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現在,他卻衣著襤褸,麵目蒼白,眼神不再犀利,神態不再傲慢。


    他的腋下,甚至是拄了一副簡易的拐杖,身體蹣跚,舉止維堅。


    他背了一個不算太大的破包,手裏拿著兩瓶礦泉水叫賣著:礦泉水,礦泉水嘞,三塊錢一瓶,拿兩瓶五塊,整個火車站沒這個價兒了……


    他的聲音中,已經沒有了往昔的霸氣,卻流露出一種令人寒心的蒼涼。


    當曾經的王者,淪落為火車站上的礦泉水小販,這其中,究竟經曆了什麽。


    阿勇,阿勇----這個名字,在我心裏猛地重複了千萬遍。


    我的心,被麵前的現實刺痛,盡管,這也許是我預測到的!


    我一直在擔心,阿勇會被付時昆識穿,但這一天,終於還是發生了!而且,還是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悄然而來。


    阿勇終究還是為了幫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殘廢的肢體,便是證明。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在被付時昆識穿後發怒的樣子……付時昆一氣之下打斷了他的雙腿,將他逐出華泰,從此在北京沒有立足之地。


    我揉了揉濕潤的眼睛,望著麵前這個熟悉的壞壞的家夥,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更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我隻覺得,在他的渾身上下,寫滿了----寫滿了‘義氣’二字,寫滿了因為義氣二字而造成的傷害。這意味著,在我進保安公司執行任務的過程中,又有一個無辜之人,受到了牽連和傷害,一種強烈的負罪感,瞬間將我淹沒在心靈的譴責之中。


    我更加過意不去的,是阿勇的隱瞞,他明明知道我去了天龍,明明知道在他出事的時候,我可以幫他。但他卻沒有拖累我,甚至連手機號碼都換了。他的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


    我就這樣一直靜靜地望著阿勇,遲遲不敢上前,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去麵對他,麵對這樣一個曾經叱吒風雲如今卻滿目瘡痍的恩人。我更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幫他。早知如此,我應該堅定自己的立場,把他接到天龍公司;早知如此,我哪怕是采取暴力手段,也絕不會讓他繼續留在華泰承受本來我應該承受的代價。


    我眼睛裏的濕潤,遲遲幹不了,因為我的心,已經濕了。一陣強烈的北風,不知幾時吹起,有點兒涼,但是繁雜的人群,卻沒有一絲冷意。阿勇手中的礦泉水,仍然是那麽豐滿,裏麵那晶瑩的生命之源,像是裝滿了我欠他的債,讓我愧疚不已。


    阿勇臉上掛著一種言不由衷的笑,當他接過旅客們手中一元一元的零錢時,眼神中又開始繃發出一種特殊的知足和喜悅,顯然,他已經適應了這種生活。已經變成殘疾人的他,難道還有別的選擇?


    試量了很久,我終於鼓起勇氣,緩緩地走了過去。


    阿勇幾乎連頭都沒抬,等我走近他的時候,他仍然是喊著:礦泉水,礦泉水嘞,三塊錢一瓶,拿兩瓶五塊,整個火車站沒這個價兒了……


    我鼻子一酸,終於衝他喊了一句:阿勇。


    也許此時此刻,我能表達出的,隻有這一個深刻的名字。


    阿勇似乎是被嚇了一跳,他終於肯抬頭瞧了我一眼,神情驚慌地道:“不不不,我不是,我不是阿勇!”


    他說完後,像一隻受到驚嚇的小鹿一樣,轉過身蹣跚離去,他走的很慢,身體搖晃的厲害,由此可見,他受傷之深。


    因為走的太急,他的一瓶礦泉水無意滑落在地上,他沒有揀。


    他躲著我幹什麽?


    我低下身子揀起礦泉水,正準備追上去,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卻猛地立在了我的麵前。


    男子問我:要住下嗎,旁邊有一家森泉賓館,很便宜,幹淨又衛生。還有鍾點房……


    我皺眉撥拉開男子,幾乎是吼了起來:“滾!滾遠點兒!”


    我發現阿勇已經消失在視野當中,不是他已經走遠,而是他被熙攘的人群,遮掩住了單薄的身體。


    我喊著阿勇的名字,繼續追趕,終於在人群中重新找到了他。


    我伸手拉住了他的肩膀,喊道:“阿勇你這是幹什麽,為什麽不願意見我?你,你讓我找的好苦,好苦啊!”


    阿勇搖晃著肩膀,道:“不要,不要可憐我,不要可憐我。我現在過的很好,很好!”他搖晃著腦袋,抱緊了手中的礦泉水,如同驚弓之鳥。


    我急了,搖晃著他的肩膀罵道:“你好個屁!你好什麽好?你哪裏好?為什麽,為什麽不給我打電話,為什麽不告訴我?你以為你躲在這裏,我就找不到你了嗎?阿勇,我一直在打聽你的下落,你知道嗎?是我讓你變成這個樣子的,是我!你應該大氣凜然地站在我麵前,罵我,怨我,這才是對的。你不應該這樣畏頭畏尾一個人承擔……”我的情緒有些失控,很多心裏話想一下子倒出來,但是嚷嚷了大半天,才知道,我欠阿勇的恩,也許一輩子都道不完,還不完。我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在我心裏,恩人,值得我感激一輩子。


    阿勇拚命地掙脫我的雙手,道:“不不不。我跟你沒關係,我根本就跟你不熟。我甚至連你的,你的名字,都忘了,隻記得,隻記得你姓趙!”


    我苦笑。我發現了阿勇眼睛裏那股白亮的東西。這證明,他並沒有告別過去,也並沒有忘記我這個朋友,更沒有忘記他曾為了我,所承受的那一切。


    我說:“你撒謊,你在撒謊!這樣,咱們,咱們先找個地方,找個地方坐下來,我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話音剛畢,我突然覺得自己的身後,好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地砸了一下。


    我扭頭望去,見一瓶礦泉水掉到了地上,麵前有兩個跟阿勇同樣造型但卻四肢健康的男子猙獰地望著我,興師問罪:“敢欺負我們勇哥!不想買水喝也不能打人啊,你別看我們勇哥現在這樣子,以前他可是……”


    我一下子明白了,這兩個男子,是阿勇的同行。他們見我搖晃著阿勇的肩膀,衝他大吼,以為是我和他發生了衝突,所以才跑過來幫阿勇解氣。而我則是沉浸在對阿勇的歉意中,因此竟然沒有絲毫防備他們出手,他們用一瓶礦泉水作為武器,襲擊了我的後背。


    隻是,還沒等這兩位發表完憤怒,阿勇卻像瘋了一樣地,將手中的礦泉水投向他們,狠狠地罵了起來:“誰讓你們打他的?誰讓你們打他的?他是,他是我的朋友,他是我,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阿勇的這個舉動,更是讓我心酸不已,我的眼眶,再次濕潤。我不是一個懦弱的人,但是遇到阿勇這樣的異類朋友,我的心被一種莫名的感動所牽絆著,糾結著。


    我一下子將阿勇摟在懷裏,輕拍了一下他的後背,輕聲道:“阿勇不要這樣子!走,咱們找個清靜點兒的地方。”


    阿勇推開我,望著我道:“生活,就沒有清靜。你走吧。”


    我說:“我不走。我堅決不走。”


    阿勇道:“你知不知道,你這一來,我要少掙很多錢?你這是在,在影響我的財路。”他眼神撲朔地望了望那兩個男子,道:“你倆,幫我送客。送一下客。”


    我苦笑:“為什麽要這樣?”


    阿勇道:“為了我的財路。我現在混的很好,很好。你看,我這一瓶礦泉水能賣三塊錢,成本連五毛都不到。我一天能賣幾十瓶甚至上百瓶,你這一會兒工夫,已經耽誤我賺好幾塊錢了!”


    我鼻子再一酸,不知道阿勇是故意趕我走,還是已經逆來順受,默默地接受了這種生活。


    我望著阿勇道:“阿勇,你怎麽,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


    阿勇道:“我現在,我現在很好,很好啊。我在這裏,有很多好兄弟,很多。這不,他們兩個,是。還有好幾個。”


    我知道,無論做什麽工作,都是抱團的。在火車站上賣礦泉水,也相當於一個有組織的團夥,他們之間有來往,有衝突,也有一兩個能駕馭局麵的領頭人。他們可以在其中某一人遇到衝動時一致對外,也可以內部因為搶奪有利位置而爭的不可開交。莫非,阿勇就是那個領頭者?


    我拉著阿勇的胳膊,勸了他很久,他好像是鐵了心一樣,死活不肯跟我單獨聊聊。他一味地推說自己現在生活的很好,一切順利,如意。


    我真想打他幾拳讓他清醒清醒,他越這樣,我越覺得虧欠他太多。


    但是往往危險潛伏在不經意當中,正當我絞盡腦汁想要勸阿勇私聊的時候,一群阿勇的‘仇家’,已經逐步靠近。


    而事實上,他們與阿勇結仇,隻因為一瓶礦泉水。


    這夥人大約有五六個人,其中有位漂亮的貴族美女,被族擁著,朝這邊走來。


    確切地說,他們找到了阿勇!就在我和阿勇進行激烈的爭辯的時候,他們找到了阿勇!


    貴族美女認出了阿勇,衝他憤憤地一指,道:“就是他,就是他賣給我的礦泉水!就是他!”


    幾個人都像是貴族美女養的哈巴狗,個個麵相猙獰,爭相表現。我不知道這些聽話的男人和這花枝招展的美女是什麽關係,但是總有一種預感在心裏滋生: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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