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送進施療所的那個男人,有一個緩緩撫摸自己指腹的習慣。


    無意中向男人指出了這一點之後,男人撓了撓自己那已經混入了幾縷白發的腦袋,羞澀地微笑了起來。


    “這是不知不覺染上的習慣。可能看起來會很不體麵,很讓你心煩,不過還望見諒。”


    他是個謙遜的男人,但是離卑屈卻相去甚遠,應該說,男人的身上帶有一股豁達之人獨有的雅致。假如男人坐到一張藤椅上的話,那他之後的一舉一動必然都會透著這股雅致吧。此外,無論是那張消瘦的臉,那雙深陷進眼窩的眼睛,都令人感覺男子經曆過的歲月比一般的老年人還要長久。


    這個男人,就像是在問晚飯的菜色一樣,把那個帶有決定性意義的問題若無其事地問了出來。


    “畢竟,我也沒法活多久了不是嗎”


    我在一瞬間,對於該不該回答他產生了猶豫。


    但是,我卻連這份猶豫都沒有掩飾好。這下他恐怕已經很清楚答案了吧。再向他隱瞞也沒有任何意義了。我先用水桶裏的水洗了洗手,然後把手擦幹了之後,看了看桌子上那張用紅筆寫成的,記載著今早其中一個徒弟在參拜釘食大人的時候得到的神諭的紙片。


    “上麵說,每晚不間斷地使用符咒以及進行放血的話,也許,能活到冬天……”


    男人閉上雙眼,靜靜地搖了搖頭。隻靠這麽幾個動作,他就讓別人了解到了自己堅強內心中的打算。


    男子一邊輕撫自己的一根手指,一邊開朗地說道


    “我已經在心底裏決定過,如果能讓自己選擇逝去的時間的話,就選夏天的了。”


    直到太陽升到高處為止都一直在高鳴的雙音蟬如今,進入片刻的休息,等待著黃昏的到來。外頭隻傳來了弟子們籌備祭典的聲音。今天的過午時分炎熱,但卻寂靜。


    這個夏天,也許的確非常適合死亡也說不定。


    腦中,不由得出現了這種輕率的想法。於是我悄悄地在手掌上寫了個“人”字。


    “您,不害怕嗎?”


    最終,我還是向這個男人提出了這個決不允許向一般病患詢問的問題。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男人,沉默了數秒。天上的雲彩緩緩飄動,男人臉上的表情也遁入了陰影之中,讓我無法看透。沒過多久男人總算開口作答了,但是那把聲音,卻明顯和先前不同,聽起來十分的低沉。


    “因為一個超越了死亡的詛咒,現在,也仍然在擾亂我的心緒啊。”


    超越,死亡。在我複述著這句話的時候,男人又一次輕撫了一下自己的指腹。


    “您想聽聽看嗎?”


    我那沾滿汗水的後背突然毫無理由地,感覺到了一股寒氣。可是,我還是點了點頭。這是因為,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感覺到了某種不應該置若罔聞的東西的存在。這是一股近似於害怕的直覺。


    “那天,正好就像今天一樣炎熱……”


    那一天我也因為,突然襲向太陽穴的劇烈疼痛,而出了一身粘汗,從淺睡中驚醒了過來。四處發黑的枕頭又染上了新的血漬。也許是我的睡相太差了吧,疊在被子旁邊的衣服也被弄得亂七八糟。


    那陣子,我唯一的願望就是能夠美美地睡上一覺。


    你應該,也有過這樣的經驗吧。比如說,對有誰在自己的麵前死了啊,又或者是戀情啊之類的瑣碎的煩惱耿耿於懷,結果搞得自己整晚都沒合過眼。因為類似的原因,導致自己沒辦法安穩地,靜靜的睡上一覺的時期,在你的人生中,應該也有過吧。對我來說,這段時期就是從我十二歲開始,到我十五歲那一年的,那三年間。


    而我當時的煩惱,比這些更加的切實,並且還會伴有一些讓人感到進退兩難的問題就是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我的腦髓就會像是被挖掉一樣痛起來,疼痛會把我睡夢中的世界撕成碎片,我甚至不知道當時自己是不是真的被拉回了現實。


    當我趴在讀書架上打瞌睡的時候,到釘食大人的住處跑了一趟腿之後,有時甚至在我洗臉的時候都會出現頭痛,那些時候我隻能放下手頭的一切,跑去叫我的人的身邊。不然的話,我的頭裏就會像是被深深地插入了一根鐵棒一樣,痛得更加嚴重,更加激烈,弄個不好甚至有可能會產生生命危險。這股痛苦不問時間,不問地點,一直在束縛著我。


    對,就連那個早上也是一樣。


    我被這股痛苦驚醒過來之後,急急忙忙打算換衣服,但是因為我的其中一隻手正為了緩解痛苦而搓著太陽穴,所以換衣服的進度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麽順利。就在我總算綁好了帶子的時候,一記新的疼痛又襲了過來,痛得讓我倒在了榻榻米上。可就算是這樣,我還是在榻榻米上一點一點地爬著,在爬過了幾個坐墊之後,總算是,奄奄一息地爬到了走廊上。


    一位身著墨黑色服飾的少女正坐在這條走廊上,看著我這一邊。


    這位就是,我的主人。


    墨黑色的頭發烏黑發亮。另外,她還有一雙和她嬌美的鵝蛋臉並不相配的,如同刀刃一般銳利的眼睛。真要形容的話……對,她就是一個給人一種裁紙一般的美感的,妖女。


    少女的手上還握著一個與她有著同樣顏色的手縫人偶。和那種用於祓禊的人偶不同,這個人偶的頭部縫得很穩,而且四肢上的每一根手指和腳趾也都仔細地再現了出來,這是一個咒具。另外,相信也不用我多說了吧,一根閃著鈍色光芒的釘子正插在正好是人偶太陽穴的位置上。


    “你比昨天,慢了整整十五秒呢。”


    她低聲這麽說了一句之後,便把釘子從人偶的太陽穴上拔了出來,然後毫不留情地再一次紮了進去。我一邊彎起身子一邊呻吟了起來。


    “你穿上這個的話,我就饒了你。”


    她遞到我鼻子下的,是我平時穿的那雙草屐。可是,它現在和我昨天穿著它回來的時候比,卻多了好幾處明顯的不同。


    草屐上沾著好幾搓黑土。而且還傳出一股像是燒了某種香一樣的氣味。草屐帶的根部還標著一個小小的倒三角。一想到這雙平凡之至的草屐在昨天到底被施加了怎樣的咒術,我便不由得顫抖了起來。


    在被她用下巴比了比之後,我提心吊膽地穿上了草屐,下到了鋪滿小卵石的庭院裏。暫時,還沒發現什麽奇怪的地方。在我姑且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她也下到了庭院上,說道


    “我每拍一次手,你就走一步。”


    她以不容分說的口吻對我說完之後,便開始輕輕地,拍起了手來。


    我戰戰兢兢地,邁出了一步。


    就在我緩緩把右腳踏下的時候,我發現踏上去本應平實的小卵石地,卻沉了下去。不,並不是那樣,而是我的腳深深地沉入了地表的下麵。腳踝下麵的部分,就那麽埋在了地底之下從我的眼中消失了。這本應不可能發生的一幕,讓我不由得,發出了纖細的悲鳴聲。


    她瞄著我慌慌忙忙打算把腳抬起來的那個瞬間,啪,又拍了一下手。之後堅實的土地也理所當然地,沒有接住我逼不得已所踏出去的這隻左腳,我的雙腳就好像是被吸進去了一樣一點一點地陷了下去。大地,感覺就好像一塊羊羹一樣易碎,又好像麥芽糖一樣柔軟。啪。我是想要把沉到地裏的右腳給拉出來的,可是右腳卻違背了我的意願,沉得更深了。啪。左腳,也一樣。我家裏的這個讓我沒辦法繼續前進的庭院,已經成為一個名符其實的陌生的無底沼澤了。不,應該說,它像某隻正張開著血盆大口準備吞噬獵物的生物吧。啪。我的雙膝完全沒入了地裏麵。包住我的雙腳的下半部分的,是一些又冷又濕像是泥土一樣的東西。是一種沉沉的並且給人陰鬱質感的東西


    。我的汗水,在不知不覺間滴落到了這種不明實體的東西上。啪。我現在就好像隻有腰部上麵的身體長在了地上一般。啪。可就算是這樣,我那雙已經沒法看見的腳還是在擅自動著,啪,還在繼續往下沉。我著急地看向她之後才發現,本應比自己矮小的她,現在為了俯視我已經需要把頭完全低下來了。啪。她的嘴角上,隱約浮現出了一抹笑容。


    她的這抹笑容,助我勉勉強強地,忍住了自己因為過於害怕而差點流出的淚水。因為我認為就算被她握著生死大權,可隻要我內心中還保有那份與自己年齡相應的倔強,我就不能在她麵前出醜到哪種地步。


    啪。連胸口都已經陷進地裏了。我的雙手正抓著地上的小卵石。可就算因為肺部被壓迫而喘不上氣了,貪婪的土壤也還是在繼續吞噬著我,啪。呼吸變得困難,可現在卻連劇烈咳嗽都做不到,胸中的苦痛隻是一味地在加劇。啪。連我的手,我的脖子都已經陷到土裏了。我就像是個快要溺死的人一樣,用上自己整個身體,拚死在掙紮著。啪。啊,我要溺死在自己家的庭院裏了。啪。眼前的每一顆小卵石的形狀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啪。


    我的意識,溶到了,黑暗之中。


    自幼就懷有據說優異得百年難得一遇的詛咒才能,並且還沒有把這件事隱瞞起來的她,一直都被身邊的其他孩子所嫉妒。別的孩子排斥她,暗中對她使壞,甚至好像還有人訛傳說她是在外頭撿回來的孩子。不過,這一夥人大多,都受到了她的報複。欺負她的惡餓鬼,在夜路上遭到了大群蜘蛛的襲擊,另外,某個喜歡散播傳聞的少女則是被逼要說一整天的真話,而且還在這種狀況下被趁機盤問,勒索了個遍。


    而最慘的,則是某個代代都在咒道上富有名氣的家族的長子。那孩子無謀地正麵找她比試詛咒,結果輸得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個可憐的孩子,因為身上的詛咒的影響,在三天三夜中隻要一入睡,就會有一大群蚯蚓在他的肚子上築巢。而且還不止這樣,他的家裏好像也因為他敗給了一個並非出自名門的小女孩,因此狠狠地鞭打了他一頓。


    不管怎麽說,在類似的事件發生了好幾次之後,其他的孩子們便對她心生畏懼,和她相處的時候也是提心吊膽的。


    啊,當然咯。大人們也並沒有眼睜睜地看著。打著和她的父母談判的旗號到她家去大吵大鬧,亦或是責備,勸說少女本人的人也有不少。可是,在那之後,卻煞有介事地傳出了傳聞,說不幸毫無例外地降臨到了那些少女看不順眼的人身上。


    結果村裏的人把村子裏發生的所有意外,都全部歸到了少女的頭上。比如說木匠在修理瓦房屋頂的時候滑了一跤的事。也許是刮了大風,導致田裏的麥子在夜裏全部倒下的事。明明沒有半片烏雲,天上卻突然落下一道閃電把咒道場給燒掉了的事。最後甚至連井裏的水變渾濁了,或者是山羊不產奶了這些芝麻綠豆大小的不幸,都怪到了少女頭上。


    對,少女的名字,就這樣在村裏被當成了災禍的別名。


    少女走在路上的時候,人們便會向落潮一樣退向兩邊把整條路空出來,為了祈禱少女別看向自己,而一邊偷偷地在掌心中寫上一個“人”字,一邊祈求釘食大人的加護。


    不管是他還是別人,都在害怕。


    他們怕的,可是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孩子哦。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據說還有人向釘食大人許願說“請在有人死掉之前,把這個惡鬼之子給吞了吧。”……結果,到底是因為釘食大人縱使身懷神力也沒法影響她分毫的原因,還是說是這些人的願望沒能傳達到釘食大人的耳中的原因呢。


    有人,真的死掉了。


    某天晚上,一個住在少女一家三口附近的老婆婆,為了借點鹽而拜訪了她們家。明明在玄關大聲喊了半天都沒人回應,可老婆婆對此卻毫不介意,自把自為地踏到了橫框上,結果就在這一刹那,老婆婆察覺到了屋子裏的異常情況。過去曾今擔任釘食大人的巫女的這位老婆婆,對咒力的感覺要比常人敏感一倍。


    感受到這股非比尋常的邪氣之後,老婆婆連忙折了回去,帶了三名釘食大人的巫女過來。可是,這三位現役巫女的其中一人,在打開了玄關的門之後,立馬就被襲來的妖氣給震暈了過去,由此可見此事的嚴重性非比尋常。


    巫女們在屋子裏看見的,是兩具倒在榻榻米上的屍體。


    住在屋子裏的這兩人,就好像身體從內側炸了開來一樣,在五髒六腑破裂得慘不忍睹狀態下,死掉了。另外,男性的一隻眼珠從眼窩中掉了出來,女性的眼角則留著幾滴血淚,另外,兩人臉上的眉毛都吊得高高的,舌頭則是無力地下垂著,一看他們這幅如同鬼臉一般的表情,就知道他們是在極度痛苦與恐懼中斷氣的。


    但是,最讓踏入慘劇現場的人們感到恐懼的,並不是這兩個死人,反而是剩下的那個活人。


    位於同一個房間,身為這家人的獨生女的少女,此刻卻坐在藥櫥的上麵,一邊晃著自己的兩隻腳丫子,斜眼看著房間中的兩具屍體。


    就像房間中的地獄繪圖是一出引人發笑的猴戲一般。


    不管是在房子裏使用淨化的符紙的巫女,還是那些來幫忙收拾屍骸的男人,在看到少女之後都被嚇得說不出話來,之後便再也不去留意少女,裝得就好像藥櫥上麵空無一人一樣。


    死去的,正是少女的生父以及繼母。


    愛慕著已經病逝的生母的她,恐怕是沒辦法忍受這位繼母以及再婚的父親吧。養育她的雙親的性命,在巫蠱之術日漸增進的她眼中最終也還是貶值成了一文不值的東西,這下她是真的變成鬼的孩子了——村裏的所有人,都像這樣,輕易地在自己的腦中想象出了真相。


    但是,公然從嘴中把這番真相說出的人卻一個都沒有,大人們甚至忌畏說出少女的名字。


    至於我嘛。很慚愧的,那時我把自己關在了家中的房間裏,正一心一意地在抄寫經書。


    如果把從釘食大人的神社中借出的經文全部抄寫一遍,並且把抄寫的這些經文貼身帶著的話,沒準,能夠與少女的力量對抗也說不定,至少應該也能讓自己從少女那能把村子變為烹煮恐怖的坩堝的咒術之中,存活下來也說不定。當時盤踞在我腦中的,就是這些自私自利而又膚淺的想法。


    就在我廢寢忘食不斷動筆的第三天,就快把所有經文都抄完的時候,突然感覺到,有誰正在後麵窺視著自己,於是我便毫無警覺地把頭轉了過去。


    正是她。


    我那時整個人都被嚇癱了。還把墨硯整個打翻掉了,搞得自己的手和地板都被染得一片墨黑。


    如同那些隻出現在幽靈畫作之中,實際上卻並不存在的女人一般,長著一頭烏黑發亮的美麗長發的她,正麵無表情地佇立在我的身後,俯視著驚慌失措的我。


    為什麽,她會在我的家裏呢。我的腦子在那時因為這個超越了自己理解能力的事實而完全麻木,沒辦法進行一丁點的思考。之後我才知道,那時村民們因為到底該由哪家人來收養除了死去的雙親之外便無依無靠的她的這個問題而在集會上起了一番激烈的爭執,最後,這份苦差事由我的父親接了下來,為的是保住宗家的麵子。這相當於是把一頭猛獸養在了自己的家裏,所以對當時的父親來說,這恐怕也是個艱難的決定吧。


    但是不管怎樣,對當時毫不知情的我來說,她就好像是殺光了我的家人,然後才潛入到了這個房間裏的一樣。


    “別擔心,我沒有對家裏的人出手。”


    就好像是讀了我的心一般,告知我這番話的她,把寫有經文的白紙撿了起來。


    完蛋了,雖然我當時是這


    麽想的,可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有機會把這些紙藏起來。於是我隻能一言不發地祈禱,希望她不要猜到我是為了何種目的才抄寫這些經文的。可是,我的祈禱也全是徒勞,她就像是當場看破了我的企圖一般,低聲笑了兩聲。


    “用來代替護身符麽。原來如此,作為一種防備施咒者的手段來說這是個賢明的選擇。雖然以那些以取人性命為目的的真正的詛咒為對象這有多靠得住很讓我懷疑就是了。”


    聽到她的這番話之後,讓我不自覺地,問出了那個應該視為禁忌的問題。


    “你,真的,殺了自己的雙親嗎?”


    “……當麵問我這個問題的人,你還是第一個。”


    一看見她吊起嘴角露出的笑容,我就對自己這個輕率的舉動感到後悔了。


    “你不覺得可笑嗎。明明我一直以來,都想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訴他們的,可村子裏的人,卻統統都不來找我詢問事情的真相,不給我解釋的機會。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他們才會犯這種愚蠢的錯誤。”


    真是的,看著就讓人火大,她一邊這麽嘟噥著,一邊把手裏拿著的我所抄寫的經文給嘩啦嘩啦地撕掉了。理所當然的,像我這種信仰不怎麽堅定的人所抄出來的經文就算被撕了也不可能會降下什麽神罰,我這幾天的努力,就這樣變為了一堆廢紙屑。


    可是,我卻在她說的話語中找出了一絲希望,為了緊緊地抓住它,我鼓起勇氣向她問道。


    “那,果然,是他們誤會了對吧。你並沒有殺那兩個人。”


    靠在房間裏的壁龕上的她此時卻微微眯起了那雙透著達觀之人特有的光彩的眼睛。


    “你是想去相信我並非什麽鬼的孩子嗎。那麽我就告訴你好了。把那兩個人逼上死路的毫無疑問就是我。”


    她動作優雅地梳了梳自己的頭發。就好像以自己犯下的這份可憎的罪孽為榮一般。結果,大人們的判斷是正確的。我一邊這麽想著,一邊垂下了自己的肩膀,還稍稍打了幾個哆嗦。然而在說完那番話之後,她卻沒有住口而是繼續說出了一句我想都沒想過的話。


    “可是誰都沒有發現。被我害死的並不是兩個人,而是三個。”


    “三個?”


    “一個兩個都是這樣,天真得要死啊。一方麵認定我是一個殺掉了兩個人的嗜血之徒,另一方麵,卻又天真地以為我的生母真的是得病死的。”


    在此之前,我就已經有感覺到一股並不像是夏天會有的涼意了。但是,聽到她的這個回答之後,我的背上卻立刻產生了一股,像是有冰塊滑過一般的冰冷感覺。


    “……不是,病死的嗎?”


    “當然咯,她也是我咒殺的。不過由於我當時同時使用了蛤蟆毒素和咒印,所以恐怕在他們看來就隻是病死的而已吧。”


    估計是有什麽蟲子停到拉窗上了吧,我聽見了一陣小小的,吱吱作響的振翅聲。可是現在,哪怕隻有一刹那,我都沒辦法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你的,生母,不是對你很溫柔嗎?那個人應該是愛著你的啊。”


    “所謂的愛情可是一種蒙蔽人雙眼的藥呢。就算所愛的人是一隻惡鬼,被這種藥蒙蔽了雙眼的人也完全不會察覺到。”


    盡管我從她的話中感受到一股難以形容的冷酷感情,但是很不可思議的是,我渾身上下起的那些雞皮疙瘩,卻反而收了回去。這是因為,我從她的這番話中,理解到了某些東西。


    我總算明白了,這家夥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種像是飛禽走獸一樣,和人類相對的存在。想要去理解她根本就是無益的。


    話語,脫口而出。


    “你這隻鬼。”


    “對哦,我就是鬼。”


    房間中,好一陣子隻傳出了蟲子振翅的聲音,我擺出一副,該說是所謂的十二歲的孩子所能表現出的最堅決的態度吧,向她傳達道


    “不要,對我的家人,出手。”


    她用手扶了扶下巴略微思索了一下之後說道


    “那麽,就由你來當我的玩具吧。到死為止都要一直取悅我哦。”


    這個代價實在是太過於巨大,太過於慘痛了。對那時候的我來說,到死為止這句話的意思,就等同於永遠。


    “怎麽樣,做得到嗎。如果你做得到的話,現在就在這裏,向我磕頭起誓吧。”


    沒有辦法,猶豫了一番之後我最終還是隻好兩手貼地,把頭低了下去。結果得到的回應,卻是一陣從頭部傳向大腦的鈍痛,以及一陣傳到耳朵裏麵的,像是拔草一般的刺耳聲響。她毫不造作毫無猶豫地,從我低下的頭上,用力地拔下了數根頭發。


    沒骨氣的我並沒有因此而抬頭,而是偷偷地,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來。對於施咒者來說,握有了對方的頭發,就等於是握有了對方的性命。我被明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卻還是沒能反抗她的自己氣得齜牙咧嘴,以能壓出痕跡來的力度,緊緊地把自己的額頭壓在了榻榻米上。


    一個縫有我的頭發的人偶馬上就被做了出來,我就這樣成為了她的玩具。


    她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詛咒都在我這個玩具身上試了個遍,找到了不少樂子。


    像是把我的舌頭貼到上顎上,令我在兩天內都沒辦法進食啦。派一群隻有我才看得見的蜜蜂來追趕我拉。讓沙子不斷灑落在我的頭上,讓我的頭怎麽梳也梳不幹淨啦。甚至還試過逼得我隻能四肢匍匐地移動。


    幾乎在任何時候都是麵無表情,不向他人暴露出一丁點感情的她,就隻有在看著被詛咒折騰得醜態百出的我的時候,才會露出微微的笑容。露出那種就好像是在說自己開心得不得了的笑容。


    我在走廊上恢複意識的時候,嘴裏麵還殘留著一種滑溜溜的違和感。身處庭院的她在支起身子的我因這股不可思議的餘味的影響而舔了舔嘴唇之後,便對我說道


    “已經清醒了的話,就趕緊跟我來。要去看為釘食大人舉辦的遊行了哦。”


    “額,我的嘴裏,現在還感覺怪怪的。”


    “因為我之前讓你吞了恢複意識的藥啊。用鼻涕蟲還有蛤蟆和蛇煉成的那種。”


    我不由得逼自己吞下一口唾沫,來把那些從胃裏麵湧上來的東西給壓回下去。因為我知道,如果自己因為這種程度的東西就吐個不停的話,那身體肯定沒法繼續撐下去。


    可悲的是,過去暫且不論,對現在這個又是被她逼著吃過蠍子和蜈蚣,又是被她逼著喝過那些不知用什麽熬出來的藥的我來說,忍吐這種事,早已經司空見慣了。


    “可以的話,出發之前我想先去找雙鞋……”


    “你光著腳走就行了。”


    她厲聲拒絕了我這個慘兮兮的要求之後,便轉頭開始快步走了起來。無法反抗的我隻好急急忙忙地動身跟在她的後頭。穿過庭院的時候,積存在小石子裏麵的熱量一直在灼燒我的腳底。


    她一如既往,選擇的是,穿過位於屋子後門外麵的墓地,走矮樹林裏的小路的這條路線。所以理所當然的,路上除了我們之外半個人影都看不到。


    她從平時開始就選這種人煙稀少的路走的理由,該不會,是在避免發生意外害我死掉的時候,讓別人看見吧。就在我一邊看著立在兩側的墳墓,一邊搖頭打消這種至今為止已經多次浮上心頭的疑惑的時候,她卻突然停下腳步,當場坐了下來。沿著她的視線看去,我發現一隻身體散發出如同瓊脂一般光澤的水晶蝸牛正貼附在其中一塊木牌上。這隻蝸牛正扭動著身體,想要從貼附的木牌上麵爬到地上。


    她去收集路邊的花草,毒蟲以及一些珍貴的生物來當作咒蠱的材料是常有的事了。但是今天卻不知道為什麽,並沒有取下別在腰間的


    腰包,而是在守望著水晶蝸牛爬到了地上之後,突然指向了那個木牌。


    “比如說,這個。”


    她把伸出的指尖緩緩放低,這次,則是指向了墓碑所伸出的那個短短的影子。


    “如果,有些什麽東西在那裏的話,那麽影子也必定會在那裏出現。不管,是木牌還是墳墓,又或是立在地麵上的樁子都一樣。這些實體,必定會帶著一個影子。世間萬物一直都是這樣共存的。僅僅隻有其中一方‘存在’是不可能的事。”


    她時不時地,會像這樣,在沒有任何的連貫也沒有任何鋪墊的情況下說出一些耐人尋味的話來。這些話我一直都是聽過就算了。


    “河流的源頭以及入海口,此岸與彼岸。頭和尾。隻要世上存在著一,那作為其分身存在的二就必定也會存在於某處。沒有任何例外。對,所以,隻要我們在這邊‘存在’,那麽毫無疑問也會在那邊‘存在’。”


    “……這是,什麽意思呢。”


    在她回答我之前,祭典中的音樂的伴奏便乘著風從遠處傳了過來。她就那麽沉默著,像是沒發生過任何事一般又一次邁步走了起來,因此我也好,一頭霧水默默地跟上去。


    就在我因為腳被刺刺的尖草以及小樹枝劃得傷痕累累,而將要開始呻吟的時候,我們總算是走出了矮樹叢回到了開闊的道路上。


    到底是大道,路上人山人海熱鬧非凡。女人紛紛在臉上塗上了胭脂,還用簪子把頭發別了起來,就連男人們,也紛紛紮上了腰帶,穿上了訂製的木屐。


    可是這些人一注意到這邊,便紛紛低下了自己的頭以防和她對上眼。高興得活蹦亂跳的孩子看見她之後,也像是吃了加鹽的菜一般,紛紛靜了下來。


    盡管離她殺死自己的雙親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可是村裏的人果然也還是在懼怕她,疏遠她。可就算是這樣,她卻像是在大膽地把自己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之下一般,走得平靜而緩慢。我在害怕的同時,也從這位走在我前麵,比我矮上不少,打扮得一身黑的少女身上,感覺到了某股類似於羨慕的感情。


    不久,我們就在十字路口碰上了釘食大人的遊行隊伍。


    在拿著裝飾有四角錐的木釘以及綁著錘頭的竹竿打頭陣的女性,跟在她們後麵的敲著梆子的人,以及那些敲著掛在肚子上的陣鼓的年輕人相繼通過之後,終於輪到壓軸的部分出場了。


    在一輛兩邊各有數十個男人推著的手推車的上麵。


    在這輛手推車上麵的,正是釘食大人那金光閃閃的,巨大的蛇皮,一看到其威容,盤踞在我腦中的那些煩心事,便在一瞬間,統統消失掉了。雖然孩提時代的我,在數年之前就已經目睹過這一幕了,但此刻我的心果然還是深深為之所動。


    就像是把一顆有數千年樹齡的巨木橫倒在上麵一般,釘食大人的身體大得驚人,其長度規模,有著就算把供在木搭的手推車上的蛇皮畳上好幾圈,尾巴也隻是微微露了出來的這種程度。對釘食大人來說,恐怕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人類這種生物不論老少一個接著一個地吞到肚子裏去吧。


    而在這張蛇皮的下半部分,則完全看不到蛻皮的時候會產生的裂口,因此這張蛇皮會給人一種這並不是釘食大人蛻下的空殼,而是降臨到了神社之中的釘食大人本尊的錯覺,也是無可厚非的吧。就算是現在,我甚至都仍覺得,釘食大人現在也仍在,一伸一縮地吐著那血紅色的蛇信子。


    對,就在人們覺得那本應是空殼的大蛇的蛇身,貌似微微動了一下的時候,大蛇揚起了它那巨大的鐮刀形脖子,然後把村民們紛紛打飛了。之後巨蛇睜開了它那鮮紅的瞳孔,開始使用它那強韌的下顎,以及如同利劍一般的尖牙捕獲獵物,並且把這些獵物一口吞到了肚子裏。就像是在做白日夢一樣,我把這一幕在心中活靈活現地描繪了出來。如果這一幕發生在現實之中的話,我想,這一定會是神聖而又難以冒犯的一幕吧。


    在我透過中空的蛇身看向對麵的同時,蛇身上那些白色的網眼形花紋在傾瀉下來的陽光的照耀下,染上了一層金光,閃閃發光的蛇身顯得格外妖冶,不時晃入眾人眼中的這些光芒,也令蛇身顯得更加生動,甚至讓人產生了巨蛇複活的幻覺。散發出這股光彩的蛇皮裏麵,就如同是寄宿著靈魂一般。


    並排站在推車後麵的,則是一些抱著空水桶的人們,他們會在把蛻掉的蛇皮沉進沼澤之前先用水把它沾濕以展平上麵的褶皺,以便讓蛇皮顯得更加的氣派。在蛇皮被繩子吊著慢慢沉入了水中的之後,這隊人馬才總算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務。


    從釘食大人古老的身體上蛻下的殘骸,在沉到了深不見底的沼澤的底下之後,恐怕便再也無法浮上水麵,而隻能變為滿溢在水麵上的點點磷光了吧。就算是在遊行的隊列通過我的眼前,走上了通向沼澤的下坡路之後,這個冷酷而又莊嚴的世界的回音,也依然在我的心中回響不絕。


    這時一陣劇痛再次襲向了我的太陽穴,把我從俗世之中拉了回來。


    釘子以及與我的感覺相連的人偶她是一直貼身帶著的,之前則是把它們收到了衣服的袖子裏了。


    您曉得嗎,在那條通向神社的道路附近沿河的地方,有一片像是擂缽一樣的低窪地。那片低窪地,在過去,其實好像是一塊平地來著。以靠近小河的地方為中心,過去那裏好像分布有好幾戶人家。可是呢,聽說……在幾百年前,某戶名家的當主打算隱瞞自己被選作活祭品的這件事觸到了釘食大人的逆鱗,結果導致釘食大人把那片地給毀了。暴怒的釘食大人不斷翻弄著自己的巨體,翻掘著土地,結果釘食大人的這份怒氣甚至把小鎮的地形都連著一起改變了。不少人好像都被釘食大人的蛇身掃平了房子,或是被甩動的尾巴給打死了。


    她在這邊低窪地的邊緣坐了下來,說道


    “這蟒蛇單單就隻是塊頭大了一點,居然就能被捧得這麽高啊。而且那上麵的隻是區區一個空殼而已啊”


    考慮到這地方的背景的話,能把這番該說是會遭天譴還是說不怕死才說得出口的話,像這樣毫不在乎地說出來的,當然,就是她了。


    在她旁邊的我,一邊努力讓自己的臉色保持平靜,一邊用盡可能顯得自己馴順的話語回答道。就好像是相信隻要這麽做了就能夠免遭神罰一般。


    “以前,我曾經有見過一條行使神跡的蛇。雖然那條蛇並沒有釘食大人那麽巨大,可是那條蛇看上去卻顯得既神聖,又可憎,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自那之後,我就開始能從蛇的身上感覺到某種吸引我注意的東西了。”


    “你說,看過,是在七年前的那場祭典上嗎?”


    “是的,在它出現在分家的老人家的枕頭邊的時候我有過去圍觀。那條蛇的樣子,該說是特別的怪嗎,有著罕見的奇態……”


    她以一副漠不關心地語氣,繼續說道


    “是一條有著兩個頭的蛇對吧。蛇頭上的四隻眼睛,全都被深深釘入的二寸釘給刺穿。可就算是這樣它也不會搞錯方向,被肉眼無法看見的東西引導著的它,必定會爬向目標。爬到那些應當成為祭品的人的身邊去。”


    “您知道這種蛇嗎?”


    現在想想,我問的這個問題在她這本咒術領域的活字典眼中,肯定是其蠢無比的吧。


    “封住自己的雙眼以提高神性這是自古以來就有的手段了。這麽說起來”


    我在受到她的指引,抬頭看向眼前的山脈之後,發現有一個稻草人,正孤零零地立在斜麵上開墾的那片黑茶田上。看上去那個稻草人的雙眼上好像也釘著兩根大大的釘子做裝飾,所以從遠處看,稻草人的頭上就好像長了兩隻角一樣。


    “那種樣子的稻草人我已經見過好幾次了。這些


    稻草人和你父親之間有什麽瓜葛嗎?”


    “是的,那是我們在田植頭頭的拜托下準備的稻草人,在上麵好像施加有在驅趕烏鴉方麵特別有效的咒術。”


    聽到這番話後,她不屑地哼了一聲。


    “別說是烏鴉了,我還知道能讓驅逐所有的害蟲和野獸,甚至能夠經得住暴風雨的襲擊的稻草人的製作方法呢。”


    她貌似連那些隻記載在古老文獻上的詛咒,都知道得比村上的任何一個人清楚。所以這番話恐怕也是真的吧。


    “可以請你告訴我嗎?沒準這能幫上父親的忙呢。”


    “很簡單,首先,你們要準備人類的眼球二十個左右。”


    “額,算了,果然,還是不勞您費心了。”


    我立刻放棄詢問方法,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開玩笑,隻見她在這之後便垂下了肩膀,就好像打心底感到遺憾似的。


    “這麽說起來”


    我突然想起了某個問題,於是開口向她問道


    “雖然你看上去對那張釘食大人蛻下來的蛇皮沒什麽興趣,可是當初說要來看釘食大人的遊行的人不正是你自己嗎?”


    她微微咧嘴一笑,就好像是在說“連這種事都不明白嗎”一樣。


    “我來這裏看的並不是遊行本身,而是那些聚在遊行裏麵打算賺一筆的人以及那些看熱鬧的人啊。”


    “是哦。”


    你這種行為本身不就是看熱鬧嗎,這句話被我硬是卡在了喉嚨裏沒說出來。


    在那之後,她就像自己說的那樣,帶著我又一次回到了大路上。但是在這之後我卻遭了不少的罪。


    我還以為她會趕著回去看熱鬧,不料她卻以為了避免中咒的人出血而要練習調節詛咒產生的痛楚為由,一邊走一邊把人偶身上的各個部位給釘了個遍。


    拜此所賜我也沒辦法好好地用兩隻腳走路,比如因為人偶的腳底被刺而使得我整個人跳了起來,有時則是一邊護住膝蓋一邊單腳跳躍前進,有時則是一邊捂住側腹一邊呻吟,慘叫,此外還好幾次摔到了地麵上,再一次站了起來之後也是走得一晃一晃的。


    人們不但一臉驚奇地看著我們,而且還很自覺地給我們讓出了道來。


    她帶著如同在跳著舞一般的我,帶著打趣的態度逛了幾個攤子。


    其中有賣骷髏形狀的麥芽糖的小攤啦,販賣現製的可疑藥品的小攤啦。更有靠大蜘蛛互鬥的結果來占卜吉凶的小攤。以及隻要是有四隻腳的生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全丟進大鍋裏煮的小攤。甚至還有些小攤還展示著一些有著狗一般大小的角蛙的木乃伊。說是角蛙但事實上也裏麵塞的到底是些什麽東西誰也不知道。


    不過,對路上走的那些人來說,也許我們兩個,才是他們在這次遊行上見到的最稀奇的東西吧。


    最後,讓她駐足停留的,是一個搭著佛青色帳篷的攤子。


    十隻蝙蝠,就在這帳篷的底下自由地盤旋著。花上一枚銅錢,就可以從店家那裏要到一張符咒,遊戲就是要求客人用這張折好的符咒,把帳篷裏的蝙蝠給打下來。


    滿臉麻子的店主裝作一副自來熟的樣子走向了我們。這些外人之所以敢隨隨便便向我們搭話,是因為他們隻會在祭典前後到我們村子來,因此並不清楚她到底是什麽人。


    “小姑娘,為了能抓到它們你今天可得加油啊。”


    這位把毛巾綁在頭上,活像一個曠工一般的店主的說話方式實在是過於親昵,沒準會惹得她不高心,對此有所顧慮的我當時是被嚇得膽戰心驚。可是,在這方麵她確顯得格外的寬宏大度。


    不,聽完這番話後她的情緒卻沒有半點變化,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其實一點都不寬宏大度。


    她在突然把二十枚銅錢遞給了店主之後,看都不看滿臉驚訝的我一眼,便把換來的一張張符咒疊好,放到了看台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其中的一張。然後,以比用針搗弄蜈蚣的毒腺的時候還要更加纖細的手法,慎重再慎重地折起了符咒來。我之前根本就沒怎麽見過,她像現在這樣聚精會神的樣子。


    把紙折成鳥的形狀,然後比賽誰的鳥能夠飛得最遠,這種孩子們最常做的遊戲,你過去也應該也有玩過吧。可是呢,對於擅長使用咒術因而被其他孩子疏遠的她來說,這些要和別的孩子一起才能玩得起來的遊戲是十分不擅長的。


    現在想想,她那天折出的那隻紙鳶的雙翼不但不平衡,而且頭還特別的重。一眼就能看出來這隻紙鳶是沒辦法筆直翱翔的。再加上,帳篷裏麵的蝙蝠也是經過小攤的精心飼養的,所以這些紙鳶根本沒辦法撞上蝙蝠群。紙鳶有時擦過蝙蝠的鼻尖,有時則是飛向了完全不對的方向,用符紙折成的紙鳶一次次飛偏,紛紛落到了地上。


    疊成一大疊的符紙也在肉眼可見的速度下不斷減少著。


    估計是急起來了吧,她折紙鳶的手法也變得粗暴了起來,現在,與其說她是在讓飛出去的紙鳶撞上蝙蝠不如說她基本上都隻是瞄著蝙蝠然後憑力氣把紙鳶拋出去而已,不過這樣其實反而順了店主的心意。蝙蝠們就好像是看透了她使力投擲紙鳶的時機一樣,每每在千鈞一發之際才閃過飛來的紙鳶,每次看到了這一幕,她都會用力地握緊自己的拳頭。她瞄準的好像是那隻最小的,看上去最容易命中的小蝙蝠,可是事實上那隻蝙蝠卻具有相當的智慧以及敏捷。它甚至還動作優雅地扇動翅膀,把從自己身旁飛過的紙鳶給拍了下去。


    咒符,現在已經隻剩下一張了。


    “很奇怪嗎。”


    她一臉不高興地皺著眉頭,突然轉頭看向了這邊。


    “看到我居然連這麽一個小孩子做的遊戲都玩不好,你現在肯定開心得不行對吧。”


    她把手伸進袖子,又打算把人偶取出來,見此我趕忙否定道


    “完全沒有這種事。畢竟這遊戲和施咒的技術沒有半點關係,單純隻是賭運氣而已。”


    “我才不想聽你說的這些借口。如果你覺得自己能打下來的話,就做給我看吧。”


    說罷她向著最後的一張咒符比了比下巴,於是我隻好拿起那最後的一張咒符。咒符給人的手感很粗糙,我想這些咒符恐怕是用不好折疊的劣質紙張做的吧。平時不管是道具還是別的什麽都總是準備周到的她現在會陷入苦戰,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把支撐身體的翅膀折得大大的,同時還調整了一下尾翼的角度,把咒符折成了一隻鷲。以前在玩這個遊戲的時候我也是把紙折成這個形狀的。


    我看了看那隻她打算抓的蝙蝠。然後微微使力,瞄準著那家夥把紙鷲放了出去。放出的紙鷲從蝙蝠的身邊飛了過去,我感覺她此刻正在我的背後偷笑。


    可是,紙鷲在空中優美地翻了個跟鬥之後,卻像是被蝙蝠的肚子吸了過去一樣,啪地一聲撞了上去。蝙蝠在承受了咒符上麵的咒力,在半空中滴溜溜地滑翔了幾圈,最終,在滑出了一個格外寬大的圓之後,飄到了地上。


    “小鬼,可要好好照顧它哦。這家夥可是我攤上格外聰明的一隻啊。”


    店主戀戀不舍地這麽對我說道,送給我的這隻蝙蝠,恐怕是飛太久累了吧,隻見它此刻收起雙翼,站在了我的肩膀上休息。


    她那一身漆黑的衣服溶入了黑夜之中,恐怕是因為她現在已經不再顯眼的原因吧,我們很自然地,就混到了來來往往的人群之中。


    “果然,這種手工活實在是比不上你啊。”


    她在歎了一口氣之後,靜靜地握住了我的手。


    “真是的,手指這麽漂亮。真讓人羨慕。”


    的確,那個時候,我的手指還是十分纖細,白皙的。可是對我來說,這並不是什麽值得自豪的事


    ,不如說,我覺得有著這樣的手指是很不光彩的。


    “這是,屬於殘敗之人的手。”


    我,甚至忘記注意自己的遣詞用句,就那樣繼續,把自己的真心話說了出來。


    “我曾今,很渴望有一雙像你一樣的手。”


    她搭在我的手上的手指,正是那些常年鑽研咒術之人所特有的象征。她的雙手由於使用各種各樣的毒的原因,已經變得十分粗糙了,同時,由於她必須得赤手碰觸利刃,花草的棘亦或是蟲子,所以她的手指上,不僅留著被刃物所劃出的傷痕,而且還滿是皸裂。


    對於鑽研咒道的人來說,這是一雙值得為之自豪的手。


    “那些真正強韌,美麗的東西。往往都點綴著高尚的傷痕。”


    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我的這番話,隻見她把臉轉向了別處。


    仔細一看,發現路邊的大人們都正靠在一起,不知道在談論著些什麽。遊行結束之後,基本上就沒什麽需要太多人去處理的事了,因此他們的這番舉動讓我覺得有些許可疑。他們說話的時候特地壓低了聲音以防被附近的人聽到,因此我也沒辦法偷聽。大人們紛紛在手掌上寫了個人字之後,別四散而去了。


    發生什麽事了嗎。在我思索這個疑問之前,她就已經在我的手掌上,寫上了一段熟稔的文字。


    “你知道,為什麽釘食大人的印是‘人’這個字嗎?”


    我默默地搖了搖頭。


    “雖然早已被人們遺忘了,究根揭底,那其實並不是‘人’字。而是一條倒豎著尾巴的,雙頭蛇的標記。”


    原來如此,‘人’這個字,看上去也的確有幾分像尾巴朝天,長著兩顆腦袋的大蛇。雖然我接受了她的這番說明,但同時我又想起了釘食大人乘在手推車上的那張蛻皮,於是反駁道。


    “可是,釘食大人隻有一個腦袋啊。”


    “不對,其實,釘食大人也是一條雙頭蛇。”


    她在打斷我的話的時候,語氣少有的強硬了起來。從我們身邊走過的一個村子裏的男人,就像是聽到了這番話一般,露出了震驚的表情之後慌慌張張地移開了自己的視線,跑開了。


    “釘食大人,跨越了兩個世界生存著。其中一個腦袋在這片土地上探著,而另一個腦袋,現在則在另一邊的土地上 探著。


    我在細細地品味了她的這番話後,閃過腦海的,是她在黃昏的時候展示給我看的,那塊塔形木牌。


    “這兩個世界,就是我在白天問你的,實物,以及影子的世界嗎。隻要這個世界,以及這個地方確實‘存在’於此處,那麽就必定會在某處‘存在’著的分身的世界,你是想說,釘食大人同時在這兩個世界中活著嗎。”


    “沒錯。”


    見她坐到了路邊的草坪上,我也坐到了她的身旁,但是她此時卻沒有看向我,而是看向了遠方的某處。


    “這兩個世界唯一的交叉點,就在釘食大人的肚子裏麵。被釘食大人吞噬掉的人,並非是死了。而是落到了一條通向釘食大人另一個腦袋的道路,然後從嘴裏被吐出來,引渡到了另一側的世界去了。他們活著渡過了那條,普通人應該要透過死亡來渡過的河流。”


    喧囂聲,從我們的耳邊遠去了。


    “在那一側,也有安寧,也有苦難,也有離別,也有相遇,也有祈禱,也有悲傷,也有憤怒,也有愛,也有幸福。人們離開這邊之後便會前往那邊。從那邊啟程的話則會來到這邊。”


    我想象了一下,被長河隔開的兩個村莊。村民們乘上船夫的小舟,從那邊過來這邊,又從這邊過去那邊,絡繹不絕地往複著,想象了一下這兩個人們不斷相互往來,永遠不滅的村莊。


    “您是,從哪裏聽來這種事的?”


    我之所以會這樣問她是因為,她說這番話的時候,打個比方說,就像是已經在之前說過了好幾次了一般,完全沒有一絲的口吃。


    “無論是立在地上的樁子和它的影子的事,還是關於‘人’這個字的事,以及釘食大人住在兩個世界裏的事,這一切,都是我從母親那裏聽來的。”


    我馬上就明白,她現在指的並非自己的繼母,而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應該是在我十歲的時候吧。在掃完墓回家的路上,我明白了隻要是人就終有一死的道理,……結果那天晚上,就睡不著了。母親在那時候給了我一個護身符。可就算是那樣,也還是不夠,時隔數年,我再次和母親睡在了一起。沒法熟睡的我在那時候向母親提了好幾個問題。而且提的還盡是些無足輕重,又或是一些難以回答的問題。可就算是這樣,母親也毫不厭煩地為我解答了所有的問題。那些答案,也許全都隻是母親為了我而編出來的也說不定。但至少,那時的我相信了。一直相信著。”


    恐怕是感受到我們兩人咒力的優劣了吧,蝙蝠從我的肩膀飛到了她的肩膀上。


    “……難以置信呢。”


    在我用咳嗽聲把這股壓潰胸口的沉默搪塞過去,並且這樣說道之後,她的雙眼刺探性地向我看了過來。


    “你果然,也覺得這是一番怪論是嗎,覺得是騙小孩的說法。”


    “不,我說的不是這件事。而是覺得你因為煩惱而難以入眠的樣子,難以想象。”


    聽到我這番毫無掩飾的真心話之後,她的臉就像是咬了苦瓜一樣微微扭曲了。


    “你這人,也變得能說會道了啊。”


    我微微縮了縮脖子。


    篝火估計已經開始點著了吧。通向神社的路上,每隔一段距離,都會有無數的光點在搖曳,從遠處看去,這就像是一道與天相接的接縫一般。


    不久,我慎重地組織起語言,然後說道。


    “我,相信哦。釘食大人有另一個腦袋的事,還有關於那個腦袋臥伏的那邊土地的事。”


    “是嗎。我現在可不相信。”


    她隨口說出的這番話,讓我覺得自己就好像是被算計了一樣。


    “我既不是當年那個純潔得把童話故事囫圇吞棗地聽下去的孩子,也並不單純。沒辦法讓我親手觸碰的東西我都會去懷疑。沒辦法讓我親眼所見的東西就等同於不存在。那些無憑無據的東西,我是不會相信的。”


    對,那些,無憑無據的東西,她就像是要說給自己聽一樣,微微張了張唇。


    她再一次沉默了下來,因此而變得無事可做的我,開始四處張望了起來。就像剛才看到的那樣,大人們的舉動顯得有點慌張,有的人在大聲申斥,有的人在高聲發出指示,還有的人則在遵從那些指示行動。


    果然,是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了,我產生了這種感覺,於是站了起來。


    “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呢。”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今晚那個應該已經被釘食大人的使者選出的祭品,現在也還是沒到神社那裏去報到啊。”


    這下說得通了。是這樣的話,就算搞出這麽大的騷動也沒什麽不可思議的。聽她的口氣,這事對她來說不值一提,而我卻按耐不住內心的焦慮。


    也許能幫上什麽忙也說不定,這麽想著的我,打算加入到大人們的圈子裏去。然而正打算動身的我,卻被她伸手攔了下來。


    “不用擔心,已經結束了。”


    一臉麻煩的表情站了起來的她,用手抖了抖衣服之後,突然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胳膊。然後,順勢高舉起我的手臂,就像是要讓在那邊的所有人都聽到一樣,高聲叫了起來。


    “喂,讓你們找紅眼的就是這家夥哦!貪生怕死,隱瞞起自己今天早上被選上的事的,就是這個男人。今年的活祭品就在這裏!”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凝視著我們這邊。集中在我們身上


    的,是無數雙,正放出銳如針刺的視線的眼睛。在下一瞬間,一股像是被冰袋砸破了心髒一般的惡寒和衝擊,襲向理解了她所喊的那些話裏麵包含的惡意的我。


    逃跑的念頭都還沒從腦袋裏冒出來,我就已經被幾個男人當場摟住,一屁股摔到了地上。大人們一起向我撲了過來,在粗聲責問我,毆打了我一番之後,又用繩子把我綁了起來,我連反駁她發言的時間都沒有,就這麽被抓了起來。


    大意了。


    垂著頭的我被男人們牢牢固定著雙肋,帶向了神社,意識模糊的我當時腦子裏就隻冒出了這句話。


    毫不猶豫地在他人身上試驗惡毒詛咒的她,明明連人都不是。在殺死自己的家人之後還能一臉得意地把這件事坦白的她,明明是一隻惡鬼。


    可是,我卻在不知不覺間,把她錯當成了隨處可見的十五歲少女了。就在我裝作已經達觀了一樣,放棄抵抗,每天屈服於她換著花樣降下的詛咒,自己欺騙著自己,不再考慮她的事的這段期間。


    比如說,我自把自為地認定,就算她拿我去試驗那些不人道的詛咒,也沒有取我性命,沒準是因為在殺死了親人的之後的這數年間心境發生了什麽變化也說不定。今天,則是從她在小攤裏表現出的倔強中,感覺到了她身為有血有肉的人類的,孩子氣的一麵。另一方麵,還做出她之所以告訴我這些過去從沒有對任何說過的,和親身母親在一起的回憶,是不是因為,她已經做好了多少對他人敞開一點內心的準備了呢,這樣的一個淺薄的推論。


    這一切,該不會其實都是她算計著表現出來的吧?這樣一個疑惑,現在正強烈地動搖著我的內心。


    明明今天早上才剛因為致死的疼痛而失去了意識,現在又登上了名符其實的通向死亡的階梯。一步一步踏著石梯的我,被這個令人諷刺的巧合逗得像是抽了筋一樣冷不防笑了出來。男人們則是一臉恐懼地看著如同著火了一般哄笑著的我。


    啊啊,這是多麽的滑稽啊,


    啊啊,這是多麽的詼諧啊。


    其中一個男人在我臉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之後,我總算是沒有再笑了。不知不覺我明白了。明白到這並非偶然,她從今天早上開始一定就已經在策劃,讓我像這樣被逼上絕路了吧。


    對,為什麽我之前沒有察覺到呢。


    在昨天,祭典前夜的初更,對了,就算是在深夜我們從打蝙蝠的小攤回去的路上,她也一定是找到了那條為了找到成為祭品的某人的家而正在路上徘徊著的,雙頭蛇。


    不然,就沒辦法解釋為什麽她能把那條蛇描述得活靈活現了。然後,她在殺死那條蛇,把它埋了起來之後,便產生了讓我代替素不相識的某人成為祭品的想法。想這件事的時候肯定還把那微微的笑容掛在嘴邊了吧。走到半路,會在墓碑前麵停下腳步,也肯定是因為她知道我今天就要死了吧。


    赤腳的我一邊用腳掌體驗著發冷,凹凸不平的感覺,一邊在這條不歸路上留下腳印,每留下一個腳印,心中的迷霧都像是散去了一樣,讓確信漸漸溢滿我的內心。


    我在這數年間,都被她像一個玩具一般對待,而玩膩了的她,現在恐怕是把我當玩具一樣丟掉了。而她在最後向自己的人偶索求的,就是這出諷刺的鬧劇。


    我一直都隻是在她的掌心上跳舞而已。我一直都被她這個披著人皮的空殼,模仿著人類的野獸給誆騙了。


    她,到最後,也還是一點都沒變。


    就在我們爬完石階,正要穿過第二個鳥居進入神社院子裏的時候,我為了把今生所能看到的最後一幕景色烙在眼皮底下,而再一次抬起了頭。


    被左右兩邊的燈籠照得紅彤彤的大鳥居的影子在光的照耀下落下了一道濃濃的影子,影子一直延伸到由布滿青苔的岩石圍成,溢滿渾濁的黑綠色池水的禦神沼上。在影子周圍一動一動地爬行著的黑色團塊,恐怕是水蛭。而敏捷地爬走地了的則應該是蠑螈吧。


    這一幕並沒有給我帶來任何的感觸。我的心在不知不覺中,平靜了下來。


    我的臉被壓在了釘食大人拜殿裏的木鋪地板上。可是我的內心,卻產生了一股地板完全無法與之相比的冰冷和荒涼感。


    “把頭抬起來。”


    看到對方的臉之後我便發現了,坐在我對麵,對我說話的巫女,是我孩提時候的其中一個玩伴。當初那張長著可愛酒窩的臉,如今卻繃得緊緊的,長長的頭發在腦後紮成一束。在我身後並排站著的那些正在說話的大人,在察覺到巫女眼中的怒色之後,也紛紛靜了下來。


    “我有幾件事,必須要向你。你身為奉戴釘食大人的其中一員,給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點頭答應的我,事實上,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因為,我不希望自己的家人,慘遭她的咒殺。雖然我並不確定她是否真的會遵守約定,但事實上除了幹脆地麵對死亡之外我也沒有別的方法了。


    “今天早上,釘食大人使者造訪了你,讓你得知了自己將要被供奉給釘食大人的天命,沒錯吧?”


    “盡管害怕,但是其他人還並未知道這件事,因此你打算趁機逃離自己的宿命。這件事,也沒錯吧”


    “是的。”


    在這個隻有座燈照明,微微發暗的房間裏,就隻有巫女身上的緋紅色褲裙,被照得格外的鮮豔,紅光一晃一晃的,讓我感覺自己像是醉倒了一般,四周都飄起了一股甜甜的,略微發焦的香氣。


    “舍棄了自己古舊的禦體,再度陷入沉睡的釘食大人需要祭品,這件事你的父親應該已經告訴過你了不是嗎。為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蘇醒,渴求著性命的釘食大人,要時常做好奉獻出自己的生命的心理準備,這番話你也應該聽過才對,不是嗎。如果選中了自己的話,從容地接受這份命運,才是生在咒蠱的宗家的人的榮耀,你應該有被這樣訓育過才對,不是嗎?”


    “……是的”


    我拚死忍耐,總算沒讓眼淚溢出來。因為,巫女所說的,句句屬實。除了我完全沒有印象自己成為了祭品這一點之外。


    就在這時,一名幼童推開隔門,靜靜地走了進來,把一個帶蓋子的,竹籃子恭恭敬敬地遞向了巫女。我發現,那個籃子是空的。巫女臉上的表情,也在此時緩和了一些。盡管不合時宜,但這時在她雙頬上露出的酒窩,讓我總算看到了一點她過去的樣子。


    “沒見一段時間,你已經完全變了呢。可是,我還是知道的。你絕不是,那種會去逃避絕境的弱小之輩。我現在,覺得很高興。因為我可以拯救你啊。”


    她的表情緩和下來之後,她那雙長長的睫毛變得更加顯眼,又為她平添了幾分美貌。我因為內心中的這股興奮,而開始大膽地去想起了這些和自己的性命毫不相關的事來。


    “我再問你一次。今天早上,你真的得知,自己被選為人柱了嗎”


    “是的。”


    突然,竹籃裏麵開始傳出啪嗒啪嗒的振翅聲。我從竹籃的縫隙之間,瞥見了一雙白色的翅膀。並排正坐在我身後的那些男人,也一臉慌張地開始議論了起來。我發現,自己過去曾經見過這個咒術。


    “其實,你根本就沒有被選中吧。你想要隱藏自己被選為祭品的這件事本身,就是瞎編出來的吧。”


    “絕無此事。我的確見到了禦使,的的確確是被選中了。”


    幼童受到巫女的敦促之後打開了竹籃,從裏麵飛出來的,是一隻純白的紙蝴蝶。那隻蝴蝶在直直朝我飛了過來之後,便靜靜停在了我的肩膀上,並且順利地把用紙撚折成的嘴伸了出來。


    看著看著,白色的蝴蝶就好像浮在水池上的紙吸了水一樣,連翅膀尖都被染成了鮮紅色。


    “你看,你的這番自白,果然是一個鮮紅色的謊言啊。”


    巫女就像是一個惡作劇成功了的孩子一樣,一邊單純地笑著,一邊拍了拍手。


    “不,我……”


    巫女溫和地製止了還想繼續說下去的我。


    “事到如今,你再撒謊也已經沒用了。請老老實實說出來吧。你是被陷害了吧。還是說有什麽人在用人質來要挾你呢?”


    “沒有……這種事。”


    “那麽,為什麽蝴蝶現在又再一次開始吸收你的謊言了呢。顏色也變成像牡丹花一樣的,緋紅色了哦。”


    巫女就像是在教導孩子一般,對著詞窮的我溫柔地說道


    “在真相沒有被查個水落石出之前,我們是不會把你獻給釘食大人。請你不要欺騙我,欺騙你的老朋友。告訴我吧,你是被威脅了嗎?”


    “就像您,想的那樣。”


    死心的我在回答了之後,還以為這隻在眾人麵前生機勃勃地拍打著翅膀的蝴蝶會撲簌簌地落到地板上,結果它卻在一瞬間變回了純白色。


    我在對自己的這番坦白略微感到害怕的同時,果然也還是對在謊言被看破之後,保住了一命的事實感到安心。可是,


    “坦白得,比我預料中還要快呢。”


    突然從背後聽到了一把耳熟的聲音之後,我再一次繃緊了自己放鬆下來的神經。


    在那邊的,明明應該隻有村裏的年輕男子才對,可是回頭一看,我卻發現她果然也佇立在那裏,而且還在瞪著周圍的人。那隻蝙蝠,則是停在她的肩膀上。


    抬頭看著她的男子們,全都已經驚訝得合不攏嘴了。混在他們之中的唯一一個少女,居然沒被房間裏的任何一個人發現,這明顯是不自然的,所以說這個狀況本身就說明,其中存在著咒力的介入。


    雖然讓我們看漏了她的這股咒力具體是有何種作用,是不得而知。不過剛才彌漫在房間裏麵的香氣,估計是她用於施展這如同幻影一般的咒術的,其中一種材料吧。


    她輕蔑地瞥了巫女一眼,說道。


    “不過,巫女啊,居然連你都被這種雕蟲小技蒙蔽了雙眼,還是回去咒道場重新修煉個幾年會比較好哦。”


    “說話給我有點分寸,鬼之子。”


    語氣再次變得嚴厲起來的巫女命令幼童打開了竹籃。被香氣所環繞的封閉房間中,流進了幾絲涼爽,新鮮的空氣


    巫女又向幼童下了個指示,然後就像是要把汙染這個聖地的邪氣全部祛除幹淨一樣,一邊詠唱真言,一邊揮舞起了禦幣來。


    “把他提名成人柱的人,果然是你呢。”


    “是啊。”


    從她答話時那一臉平靜的態度之中,完全沒能感受到所謂的罪惡感。她就像把我當作不存在一樣,看都沒看正坐著的我一眼。


    “今年的人柱,應該是你才對吧。”


    “不知道。”


    落在我膝下的蝴蝶,突然又活了過來,展開兩邊的翅膀飛向她的身邊。


    一股吸氣的聲音從那邊傳了過來。


    她一臉不耐煩地揮開了那隻圍著她的臉飛來飛去的蝴蝶,但是蝴蝶卻馬上飛向了她沒有停著蝙蝠的肩膀上,並再一次染成了紅色。


    “你見到了吧,釘食大人的禦使。”


    “…………是啊”


    她之所以能把釘食大人的使者描述得那麽詳細的真正理由,現在我總算是知道了。既然她自己就被選為了人柱,碰到了來訪的使者的話,那能夠描述使者的外表也是理所當然的。


    巫女在看到那隻因為她坦白了真相而重新變回一張白紙的蝴蝶從她的肩上滑了下來之後,就像是誇耀自己的勝利一般,笑了一笑。


    “已經無容置疑了呢。你威脅他當你的替罪羊,想要借此來讓自己逍遙自在地活下去對吧。你這人不僅自私,而且還非常卑賤呢。”


    聽了這番判決之後卻隻是微微歪了歪腦袋,開始用手梳起自己頭發來的她,恐怕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是個目中無人的女子吧。


    “這下祭神的儀式就可以順利進行下去了。不過,”


    巫女故意清了清嗓子,說道


    “在把這個人帶到釘食大人麵前之前,還有些事必須得問問她。不是別的,正是三年前發生的事件。”


    她,停下了梳著頭發的手。


    “不管你今天在這裏想要撒多少個謊,我的蝴蝶都會把它們一一揭穿的。在場的各位,請睜大眼睛好好看著吧。”


    巫女微微點了點頭,對著一言不發的她微微一笑


    “想想,你過去向我派來的,還是一隻非常難看的蝴蝶呢……”


    巫女在用大人們聽不見的微弱聲音嘟囔了這麽一句之後,立刻又轉回強硬的語氣,向她問道。


    問出了那個,在這長長的三年間,每個村民都想問她的問題。


    “三年前,你殺了自己的親生父親以及繼母,沒錯吧”


    房間裏的氣氛一下子緊張了起來,甚至能讓人感受到在場所有人各自的呼吸。實際上可能隻是在轉瞬之間也說不定吧,但是等待她回答的這段沉默,給人的感覺卻是格外的持久。


    “沒有。”


    她從容地,緩緩地搖了搖頭,這麽否定道。然後,


    蝴蝶,沒有動。


    巫女眨了眨眼睛,臉上浮現出了困惑的神情,恐怕,我也是一樣,而在我身後的那些群眾,估計也和我們兩個一樣吧。


    “我,再問你一次。你親手殺死了養大自己的父親,沒錯吧。”


    “沒有”


    “……你咒殺了自己的第二任母親,對不對”


    “不對”


    “你是不是,殺死了自己的其中一位母親”


    “我沒有殺。”


    巫女的語氣,漸漸變得焦急了起來,問話的語速也變得越來越快了。隻見她眼睛睜得大大的,額頭上也冒出了汗珠。問到最後一個問題的時候,她的語氣已經有點質問對方的感覺了,身子也幾乎要探出去了。


    “你親手殺死過自己的家人,對不對。”


    “我,並沒有用詛咒殺過任何一個人。”


    蝴蝶就好像是被人用針釘在了地板上一樣,依舊一動不動。


    茫然的我們,唯有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隻白紙折成的昆蟲。一股寂靜,長時間支配著位於神殿東邊的這個前殿。


    最先回過神來的,是巫女。


    “如果說你真的是一個人都沒有咒殺過的話,那你的三位親人,又為什麽會相繼死亡呢?”


    她把失去了生命的紙蝴蝶撿了起來,然後把它彈向了巫女。


    “多虧現在有了這麽一個既聰明又對謊言敏感的守衛,我總算是能把真相說出來了呀。”


    她在稍稍閉了閉眼之後說道。


    “說出,母親為什麽會死”


    她的口氣平淡得,就像是在訴說一個屬於他人的故事一樣、


    “母親沒有懷疑過那個男人半分,我也一樣。其實那家夥隻是看中了我家的名聲以及財產而已。可是,母親一直把家裏那個貌似是代代相傳的能把咒術反彈給施術者的護身符,所以那家夥沒辦法對母親出手。那家夥一看到護身符不在母親的身上,立刻就借機用能讓死因看上去像肺病一樣的咒術,把母親殺害了。和那個女人私通,也是很早之前就開始了的。”


    我和周圍的大人在聽她這番話的同時,也都在偷偷地窺視著那隻蝴蝶,但是那隻紙折的工藝品還是維持原樣,一動也不動。


    “母親死了之後過了幾年,風聲估計也鬆了吧,站在洗手間的我偷聽到了這一切。那兩個人打算把我關進倉庫之後把我咒殺掉,可是最後


    卻挨了被護身符反彈回去的咒術,結果丟了性命。我用馴化了的老鼠和蝙蝠逃出倉庫的時候,腦袋裏已經在推敲宰掉那兩個人的各種方法了。我想了好幾種,好幾十種。但是,迎接我的卻隻有他們兩人的屍體。站在那兩攤肉塊的麵前,我甚至連複仇的衝動都忘卻了,整個人隻是恍恍惚惚地愣在了那裏。“


    恐怕是在正殿後麵的那片森林中吧,雙音蟬也在不知不覺間穿過了幽靜的黑夜,開始用自己如同風鈴一般的叫聲鳴唱起了樂曲。在我們出生之前它們好像就一直是這樣了,把這當成是身為演奏者的自己的其中一件尋常之事,在黑暗之中,從一棵樹飛到另一顆樹,就像是要把通常無法刻下的東西銘刻在空氣中一樣,重複著同一段短短的樂章。


    “就算我想要將這件事告訴別人,村裏的所有人都畏懼我,疏遠我。等我發現這點的時候,就算想改變自己的印象,也已經晚了。如果母親沒有把護身符給我的話,那她就能活下來了,我不禁這麽想到。所以我覺得,作為懲罰,自己至少得背負起村民們在暗中對我的指責吧。當然,我也明白這作為一種贖罪來說,實在是太輕鬆了。但就算明白這一點,愚昧的我,也想不出別的方法去代替。”


    沉默,籠罩著整個房間。


    金錢的奴隸把無辜的母親殺害,


    而這個殺人犯到最後,也因為自己的惡意而惹來了殺身之禍,


    死後把自己的孩子孤身一人留了下來,


    留下了這個遭到所有人疏遠的十二歲孩子。


    最後,這份過於漫長,長達整整三年的歲月的重負,壓到了在場的所有人的肩上,死死封住了我們的嘴。同時我也明白到,就算震驚的眾人疑問得到了解答,對她來說,也已經完全沒有意義了。


    “為什麽!”


    我聽到了自己大聲喊叫的聲音。視線向我集中了過來,我發現這是自己第一次把心裏想的話說出口,結果臉頰立刻熱了起來,可就算是這樣,我也還是繼續說道。


    “為什麽,之前你不和我說這件事”


    她向我送來的,是一股帶著悲傷,如同憐憫一般的目光。


    “我在這三年間,一直把你當成是鬼,從沒有把你當人看,內心裏,也一直是那麽地怕你,恨你,這完全沒辦法還清的錯誤,我……”


    她把目光從支支吾吾說不出話的我身上移了開來。


    “為什麽你不去證明自己的清白,比如說用這個蝴蝶的咒術”


    其中一個男子,喋喋不休地說到了這裏之後,又像是醒悟了些什麽一樣,閉上了自己的嘴巴。


    “在三年前,會使用這個禁咒的,就隻有我一個人而已。就像我會使用那許許多多的古代咒術一樣。就算我想用自己的咒術,來證明自己說的都是真話,估計最後也還是沒人會相信我的吧。”


    她打心底歎了一口氣。


    “沒錯。我是所有鑽研咒蠱之道的人之中最優秀的一個。在我之後的那個家夥已經放棄了咒道了。而第三名為了學會這個咒術……則花了接近三年的時間。”


    巫女在被她指了一指之後,臉上的表情都變僵了。雙唇顫抖的巫女,接著向她問道


    “那就是說,你為了證明自己沒有殺過任何一個人,而特意安排了今晚的這場鬧劇嗎。為了向村裏的各位,證明自己的無罪。”


    “就是這樣。”


    就在這時,蝴蝶突然展開翅膀,空拍了幾下。她在瞥了一眼蝴蝶之後,搖了搖頭。


    “不,不對。隻要能讓其中的一個人相信我,就夠了。”


    蝴蝶再次收起了翅膀,巫女看上去,好像還想再問她些什麽。但就在這時,幼童抱著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竹籃,再次出現了。這次,幼童動作粗魯地推開了籃子的蓋子,當然把籃子打翻在地,幾十隻白色的蝴蝶嘩啦嘩啦地散了出來。就像是受到了這些蝴蝶的鼓舞一樣,巫女的口氣再一次強硬了起來


    “你的父親以及繼母,真的是因為咒術反彈才死掉的嗎。那個能夠反彈咒術的護身護,該不會是你捏造出來的東西吧。”


    “是真的。護身符,是一支黃銅做的發簪。由於反彈了強力的詛咒的原因,現在已經失去力量了。但是我把它稍稍加工了一下之後,現在也還留著。”


    “真的有這種東西嗎。如果真的有的話,如果你覺得自己無愧於釘食大人的話,那就請你現在就讓我見識見識吧。”


    “好啊,就是這支。”


    在看到她把手伸進和服之後,靜靜取出的那樣東西之後,我差點叫了出來。


    那是一支釘子。就是那支她用來刺我的人偶的,釘子。


    她之所以會一直把那支釘子帶在身上,不光是為了能夠隨時隨地地向我施咒,更是因為那支簪子是她母親的遺物。得知了這件事之後,我感到一陣暈眩,整個人愣在了原地。


    “我用銼刀把簪頭磨尖,又用鐵錘弄碎了另一端的裝飾,做成了釘頭。顏色則是保持原樣。”


    有對她這番流利的回答做出反應的,在那無數的蝴蝶之中果然是一隻都沒有。巫女雙肩顫抖,閉眼沉思了一會之後說道。


    “這之後,你將被釘食大人吞入腹中。”


    這番話聽起來完全不像是出自一個侍奉神明的聖職者之口,聲音中透著一股像是幼稚小孩子的執著一樣的敵意。就像是一個輸了吵架的小孩子,想要趁機報一箭之仇一樣。


    “你不害怕嗎?”


    她在被人這麽詢問之後,手貼下顎,微微低頭,擺出了一副正在思考的樣子。過了一會之後,又再一次把頭抬了起來。


    “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害怕還是不害怕”


    這話聽起來就像是在賣關子一樣,但是她的聲音裏麵卻包含著一股感覺,讓聽者不必依靠蝴蝶就能明白她說的是真話。她把釘子收了起來之後,又重新看向了我。


    “我,並不相信那所謂的處於這邊對岸的‘那邊’。可是,母親她,並沒有對我說謊,而且除了母親以外,好像還有其他人相信這個說法。”


    恐怕在場的人,都沒聽懂她的這番話吧。除了她自己,以及另一個人以外。


    “如果,假設說,那邊是確實存在的話……那我,能夠證明。證明,那邊存在的這件事,是毋庸置疑的。”


    她的嘴邊,微微露出了那股,讓人猜不透的笑容。對著我說道。


    “你在不久之後,應該就會透過痛苦搞明白了吧。就算我不是凶手,也果然,還是一隻貨真價實的鬼。那些單純的殺人犯,還遠比我友善。這個女人是一隻到死為止,不,就算是在死亡之後,也還是會繼續束縛自己,折磨自己的怪物。做好心理準備吧。畢竟,”


    那幕和她接下去的話一起展現在我的眼前的景象,時至今日也依然讓我曆曆在目。


    “你,可是我的玩具啊。”


    就在這時,散落在地板上的所有蝴蝶,就像是一下子被注入了靈魂一樣,又像是被龍卷風吹了起來一樣,紛紛振翅飛了起來,爭先恐後地飛到了她的身邊,速度甚至比那些聚向燈火的蛾子更快。站在她肩膀上的那隻蝙蝠,則像是要威嚇這些蝴蝶一樣,張開了自己的翅膀。


    以卷起漩渦的勢頭飛舞,停在她的肩膀上,頭上,袖口上,衣服上的數之不盡的蝴蝶,不管有沒有被她碰到,都紛紛變成了紅蝶,在她像是捧水一樣伸出去的雙手上,也飄然落下了兩隻蝴蝶,並且在落下的瞬間染成了紅色。


    巫女向她使了個眼色之後,她微微一笑,然後對巫女點了點頭。


    猛然站起的巫女


    “時候,已經到了。釘食大人還在等著呢。我們前往正殿吧,鬼之子啊。”


    在這麽說完之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少女禁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伴名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伴名練並收藏少女禁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