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剛過五點十分。


    距離與丹下約好的五點半,還有一段微妙的時間。


    抬頭仰望著被樹枝遮蔽的狹窄天空,千歲小聲地說:「欸,十勝。」


    「總有一天,我會變成一個積極的人。」


    「喔,一定可以的。我會替你加油的。」


    「嗬嗬,你要好好地看著我成為一個積極的人的成功故事喔。」


    「那樣的故事,好像滿有趣的呢。」


    「……十勝呀。在變成積極的人之前,我可以先說一些負麵的話嗎?」


    「什麽?你有哪裏感到不安嗎?」


    「嗯。」


    「隻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我都會幫你的。」


    「我覺得我是一個很難交到好朋友的人,所以我想要珍惜每一次的相聚。」


    「這個想法很好啊。本來就應該珍惜每一次的相棗。」


    「我覺得,同樣是遇到一個能夠很開心地在一起的人,我所感受到的喜悅,是別人的倍。但是相反地,當想到那個人有一天可能不在的時候,我的恐懼也是別人的兩倍。」


    千歲為什麽能做出這麽適合這個陰暗樹林的表情啊?


    不論是男是女,在跟我同年紀的朋友中,沒有人像她這麽常露出憂鬱的表情。


    「……十勝。」


    千歲的聲音仿佛像在求救似的。


    「喂,我話先說在前頭,我不會不見啦。我之前不是也說過嗎?我們可以永遠一起放學唷。」


    在黃金周之前,我也跟千歲有過類似的對話。為了鼓勵很害怕我有一天會突然不見的千歲,我對她說過,我們永遠都要一起放學。


    因此,就算千歲重複感到不安也不是問題。我隻要再繼續說相同的話鼓勵她就好了。


    「十勝,對不起。光靠那些話,已經不夠了。」


    「嗯?不夠是什麽意思?」


    「我發現了一件事。」


    發現了什麽事?


    我默默地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你說永遠一起放學……可是,高中畢業之後,該怎麽辦呢?到時候就沒有放學了。十勝,高中畢業之後,我們也要一起放學嗎?」


    「喂,那不可能吧。畢業之後,就沒辦法放學啦。所以我們要趁著畢業之前,好好享受放學時光啊。」


    千歲似乎不太讚同我的提議。


    她的臉上籠罩著陰霾。


    「十勝呀,要下要幹脆留級好了?」


    「咦…………啊,我竟然在一瞬間心動了,真可怕。不過那也不行啦。」


    「這樣啊,不能留級啊。」


    「千歲這麽熱愛放學,我很開心,但是畢業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那麽,到了畢業典禮那天,我就要和十勝分開了對吧?」


    在高一的暑假期間,就因為想到距離現在還有兩年半以上的畢業而感到憂鬱。這是什麽跟什麽啊。


    「不,我們是朋友,所以即使畢業了,也能繼續碰麵啊。」


    「……我不喜歡那種曖昧的關係。我希望能有更牢固的關係·」


    「更豐固的關係?」


    「請給我一個明確的角色,讓我在畢業之後,也能確實地留在十勝身邊。」


    「什麽角色啊。」


    「十勝,告訴我。」


    「告訴你什麽?」


    「不是家人,但是卻能和十勝永遠在一起的角色是什麽?」


    ……咦?


    不,這……也就是說……


    「喔,十勝。你的表情看起來似乎已經知道什麽了。說出來吧。畢業之後,請把這個角色分派給我。」


    「不,這,千歲,這該怎麽說呢……」


    「什麽?」


    「比朋友還要更上一層的角色……要不就是女朋友,不然就是夫婦吧。」


    「……夫妻。」


    為什麽她隻把說法改變一點點,然後像鸚鵡一樣地重複一次?


    千歲帶著堅定而認真的表情喃喃說道:


    「與十勝建立罕固的關係,並擁有一個明確的角色。那就是……結婚。」


    我們在樹林裏討論什麽啊?


    我連跟女孩子交往的經驗都沒有,竟然就跟同年級的女生討論結婚的事。


    我搞不清楚了。


    不過,我當然不討厭在放學時光裏,出現這種莫名其妙的發展。


    「千歲,那個啊。現在距離畢業還那麽久,先不用想太多也沒關係啦。」


    「……我現在想起黃金周之前的事了。」


    跟千歲說話,必須具備非常靈活的頭腦,因為話題經常會跳到無法預期的地方去。


    「……就是我第一次對十勝說出留萌的事的時候。」


    「喔,我記得。」


    「我那時說,我有一點點喜歡十勝。」


    「哈哈,這麽說來,你的確有說過呢。我很高興唷。」


    「我在黃金十周即將結束前,訂立了我高中三年的目標對吧?」


    這是在快速回顧千歲的高一生活嗎?


    「千歲喜歡上誰,同時也被對方喜歡……也就是談戀愛,對吧?你有心儀的對象了嗎?」


    千歲從包包裏拿出了某個東西。


    那是……字典。也就是千歲愛用的新明解國語辭典。


    我嚇了一跳,她竟然特地帶著字典來參加祭典。


    千歲用雙手將字典抱在胸前,閉上了眼睛。她在做什麽?


    千歲那意義不明的行動,具有一種讓人無法吐槽的認真感。


    我默默地等了三十秒。


    千歲倏地睜開眼睛,翻開字典,把其中一頁給我看。


    「我……已經不是一點點而已了。」


    千歲用她纖細的手指指著一個詞——『戀愛』。


    「我對十勝……已經有點……不……差不多……」


    她開始訴說著什麽。


    「不,很……不,相當……」


    千歲該不會在思考二點點」之外的副詞吧?


    「不,非常……不……」


    千歲繼續思索著適當的詞匯。


    在等她的時候,我讀了一下字典上對『戀愛』的解釋。


    『【戀愛】


    對特定的異性抱有特別的愛情,隻想要兩個人在一起,可能的話,甚至還有想跟對方合體的心情,那種想法常常在無法實現時,使人陷入心情痛苦(很難得的得以實現時,則使人感到歡喜)的狀態』


    ……原來用言語來說明「戀愛」,就是這種感覺呀?


    不知道為什麽,覺得好佩服喔。


    字典另一頭的千歲,仿佛想到了什麽似的,表情突然變得開朗。


    「千歲閃亮亮不是隻有一點點喜歡池田十勝,不是『一點點』,而是『超』喜歡。」


    為什麽你講得好像在敘述別人的事一樣——我也沒辦法這樣吐槽她。


    ……呃,就在剛才,千歲說她超喜歡我耶。


    噗通噗通——咦,我平常的心跳聲有這麽大聲嗎?


    「十勝呀,我有一個問題。」


    「問題?」


    「我對十勝的感情,或許跟戀愛的感情下一樣。」


    千歲的手指依然指著宇典上『戀愛』的條目。


    「我沒有想過和十勝,那、那個,結合。我不知道那樣的心情什麽時候才會萌芽,但是…………我現在的心情是什麽,我希望交給十勝來判斷。」


    推到我身上來了!


    光是想要跟上她的話題,就已經費盡力氣的我,怎麽可能會知道呢?


    我象是提醒自己般地說:


    「欸,千歲,先冷靜下來再慢慢說吧。」


    「嗯。我很沉著。」


    「這樣嗎,那就好……雖然沒有想過要和我結合……可是你把我當作異性……而不是朋友……而且超、超喜歡嗎?」


    千歲把視線從我身上栘開,轉身背對我。


    我看到她纖弱的肩膀微微顫抖著。


    「十勝,我現在回答你的問題。答案是……………………是的。」


    …………確實地。


    …………毫無疑問地。


    千歲把我當成異性,並傳達了她對我的愛意。


    啊,不,這個,呃——唔,該怎麽說呢,嗯,這——


    我沒辦法化成言語啊。


    我凝視著千歲的背影。


    沉默。安靜到心跳聲再清楚也不過的沉默。


    ——沙。


    嗯?千歲手裏拿著的宇典掉落在地上。


    千歲沒有拾起它的打算。


    我發現千歲原本顫抖的雙肩,已經靜止不動了。


    她就像人偶一樣,動也不動。吹拂過樹木問的風,靜靜地揚起千歲的長發。


    就在我往前跨一步,正打算開口說:「欸,千歲啊」的那瞬間……


    「哇——嚇我一跳!突如其來的愛的告白,這個發展未免也太驚人了吧!我是覺得純情少女應該準備得更周到才對說。」


    …………咦?


    這個樹林裏應該隻有我跟千歲,而聲音明顯是從千歲所站的方向……不,她所站的位……置……應該說,雖然那些話是由千歲的聲音說出來的沒錯,但是我仍抱著「剛剛那些話是千歲說的?」這樣的疑問。


    因為她講話的感覺和語氣完全改變了。


    感覺就像用同一台鋼琴分別彈奏出古典樂和爵士樂一樣,明明是相同的樂器,卻能呈現出不同的氛圍。


    「啊——吹吹風感覺好舒服喔。」


    千歲將雙手舉向天空,轉過身來。


    我和她四目相接。


    在傍晚涼風的吹拂下,因為舒適而露出笑容的千歲,該怎麽說呢……


    不知道這樣說對不對。


    就是有種假假的感覺。


    雖然她就在我麵前,但是那笑容就仿佛是雜誌上的寫真女星一般。


    與其說那是因為自己感到快樂或開心而露出的笑容,倒不如說是想要透過讓人看見自己的微笑,而構築圓滑的人際關係;簡單來說,那微笑看起來就象是每個人在日常生活中都一定做過的假笑之類的。


    而那個表情之所以讓我感到不自然,原因無他。


    因為千歲平常完全不會假笑啊。除了受到自己情緒的牽動之外,基本上千歲是沒有表情的。


    該不會是因為對我表白,結果神經錯亂了吧?


    「討厭啦,隔了這麽久才出來,結果竟然是穿高跟鞋站在土地上,還真是有夠難定耶。」


    「嗯?隔了很久?欸,千歲,你在說什麽啊?」


    「人家想吃東西啦。欸,十勝,你要陪人家嗎?」


    咦?千歲平常都自稱「我」啊。


    「千歲,你怎麽了?你看起來怪怪的耶。」


    與其說看起來怪怪的……


    「高跟鞋穿久了腳好痛喔。人家蹲下來好了……嗬嗬,十勝,你看到人家的內褲了嗎?」


    不如說是完全換了一個人。


    千歲該不會……適合加入話劇社?


    「不,我沒看到啦!」


    我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字典,遞給蹲著的千歲。


    「啊,謝啦。是說,小千怎麽還帶著這個啊。」


    「小千?那是誰?」


    千歲露出一個從容的笑容,回答:


    「小千,就是千歲閃亮亮啊。」


    「我說千歲啊,你從什麽時候開始自稱『小千』了啊?」


    蹲在地上的千歲脫掉高跟鞋,接著站起來。


    她把高跟鞋留在原地,赤腳踩在上地上,走向我。


    這本應是個很孩子氣的舉動,但是她白皙的赤腳看起來卻格外性感。


    千歲伸出手,撫摸我的臉頰。


    「你、你想幹嘛?」


    這樣一個動作就讓我極度焦躁。千歲的臉上浮現一抹妖豔的微笑。她的笑容就象是個製作精美且充滿魅力的人工物,我不禁對她的笑容心生警戒。


    「人家直都在看著十勝喔。能這樣互相碰觸到對方,真是令人感動。這是人家第一次碰到十勝耶。」


    「你在胡說些什麽啊?剛才我們不是還牽著手嗎?」


    千歲撩起頭發。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做這個動作。


    「欸,十勝,你也差不多該發現了吧?你知道什麽了嗎?」


    「你在說什麽啊?」


    「人家下是小千啦。我不是千歲。」


    「喂,開玩笑也該適可而止了吧。你演別人真的很有趣,我沒想到千歲竟然有這種才華。」


    「那人家給你看人家不是千歲的證據。」


    「什麽?」


    「你要仔細聽喔。說出這種話來,連人家都會害羞,所以人家隻說一次喔。」


    千歲用雙手圍住我的耳朵。


    正當我想抱怨:「你的呼吸吹得我好癢」的時候——


    「人家的乳頭是粉紅色的唷。想不想看呀?」


    我反射性地後退一大步,然後看著千歲的臉。


    她露出得意的表情,彷佛剛說完一個超好笑的笑話。


    「啊哈哈,我開玩笑的啦。不過實際說出來,其實也沒有想象中那麽令人害羞嘛。」


    「千、千歲?」


    剛才那麽努力想要對我表達好感的女生,竟然在幾分鍾之後若無其事地說出「人家的乳頭是粉紅色的唷」這種話?


    我隻能說,這是在搞什麽鬼啊?


    「怎麽樣?如果是千歲的話,再怎麽樣也不可能說出這種話吧?畢竟小千是那麽純情的女生啊。」


    我緩緩地抓住千歲的頭,仔細地將整個頭撫摸過一遍。


    「等、等一下!你要幹什麽!?」


    「你的頭是下是撞到哪裏了?什麽時候撞到的?是在玩造模型遊戲的時候嗎?」


    「玩這模型遊戲是要怎樣撞到頭啦!」


    我放開千歲的頭。


    針對千歲的改變,我導出了一個可能性。


    那就是……


    「難道千歲其實足雙胞胎?」


    「喂,就算真的是這樣好了,人家跟另一個人是在什麽時候交換的?我們一直都在樹林裏耶。」


    千歲歎了一口氣,像一個對頭腦笨到不行的學生完全沒輒的女教師一樣。接著她開始隔著洋裝揉捏自己的胸部。


    「胸部都沒長大耶。」她失望地說,接著又道:「不過對腳還滿有自信的就是了。』同時撩起洋裝的裙擺,讓大腿的上半部都露出來了。


    我不自覺地說道:


    「你是誰?」


    千歲這次的笑容比較不假一點。


    「你總算問我了。我一直在等這句話呢。」


    千歲露出嚴肅的表情,說:


    「人家是三石留萌啦。」


    「人家跟小千在一起很久了說。據說我們得的是一種很難治的病。不,也許不是病吧。因為人家完全都不會疼痛或什麽的啊。隻是在一個身體裏,住著兩個人格而已啦。簡單說,就是雙重人格羅。十勝,你知道雙重人格是什麽嗎?」


    「…………」


    「欸,十勝,你有沒有在聽我講話?你知道雙重人格是什麽嗎?」


    「……喔,知道……我在漫畫或電影裏有看過。」


    「放心啦。在漫畫或電影裏出現的雙重人格,總是被描寫得好像很恐怖,可是人家跟那種可怕的東西不一樣喔。」


    有著千歲的容貌,用千歲的聲音講話,但卻不是千歲的「東西」。


    雖然不會感到恐怖,但出自於對一個來路不明的「東西」的警戒心,我還是與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人家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出來外麵了。雖然有點太熱,不過夏天真的好棒喔。」


    我心中有數不清的疑問,第一個提出來的是:


    「你說你很久沒有出來外麵了,可是為什麽會知道我是誰?千……留萌和我應該是第一次見麵吧?」


    麵對著千歲,但是卻用千歲以外的名字稱呼她,讓我有種強烈的抵抗感和詭異感,我甚至懷疑自己的頭腦是不是有問題。


    「嗬嗬嗬,十勝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耶。突然被這樣親密地叫,害我臉紅心跳了一下。


    那我回答你的問題。小千看到、聽到的東西,我都能在她的心裏看得到、聽得到。除了十勝之外,多話的瑪莉茉和總是開開心心的前方,我也都很熟喔。」


    在心裏看?


    留萌可能察覺了我的疑問吧。


    「如果要用十勝也明白的例子來說明『在心裏看』的意思的話……該怎麽說才好呢?」


    就像在看電視?不,視野比電視更廣,所以可能更像整個電影院裏,隻有自己一個人在看 螢幕的感覺吧。啊,可是又比一般的電影更有臨場感,所以用3d電影來比喻或許最貼切吧。


    在心裏看這個世界的時候,隻能厭受到視覺和聽覺,味道和觸覺是感受不到的。喏,是不是跟電影一樣?」


    我想象著在心中看見的世界。我在電影院看過的3d電影隻有(阿凡達)而已。


    ……好像稍微了解一點點了。


    或許我有點太拚命想要了解了吧。


    雖然這個人可能不是千歲,但是她畢竟有著千歲的容貌,所以我不想隻用一句「我完全聽不懂」就將她所說的話全盤否定。


    接下來,我又提出了另一個問題:


    「……根據我聽到的說法,三石留萌不是在某個醫院裏長期臥床,隻是一個會飛進別人的腦中,隻存在於意識裏的人嗎?」


    我想到暑假前兩天,千歲曾告訴我有關留萌的存在的事。


    當時千歲是這麽說的——留萌是一個會飛進別人的腦中,隻存在於意識裏的人。


    「咦?飛進別人的腦中,隻存在於意識裏的人?哈哈哈哈哈!」


    留萌捧著肚子大笑了起來。


    「什麽事情這麽好笑?」


    「人家第一次跟小千對話的時候,為了解釋我的存在,就抱著開玩笑的心態,用小千看過的漫畫內容來說明給她聽。當然,我也在心裏看過那部漫畫啦。小千好單純喔,好像以為全世界的人都不會說謊似的,馬上就相信我了。」


    「千歲現在怎麽了?」


    「因為人家硬是跑到外麵來了,她就隻好被強迫待在心裏囉。現在小千要不就是睡著了,要不就是處於昏迷的狀態,所以她聽不見我們的對話。畢竟小千還不習慣人家出來外麵嘛。」


    留萌毫不遲疑地,順暢地敘述著現狀。千歲從來不曾用這麽快的速度說明什麽事情。因此,比起她所敘述的內容,要我相信眼前的人不是千歲,她的語調其實更具有說服力。


    「小千她啊,好像是在暑假前兩天的那個星期一吧,請假沒去上學,卻在放學後跑去找十勝對吧?從那天前的那個周末開始,小千就說她身體不舒服,頭很痛對吧?那其實是人家造成的。」


    「留萌造成的?」


    「因為一直待在內心深處的人家,隔了這麽久之後,又突然跑出來,所以對小千的人格造 成了傷害吧。這就是她頭痛的原因。


    不過,來外麵一次之後,小千應該也會習慣人家的存在,漸漸地不會再頭痛了吧。」


    「你不是說你一直都待在內心深處嗎?為什麽會想要出來呢?」


    「因為小千竟然說她高中三年的目標是交到男朋友,人家嚇了一跳嘛。當時,人家甚至有股衝動想直接在心裏提出疑問呢!不過最後還是沒有跟她攀談就是了。」


    留萌似乎有咬指甲的習慣,我從沒看過千歲這樣做。


    我心中的某部分,還是想相信千歲其實隻是在假裝別人的樣子。但是和她說了愈多話,就愈清楚地感受到在我麵前的不是千歲,而是別人。


    「那你現在為什麽要跑出來?」


    「因為人家想和十勝見麵啊。」


    留萌握住我的雙手。


    手的觸感,明明就應該和方才在祭典中和我手牽著手走路的千歲一樣,但卻又有種不同的感覺。跟剛才不同的是,現在即使手牽著手,我也沒有開心的感覺。


    「人家不想說得太詳細……總之有件很討厭的事就是了。


    所以人家才會躲進內心深處。人家已經想好了,要是能遇到一個讓我非常喜歡,喜歡到可以忘記那件事情的人,人家就要出來外麵。」


    留萌珍惜又溫柔地,但同時又帶著絕不願放開般的執著,以十指交錯的方式握住我的手。


    「可是,沒想到人家竟然會被小千搶先一步。人家知道她對十勝有好感,可是她今天突然向你表白,實在是太令人家意外了。」


    「搶先一步?喂,留萌,你在說什麽啊?」


    留萌輕輕把頭靠在我的肩上。


    由於她的動作實在太過自然,我隻能僵著不動。


    「……人家是說,人家喜歡十勝啊。」


    我反射性地把手抽開,與留萌拉開距離。


    留萌懇求似地說:


    「在小千看見的世界裏,對人家來說,唯一具有魅力的人隻有十勝啊。」


    「……咦?你在說——」


    「請跟我交往。」


    「…………」


    驚愕不已的我,頓時語塞。


    但現在並不是沉默的時候。


    我花了極大的力氣,好不容易才開口:


    「不,不好意思,就算你這樣說,我也沒辦法跟你交往。」


    原本擺出懇求態度的留萌,忽然間變得麵無表情。


    不帶絲毫感情的雙眼,就像玻璃珠一樣,美麗卻又帶著寒意。


    「討厭。」


    她的表情瞬間改變,仿佛又換了一個人格似的。


    她噘起嘴,皺起眉,展現出強烈反抗的表情。


    「討厭!討厭!人家要和十勝交往!要是你不答應,人家就站在這裏不動!」


    我有看過跟她一模一樣的人::就是在玩具賣場看到喜歡的玩具,但是因為家長不買給他而吵鬧不休的幼兒。


    「為什麽下聽人家的話?要是十勝下聽人家的話,人家就會討厭十勝喔!」


    請你討厭我吧。


    剛才還像個大姊姊一般,對男人展露出狐媚笑容,現在卻搖身一變,成為一個聽不懂人話的野獸般的小孩子。


    留萌仿佛想到了什麽好點子似地,「哼哼——」地笑了起來。


    「要是你拒絕跟人家交往,小千身上就會發生令人遺慽的事情唷。」


    「令人遺憾的事情是什麽意思?」


    「人家會趁小千不注意的時候跑出來,去跟很多不同的男生交往喔。」


    「什麽!」


    「要是變成這樣,小千自己根本不知道發生什事,卻可能暗中被取什麽難聽的綽號呢。比如說,婊子之類的。」


    在吵鬧不休的小孩子之後,接下來又露出一副絕代惡女般的表情。身為千歲的期間都沒動過的顏麵神經,現在


    正不停地動著。


    「要是被別人取那種綽號,留萌你自己不是也會很不舒服嗎?」


    「人家才不在乎呢。雖然對方不是十勝,不過應該也能享受到還能接受的樂趣吧。畢竟實際和男生交往,跟從心裏看外麵世界的感覺完全不同,所以我也不知道。總之實際體驗比較重要。嗬嗬,順帶一提,人家現在最感興趣的,應該就是做愛吧。」


    留萌跟什麽樣的男生交往,與我無關。


    但是,一想到留萌的態意妄為,可能會使得千歲受到傷害,我的怒氣就瞬間衝到了頂點。


    可是打女人也沒有意義。


    就在我的心中充滿憤怒時,留萌以開心的樣子繼續說道:


    「另外啊,就算被別人取了什麽難聽的綽號,對人家來說也沒差,反正人家隻要不要再出來外麵就好了嘛。在這個不能跟十勝交往的世界裏,人家也沒什麽事想做。嗬嗬,隻要遇到討厭的事,人家就會躲進心裏。」


    打女人不好嗎?


    真的是這樣嗎?現在是男女平等的時代耶!


    「喂,你這家夥,開什麽玩笑啊!要是你做出什麽傷害千歲的事情,我可不會原諒你喔,可惡!」


    「呀——好可怕唷。原來你也有這麽有男人味的一麵呀。不過,十勝就算露出凶惡的表情,也是個好棒的男人喔。」


    「不要開玩笑,我可是很認真的!不準做出什麽輕率的行為!」


    「哎唷,別用那麽凶的眼神瞪人家嘛。難道你不在乎這個身體發生什麽事嗎?」


    「……喂,我說真的,不要亂來。」


    「哈哈哈,十勝的魄力消失了。啊,對了。人家啊,很想體驗看看表白之後,隔天再收到回答的感覺呢。因為在收到回答之前,可以一直保持期待的心情。所以要不要跟人家交往,就留到下次再回答吧。不過,答案當然已經是確定的啦。」


    我無話可說。


    真的隻有跟她交往一途了?


    別開玩笑了,為什麽我悲哀到非得成為這種女生的男朋友不可?


    可惡!


    但是,隻要留萌手上握有千歲這個人質一天,我就不能輕舉妄動。


    「欸,十勝,人家的存在,你不可以告訴任何人喔。要是人家和小千是雙重人格的事情被發現了,會產生很多麻煩的。至於小千,我會自己找機會告訴她的。」


    我很不想乖乖地說「我知道了」,可是也不能說「誰理你啊」。


    畢竟也不能讓她用千歲的身體,做出什麽會被別人取難聽綽號的行為啊。


    我能做的就隻有無言的抵抗了。


    「嗬嗬,沉默,就表示你對人家說的話沒有異議囉。人家的要求,基本上你都要照做喔。畢竟人家想要保持幹淨的身體,和十勝相愛嘛。」


    我覺得頭好痛又好熱。


    我很想要揍「某人」,也想要保護「某人」,可是那兩個「某人」竟然擁有同一個身體,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欸,十勝。」


    留萌再度握住我的雙手。這家夥真喜歡跟人有肌膚接觸耶。


    「為我久違的出現慶祝一下吧。」


    「什麽?你要我請你吃熱狗之類的嗎?我可以請你吃超辣的。」


    「人家才下要那種東西呢……本來人家希望第一次是由十勝主動的就是了。」


    留萌的臉上再次出現那種想要勾引人似的笑容。


    「十勝也沒有經驗吧?那就由我主動吧。」


    留萌的臉瞬間朝我接近……


    我的視野幾乎全被留萌的臉占據……


    咦?


    我的嘴唇被什麽碰到了?


    呃……那個……所以……該怎麽說呢……也就是說……怎麽說呢……就是那個……啊,對了……這就是所謂的…………接吻。


    我僵住不動十幾秒。


    「現在不是接吻的時候!」正當我在心裏如此呐喊時……


    留萌的身體和嘴唇,已經輕輕地離開我了。


    「……人家還以為接、接吻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原、原來這麽令人害羞啊。」


    滿臉通紅的留萌表現出手足無措的樣子,用指尖滑過自己的嘴唇,呈現呆然的表情。


    一跟我四目交接,她的眼珠子就轉來轉去,接著低下了頭。


    喂、喂,別開玩笑了!明、明明就是你自己主動吻我的,比我還害羞是怎樣啊!


    「好開心喔。原來接吻這麽舒服啊。對十勝的表白雖然比小千慢了一步,可是初吻可是人家贏了唷,太棒了!」


    喂,你對我做了什麽啊!把我的嘴唇還來!你是笨蛋嗎?真不敢相信。是說,這種偷襲似的接吻,根本就違反規則了吧。兩情相悅是很重要的耶。


    因為接吻的衝擊而暫時喪失語言能力的我,還沒機會說出想說的話,留萌就「嘿嘿嘿」地,害羞地微笑著說:


    「再見了,十勝……下、下次再接吻吧。」


    留萌就這樣雙腿一軟,倒在地上。


    我立刻衝過去。


    當我抱起她時,她的雙眼緊閉,看起來象是失去了意識。


    「……你沒事吧?」


    ·


    就算我心裏知道不可能沒事,但除了這個詞匯,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嗯,唔……」


    她在我的懷裏發出輕微的呻吟,接著睜開了雙眼。


    她的臉上有著象是謙虛,又象是沒自信的神情,還有一種不會輕易被對方吸引的氛圍。那表情宛如一隻永遠不會忘記保持適度警戒心的野生小動物。


    那是屬於每天放學都站在玄關大廳角落布告欄前的……千歲的表情。


    那是我所熟悉的,屬於真正的千歲的表情。


    「十、十勝。」


    聚集了焦點的眼眸確認了是我之後,她臉上那份警戒的表情便消失了。


    「你沒事吧?有沒有哪裏會痛?」


    「我……呃——我怎麽了?」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明才好,真糟糕。


    留萌說過,要我將她存在的事保密。


    她現在一定也在千歲的心裏聽著我跟千歲的對話,況且要是她對千歲的身體做出什麽亂來的事,也很傷腦筋。


    在沒有任何策略的情況下,也不能隨便說出留萌的事。


    「我……剛才是貧血嗎?」


    「啊,貧血?喔,對啊,沒錯。我剛剛正想去叫人來幫忙呢。」


    「這樣啊,對不起,十勝,給你添麻煩了……十、十勝,那、那、那個……」


    千歲的臉紅了起來。


    因為我一直維持著抱著千歲肩膀的姿勢。


    「喔,對不起。」


    我慢慢地將支撐著千歲身體的手臂移開。千歲跟喜歡隨便與人有肢體接觸的留萌不同,一旦我們有肢體上的接觸,招致的結果就是兩個人都感到不好意思。


    「不,十勝沒有必要道歉。謝、謝謝你。」


    千歲站起身來。


    「我不要緊了。沒關係。」


    「真的沒關係嗎?頭會不會痛?」


    「十勝呀,謝謝你的關心……啊,對了……我是不是說出我喜歡十勝的事了?」


    千歲突然臉紅,而且開始忸怩了起來。看見千歲的舉止,我現在覺得好安心。


    「是啊。」


    「我能將心意傳達給十勝,都是留萌的功勞呢!」


    「咦?」


    聽到「留萌」這個名字,我嚇了一跳。留萌對千歲做了什麽事嗎?


    「千歲,那是什麽意思?」


    「……嗯,我每次要做什麽重大的事情之前,


    或是想要祈求什麽事情的時候,都習慣在心裏對留萌禱告呢。」


    語畢,千歲從包包裏拿出新明解國語辭典,用雙手抱在胸前,閉上雙眼。


    啊,剛才千歲的確有做過這樣的舉動。


    「……我想,對十勝傳達心意時所需要的勇氣,也許是留萌給我的吧。」


    看著千歲如此笑著說,我覺得很難受。


    幹嘛對留萌那種人禱告啊!


    那家夥才不是會拯救千歲的什麽了不起的存在呢。


    但是我卻不能說出來。


    那個莫名其妙又令人難以理解的留萌,似乎把我變成一個膽小又慎重的家夥了。


    「你會對留萌禱告啊,是喔——」


    我能說的,隻有這句愚蠢的話。


    千歲把字典放回包包裏,接著用敬畏的表情望著我。


    「……那個,十勝。」


    「什麽?」


    「請十勝不要告訴我,你對我的心意是什麽。」


    這是什麽意思?


    「我並沒有想過『和十勝交往』這種僭越的事情,隻是單純想傳達我的心情而已。」


    聽到千歲平常的那種謙虛到誇張的口吻,讓我差點哭出來。


    因為就在幾分鍾之前,我才被同一個人威脅說「跟我交往!」啊。


    「反正距離畢業還有很長的時間,就聽十勝的,現在隻要好好享受放學時光就好了。」


    「是啊。」


    「怎麽了?總覺得十勝好像沒什麽精神……如果你是擔心我的話,我已經沒事囉。」


    「喔,我也沒事啦。好,我們去享受祭典吧。」


    如果不能對千歲提到留萌的事,那麽我在千歲麵前,就必須維持我平常的樣子才行。


    而所謂「平常的我」,就是盡情享受放學時光的我。


    「十勝……被我這種人喜歡,果然是一件很困擾的事吧?」


    「才沒那種事咧。什麽『果然』,我很高興呢!」


    「這樣啊,原來是這樣啊……太好了。」


    為了不讓千歲失望,我必須表現出開心的樣子才行。


    要是沒有留萌的出現,聽到千歲說喜歡我,我應該會非常高興才對。


    千歲看了看手表。


    「十勝呀,已經這麽晚了耶,跟瑪莉茉約好的時間都已經過了。」


    「啊,糟糕了。」


    距離約定的時間已經超過十五分鍾了。


    畢竟剛才的那段對話,很難讓人還去注意時間啊。


    我和千歲走出了樹林。


    一邊走路一邊談話就可以不用對峙,真是太好了。


    講話的時候,也可以不用看到千歲的嘴唇。


    對不起,千歲。


    看見你的嘴唇,會讓我有罪惡感。


    千歲應該不記得了……


    但我一定是奪走那雙唇的初吻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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