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海人篇)


    家中天花板司空見慣的圖案俯視著我。


    把那個汙漬與那個汙漬連結起來,看起來剛好像個人臉,記得剛搬到這個家裏的時候,還覺得很恐怖呢。現在回想起來,幼稚得好笑就是了。


    枕邊的時鍾指針過了晚上十二點。但是我還開著房間的燈,仰躺在被鋪上,想著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學姊。


    學姊是否已經睡了呢。


    從衝繩回到霧島家過了幾天,我們之間的關係表麵上似乎沒有絲毫改變。


    然而,同樣是夏天,卻與衝繩截然不同的小諸的空氣,給予身體相當大的異樣感受。當然,夏天還在方興未艾的階段,但自從回到小諸以來,也的確感覺到季節正在逐漸更迭。


    我的心從那個夜晚起,也不斷地受到異樣感受所擾。


    腦中幾乎被首裏城夜晚發生的事所占據……那個場麵在腦中一再重複播放。甚至還因為不斷反芻,使得記憶產生了磨損。


    「隻差一點,就差一點而已耶……」


    在被鋪上翻了個身,嘴裏念著不知道是第幾次的自言自語。


    沒錯,那天晚上回來的路上,在小屋前,隻差一點我們就要……接……接吻了。


    對臉不斷逼近的我,


    「不、不可以……」


    嘴上雖然抵抗,學姊的身體卻沒有反抗。


    就差那麽一點,我一定就會,跟學姊……


    「好可惜喔……」


    每次回想起來,就呼出一口火熱的歎息。


    對。那時候,要不是喝醉的穀川岔進我們之間。如果……


    我忽然有個想法,起身拿起了桌上的相框。裏麵是在衝繩的集合照。穀川在我的身後微笑。要不是哲朗說了那種話,我本可以維持懵懂無知的狀態。現在的我,會發現照片中穀川的視線其實是對著我的。也許是心理作用,總覺得穀川的笑容也顯得有些寂寥。


    但是,就算他那樣講,我的心意也不會改變……


    手上拿著照片,從隻關上紗窗的窗戶,仰望夜空的月亮。說不定學姊此時,也正在仰望著同一個月亮。學姊心裏在想些什麽呢?


    那時,她沒有做出明確的抵抗,難道學姊,也對我……


    我再度鑽進被窩,將臉埋在枕頭裏,藉此壓下再怎麽想也想不出答案的疑問。


    第二天,是自衝繩回來以來的首度會議。


    我與一大早就跑來我家的哲朗,使用安裝在客廳的看片箱,開始確認特攝影像部分的底片。


    是黑衣人與怪獸的對決場麵。我心不在焉地看著哲朗在紙箱布景中拚命演戲的影像時,一歌學姊從廚房端茶過來。


    「辛苦了。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


    穿著圍裙的學姊,將冰涼的麥茶端給哲朗。


    「給你,哲朗。」


    「多謝。」


    「海人,你的。」


    「謝謝學姊。」


    我正要接下茶杯,手指卻在玻璃杯下稍微碰到了學姊的手。


    「……啊……」


    二人同時叫出聲來。衝繩的夜晚,從兩人相觸的手瞬間複活,令我無法動彈。


    先縮手的是學姊。


    「那、那你們加油喔。」


    等到學姊慌慌張張地走出客廳,完至看不見她的背影之後,果不其然,哲朗把整張臉湊近過來。


    「……發生了什麽事嗎?」


    「你指什麽?」


    「跟一歌學姊。」


    「……沒有啦,還沒。」


    「還沒?」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失言了,但為時已晚。哲朗抓住了我的領子,


    「給我從實招來。」


    他故意用低沉有力的聲音恫嚇我。聽到他的語氣,我知道自己無路可逃,隻好死心,歎了一大口氣。


    「接、接吻——!」


    我們躲在客廳樓梯下,講男人的悄悄話講到一半,哲朗高聲喊叫起來。我馬上用手搗住他的嘴。


    「白癡啊!聲音太大了啦。學姊在耶!」


    「……你們親了嗎?」


    哲朗甩開我的手,這次是一本正經地問。


    「……呃。也可以說是親了,也可以說是快要親了,或者應該說就差一點……」


    「就是沒親嘛。」


    哲朗冷靜地對扭扭捏捏的我說。


    我有些不太高興,


    「真的就隻差一點了嘛!」


    我粗聲粗氣地說,哲朗把玩著電影小道具的飛機模型,一邊低聲說:


    「……柑菜好可憐喔。這下壞結局確定啦。」


    這句話中,隱含了硬是用鉗子撬開我刻意忽視的傷口般的痛楚。


    「哪有什麽辦法。……更何況誰知道你講的是不是真的。」


    「真的啦。柑菜她喜歡你。」


    我不明白哲朗為何如此肯定,試著問問看。


    「你啊……是不是想把我與柑菜湊一對?」


    我側眼瞄了哲朗一眼,他把玩著飛機模型,死就是不肯開口。我不管他,繼續說:


    「如果是這樣,那先說聲抱歉了。我……」


    「打擾了——!」


    玄關傳來的聲音,讓我與哲朗不約而同地僵在原地。我急忙從樓梯下探出頭來,隻見穀川站在玄關,不可思議地望著我們。


    「你們在那種地方幹什麽啊。」


    「呃,沒幹嘛啊……」


    我與哲朗麵麵相覷時,穀川舉起了手上的袋子給我看。


    「洗好的底片送來羅。聽說裏麵好像混雜了高感光度底片,衝洗花了一點時間。」


    袋子裏裝著之前拍好累積的底片。這時,看到北原從穀川背後探出頭來,我不由得高喊出聲。


    「北、北原?你的頭發……」


    北原的注冊商標——波浪長發被剪得短短地,跟穀川的頭發長度差不多。不隻如此,平常總是穿著寬鬆的北原,這次穿著小可愛與短褲的輕快打扮,暴露出修長的手腳。她的改變就連哲朗也看得目瞪口呆。


    「反正天氣熱嘛,就當作改變造形,把頭發剪了。不好看嗎?」


    北原有些靦腆地摸了摸頭發,我不住地點頭。


    「不會啊,超好看的。是吧,哲朗?」


    「咦!啊,是啊。」


    本來看得出神的哲朗被我一叫,彷佛大夢初醒似地點點頭,就看到北原的神色一下明亮了起來。


    看到他們的樣子,我感受到一種非比尋常的氛圍。看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發生了一些變化。也許在衝繩發生了一些狀況的,並不隻是我與學姊而已。


    其二  (一歌篇)


    在夕陽下,連綿不絕的紅燈籠。


    點綴神社院內的許多小攤販。


    聚集其中的大量人潮。


    在夜晚的空氣中,各種小吃的香氣混雜一體。


    不過,這一切都籠罩在肅穆的空氣下。


    「這就是……祭典!」


    我忍不住歎了一口發燙的氣息。雖然來到地球以前,我自認已經研讀了一遍這塊土地的習俗與傳統……但聽聞與眼見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今天是懷古園的例行節日,夏季祭典。在石垣、北原、穀川的帶領下,我還穿上了小姑姊的浴衣,做了萬全的準備來到祭典。土生土長的三人似乎從小就來慣了,不可思議地望著雙眼發亮的我。身旁的海人也麵露苦笑。我就像是初次逛祭典的孩童一樣,無法抑止胸中的興奮情緒。


    「那麽,我們就逛個一圈……」


    海人帶著我正要往前走,卻被穀川阻止。


    「你在說


    什麽呀!海人!講到祭典的重頭戲,當然是『那個』羅!」


    「『那個』? l


    我還在發愣,穀川與北原已拉著我的手,往攤販那邊走去。


    幾十分鍾後。


    休息區的桌上,擺滿了一大堆吃的,冒著香噴噴的熱氣。


    章魚燒、炒麵、什錦燒、烤魷魚、烤玉米……


    「來,吃吃看吧。」


    在穀川的催促下,我品嚐了第一次吃到的章魚燒。戰戰兢兢地一放進口中的瞬間,章魚燒就在口中輕柔地化開,與醬汁的滋味融為一體……


    「這是……什麽……好浪漫!」


    「好浪漫……?」


    對我不禁脫口而出的用詞,海人露出不解的神情。我則是對初次遇到的滋味感動萬分,連他的疑問都沒聽進去。


    後來在娘子軍的推薦之下,我吃了烤魷魚、品嚐了炒麵、大快朵頤了法蘭克福香腸……盡情享用祭典美食,直到肚子幾乎撐斷係得緊緊的浴衣腰帶。攤販小吃為什麽會這麽美味呢。這一定就是祭典的精髓吧。地球果然棒透了!


    填飽肚子後,我們開始逛攤販。一下子撈金魚,一下子玩射靶,一下子又買了棉花糖。一切都是新奇的體驗,實在無法不興奮。海人以8mm攝影機將這樣的我收入鏡頭中。


    「學姊。在學姊的國家,沒有祭典嗎?」


    石垣在舉著攝影機的海人身旁向我問道。


    「呃……這個嘛。祭典是有啦,不過氣氛比較莊嚴一點……不像這樣有攤販什麽的。」


    「這樣啊。難怪你會這麽興奮……」


    石垣聽了我的答案,似乎很能夠理蘚。當我鬆了口氣,別開視線時,不小心發現穀川的眼睛正盯著海人看。穀川以落寞的眼神,望著以攝影機對著我的海人。她的神情中隱約透露出明顯的愛意……叫人心酸。


    這時,


    「夏日祭典玩得很開心嘛。」


    姍姍來遲的檸檬,出現在海人的攝影機前。


    「對呀,檸檬!祭典這種活動真的好浪漫……」


    「不,還不夠。這樣還不算是徹底玩遍了祭典。」


    像是要製止興奮的我,檸檬臉上浮現出一如平常的大膽笑容。大家似乎心裏也有譜了,無不麵麵相覷。


    檸檬的這個笑容……讓我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檸檬帶我們去的地方,是位於懷古園西邊下坡的「布引觀音」。與其說是寺廟,倒比較像是一座稍高的小丘。


    我們聚集於參拜道路的入口,檸檬將手電筒交給我們每一個人,說道:


    「為了徹底玩遍祭典……接下來要進行試膽大會。」


    「咦——!」


    所有人的噓聲形成回音。我不明白什麽叫做試膽大會,隻能歪著腦袋疑惑。


    「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隻是個簡單的遊戲。爬到那個坡道上,把符咒供奉到山頂的佛堂裏,然後回來就行了。」


    檸檬如此說完,指了指山頂上的小間佛堂。看大家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檸檬拿出了抽簽用的短棒給大家看。


    「沒問題的。我們要以抽簽來決定分組。」


    「趕快來玩吧!」


    不知道為什麽,海人與穀川突然變得興致勃勃。或許是我心理作用,總覺得兩人的眼睛在發亮……


    之後,我們抽了簽,決定了每人的組別。


    首先,第一組是石垣與北原。


    接著是海人與穀川。


    最後,是我與檸檬。


    等到海人與穀川接續在石垣他們後麵,背影消失不見之後,我也手拿手電筒,與檸檬一道出發。陰暗的山道上,隻有手電筒的燈光模糊地浮現。


    「鬼怪、幽靈。死去的人類靈魂在現世旁徨的姿態。雖然有傳說或目擊證言,但尚未得到科學證實。……說穿了,不過是產生自人類的恐懼心理或迷信的幻想存在……對吧?」


    為了分散恐懼心,我複誦著眼鏡型資訊顯示係統所得到的知識,並尋求身旁檸檬的同意。……但,沒有囤答。


    「檸檬……?」


    我試著用手電筒照亮周圍,但還是沒看見檸檬的身影。取而代之地,隻有風吹動樹木的細微聲響。正當我背脊發涼時,冷不防吹來一股格外強勁的風,大力搖動了周圍的樹林。


    「咿!」


    全身皮膚起了雞皮疙瘩。


    如果量子型資訊世界的資訊有誤呢?


    如果幽靈,是真實存在的話……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說你們是迷信,對不起!」


    我閉起眼睛,對周圍胡亂鞠躬道歉了一通。地球的各位鬼怪、幽靈先生小姐,我不該亂講話,對不起。我真的沒有惡意。我隻是把眼鏡顯示的資訊照念出來罷了!


    向所有對象謝罪了一遍之後,我鼓起勇氣,開始四處尋找檸檬。


    「檸檬,你在哪……?海人……」


    我害怕得不得了,不禁喊出了這個名字。這時,眼前倏然浮現出一個白色物體。


    「呀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慘叫聲響遍了整座佛寺院內。我嚇得腰腿無力,當場蹲了下去,然後額頭擦地,磕頭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呐呐呐呐呐呐——!」


    「咦?呐呐呐……?」


    我提心吊膽地抬起頭來,看到似乎做了空間轉移而來的栗儂,正急急忙忙地訴說某件事情。它冒著冷汗,焦躁地揮舞著手腳。


    「栗儂?你怎麽……」


    「呐呐呐呐呐……!」


    見到栗儂拚命解釋狀況的樣子,我頓時被拉回了現實。


    「咦?因為在衝繩遇到生命危機,導致宇宙船自動發出求救訊號?無法解除?這麽重要的事情為什麽到現在才講!」


    「呐呐——!」


    我忍不住想逼問栗儂,但現在時候不對。發生大事了。我把話吞了下去,然後再看了看栗儂。


    「那,救援什麽時候……」


    這時,栗儂身子一震,抬頭仰望天空。我也跟著抬頭,就看到上空來了一陣強光。連逃跑的時間都沒有,那陣光不斷下降,無聲無息地降落在我們的麵前。雞蛋形的大型機體周圍卷起了煙塵。


    這是銀河聯盟的無人救生艙。當宇宙船在太空中遇難時,隻要聯盟接到求救訊號,救生艙就會自動發射,抵達目的地拯救遇難者。這種機體設定的程式隻有一個。那就是盡遠救出發出求救訊號的宇宙船搭乘者,平安送到聯盟本部。


    事情發展得太快,身體僵住了動彈不得。同樣地,頭腦也完全凍結了。就在這時候,雞蛋形救生艙的頭部開始旋轉,並發出恐怖的機械聲。


    糟了。機械開始啟動了!


    我拚命對著救生艙喊道:


    「不是的!求救訊號是弄錯了,我在這個星球還有事要做……!」


    然而,我的心情根本不可能傳達給它……救生艙冰冷地旋轉,大大地晃動了機體後,從軀體伸出了類似手腳的構造。看來它拿出了真本事,不抓到我絕不罷休。


    「栗儂,替我做量子轉移!」


    「呐!」


    臉色蒼白的栗儂回神過來,做出了轉移的動作。


    然而,什麽都沒有發生。


    「呐呐呐呐呐呐……!」


    看到栗儂急得冒冷汗的樣子,我明白了狀況。


    「量子語言……被施加了反力場?」


    也就是說,在這個空間內無法進行轉移?


    彷佛回答我的疑問似地,救生艙的眼睛閃了一下,接著就對我伸出它那有如巨大螳螂的手。


    怎麽辦。真的真的,怎


    麽辦。


    我的旅程,就要在此結束了。


    海人!


    其三  (海人篇)


    自從小學的園遊會以來,就沒玩過試膽大會了。那時候隻是通過教室裏用紙箱搭建的布景而已,不過這次可是玩真的了。


    拿著手電筒前進的黑暗山道,好像真的有什麽東西躲在暗處,就連我一個男人也會裹足不前。要不是身旁有穀川在,我早就棄權了。其實我本來還做著美夢,希望能跟一歌學姊一組,然後帶領著害怕的學姊往終點前進……不過現在光是有穀川在我就很感激了。


    真要說起來,我本來是在都會長大的,根本就不適合這種原始的遊戲嘛。真是的,搞不懂檸檬學姊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這時,有個堅硬的東西碰到我的臉頰。


    「嗚哇!」


    「呀!」


    我反射性地往穀川那邊靠,弄得穀川發出了小小的尖叫。


    「抱、抱歉!好像有蟲子飛到我臉上……」


    我一麵道歉一麵抬起頭,發現穀川的臉離我非常之近,我急忙跳開。


    「真、真的很不好意思!」


    穀川被手電筒照亮的臉顯得通紅,令我不禁想起了哲朗的那番話。對啊,穀川她,對我……當我一產生意識,全身就像發燒般地變得火燙。


    尷尬的是,正在單戀學姊的我,似乎可以體會這時穀川的心情。現在,就我們兩個走在沒有人煙的夜路裏。這個情境……如果是我的話……絕對會興奮地衝昏了頭,說出一些亂七八糟的話來。如果穀川也像我一樣的話……


    不行。我忍不住胡思亂想。因為到了那個時候,我就得告訴穀川我的「答案」


    若是真的變成那樣,那我們四人的關係將會……?


    我將手電筒朝向前進方向,為了不讓氣氛變得曖昧,我盡可能以開朗的聲音對她說:


    「走吧。」


    「嗯!」


    我重新打起精神,開始在山道上前進,就在這個時候,


    「呀——!」


    「喔哇——!」


    從山頂那邊,應該是佛堂的方向,響起了兩陣慘叫的回音。


    「呀!」


    穀川被聲音嚇了一跳,抓住了我的手臂。


    「剛才的聲音……是哲朗他們吧……」


    我向穀川問道,但她沒回答。我感到擔心,看了一下身旁,穀川抱著我,正在微微地發抖。


    「穀川,你還好嗎?」


    「抱、抱歉……可不可以……再讓我抓一下?」


    穀川顫抖的語氣,讓我的心髒撲通地反應了一下。


    「啊,啊啊。嗯……」


    被她抓住的手臂好熱,令人透不過氣來。好像連穀川的心跳都傳達給我了。這時,穀川抓住我的手加重了力道。


    這是……這個情境是……


    「呃,穀川,差不多該……」


    我想改變氣氛,於是提高了聲調這樣說,穀川聽了,輕聲說:


    「海人……」


    穀川……該、該不會……


    「海人……我……我啊……」


    「穀川……」


    穀川的眼睛是濕潤的。


    這、這樣啊……我明白了,穀川。我會好好答覆你。


    也許我會害你傷心。也許會遭你怨恨。


    但是,我不能逃避這個狀況。


    就在我做好如此覺悟的時候。


    「呀啊啊啊啊啊啊!」


    從遠處傳來比剛才更大聲的慘叫。不過,不是哲朗他們。這個聲音是……


    還沒來得及思考,身體已先采取了行動。


    「咦?海人!」


    穀川叫住了正要趕往現場的我。我迅速將手電筒丟給她,說:


    「穀川你待在那裏別動!」


    「等等……!海人!」


    拋下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的穀川,我在漆黑的山道上奔跑。不可思議的是我不再覺得恐懼,滿腦子隻想著盡快確定學姊平安無事。


    不會錯,剛才的慘叫是學姊發出的。


    發生了什麽事?


    拜托你一定要平安啊,學姊……


    我在險峻的山道上絆到好幾次腳,仍然到處找尋學姊的身影。


    「學姊!學姊!」


    再怎麽呼喚也得不到回應,更加劇了我的不安。


    我不顧一切地四處亂跑,當我失去方向感的時候,在遠處的樹木間看見蒼白的光芒。跟手電筒的燈光明顯不同,是一種刺眼的光線。我毫不猶豫地往光的方向跑去。


    穿越樹林後,令人不敢置信的光景映入我的眼簾。那副光景遠遠超出了我的想像好幾萬倍。


    來路不明的巨大物體,朝著學姊伸出了觸手!


    「學姊!」


    我心無旁騖地衝向學姊,抓起她的手就跑。


    「海人!」


    學姊目瞪口呆,我抓著她的手拚命地跑。隻是不斷地跑。我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憑著本能衝上山道。


    我隻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幽出了怪物。


    看到喜歡的人被怪物襲擊,不管是誰都會拚命吧。


    是說那個到底是什麽玩意?


    不,現在就別想了。還是趕緊逃命吧!


    其四  (一歌篇)


    海人拉著我的手。被強勁的力道拖著跑,我也不顧一切地移動雙腳。穿著浴衣,腳步跨不開,不聽使喚的雙腳叫人焦急。


    回頭一看,救生艙就緊追在我們的後麵。隨時都可能被追上。


    「學姊,那邊!」


    我往海人手指的方向看去,有個從懸崖突出的岩石讓山路變窄的地點。我們拔腿就往岩石之間衝去。回頭確認一下,不出所料,救生艙被岩石擋住而暫停了行動。我們趁著這個空隙,繼續踏入山中深處。


    「那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啊……」


    海人邊走邊自言自語的內容,刺進了我的胸口。海人正陷入混亂。我想……我還是不能再把身為人類的海人卷進這件事來了。這場逃亡戲再怎麽想都是不對的。


    我甩開握著的手,站在原地不動。海人的手突然被鬆開,差點往前摔倒,但總算是緊急停下了腳步。


    「學姊?」


    海人回過頭來,幾乎在同一時間,救生艙也破壞了岩石。岩石碎裂,發出轟然巨響。果然來了。我決定孤注一擲,呼喚了栗儂。


    「栗儂,你能叫『淩那』來嗎?」


    「呐!」


    目送栗儂敬禮並遠遠飛去之後,我下定了決心,重新麵對救生艙。


    「學姊!你在做什麽啊!快點……!」


    「海人你快逃吧!」


    我不容分說,堅決地告訴往我這邊走來的海人。


    「你在說什麽……!」


    「你別管,快逃就是了!」


    「這種事情……我怎麽可能做得出來!」


    「聽我的話!拜托!」


    看到海人遲遲不肯離開這裏,我使出渾身的力氣大喊。


    我不能再把你卷進來了。


    這是我的問題,隻會害你受傷的。


    拜托,請你諒解……


    然而,海人一步也不肯動。


    海人維持緘默,撿起了腳邊的木棍就往前衝。


    朝著救生艙。


    「我怎麽可能丟下喜歡的人逃跑啊!」


    海人揮著手中棍棒,一股腦地衝向敵人。我不禁屏息。然而,救生艙一擊就將揮起的木棍打個粉碎。手無寸鐵的海人,轉眼間就被機械手臂打飛出去,他的身體就像顆橡皮球,被拋到半空中。


    海人


    的身體頭下腳上,摔落到懸崖下。


    「海人!」


    如今受到反力場的阻擋,我無法再像水壩那晚使出轉移救他。


    正當我以為自己的心髒要停止跳動時,某個以高速出現的物體,抓住了墜落懸崖的海人,然後直接衝進森林裏。


    「淩那!」


    那是裝載於我的宇宙船上的萬用機械「淩那」。


    是栗儂駕駛過來的。它趕上了。謝謝你,栗儂!


    我全身的緊張為之放鬆,當場腿一軟坐在地上。這種電影式的情節,真會讓人嚇出心髒病來……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一跌坐在地上,救生艙的機械手臂就伸了過來,緊緊抓住了我的身體。


    「嗚!」


    即使我努力掙紮,機械的觸感卻整個包住了我的身體,不受一點影響。


    不行,我逃不掉……!


    「學姊——!」


    聽見呼喚我、有如呐喊般的聲音,我回過頭去,看到海人從淩那的手上一躍而出,往我這邊跳下來。


    這樣下去海人會摔在地上而死的!


    「呐!」


    在千鈞一發之際,栗儂駕駛著淩那,讓機身滑進海人的下方。


    淩那就這樣直接朝著救生艙急速降落。


    該、該不會……


    「呐呐呐啊嗬啊!」


    「唔哇啊啊啊啊!」


    栗儂的怒吼與海人的呐喊形成回音。


    淩那撞上救生艙的同時,機械手臂放鬆了,我的身體被爆炸波吹飛出去。海人向我拚命伸出了雙手。然後他好不容易抓住了我,將我的頭緊緊抱進懷裏。


    被爆炸波吹飛,我倆緊緊相擁,整個人往懸崖下墜落。


    眼前一片黑暗。


    意識,漸漸瓢遠——


    「嗯……嗯嗯……」


    遠處傳來地鳴般的聲響,讓我悠悠醒轉。


    視界逐漸開闊,我發現自己依偎在海人的懷抱裏。感覺到無比溫暖的觸感。意識越來越清晰,我才注意到海人墊在我的底下,一動也不動。抬頭一看,海人依然抱著我,頭上流血,雙眼緊閉。眼鏡都裂了,鏡片上沾滿了鮮血。


    「海人……」


    叫他也沒有反應。當我明白了一切狀況時,頓時感到渾身發冷。


    初次邂逅的那一天,我拯救的生命,現在又要因為我而喪失。


    這次,他是為了救我——


    怎麽辦。我該怎麽做?


    我毫不猶豫地將嘴湊近了海人的嘴唇。


    我絕對不會讓你死。


    既然救生艙停止了功能,量子語言的反力場也應該消失了。


    我要相信這項奇跡。


    拜托。栗儂。回答我。


    救救我最重要的人。


    過了一會兒。


    體內開始慢慢發熱。


    我體內的修複用奈米機械,經由口腔送進海人的體內。


    心裏放下了一塊大石頭。


    栗儂,謝謝你。這樣海人就沒事了。


    可是,我引發了無可挽回的嚴重事態。


    不過,即使如此。


    隻要能拯救你的生命。


    我隻要這樣就——


    將體內七成以上的奈米機械送進他的體內造成反作用,使我的意識逐漸模糊。


    海人……海人……


    請你。,一定要沒事……


    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


    感覺到抱在懷裏的海人大大地動了一下,我恢複了意識。


    睜開眼睛,就看見臉上顯現出驚愕神色的海人。


    「這是……什麽……」


    背後是崩塌的岩石表麵、遭到破壞而冒著黑煙的救生艙,以及被炸爛的淩那殘骸。


    「這……究竟……」


    海人的聲音在顫抖。


    我撐起上半身,看到石垣、穀川、北原、檸檬他們四個人站在稍遠的位置。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站在那裏的,誰也不說一句話。


    我知道祭典告終了。


    再也無法瞞下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一想到此,湧出的淚水就扭曲了我的視界。


    「……對不起……」


    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海人,大家。


    對不起,我一直在說謊。


    明明大家都願意接納我。


    我卻根本不是這個星球的人。


    結果變成一直在欺騙大家,對不起。


    對不起,連累了這麽多人。


    讓你遭遇到這麽多次生命危險……真的,很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


    我隻能一再道歉,找不到其他能說的話……我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同樣一句話。


    眼淚奪眶而出。


    撕裂般的胸口痛楚,並非來自對今後即將發生之事的恐懼感。


    隻是因為我的謊言,而失去與大家之間的情誼,令我傷痛欲絕。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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