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空太進浴室洗澡的時候,已經跨過一天了。


    ——明天就要來這裏接人了。


    他泡在澡盆裏洗臉,一次又一次……明知無法洗掉過去,已經發生的現實也不可能因此變成夢境。


    他無意義地看著浴室的天花板。水滴落在額頭上,冰涼又舒服,會讓人清醒。


    就這樣過了好一會,更衣間兼廁所的門打開了。外頭已經掛著「男性入浴中」的牌子,所以大概是仁吧。


    「空太。」


    不過聽到的卻是女孩子的聲音。空太瞬間以為是真白,但並不是。是麗塔。


    「怎、怎麽了?」


    「現在可以打擾你一下嗎?」


    「如果我像剛出生的姿態,你也無所謂的話。」


    「我開門囉。」


    「請不要這樣。」


    「那就請維持現在這樣聽我說。」


    麗塔的聲音聽來有些沒精神,感覺得出她的情緒低落


    「我知道了。」


    麗塔坐在毛玻璃的前麵,背對著空太。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有一位非常會畫畫的少女。」


    空太一動也不動地傾聽著。


    「她的畫能夠打動所有看的人的心,誕生出許多的感動。」


    不用問也知道。


    「所以,她的畫周圍總是擠滿了觀賞的客人,人潮絡繹不絕。」


    這就是真白的故事。


    「有人說這個女孩是天才,也有人說這女孩有才能,又有人說這女孩受到藝術的愛戴。人們讚頌著這個女孩,幾乎到了讓人覺得讚美已經是陳腔濫調的地步。」


    空太閉上眼睛,想像著這個情景。


    「但是,她卻一點也不覺得幸福。」


    接著想起真白麵無表情的臉。


    「無論什麽稱讚的話語,都無法讓她動心。」


    那麽,是什麽東西驅使著真白呢?


    「有一天,她受到朋友的邀約,到了展示自己繪畫的美術館。那一天,也有許多為了看她的畫而來的人們。她在有些距離的地方看了好一陣子,原本隻是一時興起……」


    這個故事到底會如何發展?


    「結果,她注意到了一個小男孩。那個孩子,即使看了她的畫也完全沒有興趣的樣子。『好奇怪的畫!』小男孩這麽說完,就跑到美術館的角落,開始讀起一本書,而且非常地專注……男孩子有時一臉認真,有時開懷大笑,露出了許多的表情。感到好奇的她,向這個男孩子問道『你在看什麽?』結果男孩子滿臉笑容地對她說『就是這個啊。』邊把書拿給她看。」


    「原來是這麽回事嗎……」


    「那本書是某個遙遠島國的漫畫書。過沒多久,她就立刻動身前往那個遙遠島國了……說完了。」


    很久之前,空太曾經問過真白為什麽要畫漫畫,她說因為繪畫不有趣。那大概就是麗塔所說的故事裏所感受到的事吧。


    叫一個小孩子去理解連空太都不懂的藝術世界,實在是太不講理了。


    「實際的部分連我也不清楚。不過,我想那應該是個很重要的契機。」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我也不清楚。不過,就是想說。」


    「這樣嗎?謝了。」


    「要不要順便幫你刷背?」


    「咦!」


    「當然是開玩笑的。」


    麗塔站起身來,她的影子很快就不見了。空太隻是沉默地看著她離開。


    他看著水麵,無精打采的臉就映在上頭。


    空太洗完澡,即使回到房間裏躺在床上,卻一點也不困。這種時候就想跟貓咪們玩到想睡為止,偏偏現在房裏一隻貓也沒有,不知道是到誰的房裏去叨擾了。最近常看到貓咪待在七海或美咲的房間裏。


    空太看著即使關了仍然隱約亮著的日光燈,心裏想著為什麽會是亮的呢?


    要是他不這麽做,千尋的聲音就會不斷在腦海中重播。


    ——明天就要來這裏接人了。


    聲音在腦袋裏不斷重複著,越來越大聲。


    「啊~~可惡!」


    空太用手掩住臉。


    明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不知道為什麽現在還感到焦躁。雖然已經知道了,但完全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真白會怎麽樣?自己又該怎麽辦?之前什麽也做不到,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就能做些什麽。那麽,要放棄嗎?放棄又是放棄什麽……空太腦中一片混亂。


    停止思考的空太耳邊,手機開始震動。是簡訊。


    空太想著不知道是誰,邊打開來看


    ——空太,你醒著嗎?


    是真白傳來的。


    空太以顫抖的手指,按著按鍵回信。


    ——醒著啊。


    不過沒有立刻得到回覆。因為真白還不習慣操作,所以這也沒辦法。


    ——這樣啊。


    等了兩分鍾才傳來的回信很短。空太立刻又回了簡訊。


    ——是啊。


    這次會等得跟剛才一樣久吧?大概會是這樣。不過,這樣的時間間隔,對現在的空太來說剛剛好。因為他的心境上並不急著想要答案。


    ——我也醒著。


    如同空太所預料的,大約過了兩分鍾,傳來了這樣的回覆


    ——如果你是睡著的狀態就恐怖了!


    睡眠中也能打簡訊的特技光是龍之介跟女仆就夠了。


    ——空太


    ——幹嘛?


    這次則是等了三分鍾。在空太還以為不會再傳來的時候,簡訊又傳過來了。


    空太以慣用的手勢打開簡訊。這一瞬間,拚了命壓抑的衝動迸發開來。


    ——我想見你。


    因為來自真白的簡訊裏這麽寫著。


    感情在體內暴動。想看真白的臉,想聽她的聲音,可以的話想抱緊她。


    空太從床上一躍而起,理性呼喊著如果現在看到她的臉就糟了。但是,他的心卻已經飛奔出去。


    空太想走出房間而打開房門。


    「啊!」


    他維持握著門把的姿勢動彈不得,隻是張著嘴巴,不停地眨著眼。


    視線集中在一個地方。


    因為真白懷裏抱著枕頭,背靠著對麵的牆壁坐在地上。


    在昏暗的走廊上,隻有手機畫麵的光亮照著真白。柔弱的樣子,看起來就像迷路的孩子般不安。


    「你……」


    真白終於抬起頭。


    「今天……」


    「嗯?」


    「希望你陪我直到我睡著。」


    空太屏住氣息。


    站起身的真白走過來,將枕頭抱在胸前低著頭,額頭輕放在空太肩膀上。


    真白意外的動作,讓rp太的衝喲艇軟,因此理性爭取到了追趕上的時間。現在不行,要是碰了她一根手指頭,就再也放不開她了。


    想要帶她逃離這裏。


    不能讓周遭卷入自己的任性當中。麗塔教會了自己,人有時在無意間也會傷害到自己最重要的人。


    所以,要付諸行動,就要有能夠貫徹到最後的覺悟。與其虎頭蛇尾,現在更應該忍住並捫心自問,自己是不是到最後都能夠不放開真白的手……


    現在就算兩個人逃了出去,最多隻能撐幾天,無法逃過一輩子,而空太也沒有那樣的覺悟。因為他已經知道了社會的遼闊,同時也很清楚自己的渺小。


    「不要拒絕。」


    抬起臉的真白眼神是認真。


    空太無法打馬虎眼,也沒辦法開玩笑敷衍過去。為了化解緊張,他無意識地搔搔頭,將目光從真白身上移開。


    「隻有今天喔。要是被知道了,會被青山罵的。」


    「那就一起被罵。」


    「你會溜走吧。」


    說著走進房間,空太收起自己的枕頭,把床讓給真白。


    「空太呢?」


    「我睡地板。」


    「……知道了。」


    真白把枕頭放在床上。


    今晚隔外安靜。


    空太躺在地板上,沒閉上眼睛,隻是盯著天花板。


    雖然看不到真白,不過總覺得彼此的意識是相連的。


    所以,空太也知道她會對自己說話。


    「空太。」


    「幹嘹?」


    「我也傷害過空太嗎?」


    空太絲毫不覺得驚訝,因為今天發生了這麽多的事。不過空太並沒有因為這樣,就能機伶地做出回應。


    「……我……」


    幾乎隻是沉默,那就是答案了。


    「不要說謊。」


    當空太硬是想要回答的時候,真白就這麽說了。


    「那種事我不太消楚。」


    「我知道啊。」


    「我回英國會比較好嗎?」


    空太才剛答應不說謊。


    「我覺得……如果是我,會選擇回去。」


    接著一陣沉默。過了一段不自然的空檔,真白又繼續問:


    「為什麽?」


    「麗塔之前不是說過嗎?她說如果是椎名,一定能畫出名垂青史的畫作。」


    「嗯


    。」


    「我在美術展現場看到了椎名的畫。雖然藝術很深奧,我也不太懂,但總覺得椎名是不一樣的。那種感覺還是第一次。」


    無法以言語形容,但是身體,或者該說是全身的細胞都起了反應。真白的畫就是這麽具有壓倒性。


    「……這樣啊。」


    「如果擁有那麽厲害的才能跟可能性,我想我會選擇那條路。不是嗎?自己所做的東西能在世上留存幾百年耶?那是很棒的事吧。你不覺得那是很棒的事嗎?一般都會這麽覺得吧?」


    「我不清楚。」


    「是嗎?」


    正因為如此,所以別人才會稱呼真白為天才。正因為如此,所以凡人才會憧憬真白。正因為如此,所以現在真白才會這麽苦惱,對於自己跟別人大大不同煩惱著。


    「我不知道幾百年以後的事。」


    「話是這麽說沒錯。」


    「一般還真是困難。」


    「椎名……」


    「大家都說我不是一般……」


    「……」


    「一般真的好困難。」


    「才沒那種事……」


    空太的聲音嘶啞。


    「如果我也是一般就好了。」


    「不要說那種話。」


    「如果是那樣,就能夠理解麗塔……就能夠理解空太了……」


    「別說了!」


    「……空太?」


    「我覺得,椎名就因為是現在的椎名,所以我才會是現在的我。如果沒有你,我隻會滿腦子想著要離開櫻花莊。所以,你不要說那種話。」


    「……」


    「睡覺吧。」


    「……嗯。」


    空太翻了個身,當然還是睡不著。他試著入睡,背後感受著真白的氣息。


    ——明天,你要怎麽辦?


    並且後悔著沒將這句話說出口……


    2


    隔天空太醒來的時候,床上已經不見真白的身影。他還確認了桌子底下,但看來真白已經不在房裏。


    她似乎是在空太睡著的時候回到自己房間去了,空太看了一下202號室,發現她正在放著畫漫畫用的筆電桌子底下熟睡。


    昨天真白到自己房裏來是一場夢嗎?空太心裏這麽想著,把真白叫醒,一如往常地整理好她睡亂的頭發,幫她準備換穿的衣服,讓她吃了早餐之後,在站在玄關抱著花貓木靈的麗塔目送之下前往學校。


    美咲似乎很早就到學校去,空太起床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而七海也因為委員會的事所一以已經先出門。幾乎就在同一時間,空太看到仁跟千尋也出門了。而龍之介的氣息則是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消失。


    對於櫻花莊一如往常地迎接早晨,空太感到有些高興。


    他與真白沒有特別說些什麽,兩個人有氣無力地走在熟悉的通學路上。走下從櫻花莊沿伸出去的坡道,經過兒童公園前,在商店街的分岔路上左轉,沒多久兩人就抵達校門。


    跟昨天之前一樣,學生們魚貫而入通往出入口,參加社團晨練的學生們則是穿著運動服。


    不斷重覆的日常光景,一直以為不會變的景色就在眼前。


    與其他學生一樣,空太也在鞋櫃換上室內鞋。穿舊的室內鞋有明顯的汙垢,腳後跟被踩到歪斜了。


    「椎名,動作快一點喔。」


    看了一下遲遲未從鞋櫃露出臉的真白,發現她正往前彎腰想撿起脫下的鞋子。她察覺到空太的目光,緩緩地轉過頭,然後在空太還沒糾正她之前,就自己壓住了裙擺。


    氣氛變得尷尬,空太便把視線轉開。


    「我會比較晚回去喔。」


    空太敷衍塘塞似的,滔滔不絕地講完。


    「因為還要說明企劃。」


    為了文化祭所製作的「銀河貓喵波隆」提報就是今天。


    換上室內鞋的真白走到出入口,停在空太前麵。


    「我等你。」


    「喔、喔,在椎名的教室喔。」


    「嗯。」


    「先這樣。」


    「喵波隆要加油。」


    「交給我吧。」


    空太開玩笑地說著,使與真白分開了。普通科跟美術科的教室是在反方向。


    不過空太立刻轉回頭去。


    看著真白的背影遠去,直到看不見為止。真白跟平常一樣,跟昨天也沒兩樣,沒發現空太看著自己,所以空太差點就要忘了真白的父親要來櫻花莊接她的事還有昨天電話響起的事,甚至是真白說希望自己陪著她直到她入睡的事……總覺得一切都是夢。是因為自己這麽希望嗎?


    打開手機,真白昨天傳來的簡訊明明還留著……現實明明就確實地刻印在這裏……


    「這樣真的就好了嗎?」


    空太不知如何消除胃周邊漠然的不安,一個人走向教室。


    3


    放學後,空太站在學生會室裏。


    圍成冂字型的座位上,坐著七名男女,全都向空太投以好奇的眼光。


    坐在正前方的三個人,是文化祭執行委員長以及兩位副委員長。左右分別坐了兩個人,是水高學生會以及大學學生會的會長與副會長。


    這完全是敵方的大本營了。不過,空太的心情不可思議地感到很平穩。說完全不緊張是騙人的,但是跟企劃甄試的報告相比,這根本就不算什麽。


    反而是聆聽的一方表情比較僵硬。


    空太打開向龍之介借來的筆電,連上投影機,企劃書的封麵便投射在熒幕上。


    「神田同學,準備好了嗎?」


    唯一一個從櫻花莊來幫忙的七海這麽問了。空太之所以能夠不那麽緊張,我方夥伴七海的存在也是很大的因素。


    整體確認過後,空太向七海點頭。


    「可以開始了嗎?」


    七海問所有人。


    「請開始吧。」


    皮膚白皙的學生會長,推了推黑框眼鏡。七海聽到這樣的回答,便退到牆邊,以眼神向空太示意可以開始了。接下來就是空太的工作。


    「那麽,請讓我為大家說明櫻花莊所提出,參加文化祭的作品『銀河貓喵波隆』。」


    空太以連接著usb的滑鼠點擊,企劃書便翻開一頁。


    就在這個時候,學生會室的門被粗魯地打開了……


    「空太!馬上過來!」


    衝進來的是仁,他的臉上沒了平常的沉著穩重,額頭上滴著汗水,呼吸急促,雙眼裏滿是焦急。


    「門也不敲一聲,你在做什麽啊?三鷹!」


    學生會長不耐煩地說著。


    「仁學長,怎麽回事?我現在……」


    「老爸來接人了!」


    空太心髒噗通地狂跳。


    「然後真白她!」


    學生會長砰的一聲拍打桌子,並站起身來。


    「櫻花莊不參加這次的文化祭也無所謂嗎?」


    仁的話與學生會長的聲音重疊,重要的部分沒聽清楚。


    「如果不認真做,我們是不會許可的喔。」


    麵對語帶威脅的學生會長,空太的情感也到達了忍耐的極限。


    「吵死了!給我閉嘴!」


    空太幾乎是無意識地大喝一聲。


    站著的學生會長受到驚嚇,看著空太的眼神動搖著。周圍一陣嘩然,全體感到驚慌失措而而表情僵硬。


    察覺到這一點的空太,激動的情緒瞬間冷卻下來。


    「不,那個……請安靜一下。」


    沒有人說話,沒人想成為空太情緒的箭靶。站起身的學生會長也無言地坐回座位,過了一會才小聲地罵出「櫻花莊就是這樣」,但空太並沒有聽到。不,是聽到了卻完全不在意。


    他不發一語地轉向仁。


    「好像是第五堂課的時候,她老爸跟麗塔一起來接她,已經前往機場了。」


    空太腦袋裏呼喊著,誰來告訴自己是哪裏弄錯了。


    「千尋說的,錯不了。」


    仁仿佛告誡空太般如此斷言,空太眼前一片漆黑,應該看得到的東西變得朦朧昏暗不清,視野逐漸萎縮變窄。


    「這種事……騙人的吧……」


    空太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來。


    昨天不是說要到櫻花莊來接人嗎?因為早上什麽事也沒發生,所以空太深信到放學回家之前都還沒問題。


    「那是騙人的!」


    受不了從體內侵蝕爆發出來的痛楚,空太仿佛撞開仁一般,衝出了學生會室。


    「啊,神田同學!」


    「空太!」


    七海跟仁的聲音已經傳不進空太的耳裏。


    空太在走廊上全力衝刺,就像野獸一樣無意識地咆哮「不是!」


    途中正麵撞上體育老師,大大地摔了一跤。製服的膝蓋部位跟磁磚摩擦而破了洞,重重跌在地板上的雙手感到炙熱。在還沒意識到那是痛覺的時候,空太又站起身繼續奔跑。


    「站住,神田!」


    體育老師的聲音


    立刻消失在背後。


    他衝上樓梯,與穿著運動服前往社團活動的學生肩膀互相碰撞,對方叫囂著「開什麽玩笑!」接著又差點撞飛因為準備文化祭而留下來的女學生,並被指責這樣很危險。這種事重複了幾次,空太終於來到美術科教室。


    他粗魯地打開門衝進教室裏。


    裏麵一個人影也沒有。他大大地吸了口氣,從體內深處叫喊:


    「你不是說要等我嗎!」


    仿佛要撕裂開來的感情脈動完全鎮靜不下來,空太咬著牙又跑了起來。明明知道真白已經不在學校裏,卻還是追尋著她的影子。


    穿過連接校舍的長廊,因為運動不足而遲鈍的肌肉發出哀號。即使如此,空太還是在爬樓梯時持續加速,氣勢驚人地打開別棟美術室的門。


    紊亂的呼吸發出刺耳的聲音。


    原以為沒人在的教室裏,有個人影。


    「椎名!」


    因為空太帶著期待的聲音而轉過頭來的人是千尋。


    「真白不在。」


    「為什麽不阻止她!」


    「對於真白決定的事,我沒有插嘴的道理。」


    千尋的口氣一如往常,明確而果斷。


    空太對無法回嘴的自己感到懊悔,全身顫抖著。


    「那也太快了吧!」


    「好像是之前的畫參加的大型比賽得獎了。頒獎典禮就在明天,所以沒辦法。反正這也是個好機會。」


    「為什麽不阻止她?」


    這次空太是靜靜地重複同樣的話。


    千尋沒有回答,一副嫌麻煩的樣子,以眼神訴說剛剛已經說過了。


    因為是真白自己決定的事,不是別人該插嘴的問題。


    沒錯,正如千尋所說。


    況且,難道自己忘了昨天說過的話了嗎?


    當時曾說過如果換作是自己,就會選擇回去;如果自己擁有真白這樣的才能,就會選擇在藝術的世界活下去。自己的確這麽說過。


    真白擁有的才能,就連對藝術完全外行的空太也感到了壓倒性的力量,這是從真白的畫裏所了解到的事。因為光是這樣的一幅畫,就能如此令人感動……所以空太確信並且理解真白應該存在的地方到底是哪裏。


    有可能刻劃在人類曆史上的才能,不應該就這樣被埋沒。


    於是,就如同空太所希望、如同麗塔所想要、如同所有知道真白繪畫的人的願望,真白自己決定要再度讓自己的才能與藝術的世界麵對麵。


    那就應該樂見這樣的事,未來也應該要支持真白。


    即使空太這麽意識著,內心卻一點也不開心,一點也不快樂,完全高興不起來。


    隻覺得痛苦而快要窒息了。


    就連站著的力氣都沒了,空太跪了下來。還以為這樣會輕鬆舒服點,卻因為口袋裏的手機妨礙,而沒辦法順利地坐著。


    他就像要拭去不快地拿出手機,以顫抖的手指撥著真白的手機號碼。


    對第一聲的鈴響感到緊張——收得到訊號。


    第二聲響起時屏住氣息——撥了電話打算說些什麽?


    在第三響的中途電話接通了。心髒猛烈跳動到甚至感到疼痛的地步。


    空太正打算掛斷的時候聽到電話另一頭傳來聲音。


    『學弟?』


    這是美咲的聲音。


    「為什麽?」


    空太像夢囈般說著。


    『小真白把手機忘在房間裏了啦~~!所以……』


    空太握著手機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美咲似乎還在說些什麽,但空太的精神狀態已經沒辦法回答了。就連最後剩下的勇氣,也在剛才全都消失。


    這時候,仁跟七海追了上來。


    「空太,追上去吧。」


    「追上去是指……」


    「機場,成田機場。」


    「怎麽追……」


    「已經叫美咲去開車了。馬上就會過來。」


    啊啊,所以美咲才會接真白的手機啊。空太明白了這種一點都不重要的事。


    不過,也隻是這樣而已。空太無法動彈,身體完全沒有動作。


    「我……不能去。」


    「神田同學,別開玩笑了。」


    「提報……要趕快回去才行,如果好好道歉應該沒問題。」


    空太好不容易站起身來,依然低著頭就要走出美術室時,被七海抓住了肩膀。她的手指、指甲用力地抓著空太,甚至令他感覺疼痛。


    「你是說真的嗎?」


    七海的神情認真。


    「當然啊。這是青山好不容易幫我們弄到的機會。」


    「那種事怎樣都無所謂!」


    「怎麽會無所謂?」


    「真白呢?真白要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既然是椎名自己決定的,就不是我該插手的事。那家夥當然還是應該活在藝術的世界比較好。」


    空太想揮開七海的手卻沒有辦法,七海緊緊抓住肩膀的手不肯放開。


    「你知道嗎?她要回英國去了耶?」


    「我知道。」


    「你根本就不知道!之後再也見不到真白耶!」


    空太胸口深處吱嘎作響,發出令人不舒服的聲音。


    「說什麽為了真白,那種事根本就不重要!現在神田同學到底想要怎麽做!」


    七海粗魯地揪住空太的領子。對於她挑愛的目光,空太感到一陣憤怒。


    「我當然是想追上去啊!」


    他甩開七海的手。七海的全身顫抖了一下。


    「可是,椎名她決定要回英國去了!」


    一旦說出口就停不下來。


    「明明還說要當漫畫家,到底算什麽啊!」


    空太的感情滿溢而出。


    「明明還那麽拚命的!」


    言語不斷地流泄出來。


    「甚至連載都拿到手了!」


    憤怒、焦躁、怒氣、悲傷全都亂成一團。


    「而且,那到底算什麽啊!一句話也沒跟我們說!開什麽玩笑!」


    他隻是一味地嘶吼。


    「沒常識也該有個限度吧!都在一起半年了,到底在開什麽玩笑!為什麽那麽簡單就舍棄掉,不管是對當漫畫家的事,還是對於我們的事!」


    反正真白的感情隻有這種程度吧——空太這麽想著,感情就越是爆發開來,根本無法接受。


    「究竟算什麽啊!把別人要得團川轉,到底在想什麽!」


    「既然有那麽多話想對她說,就別磨磨蹭蹭煩惱不停了,趕快追上去吧。」


    千尋忍著嗬欠。


    一


    「就是這樣,神田同學。」


    空太抬起頭,七海跟仁就在眼前。


    「既然都在一起半年了,去送個行也是常識吧?」


    仁自然地揚起嘴角。


    「如來住在櫻花莊的我們下去送行,還有維可以去送行啊?」


    這時外頭傳來車子的喇叭聲。


    從窗戶往下看。


    美咲不由分說地把車子切入運動場停在校舍裏。


    「學弟!快點!」


    美咲把身子伸出車窗外。


    「走吧。」


    仁隻說了這句話便跑了起來。空太及七海也跟在後麵。


    空太衝下樓梯,在二樓與仁並駕齊驅,到一樓的時候已經超越過他。接著從連接校舍的走廊窗戶爬到外麵去。


    「神田同學,鞋子呢?」


    「沒關係!」


    現在沒時間再繞回鞋櫃去了。


    接著繞到運動場。七海雖然有些猶豫,但也在仁之後,同樣隻穿著室內鞋就跟上來了。


    彎過校舍的轉角,看到了美咲的車。


    與坐在駕駛座的美咲視線對上。美咲切了方向盤,車子後輪滑動著,車身整個轉了過來。


    「上井草!又是你!」


    一名身材壯碩的老師逼近車子。


    肛 無視於他的存在,空太打開車門坐進後座。仁坐在副駕駛座,七海則坐在空太隔壁。關上門的同時,美咲踩下油門火力全開。


    車子揚起塵土飛馳而去。


    「哇!你們幾個,等一下就有你們好看的!」


    咳嗽的老師發出的聲音,很快就消失在後方。


    回過頭去發現第三排的坐位上,放了跟聖誕老公公扛著的袋子差不多大的行李,旁邊則坐了龍之介。雖然感到意外,但空太倒也沒多說什麽。


    「回家的路上被上井草學姊綁架來的。」


    龍之介自己慎重地說明著。


    周圍傳來正要放學回家的學生們的哀號,車子穿過校門,來到馬路上。


    坐在旁邊的七海肩膀上上下下地喘著氣,額頭上的汗水沿著臉頰滴落下來。空太也一樣。


    「青山。」


    「什麽事?」


    「我醒過來了。」


    「這樣嗎?」


    「趕上了再說吧。」


    要是趕不上,搞不好連說的機會都沒了。這句話空太沒說出口。既然隻能選擇相信,那麽就相信一定會趕上吧。


    「也感謝仁學


    長跟美咲學姊。」


    「不管空太決定怎麽做,我都打算要去送行。」


    「我可是不打算那麽輕易就放棄小真白喔~~!小麗塔也是,如果以為那麽容易就可以回英國的話,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兩人說出的理由很有自己的作風。這使得空太的心情輕鬆了一些,忍不住想對想得太複雜的自己嗤之以鼻。


    「到了成田之後,目標是第一航廈的四樓。」


    這麽說的人是龍之介,他正用筆電查詢一些東西。


    「那邊是國際線的出境大廳。」


    「知道了。第一航廈的四樓對吧?」


    「如果已經通過安檢就完了。那邊隻有已經辦完搭機手續、持有機票的旅客才能進去。」


    「在那之前就要找到。」


    車子經過高速公路收費站,一口氣再加速。


    紊亂的呼吸終於平穩下來,車子裏隻剩下焦急的情緒,心中不斷重複著「趕快抵達」。這樣的想法讓空太自然而然地開口。


    「我會好好說的。」


    這句話並不是特定對誰說。


    「叫她要加油。」


    七海回應空太。


    「我想好好地告訴她。」


    「一定說得出口的。」


    仁看著前方說道。


    「要叫她加油,畫出很棒的畫。」


    「嗯。」


    「然後一定要名垂青史。」


    「小真白一定辦得到啦。」


    「那樣我就會覺得很自豪。」


    空太說著,微微地笑了。受到他的影響,七海、仁還有美咲也笑了,就連龍之介都用鼻子「哼」了一下


    既然真白決定了,就支持她吧。既然她擁有吸引人、使人感動的才能,那就到能夠活用的地方去學習、發展才是幸福。因為希望有更多人、希望世上所有的人都知道真白所孕育出來的感動,甚至超越世代……


    窗外的景色以相當快的速度流泄而過,美咲的車也一部部超越其他車輛。既然這裏是高速公路,周圍的車輛時速也有個一百公裏吧……


    「美咲學姊,你開太快了!」


    時速表顯示著一百五十公裏,警告聲在車內響起。


    「不用擔心,學弟!」


    「哪邊不用擔心啊!」


    「可以很輕鬆就到一百八十的。」


    「這是什麽理由啊!我還不想死,也不想被抓,請你減速吧!」


    「學弟這樣還算是男人嗎!」


    緊緊握著方向盤的美咲嘶吼著。


    「你突然在說什麽?」


    「所謂的男人,就算知道會死,有些時候還是非做不可的!」


    「咦!我們要死了嗎?」


    旁邊應該以時速一百公裏行駛的車輛,一部部被追趕過去。風的聲音非比尋常,車體也搖晃得很厲害。真的很可怕。


    「三鷹學長,請你阻止上井草學姊吧!」


    七海慌張地求助。


    「沒用的,禱告吧。」


    「怎麽突然就是最後手段了啊!」


    在這之後,車子繼續加快速度,以接近極限兩百公裏的氣勢飛馳在高速公路上。


    下了交流道依然持續衝刺的車輛,沒有遇到交通事故,也沒被警察抓,終於平安地抵達成田機場。


    雖然需要時間來恢複驚險刺激體驗過後的疲勞,但是空太一行人並沒有這樣的餘裕。


    車子停在機場的正門,空太、七海以及仁三人立刻飛奔出去。


    「人家也要去~~!」


    「美咲把車停進停車場去!」


    仁製止了想要一起跟來的美咲。


    「可是!」


    「我們一定會找到的!」


    空太這麽大喊之後,進到機場裏環顧四周。


    目標是第一航廈的四樓。


    要搭電梯嗎?還是手扶梯?不,樓梯會比較快。空太這麽判斷之後,邊撥開帶著大行李的旅客們邊奔跑著。


    接著聲勢驚人地衝上樓梯。他感覺肺髒已經快破裂,大腿跟小腿肚更慘,能量已經用盡,開始變得僵硬。即使如此,他還是不停地奔跑,沒辦法停下來。


    因為有無論如何都想說的話要當麵告訴真白。如果能夠把這些話、這份情感傳達給她,即使肺髒毀了也無所謂。


    空太喘著氣踏上最後的階梯,終於來到四樓。


    國際線的出境大廳。


    空太再度停下腳步。


    好寬廣,人也好多。雖然有不少外國人,但卻沒有因為這樣而使日本人變得醒目,如果用平常找人的方式根本找不到。


    有可能來不及的念頭在腦中支配著,背脊打了一陣冷顫


    就像是落井下石般,機場突然開始廣播往倫敦·希思羅機場的班機。空太冒出不祥的汗水,更覺得呼吸困難。說不定已經太遲了。


    如果真白是搭乘這班飛機,就可能已經通過安檢了。


    「分頭去找吧。空太往北廳,我往南,青山同學就待在這附近找,避免錯身而過。」


    仁的呼吸也變得急促。他將雙手撐在膝蓋上,不忘抬起頭來查看四周。


    「不用擔心,還來得及,會找到的。就算是在澀穀行人任意行走的交叉路口,我也能一下子就找到美咲。」


    仁說著自嘲般笑了。


    「快去!」


    「好!」


    在回答的同時,空太已經跑往北廳。雖然因為呼吸急促而感到痛苦,但他已經完全不在乎這種事了。


    穿過來來往往的人潮,尋找著真白。還是找不到,雖然看到很像她的人但並不是。到處都找不到。


    已經快到北廳的最底邊了。


    果然還是沒看到。


    說不定是在南廳。


    但手機並沒有響起,正是仁與七海都還沒找到真白的證據。那麽,是已經來不及了嗎?已經過了安檢了……說不定是搭上了剛才廣播的那班飛機。


    空太眼前一片黑暗。


    不,不能放棄。怎麽能放棄呢?


    空太正這麽想的瞬間,一個背影突然進入視野當中。纖瘦的身形,窈窕的腰身曲線;柔軟飄曳的頭發;水高的製服。在一大群人潮中,空太眼裏唯有那個身影看來格外鮮明,就像是身處在聚光燈底下。


    「椎名!」


    他出聲叫喚,真白便轉過頭來,帶著一臉驚訝的表情。


    明明是早上才見過的真白,現在卻已經開始覺得懷念。


    有太多想說的話了。


    什麽都沒說就回英國,也未免太沒常識了。漫畫連載打算怎麽辦?像這樣突然不見,全校師生都會感到驚訝的。還有要多關心自己,在男性麵前不要太沒有防備了。挑食的習慣要改過來……這麽重要的時候忘了帶手機要怎麽辦?先買了囤積的年輪蛋糕會幫你寄到英國去的。


    這些幾乎都是在發牢騷。


    不過,真的很感謝你。打從心底感謝……


    因為與真白相遇使自己改變了。看到她對漫畫真摯的態度,自己也想做些什麽。一開始很焦急,也有過不愉快的心情,但現在能夠挑戰企劃甄選、開始學習程式,都是因為與真白相遇。


    所以,最後想跟她說……


    ——加油。


    還有……


    ——我會支持你的。


    直視著真白的雙眸,想以自己的語言、自己的聲音……想把這些當作道別的話。


    「空太。」


    隨著已經聽慣的聲音,空太跑到真白麵前。她的臉就在眼前,但空太的腳卻沒有停下來。


    兩人的影子重疊。


    「!」


    真白發出驚呼。這也難怪,因為空太多跨出了一步,緊緊地抱住真白。


    「……別走。」


    他對抱在懷裏的真白這麽耳語。


    「別走。」


    不自覺地不斷說出口。


    「別走。」


    明明不是為了說這種話而來的。


    「別走。」


    卻還是隻說出了這句話。


    「別走。」


    「空太老是隻說這句話。」


    空太的身體無法隨心所欲動作,雙臂訴說著不想放開真白。


    想說的話明明堆積如山,腦袋卻變得一片空白


    「哪裏都別去。」


    還開始夾雜了鼻音。不管說了什麽,自己的話都無法讓真白了解,但是受到感情支配的自己,事到如今再也無法偽裝。


    「哪裏都別去。」


    明明已經決定要支持她了;明明已經決定要支持真白所選擇的路了。空太現在依然覺得那份感情是真實的,但是身體卻無法隨心所欲


    「別走……」


    「……」


    真白默默地聆聽著。


    「留在櫻花莊。」


    「……嗯。」


    真白以微小的聲音回應。


    「……」


    「我哪裏都不會去的。」


    空太還以為是聽錯了。


    「……」


    「不會走的。」


    但他並沒有聽錯。


    「椎名?」


    他的手臂慢慢放鬆。


    看著真白的臉。


    「你說的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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