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喵生贏家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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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圖:同上


    1 縈回的夢中


    我過世的母親真是個大美女。


    母親的身材高挑,但絕對不會太高,小巧的臉,當她獨自站著的時候,總讓人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修長的手指將她的手襯托得非常纖細,肌膚像雪一樣潔白,一頭富有光澤的長發,一旦鬆開,就會像瀑布一樣灑落在地上。


    母親有一雙細長的眼睛,眼眸黝黑而深邃,看著這對眼眸,會讓人覺得喘不過氣來,仿佛像是在陌生而遙遠國度裏,那沒有星星的夜空,又好像會被吸進去,將永遠出不來一樣;盡管如此,母親的雙眸仍然讓人忍不住想要一看再看。


    母親喜歡黑色的衣服,因為,黑色最能夠襯托她雪白的肌膚和烏黑的頭發。無論是毫無裝飾的黑色天鵝絨長裙,或是素雅的黑色喪服,隻要穿在母親的身上,看起來都比女王的禮服華麗。我最喜歡遠遠地欣賞母親。


    母親是在春天離開人世的。庭院低垂的櫻花綻滿枝頭。母親身穿黑羽1產、繡著櫻花的長袖和服,令人眼睛為之一亮。據說結了婚的人就不能穿長袖和服,但因為媽媽沒有結婚,所以也無妨。


    我不斷地,不斷地做著母親過世當天的夢。我眼看著母親死去,還夢見我根本不可能看到的情景。所以,那一定是我幻想出來的情景。


    那個夢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夢境中,根本分不清什麽是真實,什麽是幻想。


    讓人覺得好像一切都是真的。夢醒之後一一回想,我才開始思考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但是,這其實已經不是原本的夢境了。在回想時,夢境或許已經變調了,就像陽光穿透陳舊而扭曲的玻璃窗時一樣。夢境中,我分不清究竟什麽是真、什麽是假;醒來後,更無法分辨腦海中的記憶是否與夢境相同。雖然我不斷地做著相同的夢,但或許不斷做夢這件事本身也不是真的。


    讓我試試看到底可以回憶起多少夢境。反正,我一點都不討厭做夢。對我而言,能夠在夢裏見到死去的母親,還真感到有點高興呢。


    ……那個夢……


    分不清是在白天還是黑夜。


    四周籠罩在一片灰暗的蒙朧中。


    母親翩翩起舞,長袖和服的袖擺搖曳生姿。


    原以為空中飄著雪花,定睛一看,才發現不是雪花,而是櫻花片片。


    既然飄著櫻花,就代表是在戶外。雖然沒有看到樹,但母親必定是在花瓣紛飛的櫻花樹下起舞。或者,花瓣是從母親和服的袖子裏飄散出來的。


    我在哪裏呢?想必是在距離母親稍遠的地方。但我覺得,在夢裏,常常搞不清自己到底在哪裏。


    我可能叫著——媽媽。但聲音一直無法傳到母親那裏。或者,母親有聽到,隻是故意裝做聽不到。


    我很生氣。母親去了遙不可及的地方,一直不回來,我既懊惱,又傷心。我坐立難安,甚至覺得,母親既然去了那麽遙遠的地方,就不必再回來了。


    我突然發現自己手心有一種硬硬的、冰冷的感覺。我的雙手好像拿著什麽,原來是小孩子的手根本拿不下的手槍,上麵還掛著奇怪的裝飾品,但毫無疑問是一把槍。我用雙手拿著槍,對準遠處的母親。但母親依然沒有注意到我。我用雙手的食指扣下了扳機。


    之後,夢境變得更加莫名其妙了。雖然我聽到了槍聲,但槍聲很遙遠。我可以清楚看到母親的身影。黑色的袖擺像鳥的翅膀一樣張開,母親慢慢地倒了下來。


    母親在慢慢倒下的同時,臉上噴出鮮紅的血。


    像珊瑚般,像寒緋櫻的花瓣散落般,鮮紅、鮮紅的血。


    母親的身旁燃起了火。


    血朝著火飛濺而去。


    火焰燃燒得比母親還高,母親似乎快被火焰吞噬了。我驚恐萬分,情不自禁地驚叫起來。這時不知道從哪裏傳來男人說話的聲音。


    ——她是魔女嘛。


    ——自古以來,魔女注定都要火刑伺候。


    ——你看。像火柱一樣…


    他們一邊說著,一邊竊竊地笑著。真是令人厭惡的聲音。我不想聽到他們的談話,就更大聲地叫了起來。叫著,叫著,就醒了過來。


    我這才發現,即使我叫破嗓子,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母親早已去了另一個世界。


    我已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夢境往往和現實有很大的差距。但母親的死卻是真的。母親被槍殺了。那間房間的壁爐燒得很旺,母親差一點就真的被火刑伺候了。


    我從來沒有和任何人提及我的夢境,因為我覺得這樣的夢太荒唐了——這顯然是言不由衷的話。相反的,我懷疑這根本不是夢,所以,才會覺得恐懼,難以向任何人啟齒。


    我告訴別人,當母親被槍殺時,我在二樓的房間,我自己也一直相信是如此。


    但是,沒有任何人可以證明我在二樓。


    或許,我真的在一樓,以那樣的方式殺了母親。否則,為什麽我知道槍的形狀和觸感?


    日有所思,夜才會有所夢,人怎麽可能夢見自己完全不知道的事呢?我越來越確信這一點,況且,我在事後並沒有摸過槍。


    我很愛母親。


    有時候,我會為母親並不屬於我一個人感到憤憤不平。


    難道我真的殺了母親?除了做夢的時候,我已經把這件事忘得一幹二淨?如果真是這樣,我到底該怎麽辦?


    無論我再怎麽哭,再怎麽叫喊,母親也無法回答我。我怕做惡夢,隻能睜著眼睛回憶往事。即使我曾經憤憤不平,但我仍深愛著母親。當我們單獨相處時,我感到無比的幸福。


    如果可以,我希望回到我們家,希望可以像以前那樣生活。雖然母親已經不在,但我至少可以借由不斷回憶和母親共度的日子,戰勝那個討厭的夢。


    2 花的庭院


    很久很久以前,我和媽媽、阿婆、阿姐四個人,生活在高高的石牆圍起的大房子裏。雖然還有一些整理庭院的人,但我不認識他們。


    那時,我對圍牆外的世界一無所知。在我記憶所及,我從來不會跨出過大門一 步。但我一點都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對勁。因為,我喜歡的一切都在圍牆裏。


    那時,我沒有上學,但家裏有好多好多書,我都看那些書自習。


    我從來不會從遠處看過我們的房子,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它到底長什麽樣子。


    但外側的牆壁是用和圍牆相同的灰色石頭砌成,二樓上麵還有一間閣樓,有一個大大的黑色三角屋頂。


    房子裏有好多好多的房間,實在太多了,有些房間上了鎖,根本沒有用過,我對這些房間也一無所知。一樓是玄關和客廳,以及通往二樓的旋轉梯,四、五間大小不同的客房、寬敞的飯廳和小飯廳,還有廚房。


    在一樓的房間中,我最熟悉的就是阿婆們工作的廚房、和母親一起用餐的小飯廳,以及從小飯廳向庭院延伸的露台。每一問房間都有壁爐,從秋天到春天都一直燒著火。


    其他房間是客人造訪時才用的,我不會進去。至於客人的事,以後再談吧。


    在春天至秋天既不會太熱、也不會太冷的日子裏,我和母親最常待的地方就是露台。露台上放著玻璃枱麵的桌子,我們在那裏吃早餐、喝茶。


    母親也說,在這個家裏,露台是她最喜歡的地方。坐在露台,眼前的庭院就像一幅畫一樣。母親喜歡眺望庭院。我更喜歡看著母親坐在庭院前的樣子。


    來談談庭院吧。聽說以前在水池的周圍有許多燈籠,鬆樹蜿蜒展枝,還有假山和


    踏石。但我看到庭院的時候,已經沒有了鬆樹,也沒有燈籠,變成了和大房子很相襯的歐式庭院。水池中鋪滿了睡蓮,翡翠色的圓葉在水麵上層層疊疊,一到夏天,就會綻放出不計其數的鮮紅蓮花。


    坐在露台上眺望庭院,完全看不到庭院四周的圍牆。因為一排倚著圍牆種植的高聳樹木遮住了整片圍牆。因此,我們好像並非身處一般庭院,而是隱入一片森林中。


    最高的樹木是冬天也不會落葉的喜瑪拉雅杉,然後是一排樟木,以及在春天會吐出嫩葉、秋天則染成金黃色的櫸木。越靠近我們,樹木就變得越矮,屋子前則種著許多會開花的樹木。有白色的丁香花、木蘭花和珍珠花,香氣宜人的金黃色丹桂花,白裏透紅的日本木瓜花,藍紫色球狀的繡球花,以及紫紅色的杜鵑。


    水蓮池畔的楊柳樹垂下細細的柳葉,幾乎快要碰到水麵。池塘的四周是一片綠色的草皮。雖然也有花圃,但母親似乎並不喜歡太刻意修整的庭院。她經常說,她喜歡像大自然的森林一樣的庭院。


    所以,花圃裏隻種了玫瑰的樹苗,以及不會修剪的鬱金香,雖然會不時綻放花朵,但因為既沒有施肥,也沒有人為它抓蟲子,花顯得有點發育不良。


    倒是那些由不知名的地點飛來的種子自然生長而成的花草,顯得精神抖擻。黃色的油菜花和紅色的紫雲英,藍色的婆婆納在庭院的草皮上,爭奇鬥豔,但春天最美的花朵則非垂枝櫻莫屬。


    夏天的庭院綠意盎然,睡蓮也美不勝收。拂過池塘吹來的風涼涼的,捎來綻放在遠處的梔子花香。


    老實說,盛夏季節在露台喝茶、吃飯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因為,庭院裏滿是樹木和花草,一到夏天,就會有各式各樣的蟲子飛來飛去。我不喜歡讓昆蟲飛進桌上的蜂蜜或牛奶中。


    所以,我和母親都喜歡春天。寒冬結束,終於可以走出戶外時,總令人雀躍不已,我們會經在露台吃早餐、午餐、下午茶,也在那裏吃晚餐,一直到上床睡覺前都舍不得離開。


    我們從來不會感到厭倦。庭院的風景隨著太陽的移動,無時無刻地變化著,母親一下子哼著歌,一下子又朗誦著優美的詩句,也曾經在我麵前表演戲劇的台詞。母親非常多才多藝,她最擅長的是模仿別人的聲音。


    我忘了那是在我幾歲的時候。那天,庭院裏唯一的垂枝櫻突然花滿枝頭。這棵垂枝櫻的顏色特別淡雅。白色中稍微帶點紅色的櫻花競相綻放,把樹枝壓得彎彎的。那是一棵很大的樹,比二樓還要高。枝頭開滿粉紅色的花,花下卻靜得出奇,籠罩在一片花影中,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母親伸手指向庭院,說:


    「小純,今天我要告訴你那棵櫻花的故事。」


    然後,她突然改變聲調,開始說起櫻花的故事,那棵一直孤獨地站在庭院中,一年一度綻放出美麗花朵的櫻花樹的故事。


    男女老少來到花下,為櫻花的美麗感到欣喜,為櫻花的飄落感到惋惜,在櫻花樹下歌唱、流淚,在櫻花樹下邂逅、戀愛、分手。花的生命雖然短暫,但佇立在庭院的櫻花樹卻比人更長壽。人來人往,隻有櫻花樹一直佇立在那裏——。


    盡管我無法重複母親當時所說的話,但母親的聲調、抬頭的樣子,出神地仰望天空時晶瑩剔透的臉,以及仿佛櫻花的樹枝隨風搖曳般慢慢擺動的手臂,都是那麽令人印象深刻。


    最後,深受櫻花吸引的母親,便走下大理石的樓梯,光著腳,輕輕地踩著草皮走向庭院。母親像一片影子般,即使在走路的時候,也比任何人都美麗。


    母親和我在一起時,幾乎都穿便裝,但有客人造訪時,一定會穿和服。無論便裝還是和服,她最喜歡的都是黑色。


    母親的肌膚蒼白似雪,滑順的頭發像剛洗過般烏黑油亮,所以,穿黑色的衣服特別漂亮。透明薄紗的黑、亮晶晶的真絲綢緞的黑、閃著暗光的天鵝絨的黑、會發出沙沙聲響的紡綢的黑、若隱若現的羅紗的黑……。


    母親和我在一起時不戴首飾。她穿著一件領口開得大大的黑色禮服——袖子長及手背,裙擺及地,沒有一點裝飾的素雅洋裝——站在垂枝櫻下。


    在樹下昏暗的光線中,白色花朵的包圍下,母親的臉顯得那麽雪白。不時閃現的雙手就像是離開樹枝的兩朵花。母親仰望樹梢佇立,那模樣,仿佛是春天女神下凡。我覺得此刻的母親比任何時候都美麗、神聖,卻又遙不可及,好像就會這樣融入櫻花樹裏。


    我突然感到害怕起來,希望母親趕快回到我的身邊。我多麽想要大聲叫喊——媽媽,趕快回來。


    然而,我卻叫不出聲音。那時候的母親實在太美了,似乎已經不是我的母親。我絕對無法像母親那樣美麗。我和母親都十分了解這一點……。


    3 客人們


    什麽?庭院的事已經聽夠了?想要聽聽客人的事?我是沒問題啦,但其實也沒有什麽好說的。因為,母親不讓我和客人們見麵。為什麽?嗯,我也搞不清楚。這種事,我覺得你們自己去想就好了。


    況且,我一點也不喜歡那些人。所以,我盡可能不去想,也不去看那些人。我既不喜歡那些人,也不喜歡和那些人在一起時的母親。但阿婆告訴我那些客人要怎麽稱呼——她說那些人都是「崇拜者」。


    老實說,家裏很少有沒有客人造訪的日子。雖然客人有時候會一大早來,和母親吃完午餐後出門,一直到很晚都沒有回來;但通常母親哪裏也不去,隻在家裏招待客人。有時有人獨自前來,在我喜歡的露台喝茶:有時在傍晚時分,客廳裏擠了二十幾個人,一直喧嘩到半夜。


    那些人經常都是新麵孔,但也有少數幾個老麵孔常常出現。大部分的人都很年輕,臉蛋很漂亮,或是體格很健壯,或是聲音很好聽,說話很動聽,反正都會有一些優點,但也會有一些根本不知道到底有什麽優點的人。


    有一個麵色凝重的男人,我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經常獨自前來,當大批客人湧入時,立刻不見他的蹤影。他曾經站在庭院看著二樓的窗戶,和我四目相接。


    雖然我慌忙地躲到窗簾後麵,但那個人還是一直看著我。他好像小偷一樣,一直在庭院裹徘徊,四處探頭張望著。我覺得那個人的舉止很奇怪,長得也很不好看。


    那時候,我才體會到彈弓被阿婆沒收了有多可惜。我從掉落在庭院地上的樹枝中找到一根分叉的樹枝,折成適當的長度,裝上背著母親請人代買的鬆緊帶,自己做了一把彈弓。因為那條鬆緊帶很有力道,若是看到貓盯著在池塘裏戲水的麻雀,隻要一發子彈就可以把它打跑。但阿婆說太危險,生氣地把彈弓沒收了。


    想必母親也不會喜歡這種偷雞摸狗的人。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那個人都沒有出現。他讓我覺得渾身毛毛的,所以,我也鬆了一口氣。但不知道為什麽,那個毫無顧忌地看著我的臉,久久都無法從我的腦海中散去。


    因為,我覺得好像在其他地方看過這個人,總覺得好像是畫中人盯著我看一樣。可能是這個人長得很像我的祖父或曾祖父吧。因為,在二樓的走廊上,有一整排祖先的畫。


    或者,我在更小的時候,會經和這個人說過話。可能他趁母親不在的時候來到家裏,上了二樓,和孤獨寂寞的我說過話。對,而且不止一次。他有時候會送我繪本,也會帶玩具給我——。


    我隻有和客人們打過一次招呼。麻花波浪頭上綁著紅色的絲帶,身穿深藍色洋裝、白色圍裙—我一身愛莉絲娃娃的裝扮,跟著阿婆來到客廳。


    阿婆看著穿戴整齊的我,稱讚說「哇,好可愛」,但我覺得披在臉上的頭發和會纏住腳的裙子都很不舒服。我一直擔心這樣的裝扮下樓梯會摔得人仰馬翻,好不容易來到客


    廳,又覺得那些客人打量我的眼神很可怕。


    那些都是母親的「崇拜者」。「崇拜」比喜歡更偉大,他們奉獻給母親的是一種純潔、不求回報的愛,就像古代騎士奉獻給貴婦的一般。每天來家裏的那些男人,都在競爭誰是「崇拜者」第一名。對這些人來說,母親才是他們的目標,我根本是個拖油瓶,他們看我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就好像我是隻稀有動物。


    我根本不相信有這種事,這種情節隻有在小說中才會發生。沒錯,不管是在小說還是古代,其實都沒有真實地發生過。雖然亞瑟王的騎士藍斯洛「崇拜」關妮薇王妃,但不久之後,亞瑟王和藍斯洛就為了爭奪關妮薇而發動了戰爭。這不就是一般的三角戀愛嗎?


    所以,那些客人也隻是為了爭奪母親而已。那天在客廳圍繞在我身邊的男人,看我的眼神仿佛是在鑒定店裏的商品一樣。


    這時,母親走了下來。母親的房間有一個鐵花扶手的旋轉樓梯可以通往客廳,


    母親梳妝完畢,就會緩緩地從那個樓梯走下來,好像出現在舞台上的女主角一樣。那次好像是春天,因為母親穿著黑色的和服,裙擺上散著許多白色櫻花圖案。


    母親的和服拖著長長的袖子,配著凸星花紋的鮮紅襯領和金欄錦的腰帶,和服沒有在胸前折疊,因而拖出長長的裙擺,露出淺桃色的襯裙。母親的手上拿著綴滿櫻花的樹枝,光著腳,一步一步地緩緩而下。腳趾的指甲染成了紅色,仿佛花瓣片片。


    客人們「哇~」地響起一陣潮水般的歡呼聲,紛紛擁向母親。沒有人理會我的存在,我立刻就被遺忘了。我對此毫無異議,本來我就討厭被當作稀有動物,所以,這反而讓我鬆了一口氣,但客人們遮住了母親,我完全看不到她,讓我覺得很難過。


    媽媽——我在心裏叫著。我不敢大聲叫,因為太丟臉了。媽媽,我在這裏。因為媽媽在這裏,所以我才會來這裏。拜托媽媽說句話吧,趁我還在這裏的時候看看我,對我笑一笑。


    但母親沒有對我說一句話,隻吩咐阿婆:「帶她上樓,讓她睡覺吧。」母親甚至沒有抬頭看我一眼就轉過身去,她的背影——烏黑油亮的頭發挽了個髻,插著珍珠的發飾,修長的脖子消失在低垂的衣領中——至今仍然深深地烙在我的眼中。


    我想,一定是因為我太丟人現眼,讓母親覺得很不高興。如果可以放聲大哭的話該有多好,但我實在太難過了,一點兒都哭不出來。


    從此以後,我下定決心,即使母親沒有吩咐,我也絕不會再出現在客人麵前。


    隻要家裏有客人,無論白天或晚上,我都會在二樓吃飯。雖然二樓也有伸向庭院的露台,但客人走出庭院時會看到,所以,那裏也是禁區。


    當我把所有的書都看完,覺得非常無聊時,就會把窗戶打開一條縫,拿著小鏡子站在窗前。從鏡子中眺望窗戶下的庭院。熟悉的庭院映照在鏡子中,又是一番新鮮的景色。隻要有人走出庭院,我可以立刻躲起來。


    我家很大,但我在二樓的房間裏,還是可以聽到下麵客人的交談和動靜。雖然我既害怕又厭惡在客人麵前露臉,但一個人躲在樓上卻寂寞得要死,想到母親很可能再也不會回到我身邊,就忍不住淚如雨下。


    隻有阿婆來我房間時,我才會暫時不感到孤單。當成群的客人造訪時,會特別雇人在廚房做菜,那時阿姐要在一旁幫忙,隻有阿婆能陪我。但阿婆說話很嘮叨,有時候根本聽不懂,所以還是很無聊。


    但我至今仍然記得阿婆說過的某些話。沒錯,她會經說過。但好像並不是對我說,而像是在自言自語。


    「真是報應啊,報應。」


    「什麽?什麽意思?」我問道。當時,阿婆一副恍神的樣子,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我突然心跳加快,抓著阿婆工作服的衣袖,一再追問「到底是誰會遭到報應?」令人驚訝的是,阿婆仍然滿臉恍神地說:「是小姐。」


    阿婆稱母親為小姐。從母親還是個小孩子開始,阿婆就服侍她到現在。母親所有的事都是阿婆幫她打點的。


    每天早晨,從端茶到床邊、幫母親梳頭,選當天穿的衣服到睡前的沐浴,都由阿婆一手包辦。至今為止,我從來沒有聽過阿婆數落過母親。


    「阿婆,為什麽你要這麽說?」我又追問道。阿婆從滿是皺紋的嘴裏吐出一句話。


    「小姐當初應該結婚的。」


    「她太逞強了。」


    「再怎麽寂寞,也不能像這樣每天邀一堆男人來家裏鬧到深更半夜,真是太不檢點了。」


    「簡直就像魔女一樣。」


    事後回想起來,我甚至搞不清阿婆是否員的說過母親是「魔女」。但我很清楚地聽到這兩個字。


    我知道什麽是「魔女」,應該是從書裏看到的,而且,好像也聽過某個客人這麽說母親。


    「為什麽母親是魔女?」


    聽到我這麽問,阿婆終於看著我,然後,突然張大眼睛,露出滿臉的驚訝。在此之前,她好像是張著眼睛在睡覺。


    魔女?什麽魔女?阿婆大聲地問道。剛才是你自己說母親是魔女的,而且,那些「崇拜者」也說,那個女人是魔女,我的話還沒說完,阿婆就舉手打我的屁股。


    雖然那時候我還很小,但還是覺得阿婆不能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人。


    「怎麽可以說這種話,至少你不應該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阿婆一邊打我,一邊帶著哭腔不斷重複著。我的內心很複雜,明明是自己挨打,卻感覺好像做了什麽對不起阿婆的事。


    我唯一知道的是,「魔女」好像不是一句好話。那些「崇拜者」果然不是真的「崇拜」母親。而且,連阿婆也或多或少認同這一點。


    我很努力想要探阿婆的口風,因為我想知道,阿婆明明不可能討厭母親的,為什麽會說這種話。但阿婆反而不怎麽來陪我了,於是,我有了更多的時間思考。當母親招待客人時,我總是孤獨一人。


    有時候,我也會看書。二樓的一間房間裏有好多書,我可以隨心所欲地看所有的書。雖然我隻學過平假名,但以前的書上都有注音,所以我也可以看得懂。即使不太能理解某些話的意思,但隻要一直看下去,就會慢慢了解。之後,我也漸漸學會看漢字的書。


    我開始思考阿婆說的話到底有什麽含意,當然也包括她沒說出口的話。既然我問她,她也不肯告訴我,我就隻能靠自己尋找答案。我雖然沒有母親漂亮,但以小孩子的標準來說,我的頭腦應該算是很聰明的。其實,我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意識到這一點。


    母親是我的母親。但要生小孩的話,一定得要有爸爸和媽媽。至今為止,我從來沒有問過「爸爸在哪裏?」因為我覺得好像不應該問這種問題。


    阿婆說過:「小姐當初應該結婚的。」


    也就是說,母親從來沒有結過婚,而且沒有結婚就生下了我。所以,家裏才沒有父親。父親是不是死了?但如果是這樣的話,家裏應該會放父親的照片。


    母親的臥室放著我的外祖父、外祖母,也就是母親父母的照片。走廊上有一整排祖先的油畫,卻沒有「父親」。


    不僅沒有照片或油畫,甚至連我都不會聽過這個人的名字,也不會聽過有這號人物的存在。母親的身上也沒有任何蛛絲馬跡,就像是橡皮擦擦掉了寫錯的字一樣,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跡。


    即使再怎麽「應該」,人也不可能和死人結婚。從阿婆的話聽來,母親明明可以結婚的,卻選擇不結婚。所以,事實也應該是這樣。我父親人並沒有死,但母親拒絕和他結婚。


    為什麽?對於這個問題,無論我再怎麽絞盡腦汁,還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在古典小說中


    ,經常可以看到相愛的男女過了一陣子,就會變心、分手,所以,就算母親拋棄了父親也沒什麽大不了。


    難道阿婆的意思是——如果愛上了其他的男人,即使這是無可奈何的事,但也應該和那個男人結婚;而像母親這樣不專情,又讓那麽多男人進出家門就是魔女。


    無論阿婆再怎麽說,母親都聽不進去。於是,阿婆便不經意地在我的麵前吐露了壓抑在內心的話。我開始思考,我到底該支持阿婆還是支持母親。如果問我喜歡誰,我根本不需要考慮。雖然我不討厭阿婆,但再怎麽樣,她也無法取代母親的位置。


    說句心底話,我也很討厭那些經常來家裏霸占母親的「崇拜者」。我經常在想,如果有什麽方法可以讓這些人永遠不會出現該有多好。


    為什麽?因為男人都很臭。煙草、發油的味道,或是在濃烈香水掩飾下油膩膩的體臭都讓人受不了。即使母親同意我到一樓去,即使那些人不會像上次那樣上下打量我,我也不想去那種地方。


    母親在男人麵前時簡直判若兩人。不僅妝化得特別濃豔,有時還戴著閃亮的大耳環,有時在和服的領子下露出鮮紅的珊瑚項鏈。雖然這樣的母親也很美,但好像不再是我認識的母親。


    此外,母親的聲音也變得十分高亢,並且笑聲不斷,但那種笑聲跟和我在一起時的笑聲完全不同,讓人覺得很討厭。就像把糖水放在太陽下曬一樣,讓人感覺黏黏的。如果魔女就是那種樣子,那麽我討厭魔女。所謂「報應」、「放蕩」,應該就是指這些吧。


    如果像阿婆所說,母親和其中的一個人,或者不是那些人中的某一個,而是和別的男人結婚,然後那個人又來我家和我們一起生活的話,會不會好一點?不,即使「崇拜者」從此不再上門,我也絕對不希望那樣,那比客人們每天絡繹不絕地上門,更加、更加令人討厭。


    或許,客人們之所以上門,就是期待他們其中的一個能夠獲得母親的青睞。尤其是那些單獨上門,帶著母親外出:或是從白天一直耗到深夜的人,經常帶來放滿桌子的玫瑰花束,或是裝在天鵝絨小盒子裏的珠寶。在母親麵前堆砌出像糖漿般甜言蜜語的人,一定抱著這樣的期待。


    但是,母親絕對不會被禮物或是有口無心的話打動。那些像假花一樣的花束立刻被丟進了垃圾筒,珠寶也當場送給了阿婆或阿姐。


    母親不愛任何人。就像人們經常會在大廳放繪畫或雕刻做為擺設一樣,母親隻是覺得相貌堂堂的男人很賞心悅目;讓那些能言善道的人說一些好聽的恭維話,就好像邀請音樂家來演奏一樣。隻有抱著這樣的想法才能讓我忍受那些男人,因為我知道,母親隻愛我一個人。


    如果母親唯一鍾愛的男人出現在這裏,和母親結婚,住進這個家裏,我要用什麽理由接受這個人?我為什麽要叫他父親?我才不要呢!即使母親要求我這麽做,即使他是我的親生父親,我也絕對不要。


    除了母親,我誰都不需要。即使阿婆再怎麽期待,如果母親真的那麽做,就等於背叛了我。因為,母親就是這麽教育我長大的。


    當亞瑟王知道王妃愛藍斯洛勝於自己時,曾經想要殺死背叛自己的王妃。但我對母親下不了手。即使真的發生那種事,我還是比任何人都愛母親。


    某天晚上,我鼓起勇氣問了母親。


    「媽媽,您會不會和哪個客人結婚?」


    母親一臉驚訝,抬起頭來看著我。那天,母親很晚才回家,剛泡完澡,藍色的手染浴衣外套著浴袍,靠在沙發上。母親的臉色在浴衣顏色的反射下,顯得格外蒼白。卸了妝的臉看起來好消瘦、好憔悴。我好擔心,真希望自己剛才沒有問那樣的問題。


    「小純想要有個父親嗎?」


    母親氣若遊絲地問我。我慌忙用力地搖著頭。


    「不是!」


    「那為什麽會突然問這個問題?」


    「阿婆說……」


    說了一半,我才發現自己好像在告密,所以急忙住了嘴,支吾起來。我真想大哭一場。


    這時,母親叫我:「來,過來媽媽這裏。」


    我在沙發上用力抱緊母親。好久都沒抱母親了,母親的身體好像變小了,我覺得有點納悶。母親用手指輕輕地梳理著我的頭發,撫摸著我長長的脖頸,用低沉的聲音說:


    「我不會和任何人結婚。如果想要結婚的話,早就和你父親結了。但我沒有這麽做。所以,你一點兒都不用擔心。阿婆說什麽都沒用。不過,卻讓你這麽擔心,阿婆真是不應該,要好好罵罵她。」


    「媽媽為什麽不結婚呢?」


    母親躊躇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我的問題,然後,把嘴靠近我的耳朵,好像要告訴我什麽天大的秘密一樣。


    「其實,我討厭男人。」


    「討厭嗎?……」


    太不可思議了。因為,每天總是有那麽多的男客上門來看母親。但母親似乎對我訝異神情產生了誤會。


    「我討厭男人。但是,我很想要你,想要一個可以像這樣緊緊擁抱的,我親生的孩子。但我一個人生不了孩子,所以,隻有在那個時候,需要借助一下男人的力量。」


    「媽媽,您這麽想要生我嗎?」


    「對,好想好想。」


    「但你不想要爸爸,對不對?」


    「對,不想。」


    「所以,無論阿婆說什麽,你都不會結婚,對不對?」


    「不會。」


    聽到這句話,我已經非常滿足了。我將臉埋在母親的胸前,用力吸著母親的味道,很希望可以就這麽進入夢鄉。但母親撫摸著我的頭,喃喃自語道:


    「這個世上,男人支配著女人,女人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或者說,女人隻是佯裝不知罷了。那些直言不諱的女人、意識到這一點而拒絕男人的女人,以及拒絕把自己綁在一個男人身上的女人,都被社會認為是破壞秩序,所以備受指責、備受詆毀。無論在哪個時代都一樣。」


    「您是在說自己嗎?」


    「是,沒錯。」


    我又想起了母親的那些「崇拜者」。那些人隻要一看到母親,就爭先恐後地獻上甜言蜜語,卻在沒有其他人的地方麵麵相覷,發出卑鄙的笑聲……


    「這就是所謂的『魔女』嗎?」


    「是誰說的?」


    母親絲毫沒有生氣,反而揚起嘴角笑著。


    「對不起——。」


    我慌忙地說。我突然想起,母親不準我和客人見麵。所以,我不能說是聽客人說的。


    「對不起。可能是我在書上看到的。但我忘了是哪本書。」


    「沒關係。」


    母親摸著我的頭,似乎想要讓我放心。


    「一定是有客人這麽說,才會傳到你的耳朵裏。不過,這下你就知道圍在我身旁那些男人的真麵目了吧。他們並不愛我,隻是被或許好運會降臨自己頭上的美夢吸引,就像蟲子被花吸引一樣。他們自以為是地認為我就是他們想的那樣,這種男人,我怎麽可能喜歡?但是——」


    母親「呼」地歎了一口氣。


    「但是,他們可以讓我忘記煩惱。」


    「媽媽有那麽多煩惱嗎?」


    「是啊。」


    「我看不出來。」


    「和小純在一起時,這些煩惱就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那為什麽不一直和我在一起?我始終忍住沒問。如果可以的話,母親一定會陪我的。她之所以沒有做,一定是做不到。


    「那你並不想要爸爸,對不對?」


    母親再度問了我相同的問題。


    「即使你爸爸說想要和你一起生活,你也不要嗎


    ?」


    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事?我嚇了一跳,但我對從來不會見過麵的父親根本沒有任何的眷戀。


    「根本不想。我隻要媽媽。而且,我也喜歡這個家。我要和媽媽一直住在這裏。」


    「沒錯,這個家是你的。」


    母親用手梳理著我的頭發。


    「放心好了。無論我發生什麽事,都不會把你送走。我的財產都是你的,因為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所以,即使有一天我消失了,也不要擔心。我的靈魂會一直留在這個家裏陪伴你——。」


    當時,我還無法了解母親話中的意思,隻覺得母親的輕聲細語就像溫柔的催眠曲。我躺在母親溫暖的腿上,感受著母親撫摸我頭發的手的溫度,昏昏地睡去。


    我好幸福。


    我一直相信,這份幸福會永久持續下去。


    然而,那卻是我和母親共度的最後一夜。


    4 當天的記憶


    那是在春天的時候。


    庭院的垂枝櫻已經綻滿了枝頭。


    天氣晴朗,卻是個有著濃濃寒意的早晨。


    前一天晚上,我在母親的腿上睡著了,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母親的床上。當我醒來時,母親已經起床了,我聽到母親在隔壁房間吩咐阿婆,要她在小客廳的壁爐裏加一些木柴。


    「壁爐底有沒有清幹淨?」


    「是,已經打掃幹淨了。」


    阿婆回答道。


    「要不要先點火?」


    「不,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


    因為我在的關係,母親覺得用壁爐太危險,所以,二樓的房間都用瓦斯取暖器取暖,但一樓招待客人的房間就一直用壁爐。


    玄關大廳的壁爐上方放了一個大時鍾,四周是黑色中透出紅色斑點的石頭。飯廳的壁爐上貼著花卉圖案的磁磚,好漂亮。寬敞客廳裏的壁爐最豪華,四周用白色大理石砌成,上麵還有希臘神殿一般的浮雕。壁爐大得像個洞穴,我可以站著走進去。其他房間也都有壁爐,但裝飾都不一樣。母親說的小客廳是個黑色、簡樸的房間,有一個黑色鑄鐵花的壁爐,壁爐上有一麵大鏡子。


    每個壁爐都很深,隻要堆起圓圓的木柴,點上火,即使在飄雪的寒冬,寬敞的房間也會立刻變得很溫暖。木柴在紅色火焰包圍下燃燒的樣子好美,有時候會迸出金色的火星,發出「啪、啪」的聲音。當木柴燒成灰燼塌陷時,會發出像歎息般的聲音。萬一不小心絆倒的話,後果一定不堪設想,所以,隻要看到房間的壁爐生火,我就會遠遠地看著。


    既讓人害怕,又漂亮無比的壁爐和取暖器不同,持續燒了一晚,會留下很多灰燼,清掃起來很麻煩。但阿婆他們已經習慣了,我從來沒有看過長毛地毯上掉落過任何灰燼。


    小客廳在我們吃飯用的小飯廳對麵,平常很少用到,雖然沒有露台,但在靠庭院的地方有一個很大的窗戶。


    看來,今天也有客人造訪。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母親違背了約定。但仔細一想,其實母親昨天並沒有和我約定什麽。隻是聽了母親那番話,讓我以為至少今天一天,我們可以兩個人單獨相處。


    但母親明明說她不喜歡男人,難道母親在騙我?母親覺得如果對我說實話,我就會討厭她嗎?但是,這根本不能成為說謊的理由。


    如果母親對我說,她會和其中某個人結婚,我會有什麽反應?我一定會非常生氣。即使我知道這樣可以讓母親幸福,我也絕對不能接受。雖然我不喜歡母親騙我,但更討厭聽到我不喜歡的事。


    左思右想,想來想去,我的頭都昏了。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變得很討厭,於是幹脆鑽進被子。最好可以一覺睡去,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晨。睜開雙眼,客人已經走了,是一個可以和母親獨處的日子。


    母親走進房間,輕輕拍著棉被說:「如果你要起床的話,叫阿姐幫你穿衣服。」可我在鬧別扭,什麽都沒有說,心裏希望母親可以稍微陪我一下。


    但事實卻無法如願,母親直接下去一樓,不久,阿姐就叫我起床,根本不管我願不願意。阿姐好像很忙的樣子,一直催促我動作快一點,聽說下午又會有一批客人上門。


    阿姐又要我穿上之前穿的那套愛莉絲娃娃一般的洋裝配圍裙,還有絲帶。那套裝扮穿起來頭重腳輕的,走路時還會勾住腳,我很不喜歡,所以我告訴她不想穿,反正我又不下去,我才不要穿這種衣服,就穿平時的衣服就好了。阿姐抬起尖尖的下巴,用威脅的語氣對我說:


    「是嗎?這可是你母親交代的,如果你不聽話,你母親會生氣。你可能覺得無所謂,但我可就傷腦筋了。聽得懂嗎?小姐。」


    我討厭阿姐。阿姐長得像狐狸,經常背著母親欺負我。在幫我洗澡時,她都會對著我冷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雖然我不像母親那麽美麗,但和母親比起來,阿姐也醜得要命,憑什麽嘲笑我?


    我還知道其他的事。阿姐在幫母親打掃化妝室時,會擅自噴母親的香水、擦母親的口紅。不止這樣,她還把母親放在梳妝台上的漂亮手帕和戒指放進自己的口袋。


    我曾經告訴阿婆,也向母親提起過。但阿姐非但沒有被解雇,還照樣偷偷地,不,有時候在我麵前也若無其事地碰母親的東西,偷一些小東西。


    而且,阿姐也曾經單獨和客人待在庭院裏。我從二樓的窗戶看到他們在喜瑪拉雅杉前麵偷偷地臉貼著臉。我從鏡子裏看庭院時發現了,然後,就躲在窗簾後麵看他們。他們到底在那裏幹什麽?難道阿姐想要取代母親,把這個家占為已有嗎?


    壞心眼的傭人背叛主人,霸占主人的房子和財產。我以前就看過這種故事。但如果阿姐真的這麽想,代表她比我這個小孩子更天真。


    我早就知道,即使小孩子很聰明,大人很愚蠢,而且大人比較厲害。這是不變的規律。但小孩子總有一天會長大成人。像我這樣聰明的小孩子,即使長大以後,也不會變愚蠢。那時候,我就會比阿姐更厲害,就輪到我好好教訓這個壞阿姐。


    幫我穿好衣服後,阿姐一溜煙地跑了出去。客人們好像已經陸續抵達。走進母親的化妝室,靠近通往客廳的旋轉梯時,可以隱約聽到客人在客廳的談話聲。隻有男人的聲音,母親不在那裏。


    母親到底在哪裏?是在早晨提到的小客廳嗎?可能讓其他客人在客廳裏等,自己在那裏和別人幽會吧。我也搞不清楚。


    我坐在旋轉梯的樓梯口旁,把手肘架在膝蓋上,我覺得有太多的事都搞不清楚。因為,母親什麽都不告訴我。為什麽今天她要我穿這件衣服?如果是穿平時的衣服,我自己就可以穿,也不需要看到討厭的阿姐。是不是有什麽特肘的意義?難道是今天會發生什麽非要我下去不可的事?


    「婆婆,快來幫壁爐點火吧,今天冷死了。」


    下麵有人大聲叫著。


    「對不起。今年已經收起來了。」


    阿婆回答道。豎起耳朵,還可以聽到手推車嘎吱嘎吱的聲音,以及湯匙碰餐盤時的叮當聲。可能在端茶給客人吧。


    「什麽收起來了,壁爐不就在那裏嗎?隻要把屏風拿開,搬一些木柴過來,點上火不就好了嗎?一


    「梅雨來之前,一定要關上煙囪。」


    「但其他房間不是還在使用壁爐嗎?我剛才看到煙囪在冒煙。」


    我沒有聽到回答的聲音。手推車又推走了。可能阿婆什麽也沒說就走開了。平時都是阿姐出去接待客人的,雖然我根本不關心阿姐到底跑去哪裏了,但總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呿,這個婆婆真不客氣!」


    又是剛才那個人的聲音。


    「為什麽不找一個漂亮一點、態度


    和藹一點的下人,這算什麽態度嘛!」


    「你在胡說些什麽。不管剛才的老婆婆有多過分,她可是女王陛下的奶媽大人。從女王陛下還是嬰兒的時候就是她忠實的仆人。」


    另外一個人回答說。


    「比起平時那個騷勁十足的狐狸臉小女孩,這種人不是更棒嗎?」


    「我才沒你那麽變態。我還是喜歡被女人侍候。」


    「奶媽大人也是女人啊。」


    「應該說,以前是女人。」


    四周響起一陣肆無忌憚的笑聲,顯然客廳裏有很多人。


    「女王陛下還在打扮嗎?」


    稱阿婆為「奶媽大人」的聲音不知道在問誰,離樓梯很遠的地方,有一個聲音回道說:


    「不,好像是在其他房間和人密談。」


    「喂,喂,這可不太妙喔。」


    「和誰在一起?」


    我沒有聽到他們說的名字。但我可以感受到下麵傳來一陣喧嘩,有如一陣強風吹過。


    「那家夥——。」


    「他怎麽還不死心。」


    「越是這種人,越是糾纏不清。」


    「不,好像不是這麽回事。」


    「那是怎樣?」


    「今天好像是女王陛下自己邀他的。」


    「是死灰複燃嗎?」


    「喂,開什麽玩笑!」


    「對啊,怎麽可以這樣。」


    「那家夥不是早就結婚了嗎?」


    「可能是我們的女王陛下割舍不下吧。」


    「隻是逗逗他而已吧?」


    「真是殘酷。」


    「真是個厲害的女人。」


    「不愧是魔女。」


    「不許你侮辱她!」


    客廳傳來爭吵的騷動。但我已經聽不下去了。我的心跳突然加快,根本無法繼續平靜地坐在那裏。母親今天的行為太不尋常了。不知道母親會不會出什麽事。


    之後——


    之後,我到底做了什麽?我覺得自己好像有了分身。


    我在二樓的房間,卻可以親眼看到母親的一舉一動。不知道為什麽,我的手上竟然握著一把造型古怪的手槍,我朝母親開了槍。這就是我不斷夢見的夢境。我甚至覺得自己親眼看到母親的和服袖擺被風吹起,慢慢倒下來。我看得一清二楚。


    但我的分身好不容易才撐起顫抖不已的雙腿,從化妝室走到二樓的走廊上。我要去找母親,我不想看到那些客人,所以,我既不想走旋轉梯,也不想走通往玄關的大樓梯。


    另外還有兩個樓梯,分別在走廊左右的盡頭。這兩個又窄又陡的樓梯,客人並不知道,平時隻有阿婆和阿姐使用。左側的樓梯通往廚房,現在那裏應該有人。右側的樓梯通往阿姐的房間和地下的洗衣房。我選擇從那裏下樓。而且,從那個樓梯到一樓後,離小客廳很近。


    樓梯隻點了一盞小燈,十分昏暗,我手扶著牆壁,提心吊膽地踮著腳尖下樓。阿姐每次看到我用手摸牆壁,都會罵我把牆壁弄髒。但現在反正她不在,沒什麽關係。


    雖然阿姐經常偷懶,但家裏有許多客人,忙得不可開交時,應該不至於偷懶吧。然而,當時阿姐真的出現在樓梯上,她坐在那裏,身體後仰,睡得東倒西歪的。


    我嚇了一跳,幸好她一句話都沒說,我從她身邊繞了過去。阿姐手上拿著一個玻璃瓶,放在圍裙的兩腿之間,好像喝了一半的樣子。走過她身旁時,一陣水果的甜味撲鼻而來。她可能又偷喝了什麽東西吧。我覺得她的吃相實在太難看了。


    正當我輕輕推開通往一樓走廊的門的時候——


    砰!


    一陣爆裂的聲音響徹昏暗的走廊。我嚇了一大跳,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真的聽到了那個聲音。不知道是在二樓自己的房間裏,還是走樓梯走到一半時,反正是其中一個地方。即使真的像夢裏那樣,我在二樓對準母親開槍,子彈也不可能打到母親。所以,那一定隻是夢,並不是真的。


    我在樓梯上停下腳步,想著剛才到底是什麽聲音。是房子外麵的聲音?最好是那樣,但又覺得好像不是。是從客廳傳來的?好像也不是。我走下樓梯,推開門,走到一樓的走廊。從這裏開始,夢境和另一個記憶開始合為一體。


    走廊上擠滿了人。從客廳衝出來的男人站在小客廳門前,試圖把門打開,但怎麽也打不開,於是,大家隻能用力地敲著門,大聲地叫著,熱鬧得好像在吵架一樣。


    「小姐,你知不知道這個門的鑰匙在哪裏?」


    有人突然大聲地問道。我已經嚇得渾身發抖,根本說不出話來。即使我說得出話,也不可能知道房間的鑰匙放在哪裏。


    「對了,去問那個婆婆!」


    那個人說完,就跑向廚房。可能他想到阿婆應該知道鑰匙放在哪裏。


    「跑去庭院那裏,就可以從窗戶看到房間裏麵。」


    有人說完後,就衝了出去。有人一邊敲著門,一邊大聲叫著。有人半蹲著搶地盤,試圖從鑰匙孔裏窺探房間裏的動靜。後方的那些人格外鎮靜,若無其事地和旁邊的人交談著。到底在吵些什麽?在此之前,家裏從來沒有這麽吵鬧過。


    但我卻無法接近母親,這也是最後一刻能夠這樣看著母親。男人們將我推向一旁,衝了進去,擠向母親,並把她拉出走廊。阿婆慌忙上前阻止,我也驚叫著,怎麽那麽粗暴,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因為,母親的右手和右邊袖子已經被壁爐中的火焰燒到了。但母親卻連眼睛都沒有張開。


    沒錯。母親並不是睡著了。頭發上插著的並不是珊瑚花。


    母親陷入了長眠,從此不會醒來。


    母親之所以輕輕閉著眼睛,是因為她永遠不會再醒來。


    母親之所以看起來是紅色的,是因為母親沾滿了從頭上流出來的鮮血。


    我終於體會到,無論我再怎麽呼喚,母親永遠都不可能醒來,對著我微笑。當我體會到這一點時,我突然覺得自己親眼看到了母親在這間房間慢慢倒下,頭上綻放出鮮紅的花。


    房間裏還有一個男人,就是母親幽會的對象。他已經醉得不省人事,蹲在房間的角落。顯然是這個男人殺了母親。殺了之後,還企圖用壁爐毀屍滅跡。


    當我看到那張臉時,絲毫都不感到驚訝。那個男人就是曾經在庭院看著我的入,也就是阿姐私會的男人。以前,他會經上來二樓,和年幼的我交談、送東西給我。一定錯不了。因為,我已經想起來為什麽這張臉似曾相識。


    那是我每天早晨洗臉時,在鏡子中看到的臉。


    那是我的臉。


    我和那個男人長得很像。


    我們,應該有血緣關係。


    但我並不打算叫那個男人「爸爸」。他才不是我的父親,而是把母親從我身邊奪走的、可恨的仇人。


    當時,我還是個小孩子,也沒有力氣,所以無法為母親報仇。雖然我對此懊惱萬分,但下次再讓我看到他,我絕對不會放過他。所以,那個男人沒有被判死刑反而是一件好事。


    自此之後,不知道過了多少年。我的決心依然沒有改變。這和法律或審判沒有任何關係。


    我失去了無可取代的母親,我當然有報仇的權利。


    如果我的夢境是事實,是我殺死了母親,我就要製裁自己。


    我準備在我和母親的家裏,等待那個男人回來。那個時候,一切才能真相大白。


    到底是那個男人殺了母親,還是我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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