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活動中心徒步走了四小時,好不容易才回到公寓。房間的味道真令人懷念。


    除了渾身是汗,雙腳也走到全是水泡。正當我準備衝澡而打開更衣室的門扉,突然想到應該讓宮城先洗澡吧?然而,要是太過體貼,宮城刻意營造的距離感就可能因此而被破壞殆盡了。


    我忍著想繼續衝澡的心情,早一刻洗完身體,換上衣服之後就走回房內。根據過往經驗,宮城在我睡著之後才能自由洗澡或吃飯,所以我立刻躺進棉被假睡。


    裝睡之際,我聽見宮城悄悄走去衝澡的聲音。當我正準備起身時,又聽見她走回的腳步聲,所以急忙再次閉上眼睛。


    「楠木先生。」宮城喚了喚我的名字。


    我假裝沒聽見。


    「楠木先生,你睡著了嗎?」宮城走到枕邊,輕聲地問著我。


    「我會這麽問,當然是因為知道你在裝睡。如果你這麽做是為我著想的話,謝謝你……晚安,浴室,借用一下囉。」


    一聽見更衣室門扉關上的聲響,我就坐起來,望著空蕩蕩、失去宮城身影的房間角落。難道今天她也要坐在那邊睡覺嗎?難道還要拖著那副需要休息的身體,重覆著睡幾分鍾、醒來監視幾分鍾的睡眠模式嗎?


    我試著坐到那個角落模仿宮城的姿勢。不論等了多久,始終無法感到睡意。回到房內的宮城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勸說的口吻提醒我:「為什麽坐在這裏?回到棉被裏睡覺比較舒服喔。」


    「這是我的台詞吧,你才應該在棉被裏好好睡上一覺。睡在這種地方果然奇怪。」


    「沒什麽好奇怪的,我早就習慣了。」


    我睡回棉被之後,將身體往墊被的左側挪過去。「待會我就睡在墊被的左邊,不論發生什麽事,我也不會入侵右邊的區域,當然也不會偷看。這絕對是最方便監視我的地點,至於要不要睡進來,全由宮城你決定,總而言之,我決定隻睡在左邊。」


    這是唯一可能的妥協點。宮城絕不會接受我睡地板、她睡墊被的條件,但就算我請她睡在身邊,她恐怕也不會一口答應。


    「你在說夢話嗎?楠木先生。」宮城似乎在確認我說這番話是否認真。


    我假裝沒聽見,閉著眼睛不予回應,差不多過了二十分鍾,背後傳來宮城鑽進棉被的感覺,沒過多久,背後就傳來輕緩的休憩聲,看來一天下來,她也累壞了。


    我們就這樣背對著背,共享著同一張墊被。我明白,這樣的提議不過是一種自我滿足而已。就結論而言,我還是帶給宮城困擾了,她也不想這麽做才對。要是她如此依賴他人的溫柔,會使她長年培養的那份屬於監視員的強韌枯萎,而且這份體貼還是來自一個將死之人的一時興起,純粹屬於一份不穩定的情緒。這種溫柔非但不是一種救贖,還可能是一種傷害。


    不過宮城以更廣闊的溫柔接納了我這份半吊子的溫柔。她應該是尊重我這份好意吧?也有可能隻是因為她真的累壞了。


    射入房間的炎紅夕陽吵醒了我。我原以為宮城起床了,沒想到她也才剛起來而已,正從棉被裏坐起,眯眼望著耀眼的落日。在視線交會的那一瞬間,我們不約而同地錯開視線。或許是睡得很熟的關係吧,剛起床的宮城一副毫無防備的模樣,頭發與衣服都不似平常整齊。


    「今天真的有點累才會這樣,」宮城像是要辯解些什麽說:「明天起,我就會睡回原本的角落。」


    之後又多加了一句:「不過,還是很感謝你。」


    我與宮城兩人落寞地走在落日的餘暉之中,耳邊吵雜的蟬鳴聲紛紛作響。


    或許是同睡一寢的副作用,今天的宮城與我保持了比平常還遠的距離。


    從便利商店領出僅存的儲蓄時,我發現這個月打工的薪水已匯入戶頭了。


    我暗忖,這是最後一筆可供運用的生活費了。


    非得謹慎地規劃用途不可。


    從漆成暗紅色的天橋欣賞夕陽之後,我們走往牛丼店去吃定食。由於這是間使用餐券的店,宮城也買了自己的餐券,說了聲「麻煩你」後,就將餐券交給我。


    「差不多快沒有事做了。」在喝完味噌湯之後,我如此感歎著:「寫在『死前願望清單』裏的事情,已經全部完成了。接下來我該做些什麽才好呢?」


    「可以做一些喜歡的事情啊,你不是還有一些嗜好?」


    「啊啊,你是說欣賞音樂與閱讀吧……可是現在想來,這兩種興趣不過是我為了『維持生存意誌』的手段,為了度過一無是處的人生,才選擇了音樂與書籍相伴。對於現在無須為生存掙紮的我而言,這兩項嗜好已不如以往重要了。」


    「改變欣賞的角度不行嗎?純粹聆聽音樂之美也不錯啊。」


    「可是,我已無法像以前投入了。不管看了什麽、聽了什麽,隻覺得『這些已與我無關』……仔細想想,這世界大部分的東西都是為了『今後還要繼續存活於世』的人而製造,絕不會是為了將死之人準備。這話聽起來雖是理所當然,但也的確如此。」


    鄰座正在拌著牛丼,貌似五十歲上下的男子看到獨自一人談論著死亡的我,不禁皺起了眉頭。


    「沒有更單純喜歡的興趣了嗎?例如到廢墟一遊,或是邊走邊數在鐵路上的枕木,又或者玩玩十年前就被人遺忘的老舊電玩。」


    「你的例子也太具體了吧,該不會之前的監視對象中,有人有這樣的興趣?」


    「是啊,甚至有人最後一個月是躺在行駛中的小貨車貨鬥裏仰望天空。他將賣掉壽命所得的錢全數送給連名字都不知道的老人家,然後拜托對方:『希望在不引起他人懷疑的情況下,繼續讓小貨車在路上奔馳。』」


    「這聽起來還真是悠閑啊,但或許反而是最聰明的一條路。」


    「其實真的很有趣喔。所有景色紛紛往背後飛逝的感覺真的很新鮮。」


    我試著想像那樣的情景。在藍天白雲之下,在蜿蜒的鄉間小路裏,一邊感受著令人身心舒暢的清風與震動,一邊朝向無盡的遠方奔馳,所有的回憶與後悔一旦浮上心頭,都能當場拋在路旁。那種越往前越遠離塵囂的感受,與死期將近的人的確相似。


    「你可以多說一點這些事嗎?不違反職業道德或守秘義務的內容就好。」我說。


    「回到公寓後,你想聽多少都可以,」宮城說:「若是在這邊說,你可能會被別人當成怪人。」


    回家時,我們刻意繞了大遠路,沿途經過了小片的向日葵花田,也經過小學的舊校舍,也從蓋在斜坡地的墓地前方走過。國中校園裏好像正在舉辦活動,我們走著走著,迎麵走來一群膚色健康黝黑的孩子們,擦肩而過之際,我聞到他們身上散發出止汗劑與防蟲劑的香味。


    這天夜裏的空氣十分清新,彷佛濃縮了整個夏季般。回到公寓後,我騎上本田小狼,載著宮城再度出門。或許是這天我們身上的衣服都很單薄,讓我清晰地感受到宮城身上的柔軟,怎麽也無法平撫心情的我還不小心闖了一次紅燈,慌張地握緊煞車之下,讓彼此的身體更加緊密地貼合,此時我隻希望心中的悸動別被宮城發現。


    爬上斜坡,在鎮上風景最佳的山丘停車後,我從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罐咖啡,細細地品嚐眼前沉靜的夜景。山丘下方是一整片的住宅區,純潔的橙色亮光正一閃一閃地綻放著,望向稍遠的方向,市區的燈光看起來變得更小。


    回家後,我刷完牙就側臥在棉被裏,聽著宮城說故事。宮城用像是述說睡前故事般的節奏,說著她監視過的人們那些說出來也無妨的故事。比起偉大的文學作品,那些既不特別又平凡的故事反而更能撫慰我。


    隔天,我將剩下的色紙折成紙鶴,順便思考接下來該做的事。宮城也坐在桌子的正對麵折著紙鶴。她突然告訴我,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應該也不錯,我也告訴她被紙鶴淹沒而死應該挺不錯的,接著雙手一捧,將一堆紙鶴向上撒去,宮城也同樣雙手捧起一堆紙鶴,往我的頭上拋撒。


    折到疲累後,我們走出門外呼吸新鮮空氣,也在煙酒店買了包short hope香煙,隨即點燃一根享受。喝著從自動販賣機買來的罐裝咖啡的同時,我突然發現一件事。


    一件太熟悉,熟悉到被我忽略的事情。


    宛如心聲被偷聽一般,宮城窺探著我的表情問:「怎麽了嗎?


    」


    「沒什麽,隻是件無聊事。我突然想起來,我有項打從心底『喜歡』的東西。」


    「說說看啊。」


    「我其實很喜歡自動販賣機。」我邊搔著頭發邊回答。


    「啊?」宮城突然愣了一下說道:「你喜歡自動販賣機的哪個部分?」


    「哪個部分呢?其實我也不太清楚耶,隻是小時候曾經想要變成自動販賣機。」


    宮城歪著頭,掛著一臉驚訝的表情。


    「呃……讓我確認一下,你說的自動販賣機,就是那種賣著咖啡、可樂,你也常常使用的那個吧?」


    「是啊,自動販賣機不隻賣咖啡與可樂,還提供各種商品,例如香煙、雨傘、護身符、烤飯團、烏龍麵、冰棒、冰淇淋、漢堡、關東煮、炸薯條、醃牛肉三明治、泡麵、啤酒、燒酒……日本還真是自動販賣機大國啊,應該是治安良好的關係吧。」


    「你是說你很喜歡什麽都賣的自動販賣機嗎?」


    「是啊,我除了喜歡使用自動販賣機,也喜歡單純欣賞而已。即便是平凡無奇的自動販賣機,我也願意花上一大段時間仔細觀察。」


    「呃……這還真是非常有個性的興趣呢。」


    沒想到宮城居然應和我,但實際上真的隻是索然無味的興趣。我心想,這毫無建設性的興趣足以成為我這無聊人生的象征。


    「不過,我似乎明白為什麽了。」宮城的口吻帶有幾分激勵。


    「明白為什麽想成為自動販賣機的心情嗎?」我笑著回應。


    「不是啦,這部分的心情實在還無法理解呢,不過──自動販賣機總是站在原地為人提供服務對吧?隻要投錢就隨時提供人們溫暖,也感覺得到一種果斷、穩定、永恒等這些特質呢。」


    聽完宮城這番話,我不禁感動了一下。「好厲害啊,你居然把我腦裏的想法表達得如此具體啊。」


    「沒什麽。」她不露喜色地點頭道謝。「自動販賣機對我們監視員也非常重要呢,因為它們不會像店員一樣忽略我們……所以我大致能體會喜歡自動販賣機的心情,不過接下來你打算怎麽實踐這個興趣呢?」


    「這就得提到另一個『興趣』了。我每次像這樣光顧煙酒店,都會想起保羅?奧斯特所導的電影《煙》。我非常喜歡這部電影,講述經營雪茄店的奧吉每天早上必定站在店門前的十字路口,為相同的地點拍攝照片的故事,而這種『單純』向對方挑釁的行為,實在令人為之痛快,所以我才想模仿劇中的奧吉拍一些乍看之下毫無意義的照片,以一種誰都辦得到的方式,以及近乎愚蠢的心態拍攝到處可見的自動販賣機。」


    「我可能無法明確地表達,」宮城回應著:「不過這種興趣我也很喜歡喔。」


    就這樣,我啟程踏上了自動販賣機巡回之旅。


    第一步,我先在二手店買了台生鏽的銀鹽相機與相機背帶,另外還買了十卷底片,光是有這些東西就算準備齊全了。雖然數位相機比較便宜,管理照片也比較輕鬆,但是我想更深刻地體驗「正在攝影」的感覺,所以做此選擇。將底片裝進相機卷好片後,我跨上本田小狼,然後持續拍攝每一台遇見的自動販賣機。


    拍攝時,我總是盡力讓自動販賣機周邊的景色一並入鏡,自動販賣機的外觀以及陳列的飲料並非我在意的部分,我隻想將自動販賣機以何種姿態佇立於何處的景色記錄成照片。


    一旦認真尋找,才發現鎮上的自動販賣機遠比想像中的多,光是公寓附近就拍了幾十張照片,即便是走過千百次的街道,也出現了好幾台不曾注意的自動販賣機,這些渺小的發現令我的內心雀躍不已。而且就算是同一台自動販賣機,白晝與黑夜的樣貌也不同,有些自動販賣機藉著亮光強調自身的存在,卻也因此招來蚊蟲包圍,有些則是進入節電模式,隻剩按鈕的亮光隱約浮現於黑暗之中。


    比我還執著這類無聊興趣的人多得是,無論我再怎麽拚命也不可能勝過那些人,但我絲毫不以為意,不管誰在一旁說閑話也沒關係,這就是最適合我的作風。


    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前往相片館等待照片顯影,我也習慣利用期間的三十分鍾吃早餐。一天結束時,我會將早上洗好的照片排列在桌子上,與宮城一同欣賞,再一張張小心地擺進相簿裏。雖然每張照片的中心都是自動販賣機,但這樣的共通點卻讓除此之外的差異更顯眼,彷佛是同一個人以同樣的姿勢與表情站在鏡頭中央,發揮出某種度量衡的效果。


    相片館的老板對於每天早上都來洗自動販賣機照片的我很感興趣。當我對著空蕩蕩的空位興奮地說話時,白發蒼蒼、體形瘦削、非常謙虛有禮的四十歲老板問了我一句:


    「是有人站在那裏嗎?」


    宮城與我麵麵相覷。


    「有啊,一位名叫宮城的女生,工作是負責監視我。」我說。明知毫無意義,宮城還是微微點頭,說了聲「請多指教」。


    我不認為老板真的相信宮城存在,但老板居然說了聲「原來如此」,全盤接受了一切。看來偶爾也是會遇到這種有點奇怪的人。


    「所以,這些看似奇妙的照片,都是在拍那位女生囉?」老板繼續追探下去。


    「不是,照片的主角並非那位女生,這些純粹是自動販賣機的照片而已。我與宮城一起尋找自動販賣機,並將找到的自動販賣機拍成照片。」


    「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你有些心聲想對她傾吐嗎?」


    「也不是,拍這些照片隻是我的興趣而已,宮城也隻是因為工作才跟著我。」


    「好吧,那就請努力拍下去吧。」說這話的同時,老板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走出相片館的時候,站在本田小狼旁的宮城正準備跨上後座,我也趁著這個機會將這副景色拍成照片。


    「你在拍什麽啊?」宮城歪著頭不解地問。


    「沒什麽,剛剛聽了老板的話之後,突然想拍一張試試看。」


    「別人可能隻會覺得這是一張無聊的機車照片呢。」


    「從別人的角度來看,我拍的每一張照片都很沒意義吧。」我說。


    還好像相片館老板這樣的人是少數,否則可就麻煩了。還記得某天早上準備前往公寓門外的垃圾放置場時,我壓著門,等待宮城穿好鞋子下樓,剛好隔壁房間的鄰居也走下樓梯。這位男性鄰居的身高不凡,眼神也給人強烈的壓迫感。宮城下樓後說了句「久等了」,我把門帶上的同時也順口回了句「那麽出發吧」。這時那位鄰居突然轉頭看著我,表情像是看到什麽可怕的東西一樣。


    今天是微風不起,豔陽高照的一天。我在未曾一遊的地區裏迷路了兩個小時之後,總算來到熟悉的地方,而那地方竟然是我與姬野度過年幼時期的故鄉。說不定迷路時,人們都會本能地往故鄉的方向前進。這或許可說是一種返巢本能吧。


    話說回來,故鄉的自動販賣機仍然位於老地方,我騎著本田小狼穿過田間小路的同時,也拍了好幾張照片。


    少年時期常去的雜貨店門口,仍擺著一台充滿複古情懷的冰淇淋自動販賣機。我特別喜歡麥片巧克力球、黃豆粉糖棒、骰子牛奶糖、橘子口香糖與文旦糖──如此想來,小時候的我淨是吃這些甜食啊。


    這間雜貨店好像早就關門大吉了,不過從我初次造訪時就滿是紅色鐵鏽又故障的自動販賣機,依然佇立在門口。另一邊外觀像公廁的電話亭雖然從以前就在了,但似乎仍辛苦地服役著。


    我與宮城走進雜草叢生的公園裏,坐在沐浴在陽光底下的板凳,拿出早上做的飯團享用。這座公園雖然人煙稀少,卻有一群黑貓與虎斑貓在此棲居。貓兒們遠遠地窺探著我們倆的動靜,過了一會兒之後,或許是知道我們沒有惡意,慢慢地走近我們。可惜手邊剛好沒有貓兒們喜歡的食物。


    「話說回來,貓兒們看得見宮城嗎?」


    聽我這麽一問,宮城站了起來,向貓兒們走了過去。


    黑貓立刻往後逃,虎斑貓則是保持警戒距離而後退了幾步。


    「如你所見,狗與貓是看得見我的。」宮城回頭望了望我說:「雖是如此,但不代表我會受動物們歡迎呢。」


    用餐完畢後,宮城在我抽著飯後煙的時候,用鉛筆在筆記本畫下眼前景色的速寫。她的視線應該是落在貓兒們的身上吧。不知何時,貓兒們爬上


    了溜滑梯,而宮城對這樣的畫麵似乎十分著迷。


    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興趣。或許,宮城之前都隻是看似寫著觀察紀錄,事實上沉浸在她的個人興趣裏吧。


    「你居然會有這種興趣啊。」我說。


    「嗯,很意外嗎?」


    「有點。不過你畫得不太好看就是了。」


    「所以我才在練習啊,很了不起吧?」不知為何,宮城居然如此得意洋洋。


    「你之前畫的東西能不能讓我看看呢?」


    「嗯……我們是不是該往下個目的地出發了?」


    宮城故意轉開話題,順手將筆記本收進包包裏。


    在故鄉探尋了半天,準備往下一條街出發時,又經過剛剛的那間雜貨店門前。


    遠遠地,似乎有人坐在店門前那張印有「雪印牛乳」標誌的板凳上。


    是一位我十分熟悉的人物。


    我將本田小狼熄火停在路旁,就往坐在板凳上的老婆婆走近,與她打了聲招呼。


    「您好。」


    老婆婆的反應十分遲緩,應該是有聽到才對,不過隻有眼睛往我的方向轉過來。這位老婆婆的年紀應該超過九十歲了吧,不管是臉龐還是在膝上交握的雙手,都早已布滿歲月的刻痕,凋零下垂的白發讓彷佛失望的少女般的表情,蒙上了另一層的悲壯。


    我蹲在板凳前方,再次說了聲「您好」。


    「您應該不記得我是誰了吧?」


    老婆婆的沉默應該是種肯定。


    「這也難怪,我最後一次來這裏,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老婆婆依舊毫無回應,視線彷佛被釘在數公尺遠的地麵上。


    我仍持續自說自話。


    「但是我對您可是印象深刻喔,這不是因為年輕記憶好的緣故。的確我現在才二十歲,但很多過往都已不複記憶。不管曾經多麽幸福或辛苦,隻要沒遇上回想的契機,過沒多久就全忘了。隻要沒注意這件事,恐怕連忘記本身都忘記了。如果每個人都可以精準無誤地記得最美好的回憶,恐怕將終日愁眉苦臉,度過空虛的現在;就算每個人都可以精準無誤地記住最糟的回憶,果然也隻能終日愁眉苦臉,度過空虛的現在。有些事若不先記住,可能會將自己逼入絕境,所以每個人都隻是在拚命記住事情而已。」


    老婆婆沒表示任何反對或同意的意見,就隻是紋風不動地坐在板凳上。


    「在紛亂而不確定的記憶之中,您之所以未曾褪色,是因為我曾經受您照顧過,這可是非常少見的事情呢。因為十年前的我鮮少感謝他人,即便大人親切地對待我,我也隻會覺得『他們隻是因為自身的立場而不得不善待我』而已,並非出自純粹的善意……嗯,我還真是個不可愛的小孩啊。就因為我是這樣的小孩,才會想要離家出走吧。不知道是八歲還是九歲的時候,正確的時間已記不得,但我曾經在晚上與母親大吵一架,最後甚至氣得奪門而出。吵架的原因也很模糊,但想必是很無聊的芝麻小事吧。」


    說著說著,我往老婆婆的旁邊坐下來,靠著椅背,眺望著矗立於遠方的鐵塔與晴空裏的積雨雲。


    「我不顧後果離家出走後就躲進這間雜貨店打發時間。當時已非小孩子在外麵遊蕩的時段了,所以您親切地問了我:『不用回家嗎?』才剛與母親大吵一架的我,哭著回答您的問題,而您在聽完後,打開櫃台後方的門,對我招了招手,等到進門後,又端出茶點請我吃。幾個小時之後,我的母親打電話來問:『請問我家小孩有沒有在您那邊?』您卻回答:『在是在,不過請再給他一個小時的時間吧。』說完就把電話掛掉了……對您來說,這或許隻是件小事,但是我之所以能開始對人有所期待,完全是因為有過這次的經驗──至少,我是這麽認為的。」


    還願意再繼續聽我說這些廢話嗎?我問了問老婆婆。


    老婆婆緊閉雙眼,彷佛處在彌留之際的狀態。


    「您若不記得我,想必也把姬野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了吧。她也常跟我一起來這間店。姬野人如其名,就像是從童話故事走出來的公主一樣(注10)。真要形容的話,她那出眾的美貌根本與這座小鎮格格不入。我與姬野都被小學同學們排擠,我被討厭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我是個行為舉止讓人討厭的家夥,但姬野之所以被討厭,全在於她那不同於常人的氣質……雖然這麽說對她有些抱歉,但我還真是不得不感謝這樣的情況,因為當我們被小團體攆走後,就隻能相依為伴了。光是姬野陪在身邊這件事,就足以讓我平心靜氣地麵對同學們的欺負,因為他們會將我等同於姬野一般對待。」


    每提到姬野這個名字一次,老婆婆似乎就會有點反應。


    這也讓我能夠繼續開心地說下去。


    「小學四年級的夏天,姬野因父親調職而被迫轉學,但也因為這件事,讓我把印象中的她視為神一般。『二十歲之前若彼此還沒找到對象,就在一起吧』這句話,一直支撐著我這十年來的生活。不過前幾天我才知道,姬野對我絲毫沒有好感,而且經曆了某段時期之後,反而產生了恨不得殺死我的怨恨,甚至打算在我麵前自殺。我一直在思考,到底我之前犯了什麽錯,才讓她如此恨我……結果,突然在某一天我想起一件事。與姬野見麵之前,我將埋藏著小學全班同學寫的信的時光膠囊挖了出來,其實這麽做是不道德的,但我已是個將死之人,這麽點小事應該還是能被原諒的。」


    那麽。


    容我公布正確答案吧。


    「當然,還是有關時光膠囊的話題,但奇妙的是,裏頭沒有姬野的信。我之前雖然徑自解釋為姬野剛好在那天沒來上課,但仔細一想,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那封信是級任導師花費心力要全班學生好好準備的,就級任導師的個性,她絕不會因為某個人剛好缺席就少放一封信。所以前思後想,隻能想到有人比我還早一步將時光膠囊挖出來,然後將姬野的信拿走。而會這麽做的──除了姬野本人別無他人。」


    這番推論並非事後諸葛。


    不過此時,所有的線索都在我腦海裏串連起來了。


    「十七歲那年,姬野寄了封信給我,信裏的內容並不那麽重要,隻要收件人是我的名字,而寄件人是姬野就夠了。姬野本來就是個絕不會寫信或打電話給別人的人,即便對方與她的關係多麽密切也是一樣。那時她甚至仔細地將寄件人的地址也寫上,在寄來的當時,我應該要發現事有蹊蹺才對。」


    沒錯。


    要是能早一步發現不對勁就好了。


    「那封信,正是姬野的sos求救訊號。在那時候,她的確是向我求救了。那時的她與我陷入同樣的絕境,於是循著同樣的路徑,開始緬懷過去,也到了小學將時光膠囊挖出來,回憶著唯一一位青梅竹馬的點點滴滴,並將自己的信件抽走。當我未能即時察覺她的心意時,就已經失去幼時玩伴的資格了。而報應就是,我徹底失去了姬野。她成了無心的稻草人,得知一切的我也成了行屍走肉,而她準備自殺,我的壽命也已將盡……在此結束故事雖然不甚理想,但這晦暗不明的情節總算可以結束了。讓婆婆聽我廢話連篇真是萬分抱歉啊。」


    正當我準備轉身離去,老婆婆以微弱到轉瞬消失的聲音說了聲「再見」。


    這句離別是她給我的唯一一句話。


    「感謝您,再見。」我道謝之後,隨即轉身離開雜貨店。


    被過去的恩人遺忘這點其實並未在我心裏留下多麽深刻的傷痕。


    看來我已習慣被自己的回憶背叛了。


    可是此時的我完全忽略了某個可能性。


    在各種失望紛至遝來之中,總是陪在我身旁,悄悄地在背後支持我的那位女孩。


    與我抱著相同的絕望,卻選擇了出售時間而非壽命,不見未來的那位女孩。


    雖然不苟言笑,卻擁有同情弱者的情懷,極度溫柔的那位女孩。


    我完全忽略了宮城背叛我的可能性。


    「楠木先生,楠木先生。」


    隻有坐在機車後座才能毫不猶豫地抱著我的宮城,在機車行進期間拍了拍我的側腹。我稍微減速,問了問「怎麽了?」之後,她似乎是為了提振我的心情而告訴我:「我告訴你一件好事吧。」


    「我想起來了,這條路我很久以前有來過,比在擔任監視員更早之前。隻要沿著這條路一直走,


    到了某個地方右轉再繼續直走,就能到達那座星之湖喔。」


    「星之湖?」


    「就是我之前提過死前還想再去一次的那座湖啊,隻是我不知道正確名稱。」


    「啊啊,你的確提過這件事呢。」


    「這是不是件好事啊?」


    「真的耶,聽到一件好事。」我坦率地給予回應:「那絕對是得去看看啊。」


    「機車的油還夠嗎?」


    「途中再去加油吧。」


    我們到了最近的自助式加油站加滿油之後,就照著宮城的指示往目的地移動。時間已超過晚上八點。騎在蜿蜒的山路裏,每到一處景點我就讓引擎稍微休息一下,持續騎了一個半小時左右,總算抵達她口中描述的星之湖。


    我們在附近的超商買了泡麵,坐在店外的板凳吃完後,將本田小狼停放在不遠處的停車場,就走上燈光依稀的山路。宮城對四周的建築物似乎似曾相識,一邊左顧右盼一邊提醒我:「現在還不能抬頭看喔。」其實視線角落的星空已無比美麗,但我還是聽從宮城的指示,低著頭繼續往前走去。


    「那麽,從現在開始,請仔細地聽我說的話,」宮城如此說:「接下來的路由我帶領,在我說可以睜開眼之前,千萬別張開眼睛喔。」


    「你是說,要我忍到最後的意思嗎?」


    「嗯,因為是難得一見的星空,楠木先生也希望能在最完美的條件下欣賞吧?……快點,把眼睛閉起來吧。」


    聽從宮城的指示閉上眼睛後,宮城牽起我的手,一句句「往這邊」慢慢地引導我。行進時閉上眼,反而能聽見之前未能聽見的聲音。原以為隻有一種夏蟲的聲音,這時才聽清楚有四種蟲鳴聲,有的不斷低鳴,有的高亢響亮,有些如鳥鳴聲悅耳分明,有些則如蛙鳴聲般聲聲入耳。此時就連微風撫來的輕聲細語與遠處波浪傳來的聲響,還有我們兩人的腳步聲也變得十分清晰可辨。


    「欸,楠木先生,要是我騙你走到很可怕的地方該怎麽辦?」


    「所謂很可怕的地方是?」


    「這個嘛……例如斷崖或是橋上這類可能從高處墜落的地方。」


    「我沒想過你會這麽做,也不想去想這件事。」


    「為什麽?」


    「因為宮城你沒有理由這麽做。」


    「這樣啊。」宮城有點失望地回應著。


    腳底的觸感從柏油路變成了砂子,沒多久又像是踩在木頭上,看來我們正走在棧橋上。宮城告訴我:「就這樣閉著眼,站在這裏別動,」隨後把原本牽著我的手放開,又說:「請小心腳邊,仰躺下來,現在可以把眼睛張開了喔。」


    我往地麵坐下來,謹慎地讓後背躺在地麵上,深呼吸之後,讓眼睛緩緩地張開。


    映入眼簾的,是我不曾見過的美麗星空。


    或許該這麽說,從今天開始,我才明白何謂星空。


    如此美麗的星空,我隻在書本或電視裏看過,我知道夏季大三角,也知道會有一道銀河橫渡三角形中央,而其中一邊會散布著粉末般的星塵。


    不過就算能透過資料得知正確的顏色與形狀,唯獨「大小」是無法具體想像的。


    眼前的星空遠比我的想像來得浩大許多。


    耀眼的星空宛如從天而降的白雪。


    我對站在一旁的宮城說:「我多少能夠體會你想在死前再來這裏一次的理由了。」


    「現在能夠體會了吧?」宮城顯得十分得意。


    之後我們就一直躺在棧橋上仰望著夜空,期間還見到三次流星飛過,我也思考著見到下一顆流星時該許什麽願望。如今我已不想取回壽命了,也沒有想要與姬野再見一麵,更不想讓時間倒流,我已沒有全部重新再來一次的活力了。


    像這樣安穩地躺著,猶如沉睡般死去,應該就是我的願望吧。若還要求更多,我就真的太不知足了。


    至於宮城的願望,想也不用想,就是辭去監視員這份工作,換言之,就是擺脫透明人這個身分吧。工作期間將被所有人忽視,而唯一能注意到自己的監視對象卻必定在一年之內死去,即便像宮城這種善於忍耐的人,恐怕也無法持續這種生活三十年吧。


    「宮城你,」我有些事想向宮城確認:「是不是為了我而說謊?你騙我說,姬野根本不記得我的事情。」


    宮城躺著將臉轉向我之後,沒正麵回答我,隻是告訴了我:


    「我也曾有青梅竹馬喔。」


    我試著搜尋記憶說道:「嗯,我記得你說過,就是那位『曾經珍惜的人』嗎?」


    「是的,你還記得真清楚耶。」


    我靜靜地等了一會,宮城才開始娓娓道來。


    「其實我也有一位兒時玩伴,就如同你心目中的姬野小姐一樣。我們曾一起拒絕融入世界,並肩活在互相依靠的兩人世界裏……成為監視員之後,第一次休假我就去見了他一麵。當時我以為『如果失去了我的陪伴,他應該會陷入無盡的悲傷吧』,我深信他會將自己封在自我的殼裏,期盼著我早日回到他的身邊……隻是,幾周不見的他似乎非常適應沒有我的世界。不,不隻是適應,我消失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他已完全被這個世界同化,徹底融入那些曾經將我們當成異類的人群裏。」


    宮城再次凝望著夜空,臉上卻多了幾分乾笑。


    「當時我就發現了,對他而言,我不過是一副阻止他的腳鐐而已……說實話,我曾希望他遭遇不幸,希望他陷入悲傷,希望他絕望地封閉自己,希望他等待無法回到他身邊的我,然後就此身心煎熬地活下去。我一點也不想見到他如此堅強地活著……之後,我再也不曾去見他了,因為不管他過得幸福還是不幸,都隻會令我徒增傷心。」


    「即便如此,你死前還是想再見他一麵?」


    「嗯,因為我其他什麽都不知道。直到最後還讓我念念不忘的,恐怕也隻剩這點了。」宮城坐了起來,當場抱膝而坐,又說:「所以我很能體會你的心情呢。不過你應該並不希望被人了解吧。」


    「沒這回事,」我立刻搶著回答:「謝謝你願意懂我。」


    「不客氣。」宮城淺淺地露出微笑。


    將位於湖附近的自動販賣機拍入相機之後,我們就一起踏上回公寓的歸途。


    宮城說了聲「因為今天也非常疲憊」之後,就鑽進了我的棉被裏。


    正當我打算偷看宮城一眼就好時,沒想到她也正準備做相同的事,四目相交的我們緊張地錯開眼神,立刻回到背對背的姿勢就寢。


    觀賞星空時,我向流星許下的願望應該是「但願這樣的日子能持續下去」沒錯。


    但隔天醒來,宮城的身影卻已消失無蹤。


    隻剩筆記本還留在枕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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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0:姬 日文中「姬」意指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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