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裏的兩個人,誰都沒有說一個字。


    曾泉看著她,也看著自己。


    曾經,年幼的時候,他們就這樣在一起玩,那個時候,誰都沒有想到將來會怎樣,隻是,當他們真的成了夫妻,卻是那樣的,冷漠,那樣的,連往日的友情都找不到了。


    她的長發,微微有些卷,垂在胸前,曾泉看著她,不禁笑了。


    方希悠的心裏,好像大海裏的波濤在不停地翻湧著,看似平靜的臉,實際上掩蓋著她那顆根本無法平靜的心。


    今晚發生了什麽,怎麽突然就——


    “好了嗎?”過了會兒,他問。


    她的思緒這才回來,忙關掉吹風機,道:“我整理一下就出來,你先去換衣服吧1


    曾泉起身,看著她收拾了吹風機拿出梳子梳頭發,站了會兒,才說:“我來給你梳一下試試。”


    她徹底愣住了。


    他一言不發,按著她的肩膀,讓她坐在凳子上,從一臉木然的她的手裏拿過梳子,小心地梳著。


    她一直都在保養她的頭發,實際上是全身都在保養,平時沒事就是去做這些,以至於她雖然已經過了三十歲,可是身體素質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小好幾歲。吹彈可破的肌膚,比他市政府裏那些新進去的二十多歲小姑娘要剔透。花了錢的,當然是不一樣的。


    方希悠對自己的形象,向來是舍得投資的,每年都要花很多錢來保養身體,還有健身什麽的。和蘇凡完全不同,蘇凡真是,其實就是個野丫頭,到現在也是。


    想到此,曾泉不禁無聲笑了。


    方希悠以為是自己怎麽了,是不是剛才自己反應的有點太,太熱情了,讓他不喜歡了,還是——


    “阿泉?”她叫了他一聲。


    “嗯?”他問。


    她的頭發很柔軟,梳子梳下去,梳子就會滑下去的感覺。


    “你,要是,覺得,我,我有什麽問題的,話,可以,和我,說嗎?”她是很小心的,看著鏡子裏的他,問。


    他愣了下,不知道她為什麽要這樣問。


    “你有什麽問題?為什麽這麽問?”他問。


    原來,沒有啊!


    她突然放心了。


    “哦,那,沒什麽了。”她擠出一絲笑。


    鏡子裏,他在認真地幫她梳理著長發,盡管他真的是一點都沒有經驗,而且好幾次都拔到她的頭發了,頭皮疼了一下,心裏,卻有種說不出的喜悅。


    此時的他們,好像是從未如此過,從未如此親近過。


    她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會幫她梳頭發,真的,沒想到。


    看著鏡子裏的兩個人,方希悠的眼中噙滿淚水。


    她閉上眼,想起和曾泉結婚之前得知他和蘇凡那件事的時候,父親對她的告誡,想起自己的義無反顧,想起這些年的過往,淚水控製不住地湧了出來。


    曾泉本來是在很認真地給她梳著頭發,卻沒想到她居然哭了起來。


    本來是無聲落淚的,變成了低聲啜泣。


    “怎麽了?”他放下梳子,不解地問。


    她,在他麵前哭過很少的幾次,很多時候,她都是微笑麵對他的,他了解她的。


    “希悠?”他又叫了她一聲。


    方希悠轉過身,抱住他的腰身,淚水粘在他的身上,曾泉愣住了。


    他靜靜站著,感覺到腹部她粘著的淚,輕輕抱住她的頭。


    她哭了出來,浴室裏,久久的,隻有她的哭聲。


    “阿泉,對不起,對不起,阿泉,對不起——”她喃喃道。


    曾泉鬆開她,蹲在她麵前,望著她那落淚的臉。


    “對不起,阿泉,對不起,我,”方希悠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會這樣,會——


    曾泉抽出一張紙,輕輕擦著她的淚,就像那個她跑到他家的夜晚一樣。


    他是那麽的有耐心,那麽的——


    方希悠抱住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久久不動。


    淚水,止不住地從她的眼裏湧出來,她的嘴唇止不住地顫抖著。


    “呃,我們能不能去裏麵說?”他問。


    她沒有回答,曾泉抽出手,起身抱起她。


    這是第一次,婚後第一次他這樣抱她,結婚典禮的當時,他這樣抱過她,而今天,是第二次。


    她閉上眼,淚水依舊不斷。


    方希悠沒想過自己會流這麽多的眼淚,會在他麵前哭成這樣,好像長久以來的堅持全都崩塌了一般。


    曾泉抱著她坐在床邊,給自己穿上了一件睡袍,拿著紙巾盒過來,一張紙一張紙抽給她。


    方希悠望著他。


    其實,他不是不溫柔了,他不是變了,是她,她的心變了,是她變了啊!


    “阿泉,對不起,這些年,我,對不起你,真的,對不起!”她喃喃道。


    “別說這些了,沒什麽——”他說。


    方希悠卻搖頭,道:“當初,當初,我不該,不該逼著你結婚,我明知道,明知道你,你是為了迦因,為了迦因才答應和我結婚的,我知道你喜歡她,我卻,卻假裝什麽,什麽都不知道,看著爸爸他們逼著你回來,逼著你來娶我,逼著你——”


    曾泉的鼻腔裏,湧出一股液體。


    “對不起,阿泉,都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她抱著曾泉的手,淚水從她的眼裏流到他的手上,一直流到了兩個人的心裏。


    曾泉的眼睛,有點模糊了。


    當初啊,當初——


    “這麽多年,我知道你一直忘不了她,放不下她,哪怕是她回來以後——”她依舊說著,“對不起,阿泉,每次看到你和她說話,看著你對她笑,我真的,真的很嫉妒很生氣,我真的很嫉妒她,我不該那麽做,我知道,我的心裏很難過,看著你和她說說笑笑,我很難過,很傷心,看著你在醫院裏守護她,我的心好痛,可是,可是——”


    方希悠泣不成聲。


    之前,他們兩個還因為蘇凡的事大吵了一次,後來誰都沒有再說那次的爭吵,可是,那件事,在兩個人的心裏留下的疙瘩,根本沒有消失過。


    她是什麽都知道,方希悠,什麽都清楚,這世上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嗎?


    他了解她,甚至比她自己更了解她,三十多年的相處,她心裏想的什麽,他會不知道嗎?她的每個表情,甚至是麵無表情,他都知道是什麽意思,她說的每句話,他都知道弦外之音。可是,他沒有想到,她今晚會這樣,會在他的身下那樣嫵媚,會在他麵前哭,會和他說這些。


    他苦笑了,這,算什麽?


    “對不起,阿泉,一直以來,一直以來,我隻想著我自己有多苦,想著自己有多難,可是,我,忘記了,忘記了你,你才是最苦的一個,忘記了你心裏的苦,忘記了你說不出來的,說不出來的——”她的淚,不停地流著。


    曾泉閉上眼。


    “阿泉,對不起,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她已經泣不成聲了。


    這麽多年,似乎這麽多年以來,結婚這麽多年以來,或者說兩個人認識三十多年來,方希悠第一次這樣表達自己的情緒,而這一個個對不起,在曾泉的心裏——


    他,該如何應對?


    今晚,是他失控了嗎?一件床事就引出了這樣的變化?是方希悠的問題,還是他的問題這麽多年,是他錯了,還是她錯了?


    她明知他為了蘇凡才和她結婚,可是她可以一直假裝不知道,可以一直平靜地做他的妻子,做她那個完美的沒有邊兒的方希悠。


    今天——


    方希悠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她隻是抱著曾泉的手哭著。


    “對不起啊!”他長長地歎了口氣。


    方希悠抬頭看著他,淚眼蒙蒙中,她看到了他那苦澀的笑容。


    “你和我說對不起,可為什麽呢?我也,也對不起你!”曾泉說著,轉過頭看著她。


    方希悠眼裏的淚,猛然間滯住了。


    曾泉轉過頭,望著前方,好像在看著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不知道為什麽喜歡她,說不清為什麽,在雲城的那些日子裏,我一個人,其實,一個人也沒什麽,我也喜歡一個人待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好像時間很長很長,好像可以脫離這個世界一樣,我喜歡那樣的感覺。我到外事辦的時候就認識她了,隻是我們從來都沒說過話,她對每個人都是麵帶微笑,可是,她的笑容和你不一樣,不一樣的感覺。”曾泉陷入了回憶。


    這是他第一次和妻子正麵談起蘇凡,第一次。


    在那邊的日子很無聊,偶爾姚西林省長會請他去吃飯什麽的,可是他並不是每次都去,他知道分寸,姚西林為的什麽,他也很清楚。有時候覃春明會請他,畢竟覃春明和他的繼母羅文茵是親戚,用這樣的名義請他去。


    即便如此,他也是孤身一人。


    他不怕孤獨,甚至還享受這樣的孤獨,享受這種沒人知道他是誰的生活。可是,時間長了,還是很無聊的,他不喜歡無聊。


    因此,那次蘆花鎮水災,外事辦要派人下去救災,他就主動去了,卻沒想到和蘇凡是一組。即使是在車上,一起去蘆花鎮的路上,他都沒有正眼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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