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bot=105/human=102】
隻有一條路可走。
搖籃的電池隻能再維持二十二個小時，失去白雪公主的我們，也沒有其他剩餘電力了。既然如此，隻有一條路可走。
——唯有朝地麵前進。
基本方針不變，無論如何，目標就是地麵上的發電廠。我重新組織起散落在不同地點的村民，為每一組指派新領隊，指示大家重新出發。如果可能，隨時與其他組村民會合。若途中失去通訊，就在各自判斷之下繼續前進，以地表為目標——迅速做出作戰指示，我們重新振作出發。
第一個難關是“產道”。
——小心謹慎，小心謹慎……
留意腳底不要踩空打滑，我們慢慢攀上梯子。最前麵的是艾斯邦，後麵跟著碧斯嘉麗雅，尾隨她的是大約一百位村民的隊列。無論大人小孩，每人背著一個搖籃，默默在梯子上攀爬。眼前的機器人行軍，令我想起在烽火中流離的人民。失去故鄉，身體受傷，腳步沉重，即使如此仍要繼續前進，隻有這樣才能活下去。無法保證電池的電量足夠，也無法保證一定出得了地麵。持續的餘震仍不放過我們，每次發生時，都必須死命抓住梯子。一股超越悲壯的絕望感籠罩著我們，我不時透過無線通信為大家打氣，默默沿著梯子往上爬。
路途是險峻的。
“暫時停止……！”
手還抓著梯子，我用無線發出通知，後續的村民們立刻停止前進。
往上一看，頭頂被巨大的冰塊擋住去路。從沉睡森林再次出發不過短短五十公尺，已經數不清遇上幾次這樣的障礙物了。
“這次的怎麽樣？”
“目測約一點四噸，障礙物對麵是個空洞。可以和剛才一樣一口氣處理掉，應該沒有問題！”
碧斯嘉麗雅操作手中的攜帶型計算機，畫麵上立體描繪出卡在產道裏的障礙物形狀。
——很好！
結束形狀分析後，我用無線通信聯絡所有人。
“現在要打碎冰塊！所有人貼在靠近梯子這邊的牆上！搖籃盡可能靠牆！”
重複這已經是慣例的警告，我沒有等太久。
“全體村民，完成配置！”
碧斯嘉麗雅一邊透過屏幕確認，一邊通知我村民們已全部采取回避姿勢。
“可以了，艾斯邦！”
我發出行動指示，回應“交給我吧！”的艾斯邦，朝頭上的冰塊伸出右手。指尖迸出眩目的藍色光芒，出現了他最擅長的“亡靈刀”。黑暗的產道內瞬間被照亮，形成藍色的幻想空間。
“喝……！”
在吆喝聲下，光刀的鋒芒一閃而過。一道藍光隨即劃過頭上的冰塊，從被切割的地方“刷”地一聲崩落。
就在這之後。
“距離下個障礙物，還有十二點六公尺！”
碧斯嘉麗雅看著屏幕做出確認，冷靜地發出低語。
——還有嗎……
隻能前進一小段距離，又是再次停止、警告、破冰、確認安全……有時還得檢查忽然發生異常的搖籃。我們的速度就像前進三步倒退兩步一樣緩慢，然而，除此之外已沒有其他方法。
“出發！”
我壓抑內心的焦慮，朝梯子的下一格伸出手。
〇
“喝！”
藍色閃光在黑暗的隧道內一閃，冰塊的碎片像下冰雹似的，紛紛落在產道上。冰塊、破壞、前進。冰塊、破壞，前進——這樣的作業默默反複。每個人都強忍不安與焦躁，在這樣的氣氛中，艾斯邦還是滿口懶散的“哎哎，真是麻煩死了……！”現在聽起來，卻不可思議地教人感謝。
“好了啦，不要抱怨了，好好工作啊……！”
“我知道啦！”
“好，下一個！”
“是是是……吼，艾瑪莉莉絲最會虐待機器人了。”
他一邊發牢騷一邊揮舞手中的刀，劃出一道大膽又精密的軌道，被破壞的冰塊準確地按照計算落在產道內。
“啊，等一下！”
這時，傳來碧斯嘉麗雅的聲音。
“怎麽了？”
“到了喔，第一確認地點。”
她用手電筒照亮產道的內壁，那裏有一個橫向洞穴。
——啊……！
“工程隧道……？”
“當然啊。”
我盯著那個橫洞看。雖然入口幾乎被崩落的瓦礫掩埋，但那確實是我上次用來通往地麵的工程隧道。剛才太專注於確認梯子上的村民安全，我竟然沒發現已經來到這裏。
“艾斯邦！”
“是是是，把這裏挖開對吧……喔唷。”
他突然靜止不動。
“怎麽了？”
“這次好像不用輪到我出馬唷。”
“咦？”
下個瞬間。
轟隆的炸裂聲中，隧道內的瓦礫迸裂，對麵傳出令人懷念的聲音。
“各位是否平安無事也？”
【robot=106/human=103】
“好，雙手慢慢張開，不要急！”
用強化鐵絲來回織成網狀，做成克難的臨時吊橋。讓上百位村民一個一個從上麵走過。艾斯邦在橋下待命，以備萬一發生的跌落意外。
“到達！”
孩子們一走過吊橋，就像玩著某種開心的遊戲似的，對我展露笑容。那份天真無邪是我現在最大的安慰。
“做得很好，很棒很棒。”
我摸摸那個孩子的頭，剛才先過來的孩子們便爭先恐後地擁上前：“啊，好奸詐，我也要！” “我也要、我也要！”
“不行不行，大家正在過橋呢。好，下一個！”
要讓一百位村民進入隧道，還需要好一段時間。然而，爬完隻要腳底一個打滑就萬事皆空的漫長梯子後，靠著隧道外壁休憩的村民臉上都浮現出安心的表情。
——很好，不錯。稍微看得出一絲希望了。
雖然這條路還前進不到一半，但這三個小時內並未出現任何犧牲者。能和蓋茲會合更是不幸中的大幸。
“在這裏先休息一下！大家將各自的搖籃靠牆壁排整齊！然後緊急檢查自己目前的狀態！需要更換零件的人請向碧斯嘉麗雅登記！”
做出指示後，我開始檢查搖籃。一一確認靠隧道牆壁排成一列的搖籃狀態，其中出現耗電量過剩的搖籃，但現在能采取的隻有切換省電模式的對策。將近一半的備用電池在地震中遺失，受到這個影響，現在的電力狀況十分吃緊。
“全部是一百零三個嗎……”
加上會合後的蓋茲帶來的，目前存活的搖籃數量是一百零三個。結束點檢，我交抱手臂思考。大多數電池雖然還剩下將近二十個小時的電力，但剩餘電力不滿十五個小時的也不少。由於搖籃會自動感應外部空氣來調整內部溫度，電力的消耗速度因此出現個體上的差異，這是無可避免的結果。
“蓋茲，耽誤你一點時間好嗎？”
“什麽事呢？”
“和你一起出發的先發部隊其他人……”
我小心翼翼地這麽一問，“嗯……”蓋茲的表情立刻黯淡下來。
“連在下在內，所有人遭到活埋。生還者隻有在下一人是也。”
“……”
“如果不是掉進那麽深的裂縫中，或許還有救是也……”
蓋茲露出嚴峻的表情，低頭道歉：“在下對不起大家。”
“別這麽說，這不是你的責任。發生了那樣的地震，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
唔……
我咬緊雙唇，不讓任何人看見，回頭繼續檢查搖籃。
〇
困難重重。
“為什麽。現在不是向前直行就好了嗎？”
艾斯邦不服氣地說。
碧斯嘉麗雅二話不說地否決：“那可不行。”
“若是一路直行，就非得不斷斬碎冰塊，電力一下就會用完，隻得半途放棄。”
“可是……”艾斯邦輕輕朝地麵一蹬。“你那路線未免太繞路了吧。”
“沒有辦法啊。在不能隨便浪費電的情形下，就算多少繞點遠路，還是走現存隧道最安全。”
“主人的世界裏也有‘欲速則不達’這句話是也。”
連蓋茲都在一旁幫腔，艾斯邦“哼”了一聲，露出不滿的神情。
“我幹不下去了。”
“就請你相信我吧，拜托了。”
碧斯嘉麗雅難得做出拜托別人的手勢。
“我又不是懷疑你的計算……”
他雖然不服氣，還是一邊動手削起冰塊。這是為了先在冰塊上做好斬碎部位的記號。
“這個範圍差不多可以吧？”
“大致上沒問題。深度將近兩公尺，用鑿出下水道的方式去做。”
“是是是。”
艾斯邦蹲下馬步，準備按照碧斯嘉麗雅的計算下刀。亡靈刀瞬間散發藍色光芒，朝地麵垂直突刺。刀插入地麵後，艾斯邦持刀移動，緩緩劃出一個圓形。
十秒之後，劃開的部位陷落，出現一個像在凍結湖麵鑿出的圓洞。
“從這裏就能通往地下隧道？”
我朝圓洞探頭查看，一邊這麽問。洞裏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見。
“是啊，沿著隧道向東前進，很快就會碰到一條往上的通道。這樣雖然會繞一點路，但是最能節省電力。”
“這樣啊……那，我走第一個吧。”
電子量尺量出從這裏到下麵的距離大約將近十公尺。我垂下繩索，仔細確認繩結後，率先進入洞穴。
——未免太繞路了吧。
沿著繩索垂降時，忽然想起艾斯邦這句話。
他說得確實沒錯。明明得快點到地麵上去，這時卻又再次潛入地下，連我都感到一絲抗拒。其他村民一定也一樣吧，無線通信裝置傳來黛西不安的聲音：“為什麽又要回去……？”
——別心急，別心急。
我在黑暗中抓著繩索下降，緩緩將腿伸長。腳底接觸到堅硬的冰麵時，我知道已經到底了。接下來還得將搖籃一個一個垂降下來，會花上多少時間呢。不安在我胸口翻湧。
——不能心急，欲遠則不達，欲速則不達。
如咒語般反複複誦，讓心情鎮定下來。
抬起頭，黑暗之中隱約浮現滿月般的圓形光亮。村民們將從那裏陸續沿著繩索垂降。
我忽然有種仿佛就要這樣被拉進黑暗底層的錯覺，身體微微顫抖。
〇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隧道中默默前進。
喀哩、喀哩……腳下踩碎的不是雪，是遺留在工程隧道裏的機器人遺骸。如果隻有因凍傷而碎裂的金屬片也罷，實在不願意踩在仍看得出形狀的手腳與頭顱上。然而，想要前進，就隻能踩著他們往前走。
“好長啊……”
背後的艾斯邦嘀咕著。我也小聲回應：“是啊……”剛開始還交談了一陣子，現在已經無話可說，隻剩下有一搭沒一搭的嘀咕。
帶著黯淡的心情，繼續走了一個小時後。
“噯，是不是差不多該到了？”
我回頭問碧斯嘉麗雅。
“是啊，很近了。再走一分鍾，應該就能碰到了。”
她看著手邊的攜帶型計算機回答。畫麵上排列著一百個左右的光點（那代表著我們），再往前，則有十個左右的光點聚集。
——總算能會合了。
因為地震而與我們分散的村民，總共有將近四十人。由於隻能采取各自朝地麵前進的方式，從出發至今，這還是第一次即將和其他隊伍會合。五十公尺、四十公尺、三十公尺……距離愈近，腳步愈發加快。隻要能會合，不隻能鼓舞孤立在那邊的村民，也能振奮這邊的村民。
“咦……？”
抵達現場，第一個映入眼簾的，卻是小山高的瓦礫。
——是餘震嗎……！
來到這裏之前，餘震頻繁襲擊，好幾次都被崩落的泥沙嚇得心驚肉跳。沒想到，這裏塌方的情形更是嚴重。
“搬開瓦礫堆！”
我一做出指示，全體便一起動了起來。彼此分工合作，挖掘可能掩埋夥伴的地方。
然而，搬出一個又一個夥伴之後，我們都說不出話了。
“唔……”
在瓦礫中找到的夥伴，每個人被埋在土裏時，都將搖籃抱在懷中。一眼就看得出來，當遇到塌方時，他們是如何挺身保護主人。
“全毀……”碧斯嘉麗雅一一確認之後，懊悔地向我報告。“死因是精神回路凍傷碎裂。”
被瓦礫壓潰造成的損傷，以及電力的停止供給，使他們的身軀呈現慘不忍睹的狀態。胸腔裏的精神回路，甚至碎得看不出原本的形狀。
“這個，是自己切斷的吧……”
艾斯邦抓著一條電線，靜靜地說。
定睛一看，那條電線如臍帶般自搖籃裏垂下。電線本身並未受損，可見是村民自行切斷。
——將自己的生命……奉獻給搖籃……
隻要繼續從搖籃接續電力，自己或許有可能生存，明知如此，他們卻沒這麽做，即使隻多一分一秒，也要讓主人存活更久。這是他們選擇的路，將可能性賭在主人身上。
——這就是我們的使命。我們的存在理由。可是……
“這些家夥笨死了……”
艾斯邦落寞低喃。
十位村民，人人臉上都掛著平靜的表情。那是完成使命，從容赴死的表情。現在想想，途中和他們的通訊中斷，一定也是因為他們自己切斷充電線的緣故。
“啊啊……”
我輕聲呻吟。
存活的十個搖籃，和奉獻生命的十個機器人。其他村民目睹這幅光景，茫然僵立在原地。
“……把他們搬出來吧。”
我做出指示，將十個救出的搖籃分配給村民。搖籃數量已超越存活的村民人數，包括蓋茲在內，好幾人承受了超過負荷的重擔。
村民的遺體原地埋葬。考慮到目前所剩的電力，沒有除此之外的選擇。
在用冰做成的小小墓碑前，百位村民雙手合十。
——嗚……
失去同伴的哀戚，與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怨恨，令我抬不起頭。
“來，我們走吧。”
結束簡單的葬禮，我們再次出發。
【robot=106/human=113】
“就從這裏爬上去。”
來到下一個歧路口時，碧斯嘉麗雅停下腳步，抬頭往上看。那裏有一道超過四十五度的陡坡，由下往上望去，看起來就像斷崖。
“是喔，要從這種地方爬上去？”
艾斯邦依然是一副提不起勁的語氣。
“少抱怨，快走了。”
“是是是。”
用攀岩的方式，伸手抓住冰壁。如果隻是隻身攀爬，其實一點都不困難。問題是我們身上背著重達兩百公斤的搖籃，無論如何都很吃力。
“斜度頗大，孩子們不要勉強！我和艾斯邦會用繩索把大家拉上去！”
“什麽，不會吧！”
“你說什麽？”
“沒什麽。”
透過抓住冰壁的指尖，深深體會背上的重量有多重，幾乎必須將力道開到最大，才能爬得上去。明知這麽做會消耗相當大的電量，但在隻要有個差池就會摔落的情況下，還是得小心翼翼攀爬，不能掉以輕心。
注意腳底不要打滑，我和艾斯邦謹慎地往上攀登。距離我們不遠處，其他成人型機器人也跟在後方。碧斯嘉麗雅留在下麵，指示我們容易攀爬的路徑，孩子們擔心地仰望我們。
結束短短十分鍾的登山，我先放下身上的搖籃。
“大家慢慢來，時間還很充裕，小心為上！”
傾斜角度雖大，幸運的是高度並不算高，大約二十分鍾後，幾乎所有大人都爬上來了。接著輪到孩子們，最後再用繩索將孩子們留在下麵的搖籃一一提上。這個工作就交給最有力氣的蓋茲。
“再來、再來……停止是也！”
用繩索繞了好幾圈的搖籃，從村民手中小心翼翼傳接過來。雖然花了一點時間，超過一百個搖籃沒有一個掉下去，全部平安搬運上來，實在值得好好嘉獎。
“好，休息五分鍾！”
事實上，疲累的程度應該休息二、三十分鍾才夠。然而，考慮到剩下的電力，沒辦法這麽做了。搖籃的電池撐不到十二個小時，從最早的二十二個小時來算，已經消耗了將近一半的電量。
——剩下的電力能撐到最後嗎。
手邊的備用電池也已所剩無幾，極限步步逼近。我盡可能掩飾不安的表情，觀察休息中的村民情況，這十個小時以來，大家的身體都在緊繃的情緒中承受了大量的勞動負荷，每個人都顯得疲憊不堪。
結束休息時間，再次上路。
短短三十分鍾後，最擔心的事成為現實。
〇
“走不動……？”
收到無線聯絡的我，對村民發出暫時停止前進的指令。
感到隊伍後方，看到一個少女跪坐在地，是經常因為“肚子痛痛”而到醫院來的維賽亞。
“怎麽了……？”
“那、那個……維賽、亞……身體……力氣……”
少女斷斷續續說著，發音裝置卻無法順利運作。她的臉色也很蒼白。
——該不會是故障了……？
我蹲在少女身前對她說“乖乖不要動喔”，讓維賽亞躺在平坦的地方。接著，檢查和她相連的搖籃上顯示的數字。
‘00:28:38’
——隻剩這些……？
顯示的數字表示殘餘電量，不到三十分鍾了。一般來說，當機器人的殘餘電量不到三十分鍾時，為了維護內部數據，身體會陷入停止行動的狀態。維賽亞現在的情形就是這樣。
我打開搖籃的電池蓋，換上從口袋裏拿出的備用電池。
——拜托，一定要順利……
一秒之後，少女眼中閃過小小光芒。“噗咻”一聲，身體微微顫動。
我再次確認搖籃的殘餘電量。已恢複為‘08:31:47’，看到這個，我才鬆了一口氣。看來並非機體內部故障，隻是單純電量不足而已。
“身體感覺怎麽樣？”
“謝謝……”
少女無力地微笑，朝我伸出手。我握住她的手，幫助她站起來。
“那，我要先回隊伍前方嘍。身體如果不舒服，一定要馬上說，知道嗎？”
“嗯。”
少女虛弱地點點頭。
〇
“……這樣啊。”
聽了我的報告，碧斯嘉麗雅靜靜頷首。
“如果按照原本擬定的行程，應該不會拖得這麽久……”
剩餘電量隻能做個參考，實際上還會產生些許誤差。尤其是像村民這樣已顯著老化的機器人，各方麵的消耗都很激烈。更別說在嚴苛的低溫環境下，身上還隨時背著兩百公斤重的東西。
“搖籃的電池容量很大，還以為可以撐得更久……”
“我也這麽以為。不過，電力消耗也比想象中的快呢。”
需要用力或搬運重物時，電池的消耗會比平常激烈，這是我也知道的事。隻是，完全沒料到才走到一半，電力就消耗了這麽多。
“唉，事到如今雖然不想這麽說，但這想必也是‘摘除’的影響。機體老舊退化得太嚴重，能源效率也變得相當差了。我想，接下來還會出現零件過熱燒毀的人吧。”
碧斯嘉麗雅沉著聲音說。
“唉……”
我隻能歎氣。既然是機體老舊退化的問題，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了。
“有什麽對策嗎？”
“沒有喔……隻能盡快趕路了。”
“……這樣啊。”
說完這幾句話後，我們再無言語，彼此目光低垂，埋頭趕路。
〇
從那時起，故障者就像決堤一般紛紛出現。
零件破損、線路短路、精神回路當機——故障部位雖然各不相同，原因卻如出一轍，幾乎都來自機體的老朽退化。元凶肯定是過去不斷重複的“摘除”。
手邊的備用電池很快就用光了，所以，我們隻能相互扶持前進，或是請電池殘量較多的人通融，背起走不動的人繼續走。
然而。
一開始傳出的是警示音。
後方傳來尖銳的“嗶——”聲。
‘搖籃發生異常狀況！請馬上過來！’
“怎麽了？”
‘內部溫度急遽降低……！’
“等一下，馬上就到！”
我邊跑邊用無線通信裝置聯絡。蓋茲和艾斯邦也很快趕到。
抵達時，我大驚失色。
——這是怎麽回事……？
那個搖籃宛如結凍，內部一片雪白，顯示溫度已低於零度。繼續這樣下去，裏麵的人類會凍死的。
“碧斯嘉麗雅……！”
“等一下！”
碧斯嘉麗雅趕緊確認搖籃內的情形，拉出控製麵板，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打。
“可惡……溫度調節機能壞掉了……”
排氣，緊急注入氧氣，啟動非常時期係統……碧斯嘉麗雅繼續敲打鍵盤，試圖提升搖籃內部的氣溫。
然而，十分鍾後，她停下手上的動作。
“怎麽了……？”
我不安惶恐地問。
“不行，束手無策。”
她的手離開鍵盤，收起觸手表示操作結束。
搖籃內的人類——是個年約五十多歲的男性——就這麽安靜地斷氣了。從結出白霜的身體看來，死因肯定是凍死沒錯。
“溫度調節係統全壞了，就算想換新的也沒有零件……真的很抱歉。”
“別這麽說。”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是啊，真的沒辦法……”
艾斯邦也難得在一旁安慰她。
我站起來，對聚集而來的村民做出指示。
“一起來埋葬主人吧。”
【robot=106/human=112】
在地麵上挖了一個淺淺的窪洞，將凍僵的搖籃輕輕放在裏麵。靠著牆壁豎立安置的搖籃，看來就像一塊挺直的墓碑。
如果可以，真想一起帶到地麵上。可是現在的我們已無餘力。甚至連在地上挖洞安葬他的力氣都不剩了。
隻能花一分鍾的時間，為他獻上鎮魂的祈禱。將搖籃留在原地，我們再次出發。
“直接原因雖是氣溫調節機能的異常，那隻是這次剛好
碰上這個原因罷了，真正的原因還是‘年久退化’——換句話說，和村民們的身體一樣。”
說這番話的語氣雖然平淡，碧斯嘉麗雅的側臉卻透露出她發自內心的不甘。我也一樣，對於自己隻能束手無策站在一旁，我懊悔地全身顫抖。
——又是一條無力拯救的生命。
明明是為了幫助主人們而想出的計劃，現在卻沒能將任何人送往地麵。無力感太過龐大，甚至令我湧現憤怒之情。
然而，悲劇並未就此結束。
‘搖籃的氣溫降低了！’
‘緊急事態！搖籃異常發熱！’
‘請快點過來！主人他——！’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內，陸續死了十二個主人。
有因內部氣溫降低導致凍死，也有因異常發熱導致燒死，或是內部氧氣不足窒息而死——原因除了年久退化之外，也有在剛才的坍方中遭到物理性毀損的例子。故障原因五花八門。無論原因為何，沒有可供交換的零件就毫無對策，我們隻能眼睜睜看著主人撒手人寰。搖籃接二連三化為棺材，成為墓碑。
再來的一個小時，又死了二十一人。
已經沒有人有任何辦法。電池還有殘量，搖籃本身卻故障了。和機器人的身體不一樣，對肉身的主人而言，地下世界的環境太過嚴苛，隻要一失去搖籃這種生命維持裝置，他們頂多隻能存活五分鍾。
連續的故障呈加速度增加。
連葬禮都無法舉行，我們隻能不斷豎起銀白色的墓碑。沒有人開口。
就這樣，死者的總數累積至七十九人。
【robot=106/human=34】
“艾瑪莉莉絲，耽誤你一點時間好嗎？”
這個詢問來得非常唐突。
回頭一看，跟我說話的是瑟歐拉莉亞夫人。就是在祈願祭上，以優美的歌聲演唱留蘭香創世紀，外表年齡約八十歲的老婦機器人。
“怎麽了嗎？”
我轉身麵向瑟歐拉莉亞夫人。現在是休息時間，碧斯嘉麗雅正在為故障的人看診。
“我想給你這個。”
她手上抓著一個滿大的包裹。
“這是？”
“電池。”
“咦？”
打開包裹，裏麵確實是堆成一座小山的電池。乍看之下，大概超過五十個。
“這不是分配給大家的嗎？為什麽……？”
“因為已經不需要了。”她靜靜宣告：“我要在這裏拋棄身體。”
“……咦？”
一開始，我完全沒聽懂她的意思。
瑟歐拉莉亞夫人平靜地說明。
“電池所剩不多，距離地麵卻還那麽遠。繼續維持現狀前進，所有人都會毀滅吧。既然如此，在剩下的電池用完之前，我們決定退讓。”
“你說我們……還有其他人嗎？”
“除了四位協調員和三十個孩子之外，剩下的全部七十二個人。所以人都決定在這裏拋棄身體。”
“可、可是，拋棄了身體的話……就是隻剩下精神回路吧？這麽一來，無法保證能再次取回身體，重新複活呀？”
我激動地逼近瑟歐拉莉亞夫人。
“我們已有所覺悟。我活得夠久了，所以請把我的電池用在主人和孩子們身上吧。”
“可、可是……”
我注視手中的電池，窩囊地喃喃低語。
“我沒辦法收下這個……”
就在此時。
‘沒關係的，艾瑪莉莉絲。’
透過無線傳來的，是卡特蕾亞的聲音。
‘瑟歐拉莉亞夫人說得對，維持現狀隻會讓大家同歸於盡。再說，搖籃隻剩下這些數量，不需要那麽多人搬運吧？所以，請不要客氣，盡管拿電池去用吧。’
“卡特蕾亞……”
定睛一看，卡特蕾亞正倚靠在冰壁上，全身虛脫無力。不隻卡特蕾亞，仿佛某種儀式一般，村民們在她身邊排成一列，彼此倚靠。
‘沒關係！不要客氣！’‘就拜托你們了！’‘交給你們嘍！’‘請安心使用吧！’
無線通信裝置裏，陸續傳來村民們的聲音。
“艾瑪莉莉絲，大家已經取得共識了。”
瑟歐拉莉亞夫人皺起臉上年輪也似的皺紋，平靜地微笑著。
“隻要少了我們，就能省下電力幫助主人。請原諒我們擅自這麽做，之後的事就拜托你們了。”
她對我深深一鞠躬。
“可、可是，這麽一來大家……”
我難以掩飾內心的驚慌。
瑟歐拉莉亞夫人卻很冷靜。
“請想想看，我們‘成人型機器人’，因為體型較大，接受過的‘摘除’次數也比較多。換句話說，我們比孩子更容易故障，容易消耗過剩的電力。相較之下，孩子們摘除得少，每一個人消耗的電力也少。考慮到電力消耗對策，延長孩子們的生命，效率絕對比較高。”
“那、那我也要，我也要貢獻出電池。”
“你不行啊，艾瑪莉莉絲。”
瑟歐拉莉亞夫人搖頭。
“為什麽……”
“要是連你都貢獻出電池，誰來帶領那些孩子呢？這段路途無論如何都需要各位協調員的領導。所以，請收下我們的電池吧。請……拜托了……”
這個時候。
她膝蓋一軟，身體也因支撐不住而蹲下。
“瑟歐拉莉亞夫人……”
我急忙抱起她，然而，她的身體已經疲軟無力。看來，連僅存的電力都用盡了。切斷來自搖籃的電力後，機器人隻能維持極短時間的運作。
回過神時，已經沒有任何聲音傳進我的無線通信裝置。不隻瑟歐拉莉亞夫人，卡特蕾亞和其他人都一動也不動了。
當我錯愕地呆站在原地時，聽見碧斯嘉麗雅的聲音。
“大家是把自己的命托付給你了。”
“難道你……”我低垂著視線問她：“碧斯嘉麗雅，你已經知道了？”
她輕輕點頭。
“抱歉，一直瞞著你，因為你絕對會反對。瑟歐拉莉亞夫人對我提出這個建議後，以我為中心去說服了大家。為了不讓你察覺，我們使用無線通信裝置個別交談。如果不這麽做，不管怎麽計算，剩下的電池都撐不到地上。”
我握緊雙拳，又無力地放開。
“抱歉，我、我明明身為村長……卻讓你去扮黑臉。”
“這種事你做不來。你沒辦法采取這種強硬的解決辦法。也正因為是這樣的你，大家才願意交托自己的性命啊。”
“…………”
七十二位村民帶著安詳的表情辭世了。不明就裏的孩子們看著他們問：“怎麽了？”“睡著了嗎……？”
——我活得夠久了。
瑟歐拉莉亞夫人的聲音在腦中響起。我低頭望著手中滿滿的電池。
——大家，對不起。
用力咬緊嘴唇，我的心好痛。
——身為村長卻如此無能，真的很抱歉。
隻能不斷道歉的我咬緊牙根，緊握手中的電池。
【robot=34/human=34】
於是，我們再次啟程。
村民人數銳減至三十四人。除了我、碧斯嘉麗雅、蓋茲與艾斯邦，剩下的三十人都是孩子。與其他村民會合的希望幾乎已成絕望，光點接二連三從屏幕上消失，每次都令我們陷入暗澹的心情。
存活的搖籃數量是三十四個，巧合的是，正好與村民人數相同。三十四個村民，各自背起一個搖籃。當初運送三百個搖
籃的計劃，如今規模縮減得這麽小了。
即使如此，唯有前進。
右手提著一個小小的公文包，裏麵收藏著超過七十個“精神回路”。除了卡特蕾亞和瑟歐拉莉亞夫人，還有剛才交出電池的村民們。雖然不知道那一天什麽時候會來臨，等到了地上，重獲光明之後，我一定會讓這些同伴們複原重生。感受著公文包掛在手臂上的重量，我默默前進。
隨著時間流逝，孩子們開始發出抽泣般的聲音。噙著淚水，背負著重物拚命前進的緊張感陸續繃斷了線。
不久，開始傳出啜泣的聲音。“媽媽……”那是孩子思念母親的聲音。這百年來，有不少親子機器人共同生活，卻在地震中被拆散分離，再相見的希望渺茫。不管是誰，當失去家人，未來又看不到希望時，都會忍不住哭泣。
哭聲形成連鎖反應，漸漸地，有個孩子開始放聲大哭。不斷聽見“不想走了。”
“我要回家！”的聲音。同時，餘震依然不放過我們，即使隻是輕微的震動，都能讓孩子哭得更加大聲。
又經過一段時間後，我們停止行軍，暫時休息。
“碧斯嘉麗雅，還有多久……？”
我問坐在身邊的她。“嗯……”碧斯嘉麗雅露出為難的神情。
“距離下個分歧點，還有一個小時。”
“之後呢？”
“還不知道。”
“不知道……怎麽會這樣？”
“應該這麽說，隻能根據到時候坍方的狀態做判斷。避開完全阻塞的道路，以消去法選擇後續要走的路徑。”
“這麽做，能讓我們在時限內抵達地表嗎？”
“……那就得看我們的運氣了。”
碧斯嘉麗雅淡然回答，我沒有再多問。
孩子們的哭聲仍持續著。
——一定很想哭吧。畢竟這裏這麽暗，身上的負擔這麽重，心情這麽悲傷。
我朝哭聲走去，三十個孩子立刻一擁而上。
“姐、姐姐……嗚嗚……”
“好乖，別哭了。”
我摸摸女孩的頭。
“坐下來吧。”
我一坐下，孩子們便擠上來圍著我坐下。每個人都用濡濕的眼睛看著我。他們一定很害怕，很不安，甚至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吧。
當夜晚來臨 就入睡吧
漫長的夜晚 可怕的夜晚
總有一天 會迎向天明
我一開始唱，哭聲就減弱了。孩子們疑惑地凝視著我。
將可怕的惡夢 遺忘吧
漫長的夜晚 寒冷的夜晚
總有一天 會迎向天明
黑暗的洞窟中，隻有歌聲回蕩。不久，我的歌聲中加入了稚嫩的合音。黛西先開始唱，其他孩子們也跟著唱了起來。
在早晨來臨前 先入睡吧
漫長的夜晚 痛苦的夜晚
總有一天 會迎向天明
我一邊唱，一邊一一擁抱孩子，用力摸摸他們的頭。
不知不覺，大家都跟著我一起唱。到最後，如同祈願祭上的全體大合唱般，優美的合聲將我們包圍。
在沒有一絲陽光照射的地底深處，我們像在郊遊似地，開朗地唱起歌。
〇
地麵愈來愈接近。
“剩餘高度二十公尺……不，隻剩下十五公尺了。”
碧斯嘉麗雅望著攜帶型計算機的屏幕，如此低喃。
“啊！這條路，之前我有經過！”
看到熟悉的場所，我一陣情緒激動。沒錯，上次前往地麵時，回程途中我就是在這裏傷了腳。
——很近、很近了……！
我快步向前，很快變成小跑步，大家也像跟我賽跑一樣，紛紛奔跑起來。繼續往前進，我愈來愈確信。微弱的光透進原本伸手不見五指的隧道，吹過冰穴的風，毫無疑問是從外麵吹進來。
——還差一點……
以光亮處為目標繼續前進，不久便來到一處寬敞的空洞。結凍的物料與瓦礫堆成一座小山，後麵看得見一座大型階梯，階梯通往上方。抬頭仰望，那裏有一個類似下水道口的出口。
我一腳跨上第二格階梯，朝出口伸出手。
“果然結冰了啊。”
從口袋裏取出“黑點”，喀嚓按下開關。筆尖發出光芒，我拿著它沿著下水道口的輪廓按壓。隨著滋滋聲響起，結冰的部分融化。燒融一整圈後，“鏗”地一聲，水溝蓋掉了下來。“好痛！”我抱頭大喊。
此時——
“哇啊……！”
跳出地麵的我不由得發出歡呼。
大地依然凍結，吹來的風冷得如同飄雪，氣候絕對稱不上良好。即使如此，雲層之間透出的光，確實是孕育這世界萬物生命的陽光。
太好了，成功了……
我興奮地握拳高舉。肯定沒錯，冰河期已經結束了。
三百六十度轉了一圈，仿佛要將眼前的景色烙印眼底，我看了一次又一次。雖然四周仍是綿延無盡的單調冰雪大地，朝西邊的地平線望去，還是看得見一柱擎天的建築——大型發電廠。那裏應該位於地底白雪公主的正上方，這表示沿著隧道上來的我們，在不知不覺中遠離了那一區。
“啊啊……”
一道熱流沿著臉頰滑落。睽違百年的世界是這麽大，這麽遼闊，這麽高遠，這麽明亮，這麽刺眼——內心翻湧的歡喜令我顫抖。其他人也不顧陽光眩目，不斷環顧四周，彼此拍肩分享喜悅。每個人心中都充滿了感動。
“來，大家走吧！”
我發號施令，所有人一起向前飛奔。踩在冰雪大地之上，筆直朝目的地奔去。撥開積雪，爬上小丘，奔跑再奔跑，即使差點跌倒還是繼續跑。激烈起伏的地形與一百年前無異，我們跌跌撞撞向前進。
就在我們急急向前，已經距離發電廠幾百公尺時。
碧斯嘉麗雅忽然大叫。
“屏幕上顯示警告……！巨大熱源接近中……！”
——咦？
大家同時停下腳步，望向她——
就在這個瞬間。
巨大的藍光橫過我們頭頂。
〇
驚人的光。
“光彈”越過我們，打在後方的冰丘上。冰塊嚴重爆裂，朝四麵八方迸散。然而，光芒並未見衰，貫穿小丘後繼續粗暴地砍削大地，地麵噴發的白色水蒸汽如一片簾幕，綿延至地平線的盡頭。
這太過驚人的一幕，令所有人陷入錯愕之中，一時之間無法言語。視覺調節機能跟不上景色的變化，我們不斷眨眼。光芒太強烈了，使人產生太陽跳進眼睛裏的錯覺。
“剛、剛才那是什麽……？”
我望向碧斯嘉麗雅。
“總之大家先離開這裏！——第二波又來了！”
下個瞬間。
才剛看到發電廠方向閃起星星般的光芒，下一秒光又爆發了。橫越天空，宛如閃電的藍光——那應該是某種雷射光吧——這次落在我們眼前的地麵，再度激烈地削掉一大塊雪地之後，光芒消失在地平線的另一端。銀白色的大地留下一道黑色的直線，仿佛在我們之間畫出一道分界線。
“全體分散……！找地方藏匿！”
即使不用說明，每個人都感覺得到切身的危險，迅速展開行動。不等我下令，所有人四散狂奔，分別找尋山丘陰影或地麵上的窪洞藏身。
“剛才那到底是什麽……？”
我也躲在山丘後方，看著身邊的碧斯嘉麗雅。孩子們驚恐地抓著我。，
“是用來對付裝甲兵的壓縮型水晶雷射。”
碧斯嘉麗雅很快地回答，舉起手。
“凶手是那家夥吧。”
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裏是發電廠。
——那是什麽……？
那是一具機器人。四肢如大樹般粗壯，黑得發亮的身體，醞釀出一股幾乎與黑暗合而為一的詭異氛圍。明明站在大太陽下的發電廠前，巨大的黑影簡直就像出現在銀白世界裏的漆黑魔人。
“那是……！”
深埋心中的可怕記憶蘇醒。“終焉之時”驚慌逃逸的人們，如雨紛紛落下的雷射攻擊，高高噴起的無數紅色血柱——
“f-310。”
碧斯嘉麗雅低喃。
“世界上最凶惡的軍事機器人。”
〇
“為什麽會攻擊我們？”
“我也不知道啊！不過，他應該以為自己在執行保安任務！”
“保安？”
“我們被認定為外敵了！就像當時那些被燒得焦黑的主人一樣！”
“外敵……”
我想起過去看過的“那段影像”。麵對困惑奔逃的人類，依然展開無情殺戮的軍事機器人，以及那一片充滿焦黑屍骸的荒原。那時，機器人攻擊殺戮的對象是奔向白雪公主的人們。經過百餘年的現在，“他”仍堅守著當時的命令嗎？
‘艾瑪莉莉絲小姐……’
蓋茲的聲音傳進無線通信裝置，我看見他站在不遠處的窪地陰影裏。
‘這樣下去會被打倒是也……！’
“等一下，我馬上做出指示……！”
環顧四周，掌握現在的狀況。我所在的山丘底下除了碧斯嘉麗雅，還有十五個孩子。稍遠的窪地裏是蓋茲和六個孩子。更遠一點的山丘底下，則有艾斯邦和九個孩子。
——怎麽辦……！
軍事機器人依然聳立在發電廠前方。一旦靠近，絕對會遭到剛才那種雷射光攻擊。可是，離開這座小丘之後就沒有任何掩蔽物了，想躲開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可是，沒有時間了……
搖籃的電池隻剩下不到一個小時的殘量。繼續躲在這裏，隻會落得凍死的下場。
我不斷思考，想找出作戰對策。身邊的碧斯嘉麗雅也伸出觸手，激烈地敲打鍵盤。屏幕上的立體機器人旋轉著，畫麵上充斥著關於機器人特征的文字列。
“他有什麽弱點嗎……？”
“我正在找！”
忽然，我的手臂被人緊緊抓住。低頭一看，黛西正不安地看著我。在她身後，孩子們哭著緊靠彼此。他們背上的搖籃表麵，融冰化成水滴，正如汗水一般滴落。
—一定得想想辦法……
正當我一籌莫展時。
“第三波攻擊！”
碧斯嘉麗雅大叫，倉促之間，我們朝地麵趴下。
世界再次閃過一道光芒。仿佛催促著什麽，光彈命中我們附近的小丘，泥沙如大雨降落。瞬間，受到威嚇的孩子們發出哀號。
“f-310正在接近我們……！”
危機已迫在眉睫。
“還有六十公尺、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
——接近……？
抬頭一看，機器人以緩慢的動作朝這邊接近，身體發出嘰噫嘰噫的聲音。即使在冰河期中度過百年歲月，他的雙眼依然不失犀利鋒芒。
——會被殺掉……
不需要理由。我第一次感受到，毫不掩飾的殺機是如此令人恐懼。
——怎、怎麽辦……？
一方是裝甲厚重的大型軍事機器人，一方隻是民間作業用機器人。除去孩子們，具戰鬥力的僅四名。敵人擁有長距離射程的雷射武器，我方沒有任何可隔空攻擊的工具。
——可是，無處可逃……
光是背著沉重的搖籃這一點，就使我們無法逃離。更何況，即使逃過了攻擊，當電池耗盡，我們也很快地將無法動彈。
“剩下三十公尺……！”
機器人迫在眼前。孩子們抓著我，全身發抖。
——無論如何都得想辦法引開敵人的注意力……！
“大家聽我說，我去引開他！趁這段時間，你們帶孩子們逃走！”
我用無線通知其他人，立刻遭到艾斯邦反駁。
‘說什麽傻話！你一衝出去就會被燒成黑炭了！’
“可是沒有其他辦法……！”
‘鎮定！從剛才的攻擊之中，我已經有了發現！’
他用沉穩的聲音這麽說。
‘那家夥無法正確掌握我們的位置！要是做得到，早在首波攻擊時我們就燒焦了！我猜那家夥的聽覺和熱源感測能力幾乎都故障，很可能隻靠視覺裝置捕捉敵人位置！’
“換句話說，這代表什麽啊！”
‘說明太麻煩了！我現在就讓你看證據！’
說著，艾斯邦從藏身之處的冰壁邊丟出冰塊碎片。於是，當碎片滾落地麵的瞬間，強光籠罩視野。剛才冰塊落地之處的地麵，已被雷射光削起一大塊。
‘看到了吧？’
一目了然。
‘那家夥會攻擊所有能動的東西。’
〇
作戰計劃很簡單。
由我當誘餌，在機器人麵前全力奔跑。一旦將他引誘到山丘陰影處，蓋茲和艾斯邦便從左右兩端發動攻擊。碧斯嘉麗雅負責從屏幕上確認情況，指示作戰時機。
我們並沒有勝算。然而，當威脅逼近眼前，時間也所剩無幾，再也沒有多餘時間與心力籌劃縝密的計劃，不管這是多麽以卵擊石的計劃，卻是現在我們能賭上的全部。唯有孩子們和搖籃，無論如何都要守護到底。
‘目標還剩十公尺……！’
碧斯嘉麗雅的聲音傳入無線通信裝置。機器人就在眼前了。我藏身陰影處，等待衝出去的時機。暫時放下身上的搖籃，現在隻靠緊急電池維持行動。所以，必須在十分鍾內分出勝負。
咻！艾斯邦丟出一顆小石頭。機器人被石頭引開注意力，瞬間停止動作。
——就是現在……
我抓緊這一瞬間衝出去。隻衝刺幾秒，便立刻撲進地麵窪洞。藍色閃電幾乎是同時掃過我的頭頂，巨大的殘響差點使聽覺裝置因此故障，令我頭暈惡心了好一陣子。
——成果如何……？
回頭一看，察覺我存在的機器人，用比剛才更快的速度朝這邊接近。看來，引開他注意力的計劃是成功了。
——好，過來吧！
我躲在陰影之中，等待下一個時機。
——我在這裏啊！
聽見機器人的腳步聲靠近。白煙從被他自己削掉一塊的地麵噴發，蒸汽形成一塊覆蓋周圍地表的地毯。那足以改變地形的攻擊威力，令我不由得全身顫栗。
‘——還差三步。’
碧斯嘉麗雅的聲音傳入無線裝置，隨後，便是一陣笨重的腳步聲。
‘還有兩步。’
腳步聲再次響起。
‘還有一步。’
我揮動手中握著的“那個”。
‘零！’
機器人的巨靈腳掌踩下的瞬間，我將手中的棒狀物體——被稱為“黑點”的發熱光筆——朝他鼻尖丟去。發出亮光團團轉動的光筆引開了機器人的注意力。然而，要對準離自己這麽近的東西發動雷射，花了他一點時間。當機器人伸出看似沉重的手臂，朝落在地麵的光筆壓下，又因自己手臂的重量帶動身體前傾而失去平衡的瞬間——
兩道黑影跳到機器人背後。
紅色閃光迸散，在機器人背上炸開。轟隆巨響中，火花四散
的瞬間，我看見蓋茲的身影。趁機器人因此腳步踉嗆時，這次輪到藍色光芒迸散，艾斯邦的亡靈刀命中機器人的臉。輪番交替上來的蓋茲，試著以“鐵臂”補上一擊。他們兩人聯手交錯攻擊，第一擊、第二擊、第三擊、第四擊、第五擊……五次的連續攻擊在機器人身上炸裂。像是對著一個巨大的黑色沙包前後夾擊，在紅藍雙色的閃爍光芒中，這一幕宛如老電影的格放畫麵。不久，我看見機器人朝前方撲倒。
——打倒他了……！
所有人都這麽想。實際上，碧斯嘉麗雅的歡呼甚至已在無線裝置中響起，我也從藏身的窪洞中跳出來。
沒想到——
——啊、啊啊……
就在此時，機器人兩眼發光。
接著，巨大的身軀開始緩緩起身。遭受了那樣的連續攻擊，機器人的身體看來竟沒有任何損傷。
——怎麽會這麽頑強……？
世界再度被閃光籠罩。蓋茲和艾斯邦的夾擊在機器人身上再度炸裂，發出轟隆巨響。然而機器人——啊啊，怎麽會這樣——依然毫發無傷地站在那裏。
這次輪到對方攻擊了。機器人用粗壯的手臂朝蓋茲一推，宛如秋風掃落葉般將他推得飛了出去。艾斯邦雖趁隙揮下亡靈刀，那向來自豪無堅不摧的藍刀竟如水沫般被彈開，沒能在機器人的裝甲上留下一絲傷痕。不隻如此，受到仿佛大型重機衝撞般的一擊，艾斯邦先是飛上天空，再因重力而重重落地。
好像這一切都沒發生過似的，機器人邁步向前。
——啊、啊……
難以置信。我們明明準確地執行了作戰計劃，他們兩人的攻擊也無一不命中。沒想到，不但攻擊沒有任何成果，現在蓋茲深深陷入山丘泥土中，艾斯邦也倒在一旁動彈不得。
‘騙人……’
碧斯嘉麗雅慘痛的叫聲傳入無線裝置。失去可靠的兩人，我們呆站在原地。機器人愈來愈近，我卻動不了。碧斯嘉麗雅也動不了。一步、兩步、三步。啊啊，死定了，完蛋了，要被殺了。好不容易來到這裏了啊——
就在我閉上眼睛時。
耳邊聽見“咚”的一聲，一顆小石頭滾到我附近。
——咦？
察覺小石頭的黑色惡魔，一度停下腳步，緩緩轉身改變方向。他麵對的——是孩子們躲藏的山丘陰影處。
——糟糕了……！
在黑色惡魔的睥睨下，孩子們不停顫抖。隻見他們藏好背上的搖籃，睜大雙眼，神情就像目睹闖進托兒所的殺人魔，恐懼令他們全身僵硬。
機器人高舉手臂，粗壯的手腕部分露出槍口，正在充填能量。準星瞄準了孩子們。
——啊、啊！
‘姐姐！’‘艾瑪莉莉絲！’‘你回來啦～’‘抱抱！’‘人家要摸摸～’‘姐姐，唱歌給我聽！’‘肚子痛痛……’‘睡不著。’‘最喜歡你了——’‘歡迎回來！’‘今天啊、今天啊……’‘人家今天很努力喔！’
——大家……！姐姐……現在，就來了……！
孩子們的聲音在精神回路中打轉，我飛一般地從藏身處跳出來。
“呀啊啊啊啊！”
朝機器人直線衝刺，不假思索地用身體衝撞他的肩膀。然而，我的身體被厚重的裝甲彈開，踉蹌跌落地麵。
“來這邊啊……！”
我大叫。為了從孩子們身上引開機器人的注意。
“你的對手是我……！過來啊……！”
於是，機器人再度朝我轉身。手臂上的能源已充填完畢，槍口對準我的臉——發出高熱白煙的槍口已近在眼前——
“大家快逃……！”
喊叫的瞬間，眼前藍光一閃。心想“我就要死了”時，背後一陣巨響。雷射光射偏了。
“嗚啊啊啊啊啊！”
耳邊聽見怒吼，仔細一看，紅發的她正抱住機器人的腳。
“下一波攻擊又來了！這家夥的武器隻有右臂！看清楚敵人的動作！無論如何先爭取時間！”
碧斯嘉麗雅緊緊抱住機器人的腳，對我迅速做出指示。我聽見她的肩膀和頭發發出嘰哩嘰哩的燒灼聲。
——對了，得先爭取時間……
我起身重新站穩。看見孩子們正抱著搖籃朝發電廠的方向狂奔。就算隻有一分鍾也好，現在我該做的是絆住敵人的腳步。
“看清楚他的動作！因為動作遲緩，可以做得出預測！”
即使被機器人左右甩動，碧斯嘉麗雅仍死命發出指示。我按照她的指示盯緊機器人的每個動作。機器人正試圖將準星對準腳下的碧斯嘉麗雅。
——別想得逞……！
倉皇間，我撲上機器人的右臂，緊緊攀住。然而機器人毫不在意，發射了一擊。
——啊……
體內掀起高溫，我的左腳——
瞬間化為塵埃。
就在這一瞬間。
“這個混賬！”
碧斯嘉麗雅爬到機器人臉上，被遮住視野的機器人露出一絲混亂，左手攫住她的身體。
與我發出的驚呼同時，機器人的五指陷入碧斯嘉麗雅腰部附近，一口氣貫穿她的軀體，扯斷裏麵的回路——
碧斯嘉麗雅的身體，斷裂了。
分成上下兩截的她並未失去鬥誌。伸長觸手，死命抓住機器人的頭部，不知操作了什麽。很快地，隻見機器人的動作漸漸變得不規則，視野似乎受到遮蔽，揮動的手臂無法對準目標。碧斯嘉麗雅大概是搗亂了他用來感測外部動向的知覺傳感器吧，隻有天生的技術人員才想得出這種戰術。
我也用自己的方法持續戰鬥。抓緊機器人的右手，使盡渾身力氣不讓他將我揮落。
像駕駛冰上三輪車那樣保持平衡，為了爭取時間絕對不鬆手。
隻不過，我們的抵抗持續不了太久。
機器人粗暴地揮舞雙臂，雷射胡亂掃射，每次都如焚燒一般地在視野裏引起明滅閃光。碧斯嘉麗雅的身體被撕扯得更加破碎，飛出體外的回路像腸子一樣掛在那裏。過了不久，碧斯嘉麗雅先被擊飛，像一條破抹布般在地上彈跳滾動。
下一個便輪到我了。機器人舉起被我抓住的右手，用力朝地麵撞擊。被他的手臂和地麵夾在中間，我聽見受擠壓的胸部發出可怕的聲音凹陷。口中吐出大量機油，眼前一片漆黑，體內有好些零件飛了出來，我的身體終究也跌落地麵。
“啊、唔……啊、嗚……”
發聲裝置無法順利發揮作用，機油和呻吟聲一起從口中吐出。全身發燙，腦中響起警示音，胸口冒出火花，身體不斷彈跳抽搐。
黑色魔人步步逼近，朝相反方向扭轉我的左手關節，插進地麵。我試圖起身，伸出一半以上手指已被扭斷的右手，回路幾乎要從胸口掉落的身體卻一點也不聽使喚。
機器人逼近我，我心想，一切都要結束了。孩子們能逃得了嗎。搖籃能平安無事嗎。希望可以。但願大家都能得救——
為自己的死做好心理準備，就在此時。
熾烈的紅。
一開始是蓋茲。機器人察覺他的氣息而轉身時，他的“鐵臂”瞬間發出紅色閃光。將輸出功率開到最大的這一擊，在機器人的右臂上炸裂，粗壯的右臂向上迸開。
“騎士之道乃是——”蓋茲施展最後一擊。“發揮鋤強扶弱的精神是也。”
鐵臂發出紅光，與機器人的右臂相互撞擊。
衝擊的力道使空氣都為之碎裂，爆炸產生的波動包圍整個世界，瞬間之後，當光芒消失時，蓋茲的右手——不，是右半身——已被轟得粉碎。隻剩頭部和上半身的蓋茲倒在碧斯嘉麗雅
身邊，一動也不動。
即使如此，機器人仍屹立不搖。不過，他的右臂冒出微微白煙，槍口部分因熱而融化成一片。接著，這次是——
藍色閃光。
“在這個世界上，我最討厭的就是——”
交替上場的金發男，站在蓋茲剛才的位置上。機器人揮動右臂時，他也將自己的右手插進機器人的槍口中——就像將獎狀收進卷筒一般。
“對女人出手的家夥啦！”
下一刻，他將輸出功率開到最大，帶著亡靈刀的右臂藍光迸射，機器人的右手立刻如同被火燒傷時隆起的水泡般腫脹，藍光接二連三地閃過機器人的脖子、肩膀以及手腳關節處。
最後的瞬間，機器人呐喊了什麽。尖銳的聲音在冰雪世界中回蕩，鋼鐵巨軀仰天倒臥。聽在我耳中，那即是他最後的哀鳴。
接著，機器人就此爆裂。
〇
仿佛下起一場雨。
粉碎的瓦礫紛紛降落，飛舞的粉塵掩蓋了視野。我依然仰躺在地上，意識模糊，恍惚地望著掉下來的瓦礫碎片。軍事機器人的碎片掉在我身上，發出鏗、鏗的悲哀聲響。
瓦礫之雨停了之後，我看見艾斯邦站在眼前。他低頭看我，隻問了一句話：“你沒事吧……？”
——啊……
我微微掀動嘴唇，卻發不出聲音。可是，他卻輕輕點頭回答：“這樣啊。”接著，雙膝一軟，身體崩落，趴在我的身上。
——艾斯邦……
我移動關節如朽木般扭曲的左手，輕輕觸摸他。
“噯……艾……斯……邦……”
我一叫他，艾斯邦的身體微微挪動。仔細看，他身上插滿無數碎片，這時我才知道，是他挺身為我擋住爆炸產生的衝擊氣流。
我們兩人就這樣重疊了好一會兒。
他終於開口：
“艾瑪……莉莉……絲……”
“什麽……事？”
我的身體無可動彈，隻能挪動視線往下看他。他也正看著我。
然後笑了。
“你沒事吧……？”
“嗯……”
我在模糊的意識中，再次回答了和剛才一樣的問題。
“沒事啊……”
“這樣啊……”
他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這麽說。
“那就、好……”
對話就此中斷。
我們的身體依然重疊，感受彼此的體溫。
不知道過了多久。
承受著他的重量，我恍惚地望著天空。
【mind circuit=viscaria】
模糊的意識中，本姑娘知道自己的最後一刻即將來臨。
失去了下半身，被撕裂的腹部火花四濺。然而，心情卻不可思議地感到寧靜。或許因為身體機能全部死滅，導致精神回路也有一半當機了吧。
回過神時，發現蓋茲倒在我身邊。他的右半身已被轟掉了，剩下的左半身也辨識不出原樣。
“蓋茲……”
我發出蚊子般微弱的叫聲呼喚他的名字。
“何事……是也……？”
他雖然回答了，那聲音卻隻是加了顫音效果的機械聲。
“你還……活著嗎……？”
自己都覺得這真是個蠢問題。然而，這是我最想知道的事。
“在下……活著……是也……”
“這樣啊……那、那真是太好了……”
我們彼此都無法動彈，現在所能做的，隻是與對方交談。
“蓋茲……”
“何事……是也……？”
“其他、人呢……？”
“在下也……不知……道……是也……”
“這樣呀……”
我想轉動視線，視野卻如被固定一般，無法移動。就算想轉動脖子也辦不到，無線通信裝置亦失去機能。
所以，我隻能繼續和蓋茲說話。
“你還……活著……嗎……？”
“還活著……是也……”
我反複一樣的問題，現在隻想聽見他的聲音。
“蓋茲……”
“何事……是也……”
“你還活著……嗎……”
“唔……活……著……是也……”
每隔幾秒，我就會問一樣的問題。因為害怕要是不這麽做，自己就會被扯進黑暗底層。機器人竟然也會怕死，活了幾百年的我，到現在才發現這個事實。
“你還……活著嗎……？”“活著……是也。”“還活著……嗎……”“還活著……是也……”——這千篇一律的對話，宛如某種反複進行的儀式。蓋茲的左手握著我的右手，傳來的溫暖莫名令人愛憐，我覺得好高興。
“蓋茲……”
“…………”
沒有回應。
“蓋茲……？”
我呼喚他的名字，戰戰兢兢地睜開眼。被機油染黑的銀色軀體，布滿凹凸不平的損傷，再也不會動了。
“蓋茲……”
我閉上眼，用顫抖的聲音問了最後的問題。
“你走了嗎……？”
【mind circuit=amaryllis】
“艾瑪莉莉絲……？”
救援在不久之後趕到。睜開眼，泫然欲泣的黛西正低頭看著我。我對她微微一笑，栗色頭發的少女就如決堤般哭泣，眼淚滴在我的臉上。我心想，一切都結束了。
孩子們背起我，將我救出去。
睜開眼，天空亮得莫名刺眼。沐浴在太陽的光熱下，身體幾乎感到灼痛，視野感應了光，變得一片白茫茫。世界原來是這麽明亮的啊，一陣激動湧上胸口。眼淚無數次沾濕臉頰。
抵達發電廠時，那裏已經恢複供電了。孩子們很努力，忠實遵守了操作手冊的指示，也將所有搖籃接上發電廠的電線。
接受修理之後的我，總算恢複到勉強可開口說話的程度。所有找得到、用得上的合金全被塞進我胸口，隻有粉碎的左腳無論如何都無法複原。
擋下衝擊氣流的艾斯邦，因為全身插滿碎片而陷入機能停止的狀態，隻有精神回路勉強還在運作。一恢複意識，他便用空洞的眼神望著我說：“你沒事吧……？”這是他第三次問我這個問題了。我流著淚抱住他回答：“我沒事。”
碧斯嘉麗雅受到的損傷十分嚴重，隻得暫時放棄修複她的精神回路。我們判斷如果無法在設備更完善的地方修理，反而會造成危險。為了將來能夠修好她，在那天到來之前，把她的精神回路好好收進盒子裏。
蓋茲死了。他的精神回路完全粉碎，任何人隻要看一眼就知道完全不可能修複。我們隻找到一小塊銀色的麵具碎片，也一起收進存放碧斯嘉麗雅精神回路的盒子裏。
將近二十個小時。漫長的作戰總算告終。
——村長……
站在排成一列的搖籃前，我正式做出報告。
——終於把主人們送達地麵了。
搖籃中也有嬰兒，那是黛西和嘎嗶一起救下來的小生命。
——嘎嗶，我們成功了……
獲救的搖籃總共是三十四個。當初出發時超過三百個的搖籃，死滅了將近九成。若說結果是成功的，過程中犧牲未免太大。
〇
“睡得真好……”
搖籃裏的嬰兒安靜熟睡。發電廠的中央管製室確保了空調，在這裏，不用擔心搖籃被凍僵。
“電池呢？”
“收集了不少……勉強夠用吧。”
艾斯邦
這麽說著，從袋子裏拿出追加的電池。幾十個搖籃並排放在室內。聚集了這麽多卵形物體，使得這裏看來像個鳥巢。
“艾瑪莉莉絲，你為什麽不睡呢？”
黛西狐疑地問我。“對啊。”我摸摸少女的頭發。
“我們等一下才睡，因為要先確定搖籃的機能恢複正常。”
“這樣啊……”
黛西似乎接受了這個答案，朝搖籃裏窺看。睡在那裏的，是她救下來的嬰兒。
嬰兒的名牌上刻著“戈貝拉·懷特”。黛西眯起眼，感慨地低喃：“她是女孩子呢……”
“噯，艾瑪莉莉絲。”
“什麽事？”
“為什麽連機器人都要躺進搖籃？”
現在，黛西正躺在嬰兒身邊的另一個搖籃裏。發電廠中隨時都有備用搖籃，這就是其中之一。不隻黛西，所有孩子都睡在搖籃裏。
“因為搖籃具有保溫性，阻絕外部冷氣的性能很高。所以，能有效避免機器人遭到凍傷喔。”
“是喔……”
“大家就拜托你了。”
我的視線落在黛西懷中的公文包上。公文包裏，裝滿村民的精神回路。
“艾瑪莉莉絲怎麽辦？”
“我不要緊，可以用剩下的電池取暖。”
“這樣啊。”
“所以，你們現在要好好睡一覺。”
“嗯……”
黛西安靜閉上眼睛。一進入睡眠模式，立刻聽見少女傳來的安詳鼾聲。
“晚安，黛西。”
我慢慢蓋上搖籃的蓋子。
搖籃和睦地並排擺放在室內。一排是人類小孩，一排是機器人小孩。這仿佛象征著什麽的一幕，使我揚起嘴角微笑。每個人都露出安詳的睡臉，令我想起往日在托兒所中工作時的午睡房。
“等到醒來之後，黛西會不會生氣啊。”
“說不定會喔。”
艾斯邦低頭看著搖籃：“她一定沒想到這一睡就是永別。”
冰河期確實正要告終，地麵的溫度也將會上升得比現在還高吧。不過，還不知道除了這裏之外，其他地方有多少人類存活，我們無法預測何時救援才會來到，能不能在發電廠的電力用罄前被發現，就要看運氣了。
所以，我和艾斯邦決定切斷所有不必要的電力。廠內的電燈就不用說了，空調也完全關閉，還有我們自己——也放棄維持機能。要維持損壞的機體，原本就需要耗費比平常多的電力，漏電的危險性也很高。更重要的是，就算隻能提高一絲機率，我們也想將機會留給孩子們與主人。身為村長的我，這麽做責無旁貸。
“真的是睡得好熟呢……”
艾斯邦佩服地看著搖籃裏的孩子，他們正安靜地睡著。小嬰兒握住自己小小的指頭，像握著十分寶貴的事物。
“喂。”
“嗯？”
“我們也睡吧？”
艾斯邦握住我的手。以前的我，一定會嫌棄地拍掉他，現在卻不同。
我回握他的手，做出回應。
“嗯。”
【mind circuit=eisbahn】
“……噯。”
“什麽事。”
“風雪……好像變大了。”
“……是啊。”
我簡短回應，溫柔撫摸女孩的頭發。
外麵傳來呻吟般的風雪聲。幸好，不用擔心風雪吹進發電廠裏來。
枕邊的搖籃們發出微弱的光，在此靜待醒來的那一天。
懷中的女孩微微顫抖，體溫已低到接近極限。
“……會冷嗎？”
我收緊抱住她的雙臂。
“不，沒問題……”
隻要關閉所有感覺裝置，就不會覺得冷了。可是我卻沒這麽做，或許是想再感受一下女孩的體溫吧。
“我問你，艾斯邦。”
“嗯？”
“你到底是什麽人啊？”
唐突的疑問。
“……啊？什麽意思？”
我心虛地反問，女孩凝視著我。
“就隻有你連一次都沒提起自己過去的事啊……所以……”
“……你想知道？”
“嗯。”
至今我從未對任何人說過。不過，如果是現在——如果對象是這個女孩，或許可以說吧。
“——其實我啊。”
有多久沒提起過去的事了呢。
“以前是個管家機器人。”
“……管家？”
“對啊。”
“管家……就是住在大洋房裏服侍有錢人的那個？”
“對啊。”
我明明很認真，女孩卻“噗哧”笑出聲音。
“好、好不搭喔……一點也不適合嘛。”
“你這家夥！”
“本來就是……”
我用力壓著她的頭鑽了鑽，女孩閃躲著叫“好痛好痛”。
“所以我才不想說的啊。”
“抱歉、抱歉……那可以聊聊你的管家時代嗎？”
女孩揚起嘴角，我斷然拒絕：“我不想提。”可是，被她三番兩次拜托，最後我還是屈服了。我終究是無法拒絕這個女孩拜托的任何事。
“……當初，我在那棟洋房裏服務了很久。那裏有位‘大小姐’，我專門負責照顧她的日常起居。”
“是喔。”
“後來——”
我以管家機器人的身分照顧著那位“大小姐”。大小姐體弱多病，被她的父親嚴禁離開洋房。
可是有一次我偷偷帶了大小姐外出。因為大小姐說，她無論如何都想看看外麵的世界。隻不過是半天的時間，這秘密的外出，讓大小姐非常開心。
沒想到這件事被洋房主人得知，我也因為違反命令而被解雇。
“我麵臨的是報廢的命運。不過，大小姐要我跟他一起逃走。她說，讓我們一起到遙遠的地方生活吧……但是我做不到。我向大小姐告別，自己逃離了洋房。過了不久，大小姐死了。”
女孩默默聽我說。不知何時，我從平日輕浮的語氣，轉為過去擔任管家時那種謙恭有禮的說話方式。
“大小姐早就知情了。知道自己死期將近。所以她才會那樣對我說，才會希望我帶她離開那裏。可是，我沒能為她做到。我還以為自己是為了大小姐好，結果卻無法為她實現臨終前最後的願望……”
我的手在發抖，為了不讓我繼續發抖，女孩握住我的手。
接著，她忽然問了一個問題：
“我是不是……很像那個大小姐？”
——唔！
“這……”
我很驚訝。原本想把這當成最後的秘密，刻意不說。
——事到如今又何必呢……
“是啊。”
我放棄隱瞞，向她坦承。
“美麗的水藍色頭發，溫柔的個性，高傲的自尊，又有堅定不移的信念。”
“被這麽稱讚我也會害羞的。”
“笨蛋，又不是說你。”
我又恢複了原本的語氣。
風雪愈來愈大，耳邊傳來口哨般的咻咻風聲。氣溫更低了，我們的身體都開始結凍，變得像冰塊一樣硬。即使如此，我和她依然彼此擁抱著對方，心想幹脆就這樣凍結，合而為一吧。
“……噯。”
“什麽事？”
“你可不可以唱那個。”
“哪個？”
“你喜歡唱的那首歌。”
女孩眨了眨眼，“啊，那個啊。”又立刻恍然大
隻有一條路可走。
搖籃的電池隻能再維持二十二個小時，失去白雪公主的我們，也沒有其他剩餘電力了。既然如此，隻有一條路可走。
——唯有朝地麵前進。
基本方針不變，無論如何，目標就是地麵上的發電廠。我重新組織起散落在不同地點的村民，為每一組指派新領隊，指示大家重新出發。如果可能，隨時與其他組村民會合。若途中失去通訊，就在各自判斷之下繼續前進，以地表為目標——迅速做出作戰指示，我們重新振作出發。
第一個難關是“產道”。
——小心謹慎，小心謹慎……
留意腳底不要踩空打滑，我們慢慢攀上梯子。最前麵的是艾斯邦，後麵跟著碧斯嘉麗雅，尾隨她的是大約一百位村民的隊列。無論大人小孩，每人背著一個搖籃，默默在梯子上攀爬。眼前的機器人行軍，令我想起在烽火中流離的人民。失去故鄉，身體受傷，腳步沉重，即使如此仍要繼續前進，隻有這樣才能活下去。無法保證電池的電量足夠，也無法保證一定出得了地麵。持續的餘震仍不放過我們，每次發生時，都必須死命抓住梯子。一股超越悲壯的絕望感籠罩著我們，我不時透過無線通信為大家打氣，默默沿著梯子往上爬。
路途是險峻的。
“暫時停止……！”
手還抓著梯子，我用無線發出通知，後續的村民們立刻停止前進。
往上一看，頭頂被巨大的冰塊擋住去路。從沉睡森林再次出發不過短短五十公尺，已經數不清遇上幾次這樣的障礙物了。
“這次的怎麽樣？”
“目測約一點四噸，障礙物對麵是個空洞。可以和剛才一樣一口氣處理掉，應該沒有問題！”
碧斯嘉麗雅操作手中的攜帶型計算機，畫麵上立體描繪出卡在產道裏的障礙物形狀。
——很好！
結束形狀分析後，我用無線通信聯絡所有人。
“現在要打碎冰塊！所有人貼在靠近梯子這邊的牆上！搖籃盡可能靠牆！”
重複這已經是慣例的警告，我沒有等太久。
“全體村民，完成配置！”
碧斯嘉麗雅一邊透過屏幕確認，一邊通知我村民們已全部采取回避姿勢。
“可以了，艾斯邦！”
我發出行動指示，回應“交給我吧！”的艾斯邦，朝頭上的冰塊伸出右手。指尖迸出眩目的藍色光芒，出現了他最擅長的“亡靈刀”。黑暗的產道內瞬間被照亮，形成藍色的幻想空間。
“喝……！”
在吆喝聲下，光刀的鋒芒一閃而過。一道藍光隨即劃過頭上的冰塊，從被切割的地方“刷”地一聲崩落。
就在這之後。
“距離下個障礙物，還有十二點六公尺！”
碧斯嘉麗雅看著屏幕做出確認，冷靜地發出低語。
——還有嗎……
隻能前進一小段距離，又是再次停止、警告、破冰、確認安全……有時還得檢查忽然發生異常的搖籃。我們的速度就像前進三步倒退兩步一樣緩慢，然而，除此之外已沒有其他方法。
“出發！”
我壓抑內心的焦慮，朝梯子的下一格伸出手。
〇
“喝！”
藍色閃光在黑暗的隧道內一閃，冰塊的碎片像下冰雹似的，紛紛落在產道上。冰塊、破壞、前進。冰塊、破壞，前進——這樣的作業默默反複。每個人都強忍不安與焦躁，在這樣的氣氛中，艾斯邦還是滿口懶散的“哎哎，真是麻煩死了……！”現在聽起來，卻不可思議地教人感謝。
“好了啦，不要抱怨了，好好工作啊……！”
“我知道啦！”
“好，下一個！”
“是是是……吼，艾瑪莉莉絲最會虐待機器人了。”
他一邊發牢騷一邊揮舞手中的刀，劃出一道大膽又精密的軌道，被破壞的冰塊準確地按照計算落在產道內。
“啊，等一下！”
這時，傳來碧斯嘉麗雅的聲音。
“怎麽了？”
“到了喔，第一確認地點。”
她用手電筒照亮產道的內壁，那裏有一個橫向洞穴。
——啊……！
“工程隧道……？”
“當然啊。”
我盯著那個橫洞看。雖然入口幾乎被崩落的瓦礫掩埋，但那確實是我上次用來通往地麵的工程隧道。剛才太專注於確認梯子上的村民安全，我竟然沒發現已經來到這裏。
“艾斯邦！”
“是是是，把這裏挖開對吧……喔唷。”
他突然靜止不動。
“怎麽了？”
“這次好像不用輪到我出馬唷。”
“咦？”
下個瞬間。
轟隆的炸裂聲中，隧道內的瓦礫迸裂，對麵傳出令人懷念的聲音。
“各位是否平安無事也？”
【robot=106/human=103】
“好，雙手慢慢張開，不要急！”
用強化鐵絲來回織成網狀，做成克難的臨時吊橋。讓上百位村民一個一個從上麵走過。艾斯邦在橋下待命，以備萬一發生的跌落意外。
“到達！”
孩子們一走過吊橋，就像玩著某種開心的遊戲似的，對我展露笑容。那份天真無邪是我現在最大的安慰。
“做得很好，很棒很棒。”
我摸摸那個孩子的頭，剛才先過來的孩子們便爭先恐後地擁上前：“啊，好奸詐，我也要！” “我也要、我也要！”
“不行不行，大家正在過橋呢。好，下一個！”
要讓一百位村民進入隧道，還需要好一段時間。然而，爬完隻要腳底一個打滑就萬事皆空的漫長梯子後，靠著隧道外壁休憩的村民臉上都浮現出安心的表情。
——很好，不錯。稍微看得出一絲希望了。
雖然這條路還前進不到一半，但這三個小時內並未出現任何犧牲者。能和蓋茲會合更是不幸中的大幸。
“在這裏先休息一下！大家將各自的搖籃靠牆壁排整齊！然後緊急檢查自己目前的狀態！需要更換零件的人請向碧斯嘉麗雅登記！”
做出指示後，我開始檢查搖籃。一一確認靠隧道牆壁排成一列的搖籃狀態，其中出現耗電量過剩的搖籃，但現在能采取的隻有切換省電模式的對策。將近一半的備用電池在地震中遺失，受到這個影響，現在的電力狀況十分吃緊。
“全部是一百零三個嗎……”
加上會合後的蓋茲帶來的，目前存活的搖籃數量是一百零三個。結束點檢，我交抱手臂思考。大多數電池雖然還剩下將近二十個小時的電力，但剩餘電力不滿十五個小時的也不少。由於搖籃會自動感應外部空氣來調整內部溫度，電力的消耗速度因此出現個體上的差異，這是無可避免的結果。
“蓋茲，耽誤你一點時間好嗎？”
“什麽事呢？”
“和你一起出發的先發部隊其他人……”
我小心翼翼地這麽一問，“嗯……”蓋茲的表情立刻黯淡下來。
“連在下在內，所有人遭到活埋。生還者隻有在下一人是也。”
“……”
“如果不是掉進那麽深的裂縫中，或許還有救是也……”
蓋茲露出嚴峻的表情，低頭道歉：“在下對不起大家。”
“別這麽說，這不是你的責任。發生了那樣的地震，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
唔……
我咬緊雙唇，不讓任何人看見，回頭繼續檢查搖籃。
〇
困難重重。
“為什麽。現在不是向前直行就好了嗎？”
艾斯邦不服氣地說。
碧斯嘉麗雅二話不說地否決：“那可不行。”
“若是一路直行，就非得不斷斬碎冰塊，電力一下就會用完，隻得半途放棄。”
“可是……”艾斯邦輕輕朝地麵一蹬。“你那路線未免太繞路了吧。”
“沒有辦法啊。在不能隨便浪費電的情形下，就算多少繞點遠路，還是走現存隧道最安全。”
“主人的世界裏也有‘欲速則不達’這句話是也。”
連蓋茲都在一旁幫腔，艾斯邦“哼”了一聲，露出不滿的神情。
“我幹不下去了。”
“就請你相信我吧，拜托了。”
碧斯嘉麗雅難得做出拜托別人的手勢。
“我又不是懷疑你的計算……”
他雖然不服氣，還是一邊動手削起冰塊。這是為了先在冰塊上做好斬碎部位的記號。
“這個範圍差不多可以吧？”
“大致上沒問題。深度將近兩公尺，用鑿出下水道的方式去做。”
“是是是。”
艾斯邦蹲下馬步，準備按照碧斯嘉麗雅的計算下刀。亡靈刀瞬間散發藍色光芒，朝地麵垂直突刺。刀插入地麵後，艾斯邦持刀移動，緩緩劃出一個圓形。
十秒之後，劃開的部位陷落，出現一個像在凍結湖麵鑿出的圓洞。
“從這裏就能通往地下隧道？”
我朝圓洞探頭查看，一邊這麽問。洞裏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見。
“是啊，沿著隧道向東前進，很快就會碰到一條往上的通道。這樣雖然會繞一點路，但是最能節省電力。”
“這樣啊……那，我走第一個吧。”
電子量尺量出從這裏到下麵的距離大約將近十公尺。我垂下繩索，仔細確認繩結後，率先進入洞穴。
——未免太繞路了吧。
沿著繩索垂降時，忽然想起艾斯邦這句話。
他說得確實沒錯。明明得快點到地麵上去，這時卻又再次潛入地下，連我都感到一絲抗拒。其他村民一定也一樣吧，無線通信裝置傳來黛西不安的聲音：“為什麽又要回去……？”
——別心急，別心急。
我在黑暗中抓著繩索下降，緩緩將腿伸長。腳底接觸到堅硬的冰麵時，我知道已經到底了。接下來還得將搖籃一個一個垂降下來，會花上多少時間呢。不安在我胸口翻湧。
——不能心急，欲遠則不達，欲速則不達。
如咒語般反複複誦，讓心情鎮定下來。
抬起頭，黑暗之中隱約浮現滿月般的圓形光亮。村民們將從那裏陸續沿著繩索垂降。
我忽然有種仿佛就要這樣被拉進黑暗底層的錯覺，身體微微顫抖。
〇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隧道中默默前進。
喀哩、喀哩……腳下踩碎的不是雪，是遺留在工程隧道裏的機器人遺骸。如果隻有因凍傷而碎裂的金屬片也罷，實在不願意踩在仍看得出形狀的手腳與頭顱上。然而，想要前進，就隻能踩著他們往前走。
“好長啊……”
背後的艾斯邦嘀咕著。我也小聲回應：“是啊……”剛開始還交談了一陣子，現在已經無話可說，隻剩下有一搭沒一搭的嘀咕。
帶著黯淡的心情，繼續走了一個小時後。
“噯，是不是差不多該到了？”
我回頭問碧斯嘉麗雅。
“是啊，很近了。再走一分鍾，應該就能碰到了。”
她看著手邊的攜帶型計算機回答。畫麵上排列著一百個左右的光點（那代表著我們），再往前，則有十個左右的光點聚集。
——總算能會合了。
因為地震而與我們分散的村民，總共有將近四十人。由於隻能采取各自朝地麵前進的方式，從出發至今，這還是第一次即將和其他隊伍會合。五十公尺、四十公尺、三十公尺……距離愈近，腳步愈發加快。隻要能會合，不隻能鼓舞孤立在那邊的村民，也能振奮這邊的村民。
“咦……？”
抵達現場，第一個映入眼簾的，卻是小山高的瓦礫。
——是餘震嗎……！
來到這裏之前，餘震頻繁襲擊，好幾次都被崩落的泥沙嚇得心驚肉跳。沒想到，這裏塌方的情形更是嚴重。
“搬開瓦礫堆！”
我一做出指示，全體便一起動了起來。彼此分工合作，挖掘可能掩埋夥伴的地方。
然而，搬出一個又一個夥伴之後，我們都說不出話了。
“唔……”
在瓦礫中找到的夥伴，每個人被埋在土裏時，都將搖籃抱在懷中。一眼就看得出來，當遇到塌方時，他們是如何挺身保護主人。
“全毀……”碧斯嘉麗雅一一確認之後，懊悔地向我報告。“死因是精神回路凍傷碎裂。”
被瓦礫壓潰造成的損傷，以及電力的停止供給，使他們的身軀呈現慘不忍睹的狀態。胸腔裏的精神回路，甚至碎得看不出原本的形狀。
“這個，是自己切斷的吧……”
艾斯邦抓著一條電線，靜靜地說。
定睛一看，那條電線如臍帶般自搖籃裏垂下。電線本身並未受損，可見是村民自行切斷。
——將自己的生命……奉獻給搖籃……
隻要繼續從搖籃接續電力，自己或許有可能生存，明知如此，他們卻沒這麽做，即使隻多一分一秒，也要讓主人存活更久。這是他們選擇的路，將可能性賭在主人身上。
——這就是我們的使命。我們的存在理由。可是……
“這些家夥笨死了……”
艾斯邦落寞低喃。
十位村民，人人臉上都掛著平靜的表情。那是完成使命，從容赴死的表情。現在想想，途中和他們的通訊中斷，一定也是因為他們自己切斷充電線的緣故。
“啊啊……”
我輕聲呻吟。
存活的十個搖籃，和奉獻生命的十個機器人。其他村民目睹這幅光景，茫然僵立在原地。
“……把他們搬出來吧。”
我做出指示，將十個救出的搖籃分配給村民。搖籃數量已超越存活的村民人數，包括蓋茲在內，好幾人承受了超過負荷的重擔。
村民的遺體原地埋葬。考慮到目前所剩的電力，沒有除此之外的選擇。
在用冰做成的小小墓碑前，百位村民雙手合十。
——嗚……
失去同伴的哀戚，與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怨恨，令我抬不起頭。
“來，我們走吧。”
結束簡單的葬禮，我們再次出發。
【robot=106/human=113】
“就從這裏爬上去。”
來到下一個歧路口時，碧斯嘉麗雅停下腳步，抬頭往上看。那裏有一道超過四十五度的陡坡，由下往上望去，看起來就像斷崖。
“是喔，要從這種地方爬上去？”
艾斯邦依然是一副提不起勁的語氣。
“少抱怨，快走了。”
“是是是。”
用攀岩的方式，伸手抓住冰壁。如果隻是隻身攀爬，其實一點都不困難。問題是我們身上背著重達兩百公斤的搖籃，無論如何都很吃力。
“斜度頗大，孩子們不要勉強！我和艾斯邦會用繩索把大家拉上去！”
“什麽，不會吧！”
“你說什麽？”
“沒什麽。”
透過抓住冰壁的指尖，深深體會背上的重量有多重，幾乎必須將力道開到最大，才能爬得上去。明知這麽做會消耗相當大的電量，但在隻要有個差池就會摔落的情況下，還是得小心翼翼攀爬，不能掉以輕心。
注意腳底不要打滑，我和艾斯邦謹慎地往上攀登。距離我們不遠處，其他成人型機器人也跟在後方。碧斯嘉麗雅留在下麵，指示我們容易攀爬的路徑，孩子們擔心地仰望我們。
結束短短十分鍾的登山，我先放下身上的搖籃。
“大家慢慢來，時間還很充裕，小心為上！”
傾斜角度雖大，幸運的是高度並不算高，大約二十分鍾後，幾乎所有大人都爬上來了。接著輪到孩子們，最後再用繩索將孩子們留在下麵的搖籃一一提上。這個工作就交給最有力氣的蓋茲。
“再來、再來……停止是也！”
用繩索繞了好幾圈的搖籃，從村民手中小心翼翼傳接過來。雖然花了一點時間，超過一百個搖籃沒有一個掉下去，全部平安搬運上來，實在值得好好嘉獎。
“好，休息五分鍾！”
事實上，疲累的程度應該休息二、三十分鍾才夠。然而，考慮到剩下的電力，沒辦法這麽做了。搖籃的電池撐不到十二個小時，從最早的二十二個小時來算，已經消耗了將近一半的電量。
——剩下的電力能撐到最後嗎。
手邊的備用電池也已所剩無幾，極限步步逼近。我盡可能掩飾不安的表情，觀察休息中的村民情況，這十個小時以來，大家的身體都在緊繃的情緒中承受了大量的勞動負荷，每個人都顯得疲憊不堪。
結束休息時間，再次上路。
短短三十分鍾後，最擔心的事成為現實。
〇
“走不動……？”
收到無線聯絡的我，對村民發出暫時停止前進的指令。
感到隊伍後方，看到一個少女跪坐在地，是經常因為“肚子痛痛”而到醫院來的維賽亞。
“怎麽了……？”
“那、那個……維賽、亞……身體……力氣……”
少女斷斷續續說著，發音裝置卻無法順利運作。她的臉色也很蒼白。
——該不會是故障了……？
我蹲在少女身前對她說“乖乖不要動喔”，讓維賽亞躺在平坦的地方。接著，檢查和她相連的搖籃上顯示的數字。
‘00:28:38’
——隻剩這些……？
顯示的數字表示殘餘電量，不到三十分鍾了。一般來說，當機器人的殘餘電量不到三十分鍾時，為了維護內部數據，身體會陷入停止行動的狀態。維賽亞現在的情形就是這樣。
我打開搖籃的電池蓋，換上從口袋裏拿出的備用電池。
——拜托，一定要順利……
一秒之後，少女眼中閃過小小光芒。“噗咻”一聲，身體微微顫動。
我再次確認搖籃的殘餘電量。已恢複為‘08:31:47’，看到這個，我才鬆了一口氣。看來並非機體內部故障，隻是單純電量不足而已。
“身體感覺怎麽樣？”
“謝謝……”
少女無力地微笑，朝我伸出手。我握住她的手，幫助她站起來。
“那，我要先回隊伍前方嘍。身體如果不舒服，一定要馬上說，知道嗎？”
“嗯。”
少女虛弱地點點頭。
〇
“……這樣啊。”
聽了我的報告，碧斯嘉麗雅靜靜頷首。
“如果按照原本擬定的行程，應該不會拖得這麽久……”
剩餘電量隻能做個參考，實際上還會產生些許誤差。尤其是像村民這樣已顯著老化的機器人，各方麵的消耗都很激烈。更別說在嚴苛的低溫環境下，身上還隨時背著兩百公斤重的東西。
“搖籃的電池容量很大，還以為可以撐得更久……”
“我也這麽以為。不過，電力消耗也比想象中的快呢。”
需要用力或搬運重物時，電池的消耗會比平常激烈，這是我也知道的事。隻是，完全沒料到才走到一半，電力就消耗了這麽多。
“唉，事到如今雖然不想這麽說，但這想必也是‘摘除’的影響。機體老舊退化得太嚴重，能源效率也變得相當差了。我想，接下來還會出現零件過熱燒毀的人吧。”
碧斯嘉麗雅沉著聲音說。
“唉……”
我隻能歎氣。既然是機體老舊退化的問題，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了。
“有什麽對策嗎？”
“沒有喔……隻能盡快趕路了。”
“……這樣啊。”
說完這幾句話後，我們再無言語，彼此目光低垂，埋頭趕路。
〇
從那時起，故障者就像決堤一般紛紛出現。
零件破損、線路短路、精神回路當機——故障部位雖然各不相同，原因卻如出一轍，幾乎都來自機體的老朽退化。元凶肯定是過去不斷重複的“摘除”。
手邊的備用電池很快就用光了，所以，我們隻能相互扶持前進，或是請電池殘量較多的人通融，背起走不動的人繼續走。
然而。
一開始傳出的是警示音。
後方傳來尖銳的“嗶——”聲。
‘搖籃發生異常狀況！請馬上過來！’
“怎麽了？”
‘內部溫度急遽降低……！’
“等一下，馬上就到！”
我邊跑邊用無線通信裝置聯絡。蓋茲和艾斯邦也很快趕到。
抵達時，我大驚失色。
——這是怎麽回事……？
那個搖籃宛如結凍，內部一片雪白，顯示溫度已低於零度。繼續這樣下去，裏麵的人類會凍死的。
“碧斯嘉麗雅……！”
“等一下！”
碧斯嘉麗雅趕緊確認搖籃內的情形，拉出控製麵板，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打。
“可惡……溫度調節機能壞掉了……”
排氣，緊急注入氧氣，啟動非常時期係統……碧斯嘉麗雅繼續敲打鍵盤，試圖提升搖籃內部的氣溫。
然而，十分鍾後，她停下手上的動作。
“怎麽了……？”
我不安惶恐地問。
“不行，束手無策。”
她的手離開鍵盤，收起觸手表示操作結束。
搖籃內的人類——是個年約五十多歲的男性——就這麽安靜地斷氣了。從結出白霜的身體看來，死因肯定是凍死沒錯。
“溫度調節係統全壞了，就算想換新的也沒有零件……真的很抱歉。”
“別這麽說。”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是啊，真的沒辦法……”
艾斯邦也難得在一旁安慰她。
我站起來，對聚集而來的村民做出指示。
“一起來埋葬主人吧。”
【robot=106/human=112】
在地麵上挖了一個淺淺的窪洞，將凍僵的搖籃輕輕放在裏麵。靠著牆壁豎立安置的搖籃，看來就像一塊挺直的墓碑。
如果可以，真想一起帶到地麵上。可是現在的我們已無餘力。甚至連在地上挖洞安葬他的力氣都不剩了。
隻能花一分鍾的時間，為他獻上鎮魂的祈禱。將搖籃留在原地，我們再次出發。
“直接原因雖是氣溫調節機能的異常，那隻是這次剛好
碰上這個原因罷了，真正的原因還是‘年久退化’——換句話說，和村民們的身體一樣。”
說這番話的語氣雖然平淡，碧斯嘉麗雅的側臉卻透露出她發自內心的不甘。我也一樣，對於自己隻能束手無策站在一旁，我懊悔地全身顫抖。
——又是一條無力拯救的生命。
明明是為了幫助主人們而想出的計劃，現在卻沒能將任何人送往地麵。無力感太過龐大，甚至令我湧現憤怒之情。
然而，悲劇並未就此結束。
‘搖籃的氣溫降低了！’
‘緊急事態！搖籃異常發熱！’
‘請快點過來！主人他——！’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內，陸續死了十二個主人。
有因內部氣溫降低導致凍死，也有因異常發熱導致燒死，或是內部氧氣不足窒息而死——原因除了年久退化之外，也有在剛才的坍方中遭到物理性毀損的例子。故障原因五花八門。無論原因為何，沒有可供交換的零件就毫無對策，我們隻能眼睜睜看著主人撒手人寰。搖籃接二連三化為棺材，成為墓碑。
再來的一個小時，又死了二十一人。
已經沒有人有任何辦法。電池還有殘量，搖籃本身卻故障了。和機器人的身體不一樣，對肉身的主人而言，地下世界的環境太過嚴苛，隻要一失去搖籃這種生命維持裝置，他們頂多隻能存活五分鍾。
連續的故障呈加速度增加。
連葬禮都無法舉行，我們隻能不斷豎起銀白色的墓碑。沒有人開口。
就這樣，死者的總數累積至七十九人。
【robot=106/human=34】
“艾瑪莉莉絲，耽誤你一點時間好嗎？”
這個詢問來得非常唐突。
回頭一看，跟我說話的是瑟歐拉莉亞夫人。就是在祈願祭上，以優美的歌聲演唱留蘭香創世紀，外表年齡約八十歲的老婦機器人。
“怎麽了嗎？”
我轉身麵向瑟歐拉莉亞夫人。現在是休息時間，碧斯嘉麗雅正在為故障的人看診。
“我想給你這個。”
她手上抓著一個滿大的包裹。
“這是？”
“電池。”
“咦？”
打開包裹，裏麵確實是堆成一座小山的電池。乍看之下，大概超過五十個。
“這不是分配給大家的嗎？為什麽……？”
“因為已經不需要了。”她靜靜宣告：“我要在這裏拋棄身體。”
“……咦？”
一開始，我完全沒聽懂她的意思。
瑟歐拉莉亞夫人平靜地說明。
“電池所剩不多，距離地麵卻還那麽遠。繼續維持現狀前進，所有人都會毀滅吧。既然如此，在剩下的電池用完之前，我們決定退讓。”
“你說我們……還有其他人嗎？”
“除了四位協調員和三十個孩子之外，剩下的全部七十二個人。所以人都決定在這裏拋棄身體。”
“可、可是，拋棄了身體的話……就是隻剩下精神回路吧？這麽一來，無法保證能再次取回身體，重新複活呀？”
我激動地逼近瑟歐拉莉亞夫人。
“我們已有所覺悟。我活得夠久了，所以請把我的電池用在主人和孩子們身上吧。”
“可、可是……”
我注視手中的電池，窩囊地喃喃低語。
“我沒辦法收下這個……”
就在此時。
‘沒關係的，艾瑪莉莉絲。’
透過無線傳來的，是卡特蕾亞的聲音。
‘瑟歐拉莉亞夫人說得對，維持現狀隻會讓大家同歸於盡。再說，搖籃隻剩下這些數量，不需要那麽多人搬運吧？所以，請不要客氣，盡管拿電池去用吧。’
“卡特蕾亞……”
定睛一看，卡特蕾亞正倚靠在冰壁上，全身虛脫無力。不隻卡特蕾亞，仿佛某種儀式一般，村民們在她身邊排成一列，彼此倚靠。
‘沒關係！不要客氣！’‘就拜托你們了！’‘交給你們嘍！’‘請安心使用吧！’
無線通信裝置裏，陸續傳來村民們的聲音。
“艾瑪莉莉絲，大家已經取得共識了。”
瑟歐拉莉亞夫人皺起臉上年輪也似的皺紋，平靜地微笑著。
“隻要少了我們，就能省下電力幫助主人。請原諒我們擅自這麽做，之後的事就拜托你們了。”
她對我深深一鞠躬。
“可、可是，這麽一來大家……”
我難以掩飾內心的驚慌。
瑟歐拉莉亞夫人卻很冷靜。
“請想想看，我們‘成人型機器人’，因為體型較大，接受過的‘摘除’次數也比較多。換句話說，我們比孩子更容易故障，容易消耗過剩的電力。相較之下，孩子們摘除得少，每一個人消耗的電力也少。考慮到電力消耗對策，延長孩子們的生命，效率絕對比較高。”
“那、那我也要，我也要貢獻出電池。”
“你不行啊，艾瑪莉莉絲。”
瑟歐拉莉亞夫人搖頭。
“為什麽……”
“要是連你都貢獻出電池，誰來帶領那些孩子呢？這段路途無論如何都需要各位協調員的領導。所以，請收下我們的電池吧。請……拜托了……”
這個時候。
她膝蓋一軟，身體也因支撐不住而蹲下。
“瑟歐拉莉亞夫人……”
我急忙抱起她，然而，她的身體已經疲軟無力。看來，連僅存的電力都用盡了。切斷來自搖籃的電力後，機器人隻能維持極短時間的運作。
回過神時，已經沒有任何聲音傳進我的無線通信裝置。不隻瑟歐拉莉亞夫人，卡特蕾亞和其他人都一動也不動了。
當我錯愕地呆站在原地時，聽見碧斯嘉麗雅的聲音。
“大家是把自己的命托付給你了。”
“難道你……”我低垂著視線問她：“碧斯嘉麗雅，你已經知道了？”
她輕輕點頭。
“抱歉，一直瞞著你，因為你絕對會反對。瑟歐拉莉亞夫人對我提出這個建議後，以我為中心去說服了大家。為了不讓你察覺，我們使用無線通信裝置個別交談。如果不這麽做，不管怎麽計算，剩下的電池都撐不到地上。”
我握緊雙拳，又無力地放開。
“抱歉，我、我明明身為村長……卻讓你去扮黑臉。”
“這種事你做不來。你沒辦法采取這種強硬的解決辦法。也正因為是這樣的你，大家才願意交托自己的性命啊。”
“…………”
七十二位村民帶著安詳的表情辭世了。不明就裏的孩子們看著他們問：“怎麽了？”“睡著了嗎……？”
——我活得夠久了。
瑟歐拉莉亞夫人的聲音在腦中響起。我低頭望著手中滿滿的電池。
——大家，對不起。
用力咬緊嘴唇，我的心好痛。
——身為村長卻如此無能，真的很抱歉。
隻能不斷道歉的我咬緊牙根，緊握手中的電池。
【robot=34/human=34】
於是，我們再次啟程。
村民人數銳減至三十四人。除了我、碧斯嘉麗雅、蓋茲與艾斯邦，剩下的三十人都是孩子。與其他村民會合的希望幾乎已成絕望，光點接二連三從屏幕上消失，每次都令我們陷入暗澹的心情。
存活的搖籃數量是三十四個，巧合的是，正好與村民人數相同。三十四個村民，各自背起一個搖籃。當初運送三百個搖
籃的計劃，如今規模縮減得這麽小了。
即使如此，唯有前進。
右手提著一個小小的公文包，裏麵收藏著超過七十個“精神回路”。除了卡特蕾亞和瑟歐拉莉亞夫人，還有剛才交出電池的村民們。雖然不知道那一天什麽時候會來臨，等到了地上，重獲光明之後，我一定會讓這些同伴們複原重生。感受著公文包掛在手臂上的重量，我默默前進。
隨著時間流逝，孩子們開始發出抽泣般的聲音。噙著淚水，背負著重物拚命前進的緊張感陸續繃斷了線。
不久，開始傳出啜泣的聲音。“媽媽……”那是孩子思念母親的聲音。這百年來，有不少親子機器人共同生活，卻在地震中被拆散分離，再相見的希望渺茫。不管是誰，當失去家人，未來又看不到希望時，都會忍不住哭泣。
哭聲形成連鎖反應，漸漸地，有個孩子開始放聲大哭。不斷聽見“不想走了。”
“我要回家！”的聲音。同時，餘震依然不放過我們，即使隻是輕微的震動，都能讓孩子哭得更加大聲。
又經過一段時間後，我們停止行軍，暫時休息。
“碧斯嘉麗雅，還有多久……？”
我問坐在身邊的她。“嗯……”碧斯嘉麗雅露出為難的神情。
“距離下個分歧點，還有一個小時。”
“之後呢？”
“還不知道。”
“不知道……怎麽會這樣？”
“應該這麽說，隻能根據到時候坍方的狀態做判斷。避開完全阻塞的道路，以消去法選擇後續要走的路徑。”
“這麽做，能讓我們在時限內抵達地表嗎？”
“……那就得看我們的運氣了。”
碧斯嘉麗雅淡然回答，我沒有再多問。
孩子們的哭聲仍持續著。
——一定很想哭吧。畢竟這裏這麽暗，身上的負擔這麽重，心情這麽悲傷。
我朝哭聲走去，三十個孩子立刻一擁而上。
“姐、姐姐……嗚嗚……”
“好乖，別哭了。”
我摸摸女孩的頭。
“坐下來吧。”
我一坐下，孩子們便擠上來圍著我坐下。每個人都用濡濕的眼睛看著我。他們一定很害怕，很不安，甚至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吧。
當夜晚來臨 就入睡吧
漫長的夜晚 可怕的夜晚
總有一天 會迎向天明
我一開始唱，哭聲就減弱了。孩子們疑惑地凝視著我。
將可怕的惡夢 遺忘吧
漫長的夜晚 寒冷的夜晚
總有一天 會迎向天明
黑暗的洞窟中，隻有歌聲回蕩。不久，我的歌聲中加入了稚嫩的合音。黛西先開始唱，其他孩子們也跟著唱了起來。
在早晨來臨前 先入睡吧
漫長的夜晚 痛苦的夜晚
總有一天 會迎向天明
我一邊唱，一邊一一擁抱孩子，用力摸摸他們的頭。
不知不覺，大家都跟著我一起唱。到最後，如同祈願祭上的全體大合唱般，優美的合聲將我們包圍。
在沒有一絲陽光照射的地底深處，我們像在郊遊似地，開朗地唱起歌。
〇
地麵愈來愈接近。
“剩餘高度二十公尺……不，隻剩下十五公尺了。”
碧斯嘉麗雅望著攜帶型計算機的屏幕，如此低喃。
“啊！這條路，之前我有經過！”
看到熟悉的場所，我一陣情緒激動。沒錯，上次前往地麵時，回程途中我就是在這裏傷了腳。
——很近、很近了……！
我快步向前，很快變成小跑步，大家也像跟我賽跑一樣，紛紛奔跑起來。繼續往前進，我愈來愈確信。微弱的光透進原本伸手不見五指的隧道，吹過冰穴的風，毫無疑問是從外麵吹進來。
——還差一點……
以光亮處為目標繼續前進，不久便來到一處寬敞的空洞。結凍的物料與瓦礫堆成一座小山，後麵看得見一座大型階梯，階梯通往上方。抬頭仰望，那裏有一個類似下水道口的出口。
我一腳跨上第二格階梯，朝出口伸出手。
“果然結冰了啊。”
從口袋裏取出“黑點”，喀嚓按下開關。筆尖發出光芒，我拿著它沿著下水道口的輪廓按壓。隨著滋滋聲響起，結冰的部分融化。燒融一整圈後，“鏗”地一聲，水溝蓋掉了下來。“好痛！”我抱頭大喊。
此時——
“哇啊……！”
跳出地麵的我不由得發出歡呼。
大地依然凍結，吹來的風冷得如同飄雪，氣候絕對稱不上良好。即使如此，雲層之間透出的光，確實是孕育這世界萬物生命的陽光。
太好了，成功了……
我興奮地握拳高舉。肯定沒錯，冰河期已經結束了。
三百六十度轉了一圈，仿佛要將眼前的景色烙印眼底，我看了一次又一次。雖然四周仍是綿延無盡的單調冰雪大地，朝西邊的地平線望去，還是看得見一柱擎天的建築——大型發電廠。那裏應該位於地底白雪公主的正上方，這表示沿著隧道上來的我們，在不知不覺中遠離了那一區。
“啊啊……”
一道熱流沿著臉頰滑落。睽違百年的世界是這麽大，這麽遼闊，這麽高遠，這麽明亮，這麽刺眼——內心翻湧的歡喜令我顫抖。其他人也不顧陽光眩目，不斷環顧四周，彼此拍肩分享喜悅。每個人心中都充滿了感動。
“來，大家走吧！”
我發號施令，所有人一起向前飛奔。踩在冰雪大地之上，筆直朝目的地奔去。撥開積雪，爬上小丘，奔跑再奔跑，即使差點跌倒還是繼續跑。激烈起伏的地形與一百年前無異，我們跌跌撞撞向前進。
就在我們急急向前，已經距離發電廠幾百公尺時。
碧斯嘉麗雅忽然大叫。
“屏幕上顯示警告……！巨大熱源接近中……！”
——咦？
大家同時停下腳步，望向她——
就在這個瞬間。
巨大的藍光橫過我們頭頂。
〇
驚人的光。
“光彈”越過我們，打在後方的冰丘上。冰塊嚴重爆裂，朝四麵八方迸散。然而，光芒並未見衰，貫穿小丘後繼續粗暴地砍削大地，地麵噴發的白色水蒸汽如一片簾幕，綿延至地平線的盡頭。
這太過驚人的一幕，令所有人陷入錯愕之中，一時之間無法言語。視覺調節機能跟不上景色的變化，我們不斷眨眼。光芒太強烈了，使人產生太陽跳進眼睛裏的錯覺。
“剛、剛才那是什麽……？”
我望向碧斯嘉麗雅。
“總之大家先離開這裏！——第二波又來了！”
下個瞬間。
才剛看到發電廠方向閃起星星般的光芒，下一秒光又爆發了。橫越天空，宛如閃電的藍光——那應該是某種雷射光吧——這次落在我們眼前的地麵，再度激烈地削掉一大塊雪地之後，光芒消失在地平線的另一端。銀白色的大地留下一道黑色的直線，仿佛在我們之間畫出一道分界線。
“全體分散……！找地方藏匿！”
即使不用說明，每個人都感覺得到切身的危險，迅速展開行動。不等我下令，所有人四散狂奔，分別找尋山丘陰影或地麵上的窪洞藏身。
“剛才那到底是什麽……？”
我也躲在山丘後方，看著身邊的碧斯嘉麗雅。孩子們驚恐地抓著我。，
“是用來對付裝甲兵的壓縮型水晶雷射。”
碧斯嘉麗雅很快地回答，舉起手。
“凶手是那家夥吧。”
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裏是發電廠。
——那是什麽……？
那是一具機器人。四肢如大樹般粗壯，黑得發亮的身體，醞釀出一股幾乎與黑暗合而為一的詭異氛圍。明明站在大太陽下的發電廠前，巨大的黑影簡直就像出現在銀白世界裏的漆黑魔人。
“那是……！”
深埋心中的可怕記憶蘇醒。“終焉之時”驚慌逃逸的人們，如雨紛紛落下的雷射攻擊，高高噴起的無數紅色血柱——
“f-310。”
碧斯嘉麗雅低喃。
“世界上最凶惡的軍事機器人。”
〇
“為什麽會攻擊我們？”
“我也不知道啊！不過，他應該以為自己在執行保安任務！”
“保安？”
“我們被認定為外敵了！就像當時那些被燒得焦黑的主人一樣！”
“外敵……”
我想起過去看過的“那段影像”。麵對困惑奔逃的人類，依然展開無情殺戮的軍事機器人，以及那一片充滿焦黑屍骸的荒原。那時，機器人攻擊殺戮的對象是奔向白雪公主的人們。經過百餘年的現在，“他”仍堅守著當時的命令嗎？
‘艾瑪莉莉絲小姐……’
蓋茲的聲音傳進無線通信裝置，我看見他站在不遠處的窪地陰影裏。
‘這樣下去會被打倒是也……！’
“等一下，我馬上做出指示……！”
環顧四周，掌握現在的狀況。我所在的山丘底下除了碧斯嘉麗雅，還有十五個孩子。稍遠的窪地裏是蓋茲和六個孩子。更遠一點的山丘底下，則有艾斯邦和九個孩子。
——怎麽辦……！
軍事機器人依然聳立在發電廠前方。一旦靠近，絕對會遭到剛才那種雷射光攻擊。可是，離開這座小丘之後就沒有任何掩蔽物了，想躲開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可是，沒有時間了……
搖籃的電池隻剩下不到一個小時的殘量。繼續躲在這裏，隻會落得凍死的下場。
我不斷思考，想找出作戰對策。身邊的碧斯嘉麗雅也伸出觸手，激烈地敲打鍵盤。屏幕上的立體機器人旋轉著，畫麵上充斥著關於機器人特征的文字列。
“他有什麽弱點嗎……？”
“我正在找！”
忽然，我的手臂被人緊緊抓住。低頭一看，黛西正不安地看著我。在她身後，孩子們哭著緊靠彼此。他們背上的搖籃表麵，融冰化成水滴，正如汗水一般滴落。
—一定得想想辦法……
正當我一籌莫展時。
“第三波攻擊！”
碧斯嘉麗雅大叫，倉促之間，我們朝地麵趴下。
世界再次閃過一道光芒。仿佛催促著什麽，光彈命中我們附近的小丘，泥沙如大雨降落。瞬間，受到威嚇的孩子們發出哀號。
“f-310正在接近我們……！”
危機已迫在眉睫。
“還有六十公尺、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
——接近……？
抬頭一看，機器人以緩慢的動作朝這邊接近，身體發出嘰噫嘰噫的聲音。即使在冰河期中度過百年歲月，他的雙眼依然不失犀利鋒芒。
——會被殺掉……
不需要理由。我第一次感受到，毫不掩飾的殺機是如此令人恐懼。
——怎、怎麽辦……？
一方是裝甲厚重的大型軍事機器人，一方隻是民間作業用機器人。除去孩子們，具戰鬥力的僅四名。敵人擁有長距離射程的雷射武器，我方沒有任何可隔空攻擊的工具。
——可是，無處可逃……
光是背著沉重的搖籃這一點，就使我們無法逃離。更何況，即使逃過了攻擊，當電池耗盡，我們也很快地將無法動彈。
“剩下三十公尺……！”
機器人迫在眼前。孩子們抓著我，全身發抖。
——無論如何都得想辦法引開敵人的注意力……！
“大家聽我說，我去引開他！趁這段時間，你們帶孩子們逃走！”
我用無線通知其他人，立刻遭到艾斯邦反駁。
‘說什麽傻話！你一衝出去就會被燒成黑炭了！’
“可是沒有其他辦法……！”
‘鎮定！從剛才的攻擊之中，我已經有了發現！’
他用沉穩的聲音這麽說。
‘那家夥無法正確掌握我們的位置！要是做得到，早在首波攻擊時我們就燒焦了！我猜那家夥的聽覺和熱源感測能力幾乎都故障，很可能隻靠視覺裝置捕捉敵人位置！’
“換句話說，這代表什麽啊！”
‘說明太麻煩了！我現在就讓你看證據！’
說著，艾斯邦從藏身之處的冰壁邊丟出冰塊碎片。於是，當碎片滾落地麵的瞬間，強光籠罩視野。剛才冰塊落地之處的地麵，已被雷射光削起一大塊。
‘看到了吧？’
一目了然。
‘那家夥會攻擊所有能動的東西。’
〇
作戰計劃很簡單。
由我當誘餌，在機器人麵前全力奔跑。一旦將他引誘到山丘陰影處，蓋茲和艾斯邦便從左右兩端發動攻擊。碧斯嘉麗雅負責從屏幕上確認情況，指示作戰時機。
我們並沒有勝算。然而，當威脅逼近眼前，時間也所剩無幾，再也沒有多餘時間與心力籌劃縝密的計劃，不管這是多麽以卵擊石的計劃，卻是現在我們能賭上的全部。唯有孩子們和搖籃，無論如何都要守護到底。
‘目標還剩十公尺……！’
碧斯嘉麗雅的聲音傳入無線通信裝置。機器人就在眼前了。我藏身陰影處，等待衝出去的時機。暫時放下身上的搖籃，現在隻靠緊急電池維持行動。所以，必須在十分鍾內分出勝負。
咻！艾斯邦丟出一顆小石頭。機器人被石頭引開注意力，瞬間停止動作。
——就是現在……
我抓緊這一瞬間衝出去。隻衝刺幾秒，便立刻撲進地麵窪洞。藍色閃電幾乎是同時掃過我的頭頂，巨大的殘響差點使聽覺裝置因此故障，令我頭暈惡心了好一陣子。
——成果如何……？
回頭一看，察覺我存在的機器人，用比剛才更快的速度朝這邊接近。看來，引開他注意力的計劃是成功了。
——好，過來吧！
我躲在陰影之中，等待下一個時機。
——我在這裏啊！
聽見機器人的腳步聲靠近。白煙從被他自己削掉一塊的地麵噴發，蒸汽形成一塊覆蓋周圍地表的地毯。那足以改變地形的攻擊威力，令我不由得全身顫栗。
‘——還差三步。’
碧斯嘉麗雅的聲音傳入無線裝置，隨後，便是一陣笨重的腳步聲。
‘還有兩步。’
腳步聲再次響起。
‘還有一步。’
我揮動手中握著的“那個”。
‘零！’
機器人的巨靈腳掌踩下的瞬間，我將手中的棒狀物體——被稱為“黑點”的發熱光筆——朝他鼻尖丟去。發出亮光團團轉動的光筆引開了機器人的注意力。然而，要對準離自己這麽近的東西發動雷射，花了他一點時間。當機器人伸出看似沉重的手臂，朝落在地麵的光筆壓下，又因自己手臂的重量帶動身體前傾而失去平衡的瞬間——
兩道黑影跳到機器人背後。
紅色閃光迸散，在機器人背上炸開。轟隆巨響中，火花四散
的瞬間，我看見蓋茲的身影。趁機器人因此腳步踉嗆時，這次輪到藍色光芒迸散，艾斯邦的亡靈刀命中機器人的臉。輪番交替上來的蓋茲，試著以“鐵臂”補上一擊。他們兩人聯手交錯攻擊，第一擊、第二擊、第三擊、第四擊、第五擊……五次的連續攻擊在機器人身上炸裂。像是對著一個巨大的黑色沙包前後夾擊，在紅藍雙色的閃爍光芒中，這一幕宛如老電影的格放畫麵。不久，我看見機器人朝前方撲倒。
——打倒他了……！
所有人都這麽想。實際上，碧斯嘉麗雅的歡呼甚至已在無線裝置中響起，我也從藏身的窪洞中跳出來。
沒想到——
——啊、啊啊……
就在此時，機器人兩眼發光。
接著，巨大的身軀開始緩緩起身。遭受了那樣的連續攻擊，機器人的身體看來竟沒有任何損傷。
——怎麽會這麽頑強……？
世界再度被閃光籠罩。蓋茲和艾斯邦的夾擊在機器人身上再度炸裂，發出轟隆巨響。然而機器人——啊啊，怎麽會這樣——依然毫發無傷地站在那裏。
這次輪到對方攻擊了。機器人用粗壯的手臂朝蓋茲一推，宛如秋風掃落葉般將他推得飛了出去。艾斯邦雖趁隙揮下亡靈刀，那向來自豪無堅不摧的藍刀竟如水沫般被彈開，沒能在機器人的裝甲上留下一絲傷痕。不隻如此，受到仿佛大型重機衝撞般的一擊，艾斯邦先是飛上天空，再因重力而重重落地。
好像這一切都沒發生過似的，機器人邁步向前。
——啊、啊……
難以置信。我們明明準確地執行了作戰計劃，他們兩人的攻擊也無一不命中。沒想到，不但攻擊沒有任何成果，現在蓋茲深深陷入山丘泥土中，艾斯邦也倒在一旁動彈不得。
‘騙人……’
碧斯嘉麗雅慘痛的叫聲傳入無線裝置。失去可靠的兩人，我們呆站在原地。機器人愈來愈近，我卻動不了。碧斯嘉麗雅也動不了。一步、兩步、三步。啊啊，死定了，完蛋了，要被殺了。好不容易來到這裏了啊——
就在我閉上眼睛時。
耳邊聽見“咚”的一聲，一顆小石頭滾到我附近。
——咦？
察覺小石頭的黑色惡魔，一度停下腳步，緩緩轉身改變方向。他麵對的——是孩子們躲藏的山丘陰影處。
——糟糕了……！
在黑色惡魔的睥睨下，孩子們不停顫抖。隻見他們藏好背上的搖籃，睜大雙眼，神情就像目睹闖進托兒所的殺人魔，恐懼令他們全身僵硬。
機器人高舉手臂，粗壯的手腕部分露出槍口，正在充填能量。準星瞄準了孩子們。
——啊、啊！
‘姐姐！’‘艾瑪莉莉絲！’‘你回來啦～’‘抱抱！’‘人家要摸摸～’‘姐姐，唱歌給我聽！’‘肚子痛痛……’‘睡不著。’‘最喜歡你了——’‘歡迎回來！’‘今天啊、今天啊……’‘人家今天很努力喔！’
——大家……！姐姐……現在，就來了……！
孩子們的聲音在精神回路中打轉，我飛一般地從藏身處跳出來。
“呀啊啊啊啊！”
朝機器人直線衝刺，不假思索地用身體衝撞他的肩膀。然而，我的身體被厚重的裝甲彈開，踉蹌跌落地麵。
“來這邊啊……！”
我大叫。為了從孩子們身上引開機器人的注意。
“你的對手是我……！過來啊……！”
於是，機器人再度朝我轉身。手臂上的能源已充填完畢，槍口對準我的臉——發出高熱白煙的槍口已近在眼前——
“大家快逃……！”
喊叫的瞬間，眼前藍光一閃。心想“我就要死了”時，背後一陣巨響。雷射光射偏了。
“嗚啊啊啊啊啊！”
耳邊聽見怒吼，仔細一看，紅發的她正抱住機器人的腳。
“下一波攻擊又來了！這家夥的武器隻有右臂！看清楚敵人的動作！無論如何先爭取時間！”
碧斯嘉麗雅緊緊抱住機器人的腳，對我迅速做出指示。我聽見她的肩膀和頭發發出嘰哩嘰哩的燒灼聲。
——對了，得先爭取時間……
我起身重新站穩。看見孩子們正抱著搖籃朝發電廠的方向狂奔。就算隻有一分鍾也好，現在我該做的是絆住敵人的腳步。
“看清楚他的動作！因為動作遲緩，可以做得出預測！”
即使被機器人左右甩動，碧斯嘉麗雅仍死命發出指示。我按照她的指示盯緊機器人的每個動作。機器人正試圖將準星對準腳下的碧斯嘉麗雅。
——別想得逞……！
倉皇間，我撲上機器人的右臂，緊緊攀住。然而機器人毫不在意，發射了一擊。
——啊……
體內掀起高溫，我的左腳——
瞬間化為塵埃。
就在這一瞬間。
“這個混賬！”
碧斯嘉麗雅爬到機器人臉上，被遮住視野的機器人露出一絲混亂，左手攫住她的身體。
與我發出的驚呼同時，機器人的五指陷入碧斯嘉麗雅腰部附近，一口氣貫穿她的軀體，扯斷裏麵的回路——
碧斯嘉麗雅的身體，斷裂了。
分成上下兩截的她並未失去鬥誌。伸長觸手，死命抓住機器人的頭部，不知操作了什麽。很快地，隻見機器人的動作漸漸變得不規則，視野似乎受到遮蔽，揮動的手臂無法對準目標。碧斯嘉麗雅大概是搗亂了他用來感測外部動向的知覺傳感器吧，隻有天生的技術人員才想得出這種戰術。
我也用自己的方法持續戰鬥。抓緊機器人的右手，使盡渾身力氣不讓他將我揮落。
像駕駛冰上三輪車那樣保持平衡，為了爭取時間絕對不鬆手。
隻不過，我們的抵抗持續不了太久。
機器人粗暴地揮舞雙臂，雷射胡亂掃射，每次都如焚燒一般地在視野裏引起明滅閃光。碧斯嘉麗雅的身體被撕扯得更加破碎，飛出體外的回路像腸子一樣掛在那裏。過了不久，碧斯嘉麗雅先被擊飛，像一條破抹布般在地上彈跳滾動。
下一個便輪到我了。機器人舉起被我抓住的右手，用力朝地麵撞擊。被他的手臂和地麵夾在中間，我聽見受擠壓的胸部發出可怕的聲音凹陷。口中吐出大量機油，眼前一片漆黑，體內有好些零件飛了出來，我的身體終究也跌落地麵。
“啊、唔……啊、嗚……”
發聲裝置無法順利發揮作用，機油和呻吟聲一起從口中吐出。全身發燙，腦中響起警示音，胸口冒出火花，身體不斷彈跳抽搐。
黑色魔人步步逼近，朝相反方向扭轉我的左手關節，插進地麵。我試圖起身，伸出一半以上手指已被扭斷的右手，回路幾乎要從胸口掉落的身體卻一點也不聽使喚。
機器人逼近我，我心想，一切都要結束了。孩子們能逃得了嗎。搖籃能平安無事嗎。希望可以。但願大家都能得救——
為自己的死做好心理準備，就在此時。
熾烈的紅。
一開始是蓋茲。機器人察覺他的氣息而轉身時，他的“鐵臂”瞬間發出紅色閃光。將輸出功率開到最大的這一擊，在機器人的右臂上炸裂，粗壯的右臂向上迸開。
“騎士之道乃是——”蓋茲施展最後一擊。“發揮鋤強扶弱的精神是也。”
鐵臂發出紅光，與機器人的右臂相互撞擊。
衝擊的力道使空氣都為之碎裂，爆炸產生的波動包圍整個世界，瞬間之後，當光芒消失時，蓋茲的右手——不，是右半身——已被轟得粉碎。隻剩頭部和上半身的蓋茲倒在碧斯嘉麗雅
身邊，一動也不動。
即使如此，機器人仍屹立不搖。不過，他的右臂冒出微微白煙，槍口部分因熱而融化成一片。接著，這次是——
藍色閃光。
“在這個世界上，我最討厭的就是——”
交替上場的金發男，站在蓋茲剛才的位置上。機器人揮動右臂時，他也將自己的右手插進機器人的槍口中——就像將獎狀收進卷筒一般。
“對女人出手的家夥啦！”
下一刻，他將輸出功率開到最大，帶著亡靈刀的右臂藍光迸射，機器人的右手立刻如同被火燒傷時隆起的水泡般腫脹，藍光接二連三地閃過機器人的脖子、肩膀以及手腳關節處。
最後的瞬間，機器人呐喊了什麽。尖銳的聲音在冰雪世界中回蕩，鋼鐵巨軀仰天倒臥。聽在我耳中，那即是他最後的哀鳴。
接著，機器人就此爆裂。
〇
仿佛下起一場雨。
粉碎的瓦礫紛紛降落，飛舞的粉塵掩蓋了視野。我依然仰躺在地上，意識模糊，恍惚地望著掉下來的瓦礫碎片。軍事機器人的碎片掉在我身上，發出鏗、鏗的悲哀聲響。
瓦礫之雨停了之後，我看見艾斯邦站在眼前。他低頭看我，隻問了一句話：“你沒事吧……？”
——啊……
我微微掀動嘴唇，卻發不出聲音。可是，他卻輕輕點頭回答：“這樣啊。”接著，雙膝一軟，身體崩落，趴在我的身上。
——艾斯邦……
我移動關節如朽木般扭曲的左手，輕輕觸摸他。
“噯……艾……斯……邦……”
我一叫他，艾斯邦的身體微微挪動。仔細看，他身上插滿無數碎片，這時我才知道，是他挺身為我擋住爆炸產生的衝擊氣流。
我們兩人就這樣重疊了好一會兒。
他終於開口：
“艾瑪……莉莉……絲……”
“什麽……事？”
我的身體無可動彈，隻能挪動視線往下看他。他也正看著我。
然後笑了。
“你沒事吧……？”
“嗯……”
我在模糊的意識中，再次回答了和剛才一樣的問題。
“沒事啊……”
“這樣啊……”
他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這麽說。
“那就、好……”
對話就此中斷。
我們的身體依然重疊，感受彼此的體溫。
不知道過了多久。
承受著他的重量，我恍惚地望著天空。
【mind circuit=viscaria】
模糊的意識中，本姑娘知道自己的最後一刻即將來臨。
失去了下半身，被撕裂的腹部火花四濺。然而，心情卻不可思議地感到寧靜。或許因為身體機能全部死滅，導致精神回路也有一半當機了吧。
回過神時，發現蓋茲倒在我身邊。他的右半身已被轟掉了，剩下的左半身也辨識不出原樣。
“蓋茲……”
我發出蚊子般微弱的叫聲呼喚他的名字。
“何事……是也……？”
他雖然回答了，那聲音卻隻是加了顫音效果的機械聲。
“你還……活著嗎……？”
自己都覺得這真是個蠢問題。然而，這是我最想知道的事。
“在下……活著……是也……”
“這樣啊……那、那真是太好了……”
我們彼此都無法動彈，現在所能做的，隻是與對方交談。
“蓋茲……”
“何事……是也……？”
“其他、人呢……？”
“在下也……不知……道……是也……”
“這樣呀……”
我想轉動視線，視野卻如被固定一般，無法移動。就算想轉動脖子也辦不到，無線通信裝置亦失去機能。
所以，我隻能繼續和蓋茲說話。
“你還……活著……嗎……？”
“還活著……是也……”
我反複一樣的問題，現在隻想聽見他的聲音。
“蓋茲……”
“何事……是也……”
“你還活著……嗎……”
“唔……活……著……是也……”
每隔幾秒，我就會問一樣的問題。因為害怕要是不這麽做，自己就會被扯進黑暗底層。機器人竟然也會怕死，活了幾百年的我，到現在才發現這個事實。
“你還……活著嗎……？”“活著……是也。”“還活著……嗎……”“還活著……是也……”——這千篇一律的對話，宛如某種反複進行的儀式。蓋茲的左手握著我的右手，傳來的溫暖莫名令人愛憐，我覺得好高興。
“蓋茲……”
“…………”
沒有回應。
“蓋茲……？”
我呼喚他的名字，戰戰兢兢地睜開眼。被機油染黑的銀色軀體，布滿凹凸不平的損傷，再也不會動了。
“蓋茲……”
我閉上眼，用顫抖的聲音問了最後的問題。
“你走了嗎……？”
【mind circuit=amaryllis】
“艾瑪莉莉絲……？”
救援在不久之後趕到。睜開眼，泫然欲泣的黛西正低頭看著我。我對她微微一笑，栗色頭發的少女就如決堤般哭泣，眼淚滴在我的臉上。我心想，一切都結束了。
孩子們背起我，將我救出去。
睜開眼，天空亮得莫名刺眼。沐浴在太陽的光熱下，身體幾乎感到灼痛，視野感應了光，變得一片白茫茫。世界原來是這麽明亮的啊，一陣激動湧上胸口。眼淚無數次沾濕臉頰。
抵達發電廠時，那裏已經恢複供電了。孩子們很努力，忠實遵守了操作手冊的指示，也將所有搖籃接上發電廠的電線。
接受修理之後的我，總算恢複到勉強可開口說話的程度。所有找得到、用得上的合金全被塞進我胸口，隻有粉碎的左腳無論如何都無法複原。
擋下衝擊氣流的艾斯邦，因為全身插滿碎片而陷入機能停止的狀態，隻有精神回路勉強還在運作。一恢複意識，他便用空洞的眼神望著我說：“你沒事吧……？”這是他第三次問我這個問題了。我流著淚抱住他回答：“我沒事。”
碧斯嘉麗雅受到的損傷十分嚴重，隻得暫時放棄修複她的精神回路。我們判斷如果無法在設備更完善的地方修理，反而會造成危險。為了將來能夠修好她，在那天到來之前，把她的精神回路好好收進盒子裏。
蓋茲死了。他的精神回路完全粉碎，任何人隻要看一眼就知道完全不可能修複。我們隻找到一小塊銀色的麵具碎片，也一起收進存放碧斯嘉麗雅精神回路的盒子裏。
將近二十個小時。漫長的作戰總算告終。
——村長……
站在排成一列的搖籃前，我正式做出報告。
——終於把主人們送達地麵了。
搖籃中也有嬰兒，那是黛西和嘎嗶一起救下來的小生命。
——嘎嗶，我們成功了……
獲救的搖籃總共是三十四個。當初出發時超過三百個的搖籃，死滅了將近九成。若說結果是成功的，過程中犧牲未免太大。
〇
“睡得真好……”
搖籃裏的嬰兒安靜熟睡。發電廠的中央管製室確保了空調，在這裏，不用擔心搖籃被凍僵。
“電池呢？”
“收集了不少……勉強夠用吧。”
艾斯邦
這麽說著，從袋子裏拿出追加的電池。幾十個搖籃並排放在室內。聚集了這麽多卵形物體，使得這裏看來像個鳥巢。
“艾瑪莉莉絲，你為什麽不睡呢？”
黛西狐疑地問我。“對啊。”我摸摸少女的頭發。
“我們等一下才睡，因為要先確定搖籃的機能恢複正常。”
“這樣啊……”
黛西似乎接受了這個答案，朝搖籃裏窺看。睡在那裏的，是她救下來的嬰兒。
嬰兒的名牌上刻著“戈貝拉·懷特”。黛西眯起眼，感慨地低喃：“她是女孩子呢……”
“噯，艾瑪莉莉絲。”
“什麽事？”
“為什麽連機器人都要躺進搖籃？”
現在，黛西正躺在嬰兒身邊的另一個搖籃裏。發電廠中隨時都有備用搖籃，這就是其中之一。不隻黛西，所有孩子都睡在搖籃裏。
“因為搖籃具有保溫性，阻絕外部冷氣的性能很高。所以，能有效避免機器人遭到凍傷喔。”
“是喔……”
“大家就拜托你了。”
我的視線落在黛西懷中的公文包上。公文包裏，裝滿村民的精神回路。
“艾瑪莉莉絲怎麽辦？”
“我不要緊，可以用剩下的電池取暖。”
“這樣啊。”
“所以，你們現在要好好睡一覺。”
“嗯……”
黛西安靜閉上眼睛。一進入睡眠模式，立刻聽見少女傳來的安詳鼾聲。
“晚安，黛西。”
我慢慢蓋上搖籃的蓋子。
搖籃和睦地並排擺放在室內。一排是人類小孩，一排是機器人小孩。這仿佛象征著什麽的一幕，使我揚起嘴角微笑。每個人都露出安詳的睡臉，令我想起往日在托兒所中工作時的午睡房。
“等到醒來之後，黛西會不會生氣啊。”
“說不定會喔。”
艾斯邦低頭看著搖籃：“她一定沒想到這一睡就是永別。”
冰河期確實正要告終，地麵的溫度也將會上升得比現在還高吧。不過，還不知道除了這裏之外，其他地方有多少人類存活，我們無法預測何時救援才會來到，能不能在發電廠的電力用罄前被發現，就要看運氣了。
所以，我和艾斯邦決定切斷所有不必要的電力。廠內的電燈就不用說了，空調也完全關閉，還有我們自己——也放棄維持機能。要維持損壞的機體，原本就需要耗費比平常多的電力，漏電的危險性也很高。更重要的是，就算隻能提高一絲機率，我們也想將機會留給孩子們與主人。身為村長的我，這麽做責無旁貸。
“真的是睡得好熟呢……”
艾斯邦佩服地看著搖籃裏的孩子，他們正安靜地睡著。小嬰兒握住自己小小的指頭，像握著十分寶貴的事物。
“喂。”
“嗯？”
“我們也睡吧？”
艾斯邦握住我的手。以前的我，一定會嫌棄地拍掉他，現在卻不同。
我回握他的手，做出回應。
“嗯。”
【mind circuit=eisbahn】
“……噯。”
“什麽事。”
“風雪……好像變大了。”
“……是啊。”
我簡短回應，溫柔撫摸女孩的頭發。
外麵傳來呻吟般的風雪聲。幸好，不用擔心風雪吹進發電廠裏來。
枕邊的搖籃們發出微弱的光，在此靜待醒來的那一天。
懷中的女孩微微顫抖，體溫已低到接近極限。
“……會冷嗎？”
我收緊抱住她的雙臂。
“不，沒問題……”
隻要關閉所有感覺裝置，就不會覺得冷了。可是我卻沒這麽做，或許是想再感受一下女孩的體溫吧。
“我問你，艾斯邦。”
“嗯？”
“你到底是什麽人啊？”
唐突的疑問。
“……啊？什麽意思？”
我心虛地反問，女孩凝視著我。
“就隻有你連一次都沒提起自己過去的事啊……所以……”
“……你想知道？”
“嗯。”
至今我從未對任何人說過。不過，如果是現在——如果對象是這個女孩，或許可以說吧。
“——其實我啊。”
有多久沒提起過去的事了呢。
“以前是個管家機器人。”
“……管家？”
“對啊。”
“管家……就是住在大洋房裏服侍有錢人的那個？”
“對啊。”
我明明很認真，女孩卻“噗哧”笑出聲音。
“好、好不搭喔……一點也不適合嘛。”
“你這家夥！”
“本來就是……”
我用力壓著她的頭鑽了鑽，女孩閃躲著叫“好痛好痛”。
“所以我才不想說的啊。”
“抱歉、抱歉……那可以聊聊你的管家時代嗎？”
女孩揚起嘴角，我斷然拒絕：“我不想提。”可是，被她三番兩次拜托，最後我還是屈服了。我終究是無法拒絕這個女孩拜托的任何事。
“……當初，我在那棟洋房裏服務了很久。那裏有位‘大小姐’，我專門負責照顧她的日常起居。”
“是喔。”
“後來——”
我以管家機器人的身分照顧著那位“大小姐”。大小姐體弱多病，被她的父親嚴禁離開洋房。
可是有一次我偷偷帶了大小姐外出。因為大小姐說，她無論如何都想看看外麵的世界。隻不過是半天的時間，這秘密的外出，讓大小姐非常開心。
沒想到這件事被洋房主人得知，我也因為違反命令而被解雇。
“我麵臨的是報廢的命運。不過，大小姐要我跟他一起逃走。她說，讓我們一起到遙遠的地方生活吧……但是我做不到。我向大小姐告別，自己逃離了洋房。過了不久，大小姐死了。”
女孩默默聽我說。不知何時，我從平日輕浮的語氣，轉為過去擔任管家時那種謙恭有禮的說話方式。
“大小姐早就知情了。知道自己死期將近。所以她才會那樣對我說，才會希望我帶她離開那裏。可是，我沒能為她做到。我還以為自己是為了大小姐好，結果卻無法為她實現臨終前最後的願望……”
我的手在發抖，為了不讓我繼續發抖，女孩握住我的手。
接著，她忽然問了一個問題：
“我是不是……很像那個大小姐？”
——唔！
“這……”
我很驚訝。原本想把這當成最後的秘密，刻意不說。
——事到如今又何必呢……
“是啊。”
我放棄隱瞞，向她坦承。
“美麗的水藍色頭發，溫柔的個性，高傲的自尊，又有堅定不移的信念。”
“被這麽稱讚我也會害羞的。”
“笨蛋，又不是說你。”
我又恢複了原本的語氣。
風雪愈來愈大，耳邊傳來口哨般的咻咻風聲。氣溫更低了，我們的身體都開始結凍，變得像冰塊一樣硬。即使如此，我和她依然彼此擁抱著對方，心想幹脆就這樣凍結，合而為一吧。
“……噯。”
“什麽事？”
“你可不可以唱那個。”
“哪個？”
“你喜歡唱的那首歌。”
女孩眨了眨眼，“啊，那個啊。”又立刻恍然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