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我走到哪裏,下水道依然一直延伸著。


    在帶有粘性的惡心廢水裏,時不時有白色的東西抬起鐮刀一樣的脖子向這邊凝視。仿佛蛇,又仿佛被凝固的煙,讓人不安的東西。當它像生物一樣詭異地動起來時,就會響起水聲。


    這種粘糊糊、讓人惡心的東西,我就算在夢境裏也不想看到。我聞到那刺鼻的腥臭,就會湧起一股生理上的厭惡,不管是肉還是肌膚的接觸。這種東西還是消失掉比較好。


    我在前行的時候,竭力避免看到那些白色的東西。沿著下水道的水流,在其旁邊行走。可是就算我不想看到,還是常常會遇見那些象征著肉體醜惡的東西,伸出頭發和爪子、蠕動著腸胃排出糞便。我感到很不舒服。


    後來,視野變得開闊,好像來到了室外。不過,在細長的道路正側麵,聳立著一幢巨大的建築物,所以喘不上氣的感覺並未消失。就算自己不希望,身體還是會成長,生出礙事的贅肉阻擋在眼前,體重也會增加。明明自己一點也不想要那種東西的。


    那幢建築看起來——像是醫院或是學校的校舍,潔白無瑕、冰冷無趣。我們無法逃離那些肉體的限製,也同樣無法逃離社會的限製。規則、常識、傳統、人際關係……仿佛象征著那些的建築物,讓我覺得宛若有鉛塊緊緊壓在胸口的阻塞感。我不想看見它。


    人類的曆史有八百萬年。而這幢建築物的高度,仿佛這八百萬年間,人類所建築起來的那些常識所堆積而成的高度。上麵已經布滿裂痕,老化腐朽,而且到處都是疤痕淤青一樣怵目驚心的塗鴉。那些東西汙染了這幢建築。難道說人類就非得被那些東西按住腦袋、屏住呼吸活下去不可嗎。


    我仿佛是要逃離這所有一切的一切,加快腳步。


    一直逃一直逃。


    逃了好一會兒,終於到了盡頭。


    不知不覺我又回到了室內,周圍變成了牆壁。牆上出現了圓圓的東西,宛如洞穴,宛如幹透屍體的眼窩。明明看起來這洞窟是自然形成的,裏麵卻到處擺放著人工製造的垃圾箱,數量多到讓人覺得浪費的程度。垃圾箱上麵蓋著發潮的布,像是放著屍體一樣。


    而更加顯眼的是洗臉台。不知為何,這裏的洗臉台也非常多,鏽跡斑斑的水龍頭特別醒目。每天洗臉時都會看到,深深印在腦海裏揮之不去的日常用品。被頭發或汙垢弄髒,我身上的穢物流入的地方……。


    內心所產生的憎惡、怒火、鬱悶之類的東西,未經處理就在這裏累積。這個地方給我的感覺就是那樣。所以我仿佛聞到了腐臭一般,忍不住移開了視線。對任何人而言掃廁所都是一種懲罰,不想看到那種東西,不想清洗那種東西,結果就想把這種苦差事推給別人。


    而汙水就流入了好像貯水池一樣的地方。


    粘稠的汙水充滿了整個貯水池,滿得簡直像是快要溢出來似的。


    在那之中有東西蠕動著。在汙穢之中誕生的東西,一定是受到了什麽詛咒吧。


    你就站在那個貯水池的旁邊。


    路到了盡頭,也沒有其他岔路了。你猶如走投無路一般茫然地站著。


    終於追到你了。我放下心來,跑向你的身邊。


    然而我突然停下了腳步。


    你身旁有什麽東西在蠕動,看起來像是鬼火。蒼白的鬼火輕飄飄地浮在空中,看起來不屬於這個世界。它仿佛糾纏著你似地在你周圍盤旋,拖著白色的尾巴在空中遊動。


    我有種難以言喻的厭惡感。


    我不希望你和那種東西扯上關係。不希望那種東西與你糾纏不清。


    我對著那個在你身邊蠕動,宛若在嬉戲一般的白色東西大聲怒罵。


    「住手! 不許靠近她!」


    即使腳被胡亂擺在旁邊的垃圾箱絆倒,我也拚命地往你身邊奔去。


    「你不可以待在那種地方!」


    我大聲尖叫,而你好像聽到了我的聲音,回過頭來。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你變成了無臉妖怪。眼睛、鼻子、嘴巴都不見了,就好像掉在什麽地方一樣。然後我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頭。你的樣貌我明明是知道的。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你究竟是誰?


    我害怕地跌坐到地上,身體陣陣發抖。


    與此同時,你並不理睬我,就這麽從我身旁走了過去。我慌張地向你伸出手,然而白色的東西卻從我眼前飄過,我忍不住惡心想吐的感覺,咳嗽不止。


    當我停止嘔吐,抬起頭來的時候,你已經走在道路上,把身體擠進路旁的洞穴裏。


    「等、等等啊!」


    我拚盡力氣站了起來,感到身體沉重得好像充滿了一氧化碳或是毒瓦斯似的。我稍微動一下全身就感到刺骨的疼痛,仿佛要變得支離破碎一般。


    我跟著你將身體鑽進洞穴,結果摔了一跤,仰麵倒在了地上。我用手遮住口鼻,抬起頭來。


    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你依然在往前走著。你的背影,我已經絕對追不上了。


    我討厭這樣。我不想遠離你,我想待在你身邊。就像日本童謠『花一匁』裏唱的那樣,我想要你。我想要感受你的體溫,想要親手確認你的存在。


    然而你為什麽要遠離我呢。


    我想跟誰談談,可是這裏卻隻有打轉著漩渦的汙水而已。


    下水道就像流著壞死體液的血管一樣綿延不絕。漫長的下水道仿佛累積了所有人生的膿水。然而,覆蓋著它的牆壁形成一條奇怪的曲線,不知為何掛著裱有畫框的繪畫。


    有點像美術館。


    從藝術表現來說,這隻是惡趣味而已。


    那些繪畫宛若小孩子隨性亂畫的塗鴉,上麵全是亂七八糟的線條。畫上人的頭部或手被詭異地放大,活像凶惡的怪物。


    在心理學上,有種通過製作庭園式的盆景、繪畫或文章,來進行治療或診斷心理狀態的方法。可是這種繪畫實在不得要領。完全搞不清楚它到底在表現什麽。隻覺得很不舒服。


    如果皺著眉頭抽泣的嬰兒有力氣握筆的話,說不定畫出來的就是這種畫吧。被收在畫框陳列於此的,隻有混沌與不安的感覺而已。


    太過深奧的隱喻、太過複雜的思考,隻會落得什麽都搞不清楚的結果。就好像用電波或幻想的要素進行嘲諷,有點奇怪的電影似的。電影。提到電影,『2001年太空漫遊』也好,『查理和巧克力工廠』也好,我到底是在哪裏看到的?


    我真的是、我嗎……?


    在我出神地思考之時,突然間來到了下水道的盡頭。


    一片黑暗。


    不,在我正前方——有張巨大的臉,嘴巴咕唧咕唧地咀嚼著,好像在咬口香糖之類的東西。它的臉是血紅色的,亂糟糟的頭發令人作嘔地搖動著,還露出猥瑣的獰笑……。我感覺自己好像看過這張臉。雖然這張臉被誇大和抽象化了,但我確實對這張臉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在迷茫於這種即視感之時,我注意到你朝著巨臉走了過去,就這麽接近它,輕輕地伸出了手——。


    然後,說時遲那時快,你被那張巨臉給吃掉了。


    被吞進了大大張開的嘴巴裏。


    我毛骨悚然。


    「不行——」


    我慌張地跑到巨臉前麵,拚命地不停敲打著它。


    自己的口中無意識地編織著話語。


    「快張開。快把嘴張開。不張開的話就不能呼吸了,就會死掉了——」


    快張開。快張開。快張開。


    我反複地叫喊著,整個身體撲在了巨大的臉上亂敲亂砸。我使盡渾身的力氣想要把這張大嘴給撬開來。我雙腳用力撐著,雙手抓


    住緊緊閉著的牙齒,唾液沾濕了我的臉,惡臭讓我皺起了眉頭。


    巨臉似乎終於受不了了,舌頭被我給挪了開來,我往深處鑽了進去。


    我用力踩著嘴裏的肉,尋找著你。


    「哪裏!? 你在哪裏!?」


    我的喊叫沒有得到回應。突然間,舌頭輕而易舉地把我卷了起來,把我拉向喉嚨深處。我沒辦法抵抗,拚命掙紮也毫無作用,就這樣落進了黑暗的食道裏。


    又掉進洞裏了。深淵之下的深淵。


    然後,地麵又一次突然出現,我整個人摔了上去。這次的地麵很柔軟,並沒有之前那種衝擊。雖說如此,可是感覺還是很不舒服。就好像站在內髒之中似的。我現在是在那個巨臉的體內——是在它的胃袋裏嗎。


    我巡視著周圍,想要找到你。


    「哪裏……?」


    幾乎一片漆黑。可是,到處都有發光的東西,用庸俗的色彩描繪出曖昧的花紋——有點像是光照。如果不是專家的話,或許根本搞不清它們表達的是什麽意思吧。


    「你在哪裏……?」


    我難過地走著,幾乎快哭出來了。


    終於,我在一成不變的黑暗之中——找到了一個孤零零的出口。就好像機場裏的安檢門一樣,從那裏通過,被認為沒有問題的話,就可以前往不同的世界了。


    因為我沒看見其他任何有意義的東西,於是悄悄地走近那扇門。


    我把手放在堅硬的門上,惶惶恐恐地向裏頭窺視。


    有誰站在那裏。


    好像是很久沒見過的普通人。不,還是有點奇怪。


    我一時間驚訝得停止了呼吸。在那裏漂浮著帽子和圍巾。就隻有那樣而已。就像透明人一樣。帽子與頭的形狀相吻合,穩穩地戴著。而圍巾仿佛在說頭就在那裏似地纏在脖子上。


    可是,那人的身體卻——完全看不見,認不出來。


    那個透明的人(?)正悠閑地漫步著。


    透明。我也是透明的……。至少你似乎是看不到我的。而那個戴著帽子的透明人——難道與我也是同一種人嗎。


    我說不定找到同伴了。


    已經不再是孤獨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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