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了夕顏,第四十九天的法會(注12)也已經結束。


    眼淚與心靈似乎都已經幹涸的光,發著燒一直待在二條宅邸裏。


    從二條宅邸仰望出去,天空掛著薄薄的雲層,冰涼的風吹拂著光的臉頰。


    暮空飄浮雲 若為故人屍骨化 此景亦憐愛


    光有如對著天空說話般喃喃念著。


    (她火葬之後升起的煙莫非已化成了那片雲嗎?我眺望著那片雲,就連夕陽西下的天空也讓人覺得親近、覺得憐愛……)


    光心裏不斷這麽想著,不禁又落下淚來。


    新的一年來臨,雖然春天已經到了,但光在夕顏過世後得了瘧疾(注13),所以一直待在宅邸裏。


    他不隻看了醫生,也請人進行祈福,但病情卻一直都沒好轉,每天照樣發燒。


    有人看不下去,對光說:「據說北山有一位上人能立刻治好這種病,您要不要見見他呢?」


    光便請上人過來,但是因為上人非常年邁,所以無法外出。


    光心想,既然如此他就自己過去吧!於是趁著天色還很暗,帶了幾名隨從就悄悄出門。


    那裏位在北山的深處,現在正好是山櫻花盛開的時候。


    「來到這種地方真是辛苦您了,讓我誠心為您祈福吧。」


    爬上陡峭岩壁的最高處後有一個岩洞,上人就在那裏迎接光的到來。


    「看來,您身體不適的原因也和妖魔有關,今晚我會徹夜為您祈福。」


    上人這麽說,所以光就照著他的意思做。


    到夜晚來臨前還有一點時間,所以光在外麵散了一會步,他沐浴著北山春天的陽光,山間的芬芳氣息也讓他覺得很舒服。


    當他眺望著眼前那片淡紅色雲霧:心想不知道那是櫻花還是晚霞時,他忽然發覺自己不是第一次看到這片景色。


    (不,我確實第一次來這裏,那又為什麽會覺得我曾經來過呢?對了,我在夢裏見到的景色不就是這裏嗎……!)


    雖然記憶不太清楚,但他想起來了,就在他愛上一個不可以喜歡的對象時,他曾經在夢中來過這裏。


    當時他非常煩惱,最後還偷偷進入那位女性的簾幕後麵對她傾訴心意,可是從那之後,那位女性就一直躲著光。


    對方越躲著他,他的思念就越深,痛苦得幾乎無法呼吸。每個晚上他都會夢到那位女性,而醒過來時,枕頭一定都會被眼淚整片濡濕,他記得那就是當時的事情。


    (在夢中,櫻花也像彩霞般綻放著,夜色已經來到山的另一端,散發著白色光芒的月亮浮在空中,正好吹來一陣風,山櫻花像雪一般飄落……)


    他甚至還記得,當時在似雪花瓣的包圍之下,他還曾心想不如一死。


    那片景色很不可思議,讓人不曉得是夢幻或現實。


    (而我也是在這裏見到那位名叫紫姬的少女,難道我從夢到這片景色開始,就命中注定要來到這裏嗎……?)


    他懷著奇妙的心情走了一會兒,接著發現一泓清澈的泉水。


    泉水就像池塘般平靜無波,不過這應該是從山上某處湧出來的水吧。


    位在山坡下方,有棟由竹籬笆圍起來的房舍,裏麵似乎住著不像山裏出身的侍女們,以及一位頭發齊肩、看起來很有氣質的尼姑。


    (那是誰呢?)


    光走下山,來到房子旁邊。


    他詢問正好經過這裏的村人,才知道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僧都住的地方。


    (那麽,那位尼姑應該是與僧都有血緣關係的人吧?)


    他一邊思考一邊眺望著房舍裏的女性們,這時有個女孩子跑了過去。


    像打開的扇子般飛散的頭發非常濃密,臉則是有點紅,看起來像是剛哭過一樣。


    「怎麽了?跟人吵架了嗎?」


    尼君詢問。


    「小麻雀逃走了,我明明把籠子蓋在上麵的。」


    「唉呀,你又做這種事情。你聽好喔,不可以捕捉有生命的動物。來,過來這裏,我幫你把頭發梳好。」


    尼君說道。


    小女孩聽話地坐在尼君身邊,光看見她的臉不禁倒吸一口氣。


    (紫姬……!)


    他以為是錯覺所以仔細凝視,不過這次他真的看清楚了。


    果然很像紫姬。不,這個小女孩跟藤壺也長得很像,像到幾乎讓人認為藤壺小的時候一定也是這般模樣。


    「那個孩子是紫姬啊,她跟那位女性簡直……簡直長得一模一樣……!」


    光隻不過想到這裏,眼淚就快掉下來了。


    尼君一邊摸著紫姬的頭發,一邊對她說道:「你的頭發真是漂亮。你都已經長這麽大,不要一直做些孩子氣的事情,要更乖巧一點啊。」


    「你的母親才十歲的時候,父親就過世了,不過她在那個年紀就已經很懂事羅。比起來呀,你總是說一些做夢似的話……你要仔細聽好喔,我生了很重的病,雖然上人的祈福讓症狀稍微減輕了一點,可是我的身體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撐不下去,如果我離開這個世界的話,你年紀還這麽小,要怎麽獨自生活呢?」


    大概因為太悲傷,所以尼君邊說邊拿袖子擦眼淚。


    看到尼君這樣,紫姬也感到難過,所以低下頭晈著嘴唇。


    「可是……外祖母大人,我還有那位男性……」


    紫姬抬起頭。


    「你又說這種夢話了。」


    尼君斥責她。


    「那不是夢話嘛……」


    紫姬說到一半,有個很像僧都的人過來了。


    「啊,你們在這裏啊,不過,從外麵可以很清楚看到這裏喔,聽說在都城很有名的光之君正在山上的上人那邊作客。」


    僧都說完之後,尼君就立刻說道:「唉呀,糟糕,該不會被看到什麽了吧!」連忙放下簾子。


    「話說回來,就算是已經舍棄了這個世界的我,也覺得看到他俊美的容貌似乎能讓人延長壽命一般,尼君你應該也見一見他才是。嗯,首先我應該先去打個招呼……」


    光聽見僧都在簾子另一頭這麽說後,就悄悄離開屋舍。


    雖然光返回到上人的弟子居住著的寺廟「不動院」,可是紫姬的身影已經深深烙印在他心裏、無法消除。


    (啊~~就算偶爾也好,隻要能讓我見到那個女孩就是一種安慰了……)


    藤壺是父親最愛的人,也是光的繼母,但在他愛著藤壺的悠長歲月裏,這份心意不隻無法壓抑,甚至越來越深厚。


    光心裏的黑暗洞穴就連他自己也無法消除,不過他滿心認為那個女孩子或許可以填補他心裏的洞。


    他想將紫姬當成妹妹般帶在身邊養育她。


    這時,好像是剛才那位僧都的弟子來了,光聽見對方向他的侍從說有事要幫僧都傳話。


    傳話的內容很長也很有禮貌,大意是說僧都想要來拜訪光。


    不久之後,僧都親自過來了,他再次說道:「寒舍雖然是一間圍著竹籬笆的簡陋房屋,但若您方便的話,要不要來欣賞一下屋裏澄淨的泉水呢?」


    光想起剛剛僧都對尼君說的話,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他又想再次見到紫姬,所以就決定傍晚造訪僧都的屋舍。


    他一來到僧都的屋舍才了解,僧都雖然隻提到泉水,但這間屋舍確實值得自傲。


    庭園裏的草木好像都精心挑選過,無論姿態或形狀都很優美,圍繞四周的泉水就像山上的小河,旁邊還燃著篝火,形狀雅致的燈籠裏也點上了燈火。


    房舍裏整理得相當整潔,其中一邊還點著薰香。


    僧都迎接光進來之後,就與他討論


    這個世界的無常,還聊了人過世後的世界以及來生,光想到他那份感情的業障如此之深,不禁思考假如他幹脆出家的話,是不是就能逃離這些痛苦。


    盡管如此,他依舊忍不住詢問紫姬的事情。


    僧都講起了住在房舍裏的尼君和紫姬。


    「光之君您或許不知道.那孩子的母親是已經過世的大納言(注14)的女兒,她的父親是前任皇帝的皇子兵部卿。那孩子的母親好像在兵部卿的宅邸遇到令她難受的事情,所以身心俱疲,生下那孩子就立刻過世了。之後那孩子就由外祖母扶養。她的外祖母是我的妹妹,現在已經出家為尼,所以住在這間屋舍裏。」


    聽到這裏,光想到一件事。


    兵部卿就是藤壺的哥哥。


    既然她擁有這層血緣,會長得與藤壺很像也不奇怪。


    「那麽,那位女尼就是您的妹妹,也就是那位小女孩的外祖母羅。向您提出這個要求或許太過突然,您大概會覺得奇怪,不過,您是否願意讓我當那個孩子的監護人?她的年紀還很小,或許還不需要監護人,但請您不要覺得我的提議太過無禮,我隻是想成為那個孩子的力量。」


    光下定決心地說道。


    僧都好像非常驚訝。


    「不……您這麽說實在讓人高興,但她的年紀畢竟還很小,陪在您身邊很可能會給您添麻煩。請讓我與那孩子的外耝母商量之後再回複您。」


    僧都的回答感覺很拘謹。


    後來尼君回答的內容也並不親切。


    「您的想法讓人非常高興,但我覺得可能我們有什麽地方誤會了,那個孩子還小,年紀上也不適合陪伴您,恕無法答應您的要求。」這段回答的感覺就像被用力關上格子門一樣。


    光也知道紫姬還很年幼,他隻是想成為她的哥哥,但這份心情沒有一個人了解。


    這個無法入睡的夜晚已到盡頭,上人的祈福也結束了。


    慢慢轉亮的天空掛著淡淡雲彩。


    從山上吹下來的風,讓山櫻花的花瓣一片一片飛舞起來。


    這天早上,皇帝因為擔心光,所以派了侍從們來接他。


    終於到了要分別的時候,僧都為了即將分離而有些難過,但光笑著說道:


    「雖然我心係著這裏的山林與流水,但我不能讓父皇擔憂。在這片櫻花都落盡之前,我希望能再次造訪這裏。」


    光也吟了一首歌,請人當成臨別贈禮送給待在屋舍深處的尼君。


    昨日薄暮時 朦朧探得花嬌容 朝雲不忍去


    我在黃昏的時候,曾隱約看見了花朵的顏色,今天早上卻不得不出發。


    這首歌是將花朵的顏色比喻為可愛的紫姬。


    尼君的回複很快就送來了。


    心係花嬌容 朝雲變換不停留 靜靜細思量


    這首歌的意思是說,您真的是為了小姐著想嗎?請讓我再觀察一下。


    當光坐上接他的牛車時,由左大臣家派來迎接光的人也到了。他們對光說:「您竟然沒告訴我們要去哪裏就外出,這實在太過分啦!」


    「光,我也來羅。」說這句話的人是頭中將。


    在前來迎接光的俊秀公子們當中,除了頭中將之外還有年輕弁官(注15),他們說道:「您明明前來這片充滿春意的山野,卻又丟下我們獨自外出。對我們而言,沒辦法在這美麗的花叢下稍微休息再出發,真是非常可惜啊!」


    所以,光就讓大家在花叢邊、飛龍瀑布的岩石下方休息,臨時舉辦起一場宴會。


    年輕弁官拍響扇子來打拍子,頭中將吹著橫笛。


    這兩人都是風采迷人的貴公了,非常出眾俊美,但誰都無法將視線從倚著岩石、一副傭懶模樣的光身上移開。


    光看起來似乎不太舒服,但是他這副模樣別有一番風情,所以很引人注目。


    有人吹筆篥,有人吹笙,甚至連僧都也拿了一架七弦琴過來。


    平時很安靜的山林,今天仿佛將都城搬過來似地,洋溢著既典雅又華麗的氣氛。


    宴會的優雅樂聲也傳到了身在屋舍另一頭的紫姬耳裏。


    她想去湊熱鬧,但尼君和侍女不知為何卻阻止她。


    「真無聊,我也想去看呀。」


    就在紫姬一臉不高興的時候,她聽見一道聲音說:「我想辦法讓你去吧。」


    「是水鬼嗎?」


    紫姬興奮地跑進庭園。


    「你在哪裏?」


    「這裏。」


    一隻狐狸從走廊下麵鑽出來。


    「你今天是狐狸呀,那我應該變成什麽才好?」


    紫姬問道。


    「現在不是在夢裏,所以紫姬你維持本來的模樣就好。我會往那個地方衝,想辦法引開尼君跟侍女的注意力,紫姬你找機會出去。」


    「好,我知道了。」


    一會兒之後,在稍遠一點的地方傳來一陣騷動。


    「狐、狐狸!」


    「別跑!」


    「糟糕,狐狸把尼君供奉神明的糯米丸子偷走了!」


    「哇!」


    「那邊!逃去那邊了!」


    紫姬趁機悄悄出門,前往正在舉辦宴會的飛龍瀑布。


    飛龍瀑布就在上人的岩洞正下方。


    可是,她過去的時候,宴會已經結束了。


    「再多留一下就好了。」每個人都覺得很可惜,不過光已經坐進牛車裏了。


    紫姬很沮喪,雖然能在夢中相見,在現實生活中卻很難見到他。


    「怎麽搞的,沒趕上啊。」


    狐狸來到她身邊。


    「嗯……」


    紫姬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你以後還能見到他的啦,我會讓你們見麵的,況且,我還想再去光那邊一次,因為我很在意那個惡靈。」


    「惡靈還附在光之君身上嗎?」


    「這你就要去問上人了,光應該是來請上人驅逐惡靈的。」


    紫姬一個人前往岩洞。


    因為狐狸對她說:「饒了我的小命吧,我才不想去見上人咧。」


    「喔~~紫姬啊,後來怎麽樣了?」


    上人詢問她,所以她就把夢裏看見的事情告訴上人。


    「……是嗎,你也看見那個惡靈了啊。」


    「上人您也看到了嗎?」


    「是啊,惡靈附在光之君身上。」


    「惡靈已經消失了嗎?」


    「如果那是死靈,我就會把它送到另外一個世界,不過……」


    「那不是死靈呀?」


    「那個呀,是個可憐的生靈。會被生靈附身,是因為光之君自己也有罪過。」


    「罪過是指什麽?」


    「就算解釋了,紫姬你應該還是不懂吧,所以你不用知道也沒關係。你是個純真的孩子,繼續保持這個樣子就好。總而言之,我先驅逐了生靈,但如果光之君回到都城,生靈的力量就會變強大。」


    「那要怎樣才能救光之君呢?」


    「應該要靠……真愛吧。」


    「真愛?若是這樣的話,光之君身邊已經有一位名為葵之上的妻子了。」


    「喔~~這樣啊,如果是的話就好了……唯有不管遇到什麽事情都不會動搖的愛情,才有辦法戰勝那個生靈。如果心裏稍微有壞念頭或猶豫,就無法贏過那個生靈。說到那個生靈啊,是個深深陷入愛情裏的女性,最後被妖魔給附身了。不過,光之君如此英俊,會想要獨占他的女性不在少數,但我不認為這世上有女性能對他懷有真正的愛情……」


    上人歎了口氣。


    「假如有這種女性存在,那應該


    會是個像孩童般率直、沒有欲望的人。」


    「像孩童一樣?請問……小孩子不行嗎?」


    紫姬不禁脫口詢問。


    上人用泛著灰色色彩的眼睛凝視紫姬一會兒。


    「原來如此啊,如果是小孩子的話……」


    上人說完之後笑了出來。


    光回到都城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前去父皇居住的內殿。


    「你好像瘦了很多啊。」皇帝擔心地說道。


    「非常抱歉讓您擔心了。」


    (我既沒有母親,也沒有強大的後盾,隻有父親深深愛護著我、保護著我。)


    光抬頭看皇帝,心裏再度這麽想著。


    左大臣也在他身邊,他對光說道:「請到我的宅邸裏好好休息一下吧。」


    盡管光不想去,可是無法拒絕左大臣的好意,於是隻好前往他的宅邸。


    為了迎接光的到來,宅邸似乎重新布置得美侖美奐。雖然所有事物都準備得很齊全,但隻有一個人待在屋子裏沒出來,那就是光的妻子葵之上。


    「真是的,葵在做什麽啊。」


    左大臣去呼喚之後她才出來,可是她卻一臉冷淡地坐在位子上,就像畫像裏的千金小姐一樣動也不動,也沒打招呼。


    (啊~~就算訴說北山的美麗風景,我跟這個人之間的對話也沒辦法愉快。)


    光這麽想著,對話也是有一搭沒一搭。


    明明年紀很小就舉行婚禮,但葵之上似乎隨著年歲增長而越來越疏遠光。


    夫妻倆已經很久沒見麵卻是這樣,光忍不住抱怨。


    「我已經病了很久,你卻完全沒有關心病情或來探望我,而且見了麵也像這樣不說話,為什麽你與我不能像一般的夫妻一樣和樂相處呢?」


    光如此說道。


    結果,葵之上瞄了光一眼並說道:「你也知道沒有去拜訪會使人難過嗎?」她的表情依舊十分美麗且高傲。


    「你偶爾對我開口說話,結果卻說這種話。什麽『拜訪』、『不拜訪』,我們的關係有這麽淡薄嗎?我們是舉行了婚禮的夫妻耶。」


    雖然光這麽說,可是葵之上冷淡的態度照樣沒有改變,所以他帶著自暴自棄的心情獨自走進臥室。


    葵之上並沒有跟過來。


    「真是的。」光歎了口氣。


    這個時候,藤壺因為感冒所以從宮裏回到老家。


    她要調養身體一陣子。


    皇帝雖然擔心,可是光聽到之後也感到擔憂。


    光的母親桐壺也是因為生病離開皇宮,後來在老家過世了。


    一想到這裏,光就很希望能見到她,就算隻能看一眼也好。


    在宮裏的時候,就連想從遠處看她的臉都很困難。


    「隻有現在能去她身邊看她了吧!」光不顧一切地前去藤壺的老家探望她。


    「請讓我見她一麵。」光雖然拜托貼身服侍藤壺的侍女幫忙,侍女卻為難地說:「不行,正因為替兩位著想,才不可以這麽做。」對方堅持拒絕。


    可是,光並沒有放棄。


    對光來說,放棄就等於死亡。


    她是光唯一一位從小開始便仰慕不已的女性……他甚至認為如果能單獨與她見麵,就算失去這高貴的身分與往後的人生,他也無所謂。


    光的感情深重到有這種念頭,侍女也很清楚他的心意。


    但是,侍女鐵著心不斷拒絕。


    藤壺是皇帝最愛的女性,而光也是皇帝最關心的皇子。


    假如光還是個小孩,那麽兩人的身分就是繼母與孩子,要見麵不會有任何問題,但是光已經長大成人,而且變成一位讓世人如此傾慕的男性,要是讓他悄悄與藤壺見麵、事情傳出去的話,光、藤壺以及讓他們見麵的侍女都不會被輕易饒恕。


    似乎已經預見到所有人都會被逼上幾乎隻能一死的崩毀道路一般。


    「光之君,不可以,請您死心。」


    侍女邊哭邊勸說,光對她說道:


    「好吧……被拜托做這種事,我想你應該也嚇得要命,我不會再請你幫忙了。那麽,請你把這朵花拿給藤壺,然後一定要將花放進水桶裏擺在她睡覺的枕頭邊。就算不說出是我送的也沒關係,隻要這麽做就好了。」


    說完之後,光就將一串紫藤花拿給侍女。


    「如果隻有這樣就沒問題。」侍女接過花。


    剛入夜之後,光也同樣在自己的臥室裏擺了放有紫藤花的水盆。


    就像與夕顏在夢裏見麵一樣,他心想或許有可能見到藤壺。


    (在夢裏見麵?這樣無所謂嗎?隻靠著夢境般的幻象就能安撫我這悲傷的心情嗎……?)


    「在夢裏見麵根本於事無補!」


    光忍不住叫了出來。


    隻要醒來,夢就會消失。


    (又不可能像夕顏那時一樣,夢醒之後再去探望她,既然如此為何要在夢裏見麵!)


    光將放了紫藤花的水盆整個扔向庭園,但又狠不下心,於是單單拾起了花朵。


    他隻在枕邊放了紫藤花並入睡。


    大概因為時間才剛入夜,所以他的睡眠很淺。


    他夢境的舞台似乎在宮廷裏。


    在這個淺眠的夢裏,光爬上位於弘徽殿庭園裏的紫藤花架。他想摘一串同時開著紫色與白色兩種顏色花朵、很稀奇的紫藤花,然後送給一位美麗的女性。


    若說到紫藤,那位被稱為藤壺的女性居住的宮殿裏也種著漂亮的紫藤,但光想送的是特別的紫藤花,而不是隨處可見的普通花朵。


    就在他伸手碰到那串長著雙色花朵的紫藤花時,一陣說話聲從弘徽殿簾幕的後方傳來。


    「……光之君無論是漢學或詩歌都很優秀,成就簡直超越了他的年齡,而且既會彈七弦琴又會吹笛子,聆聽的人全部都為他陶醉,再加上他用那清亮的嗓音唱歌並跳舞,聽說大家都感動得流下淚來。」


    「大家都在說,他真是一位稀世的皇子。」


    那是女官們的聲音。


    「羅唆,不要再講了!我越聽越生氣。獨占皇帝的那個藤壺很可惡,但是光那個討人厭的小鬼更讓人受不了!」


    這道煩躁的聲音是弘徽殿女禦。


    「母親大人,您不必吃醋,就算光再怎麽俊美聰穎,也是身分低下的桐壺生的孩子,除了皇帝之外也沒有任何後盾,您何必在意呢?」


    說話安撫的人是身為東宮的第一皇子。


    「嗯,是沒錯啦……對了……」


    弘徽殿女禦好像想起一件事。


    「說到後盾,你也不能再鬆懈下去了。身為東宮,你必須娶一位比任何人都高貴的千金當妻子。那個左大臣的女兒後來怎樣了?」


    「那邊一直沒有令人滿意的回複。」


    「什麽!區區一個左大臣,竟然不願意把女兒嫁給東宮!」


    「不,對方並沒有拒絕,可是也沒有說得很清楚……不過,到時候就會傳來好消息吧。」


    東宮雖然是弘徽殿女禦的孩子,但並不是個惡劣的人,他嘴上雖然這麽說,內心其實很不安。


    光為了不讓他們發現,悄悄爬下紫藤花架。


    他緊緊握著冒險摘來的紫藤花。


    「唉呀,真是美麗,你還這麽小,到底是去哪裏摘來的呢?我雖然很高興,可是你絕對不能做什麽危險的事情喔。」


    他腦中浮現說這句話的藤壺。


    藤壺的地位非常高貴,就算是光,也隻能透過女官傳達才能見到她,但也因為光年紀還小,所以藤壺會把光叫進簾幕裏,然後用燦爛無比的笑容迎接他。


    有的時候,甚至還會疼


    愛地抱住他。


    光覺得很高興,所以不惜偷偷跑進弘徽殿也要摘花。


    他想把花送給藤壺、討她歡心,他隻是想看看那美麗的笑臉。


    如果可以的話,還希望能被她擁在懷中。


    到這裏為止的場景,教人不清楚究竟是夢或現實。


    「奇怪?」隻是,當光跑進藤壺住的宮殿時,疑惑地叫了一聲。


    「藤壺夫人,這花送給您……」


    他把說到一半的話吞了回去。


    不曉得是不是夢魔來搗亂,這裏並不是宮殿。


    (這裏是……!)


    這裏是左大臣的宅邸。


    端坐在簾幕另一頭的不是藤壺,而是葵之上。


    「光之君……您總是待在來曆不明的女人身邊嗎?」


    像人偶一樣美麗,也像人偶一樣麵無表情的葵之上說著。


    不,在葵之上的臉上重疊著另一個美麗女性的容貌。


    「光……光之之君君君……您總是待在來曆不明女人的身邊邊邊嗎嗎嗎……」


    相疊的女性容貌,回音般地不斷變換著。


    這時,光手裏拿的紫藤花慢慢枯萎,接著發黑腐爛並長出黴斑,最後一片片腐朽掉落。那些黑色的腐爛部分就像染料般擴散到光的指尖與手背。


    「哇……!」


    光發出尖叫。


    這時,一隻白色蝴蝶輕飄飄地飛來,停在光腐爛了的指尖,蝴蝶拍著翅膀,一次、兩次,白色光芒隨著翅膀拍動擴散開來,蝴蝶停駐著的指尖慢慢恢複成原本光滑美麗的模樣。


    就在光睜開眼睛的一瞬間,他不禁思考這裏究竟是哪裏?


    起身一看,略顯枯萎的紫藤花就在他的枕邊。


    (這裏是我的宅邸,這樣的話,我現在已經醒來了嗎?)


    這裏毫無疑問是光的宅邸,是位於二條的房子。


    (夢裏的那隻蝴蝶,就是當我在荒涼宅邸裏遭受惡靈襲擊的時候,救了我的蝴蝶,而它今晚也在我夢中……)


    夢裏出現了兩名女性。


    一個是葵之上,另一個女性的容貌與葵之上重疊在一起,所以他想不太起來。


    那名女性的容貌有如映照在霧上一樣蒼白,他總覺得在哪裏看過。


    (那麽,那隻白色蝴蝶難道也是女性的化身嗎……?要是這樣的話,那會是誰?難道是藤壺?畢竟藤壺睡覺的時候應該有把我送的紫藤花放在枕邊才對……)


    或許,這是光所期望的真相吧!


    這個時候,遠方閃過一道閃電,稍微過一會兒之後響起雷聲。


    「要下雷雨了……」


    光在這麽想的同時下定決心。


    (隻有今晚了,我要趁著雷雨大作聲響的時候悄悄進入藤壺的臥室……)


    天邊竄過一道幾乎要將天空劈開的閃電光芒,藤壺捂住耳朵。


    就算把耳朵捂住,可是從天上落下的隆隆雷聲依舊撼動著身體內部。


    「唉呀!」


    「哇啊啊!」


    不知道藤壺老家的侍女們到底都躲在哪裏,明明沒看見半個人影,卻隱約傳來尖叫聲。


    激烈的雨聲讓人感覺有如置身瀑布下方。


    雨勢大得就像連房屋都要被衝走一樣,微微發著燒、身體虛弱的藤壺仿佛獨自被流放到海島一般。


    這時,某人的腳步聲隨著水滴滴落地板的聲音往臥室靠近。


    「是誰?」


    藤壺回頭看,站在那裏的人好像是個男性。


    對方的背後正好有燈火,他的身影融入了亮光與黑暗之中。


    「藤壺……」


    藤壺一聽見他的聲音,就將身體轉了過來。


    「這、這個聲音是……!光、光之君……!」


    藤壺在瞬間覺得這是幻覺。


    光因為生病所以瘦了很多,陰影滲進了他耀眼的容貌,的確會讓人覺得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可是,藤壺馬上就發現這不是幻覺……


    他濕漉漉的身體與手臂,不由分說地抱住藤壺。


    被緊緊抱住的藤壺知道對方不是夢境或幻覺,而是個擁有熱情心靈與冰冷身體的男性,所以試著逃跑。


    但是,光不願意放手。


    「我不會放開你的,就算會被殺也一樣。」


    藤壺從光的聲音裏聽出不肯動搖的決心,悲傷地在他懷裏哭泣。


    深深藏起來不讓人知道、希望就此消逝的情意,並不隻存在於光的心裏……藤壺很想這麽說。


    然而,這是一句無論如何都不可以說出口的話。


    (……啊~~我犯了過錯。)


    但是,這也隻能是她在半夢半醒間的想法罷了。


    「……我心愛的人,今晚的你不是夢境或幻覺吧。」


    光似乎也覺得暈眩,他呼吸急促地說道。


    就算這樣抱著藤壺,光也覺得現在仿佛是在夢裏,大概因為如此,所以他的手臂使出非常大的力氣。


    藤壺的身體感到疼痛。


    冰冷的水滴從光濕答答的直衣上滴落下來,甚至沾濕了藤壺身上的衣物。


    「……你會感冒的。」


    藤壺勉強擠出這句話。


    「無所謂,就算我今晚就此離開人世也無妨。」


    光連一瞬間也不願放開藤壺。


    光被水淋濕的頭發垂落在額頭上,藤壺近距離地看著他的眼睛,隻見當中有著並非雨水的清澈水滴,而那水滴深深浸透了藤壺的心。


    那一天,兩人拋開了自己的立場、俗世與世間的人們。


    在他們的生命還沒到盡頭時,唯一存在彼此心中的隻有自己心愛的人。


    盡管這是個讓人祈禱黎明永遠不要到來的夜晚,光卻必須在天還沒亮之前離開藤壺身邊。


    如果天色轉亮、被人看見的話,不隻光自己,也會讓藤壺受到傷害。


    他連自己怎麽回到家都不記得了。


    雖然人已經回來,但好像隻有靈魂還放在另一邊,而他的心靈明明就很空虛,卻隻有眼淚不停湧出來。


    才剛稍微互相確認了心意,但無法見麵的痛苦幾乎讓他沒辦法忍受。光有好幾天都關在宅邸裏,心情非常難過苦悶。


    可是,他的痛苦並非到此為止。


    這是在藤壺回到宮裏之後的事情。


    「真是太可喜可賀了。」


    光從藤壺的侍女那裏聽到的時候,還以為自己的呼吸與心跳要停止了。不,他希望立刻被雷劈中而死。


    「不曉得會是皇子或公主呢。」


    「無論如何,畢竟要成為母親的藤壺是一位與桐壺長得很像的美麗女性,所以應該會生下一位光彩耀眼的孩子,說不定會長得很像光之君喔。」


    「唉呀,那真是太棒了!」


    女官們全都在傳這件事。


    (藤壺懷孕了……!該不會……是那個時候……)


    光的身、心與所有一切都已經凍結,但卻無法對任何人訴說。


    假如藤壺懷的孩子,就是那僅僅一晚的罪惡所帶來的孩子,藤壺將會多麽痛苦啊。一想到這裏,光的胸口就仿佛要被撕裂。


    雖然父皇不知情,但若這件事被發現的話,麵對被最愛的女性與最愛的孩子背叛,不曉得皇帝會多悲傷。


    盡管為時已晚,但光已經深深感受到自己犯的錯有多麽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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