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第一班電車發車前幾小時醒來,並在自動販賣機買了罐營養飲料解渴。身體到處都在發疼。周遭仍是幽暗未明的天色,隻聽得見早蟬、烏鴉與山斑鳩的鳴叫聲。


    走進車站內,恰巧見到宮城坐著伸展身體。這恐怕是到目前為止,我見過她最像人類的舉動了。


    我拿著瓶子,眼神遲遲無法從宮城身上移開。或許是因悶熱的暑夜,她脫下身上的夏季針織衫蓋在腳上,白淨無瑕的雙肩展露無遺。


    ……或許,我的心情陷入非常混亂的地步,這大概是因為餘命不足三個月的關係,也可能是因為極度的失望所引起,還可能是因為睡昏了頭,更可能是身上的勞累與疼痛所導致。但最有可能的還是,宮城的容貌比想像中更吸引我。


    不管是哪個原因,此時此刻我突然想對宮城做些殘酷的事,說得直白一點,我想將宮城撲倒在地上,想把她當成所有情緒的宣泄出口。


    這是在我所有的想法中,最不適切的行為了,一旦真的犯下如此罪行,我的壽命無疑會被終止──但是那又如何?不過是讓死期提早幾個月而已,與其如此,還不如因為做了想做的事情而死。我在「死前願望清單」裏不也寫了「順從欲望」嗎?


    當我決定順從欲望,才發現沒有任何人比宮城更適合擔任我這種自暴自棄行為之下的受害者了。不知何故,宮城強烈地刺激著我那股淩虐他人的念頭。或許是因為宮城平常的強勢,讓我更想看看她脆弱的一麵,好好挫一挫她的威風。我想讓她知道「你雖然裝作堅強,但其實也隻是如此軟弱的人而已」。


    宮城見到擋在她正麵的我之後,似乎發現空氣裏彌漫著一股不安,所以架出一副有所防備的姿勢。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好。」


    「從監視員確認監視對象做出『不當的行為』開始,到讓監視對象壽命結束之間,會產生多久空窗的時間呢?」


    宮城的眼裏浮現警戒的神色。「為什麽會問這種事?」


    「因為我想知道若從現在開始侵犯你,到我被殺之前我還剩下多少時間。」


    盡管語出突然,但她卻沒露出半點驚恐的神情。


    反而以未曾見過的冷漠和輕蔑的眼神直視著我。


    「隻要一瞬間就能完成與本部的聯絡,從本部趕到這裏也在二十分鍾之內。當然,您是絕對不可能逃得掉的。」


    「這麽說,我有十分鍾以上的時間可以自由行動囉?」我立刻反問回去。


    「我可沒這麽說!」宮城將眼神從我身上移開之後,以低微的聲音回答。


    兩人之間的沉默持續著。


    不可思議地,宮城居然沒有逃走的意思,隻是一直盯著自己的膝蓋而已。


    我將雙手往她伸去。


    原以為她會歇斯底裏地發出怒吼或是竭盡全力地反抗,沒想到即便我的雙手已觸摸到她那雪白的雙肩,她也隻是露出悲傷的表情硬撐著身體。


    接下來我準備粗暴地拉倒宮城,硬將身體壓上去,讓體內的欲望得以渲泄。屆時她的身上可能會受傷,那美麗的膝蓋上麵說不定又要多出一道大大的傷疤,她那原本就黯淡無光的雙眸可能會更無光彩。等到完事後,她可能會帶著彷佛事不關己似的眼神諷刺地說:「您滿意了嗎?」


    我這麽做能滿足自己嗎?


    我現在到底想怎麽做?


    刹那之間,高昂的精神變得冷靜下來。


    取而代之的是湧至胸口的空虛感。


    在見到宮城那完全放棄的眼神後,我也感染了她眼裏的哀傷。


    放開宮城後,我隔著一個座位坐了下來。


    我真為自己的思慮不周感到羞恥。


    「監視員這份工作還真是辛苦啊,」我說:「非得麵對像我這種人渣不可。」


    宮城的眼神仍不願看向我,隻淡淡地說:「能得到您的理解,實在萬分感激。」


    原來如此,我心想。怪不得我的壽命隻值三十萬,因為隻差一步,我就差點犯下無可挽回的罪行了。


    「這份工作還真是危險啊,像我這樣的家夥應該不少吧?那種臨死之前,突然大發神經,將矛頭指向監視員的廢物?」


    宮城慢慢地搖了搖頭。


    「您還算是輕鬆的案子呢,比您行為偏激的例子可是大有人在。」


    宮城的這番話似乎在為我的墮落辯解。


    初次見麵我就曾問過她膝蓋上偌大的傷疤是怎麽一回事,但她始終保持沉默不回應,想必她就是擔心我這種翻臉不認人的行為吧。


    「為什麽會從事這份工作呢?」我反過來問她這個問題。


    「簡單來說,是『不得不從事這份工作』而已。」


    「那如果說得複雜一點,又是為什麽?」


    宮城臉上滿是意外。「我還以為您隻對姬野小姐有興趣而已……」


    「才沒這回事,要是我不覺得你有魅力,就不會做出剛剛那種舉動了。」


    「……是這樣啊。那還真是多謝了。」


    「如果你不想告訴我,不說也無妨。」


    「這個嘛,也不是什麽值得隱瞞的過去,嗯……我不是提過,能出售的除了壽命之外,還有健康與時間?」


    我點了點頭。


    「換句話說,我出售的是時間,大概賣掉了三十年左右。」


    ──對了,我一直對這點感到好奇。


    到底賣掉時間是什麽意思呢?


    「這樣啊,你賣掉了時間,這是指……」


    「沒錯,大部分的監視員都跟您一樣到過那間店,隻不過他們賣掉的是時間。就結果而言,也等同於賣掉人身安全與人際關係般那麽糟糕。」


    「在賣掉時間之前,你也是平凡的人類嗎?」


    「是的,跟楠木先生一樣是普通的人類。」


    這讓我有些難以理解,我還以為宮城的冷淡、嘲諷與頑固都是與生俱來的,在聽了她這番自白後,才知道她的這些特質或許全是為了求生存才拚死學會的。


    「你也會變老吧?如果賣掉了三十年的歲月,恐怕要等到四十歲以後你才得以從這份工作解脫吧?」


    「確實是這樣沒錯,不過這也要我能苟延殘喘到那時候為止。」她的嘴角泛起自嘲般的笑容。


    這代表往後的數十年裏,她都得過著被人視而不見的日子。


    「……為什麽會需要這麽多錢呢?」


    「您今天的問題還真不少耶。」


    「如果你不想回答也沒關係喔。」


    「即便是不怎麽有趣的往事也想聽嗎?」


    「不論如何,總比我賣掉壽命的理由還有趣得多吧?」


    宮城抬頭看了看時刻表。「好吧,反正離第一班列車發車之前還有一點時間。」她說完這句話之後,就準備將一切娓娓道來。


    「我至今仍不知道母親為何要賣掉數十年時間來買取壽命的理由。我印象中的母親總是不斷地抱怨生活現況,父親則在我快要出生之際離家出走。母親雖然不斷地咒罵著不知去向的父親,但內心深處應該還是希望有朝一日父親能回到家裏。或許為了繼續等下去,才希望延長壽命吧。隻是母親這麽做,父親的壽命也無法延長,母親則變成無人看見的透明人,更重要的是,我實在不了解母親的心情,究竟是為何緣故,才願意等待一個給予自己無數難以抹滅傷痕的男人。假設母親真的是為了等待父親而想活下去的話──事實上或許誰都可以是母親等待的對象,母親隻是沒有其他可以思念的人而已,除了父親之外,母親應該不認識其他愛著她的人吧……我非常厭惡自甘墮落的母親,相對地,母親也非常討厭我,總是把『真希望你從未出生』這句話掛在嘴邊。母親賣掉時間,成為監視員之後,就不曾出現在我麵前,印象中當年的我才六歲。之後幾年,我被托給伯母照顧,但伯母隻將我當成麻煩的不速之客。」


    說完這段話,宮城突然若有所思地不再繼續說下去。她應該不是有所感傷而變得安靜,有可能她正在反省自己方才說的這番話,會不會像是在乞討同情。


    接下來的口吻變得更加平淡,簡直像在述說他人的事情。


    「我十歲那年,母親就死了。死因完全不明,隻知道是遭到監視對象殺害。看來,縱使壽命延長,是否會因外傷或疾病而死,又是另外一回事。最初聽聞這件事的時候,我也覺得『這不就是詐欺嗎?』……前來通知母親死訊的男人傳達了另一項重要的消息。『你身上背有債務。』對方告訴我:『你的母親留下了巨額的借款


    ,如果你想立刻償還,隻有三條路可走,一是賣掉壽命,二是賣掉時間,三是賣掉健康。』母親雖然賣掉了幾乎一輩子的時間來延長壽命,卻在工作時間結束之前就死了,而與她關係最為密切的,就是身為女兒的我,所以得擔負起她留下的責任。而且在無法償還欠款時,對方可強迫我從三個選項裏選擇一項。」


    「所以你選的是時間嗎?」我問。


    「是的,選擇賣掉三十年多一點的時間才還得清借款……基於這個理由,我才以監視員的身分活到現在。雖然這份工作既危險又孤獨,卻能更深刻地體認生命的價值與人類的生存之道。一旦債務清償,我應該比任何人都更能『好好』地活著。想到這點,就不覺得這份工作有多差了。」


    她似乎覺得這份工作等於救贖的機會。


    不過我想來想去,隻覺得宮城的人生是場悲劇。「真是令人不解啊,」我說:「換成是我,一定將那樣的人生全數賣盡。方才你不是說能不能活到借款還完為止都不知道嗎?就現實來看,你的母親也真的因此死亡了。就算你真能活到債務了結的那天,你人生最精華的時期也早就結束了。我並不打算諷刺你什麽,但借用你的話來形容,這一切不過是『好不容易站回起跑點而已』,嚐盡苦頭,從四十歲才開始的人生,對我來說隻是一場悲劇,所以把壽命賣掉還樂得輕鬆一點。」


    「如果我的壽命與他人同值,或許我也會選擇您說的方法。」


    「你的壽命值多少錢?」


    「與您的價錢一樣。」


    宮城麵有難色地繼續說下去。


    「一年隻值一萬……我之所以故意讓您這麽痛苦,大概是因為我無法原諒隻值這麽點價值的自己。看來我不自覺地將自己的一切與您重疊了。真的很抱歉,到目前為止一直把您當成出氣筒。」


    「……現在說這些也毫無意義了不是嗎?倒不如立刻死一死還比較乾脆一點,」我如此回應宮城:「反正未來已看不見任何希望了。」


    「嗯,是的,您說的一點也沒錯,但沒能將此付諸實踐的我,身體果然還是流著與母親同樣的血液。我真是無可救藥的笨蛋啊,明明活得這麽痛苦,卻又本能地想繼續活下去。該不會連死法也與母親一樣吧。看來……一切是難以簡單地割舍的,因為『之後說不定會遇到好事』不是嗎?」


    「我可是認識一個一直說這句話,但五十年都一事無成,就準備一死百了的男人喔。」我以開玩笑的語氣說出這句話。


    「……嗯,那個人我也認識呢。」宮城會意地露出微笑。


    我麵露尷尬地笑了笑,隨手點了根煙馬虎過去。接著,宮城也站了起來,從我手中抽去一根煙叨在嘴上。我將打火機往宮城的嘴邊湊過去,示意要為她點煙,但打火機的油似乎恰巧用盡,不管摩擦幾次打火機的滾輪也點不著火。


    宮城用手指了指我嘴上叨著的煙,並將臉湊了過來。當我會意之後,同樣地將臉靠了過去。


    兩根不斷顫抖的煙在末端互相接觸後,火苗緩緩地燃紅了宮城的煙。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完全卸下武裝的宮城。


    至少,我要在她的記憶裏,成為最讓她感到放鬆的監視對象。


    我望向鐵軌的去路,天色正逐漸變得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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