    從剛才便不發一語的雪野,想到這或許是最後一次享受和老師獨處的幸福滋味,心裏感到很寂寞。陽菜子老師也不同於以往,莫名地沉默。雪野發覺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長得比老師還高,一想到這也是老師離開自己的原因,反而更加感傷,沒來由地覺得自己往後一定會一直沉浸在這份悲傷裏。雖然雪野還沒談過戀愛,不過她深信,戀愛想必也是充滿孤寂的吧!


    「雪野同學的家在鐵道的對麵吧?」陽菜子老師像是突然想起似地,望著予讚線的方向說道。


    「是的。」雪野回答,心跳快了幾拍。


    「那就快到了。」陽菜子老師說完,又是一陣沉默。


    老師穿著靴子的腳步聲和雪野穿著學生鞋的腳步聲此起彼落,一道道黑雨直截了當地被吸進護欄底下的蓄水池裏。雪野再也受不了沉默,正要開口說點什麽的時候,陽菜子老師卻突然微微開口:「其實我不是調職,而是不當老師了。」


    「咦?」


    咦?老師剛剛說了什麽?雪野看向雨傘下的陽菜子老師,但是在漆黑陰影中,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我不當老師了。」陽菜子老師用比剛剛更堅定的語氣再說了一次。


    「對不起,我一直想著至少要告訴你。」


    什麽意思?滿腹疑問湧上心頭,雪野不太懂陽菜子老師的話,隻能任憑穿著學生鞋的雙腳繼續往前走。


    陽菜子老師用聽不出是悲傷還是喜悅的聲調繼續說著:「老師懷孕了,所以要搬到老家附近。」


    為什麽?雪野心想。為什麽不說:「我要結婚了?」為什麽不是說:「搬回老家?」為什麽要騙大家是調職呢?原因似乎不難猜到,卻又無法完全理解。


    雪野突然喘不過氣來,仿佛整個頭被人用力按入水中,唯一感受到的隻有遭到拋棄的強烈恐懼。然而,被拋棄的到底是雪野還是陽菜子老師?究竟是誰拋棄了誰?雪野分不清楚,隻是極度混亂,幾乎是處於恐慌狀態了。


    「嗬嗬。」陽菜子老師用那總是替雪野解圍的溫柔聲音微笑著。


    為什麽要笑?驚訝的雪野再次看著老師。


    「讓你嚇了一跳吧?老師的確做了大家不太期望的事,所以情況有點糟糕。可是啊……」


    話說到一半,這回換陽菜子老師


    從雨傘下看向雪野的臉。此時,田圃對麵駛過掛著三節車廂的予讚線電車,車窗的黃色燈光淡淡照亮了陽菜子老師的臉——那是一直嗬護著、鼓勵著雪野的一張臉,也是雪野最喜愛的溫柔笑臉。雪野不禁胸口一熱。


    「不要緊。反正每個人多少有些不正常呀!」


    雪野走著,忍不住哭了出來。她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音,淚水卻撲撲簌簌落在柏油路上和雨水混在一塊兒。耳裏始終留著靴子和學生鞋的腳步聲,以及雨聲。


    ◇◇◇


    幹擾瞌睡的是熟悉的腳步聲,雪野還沒有抬起頭,就已經知曉來者是誰。


    少年和上次一樣撐著透明塑膠傘站在涼亭外。看到他像是困惑又像是微慍的表情,雪野不禁想要微笑。


    「你好。」雪野主動開口招呼。


    「……你好。」少年冷淡的回應仿佛在說,怎麽又是你?


    雪野用眼角餘光偷瞧坐下的少年,苦笑心想,他也許把我當成怪女人吧?不過,彼此彼此,你不也是又蹺課來這裏嗎?


    雨滴笨拙地敲擊屋頂。少年似乎決定要假裝雪野不在場,依然和上次一樣在筆記本上塗塗寫寫。


    他打算報考美術係嗎?算了,不關我的事。


    雪野也毫不拘束地喝著啤酒,喝完一罐又開了一罐其他牌子的繼續喝。不過,她根本喝不出味道的差異,所以有些懊惱早知道買兩罐便宜的就好。算了,反正我的舌頭天生遲鈍。她將一隻腳的尖頭高跟鞋脫去一半,掛在腳尖上晃呀晃的。


    「嘿!」不知是趁著微醮酒意或是隻為了打發無聊,雪野忍不住向少年搭話。「你們學校放假了嗎?」就像新學期能夠憑本能在新班級裏嗅出臭氣相投的朋友一般,雪野隻是覺得自己和這孩子應該合得來。


    少年卻一副「你有什麽資格說我」的表情,不高興地反問:「那……你們公司放假嗎?」


    原來他還沒發現啊?男孩子的心思果然不夠細膩。「我又蹺班了。」


    聽到她的回答,少年臉上有些吃驚。「你大概不知道,大人也很會蹺班吧!」


    少年的表情忽然柔和了些。「……所以你一大早就在公園喝酒。」他把自己看到的事情直率地說出來,兩人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光喝酒對身體不太好喔!要吃點東西才行。」


    「你這個高中生懂的真多啊!」


    「啊,因為我媽很愛喝酒,不是我……」少年慌張地辯解。


    他一定有喝過吧?真可愛。雪野決定再捉弄他一下。「我有帶下酒菜哦。」說完,她從包包裏掏出一大堆巧克力給他看,還問:「要不要吃?」堆滿雙手的盒裝巧克力嘩啦地散落在長椅上。


    「嗚哇!」少年嚇得往後退。雪野因為他的反應一如預期而樂開懷。


    「啊啊——你現在一定在想這女人真是糟糕吧?」


    「呃,沒有……」


    「不要緊。」


    是啊,真的沒什麽大不了。雪野第一次打從心底這麽想。


    「反正每個人多少有些不正常呀。」


    少年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是嗎?」


    「是呀。」雪野直視著他,語氣溫柔了許多。


    此時吹起了一陣風,仿佛在接續他們的對話,同時也吹蕩起新綠及雨滴,兩人四周響起呢喃般的沙沙樹葉輕擦聲,就在這瞬間,雪野突然注意到了。


    那個雨夜。陽菜子老師十多年前所說的那番話。事到如今,雪野才察覺老師那時根本不是不要緊,老師的心思仿佛轉移到她身上,讓她明白了一切。老師緊抱著一顆支離破碎的心,呐喊著:「不正常的人不是隻有我!」的心情,此刻曆曆在目。老師極力向年紀小許多的高中女生如此主張,那個模樣正好和現在的自己一模一樣。


    老師,請原諒我。雪野在心裏祈求著。


    我們每個人都在不知不覺之間生病了,可是,又有哪個大人是正常的呢?誰有資格將我們分類?我們已經不錯了,至少還知道自己病了。雪野以當年仰慕陽菜子老師那樣的拚命祈求著。


    「我該走了。」少年起身說道。雨勢隻比剛剛稍微小了些。


    「現在要去學校?」


    「我規定自己隻能蹺掉雨天早上的課。」


    「這樣啊!」隻認真一半,真是個奇怪的孩子。


    「我們也許會再見麵。」雪野忽然冒出這句原本不打算說出的話。


    「也許,是在下雨天。」


    看著少年一臉不解的神情,雪野事不關己地心想,我似乎真的很期待呢!


    後來她才知道,就在這天,關東地區進入了梅雨季節。


    引用詩:立原道造《雨の言葉(雨中絮語)》


    雷神の しまし響も さし曇り 雨も降らぬか 君を留めむ


    隱約雷鳴 驟然陰沉 但盼雨來 留你在此


    (萬葉集一一·二五一三)


    情境:「しまし響も(shi ma shi to yo mo shi)」在{萬葉集》中以萬葉假名標記為「小動」,也可如小說中的訓讀念法讀作「すこしとよみて(su ko shi to yo mi te)」。「雷」讀作「なるかみ(na ru ka mi)」,意指神秘且令人畏懼的人事物。這首和歌描寫女性試圖挽留即將離去的男性。因為下雨會阻礙男性離去,所以女性祈求老天突然降雨。這是對第八話中,男性朗誦的和歌的提問。亦即這是問答歌形式的和歌當中的「問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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