佇立在自己房間桌前的羅伊德,將艾尼格瑪收進口袋。然後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


    到外麵吸點新鮮空氣,轉換一下心情吧。他想。


    關掉房間的燈光,來到走廊上,關上房門。時間已是深夜,四下一片寂靜,使得關上房門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地響。


    也許大家都睡了,動作得輕一點。羅伊德一邊想著,一邊走在走廊上,然後步上樓梯。


    他原本想下樓,從一樓出去,但不知怎地,總覺得想去能夠瞭望遠處的地方,因此選擇了頂樓。


    他登上樓梯,推開通往頂樓的門,再轉身將門關上。


    就在鐵門發出沉重聲響關上的同時,從較遠處傳來某人的聲音。


    「哎呀?這不是羅伊德嗎?」


    「艾莉?」


    比他先來的艾莉,迎接著羅伊德的到來。她也一樣,還穿著平常的製服。


    「怎麽了?」


    「這是我要說的。你怎麽沒去休息?」


    羅伊德說著,並走到艾莉身邊,靠在頂樓的欄杆旁。艾莉也跟著將雙臂靠在欄杆上。


    有一段時間,兩人隻是默默無語地眺望著夜景。克洛斯貝爾的街道進入夜晚,似乎顯得更熱鬧了。路上行人的嘈雜,導力車與導力巴士行駛的聲音,導力燈的光輝。特務支援課的大廈離大街有些距離,不過聽見遠處的喧囂,也能感覺到那股熱力。


    「真是棘手的問題。」


    艾莉輕聲說。不用問她指的是甚麽,也知道她說的是白天劍蛇幫與聖書會的紛爭。


    羅伊德應了一聲,等著艾莉繼續說下去。


    「我並沒有單純到希望雙方能和睦相處。雙方都在主張自己的權利,為了自己的威信與尊嚴,而加深對立,爭執不下……」


    也許有人會笑說,不過就是不良集團打個架嘛。但是羅伊德卻笑不出來。尤其是當他已經一頭栽進事件裏,成了當事人之後更是如此。


    「兩個想法互異的集團發生爭執,並沒有什麽好奇怪的。無論是街頭的不良少年集團鬥毆,還是政治家互扯後腿,核心都是一樣的。與對方水火不容,想自己稱王。就這麽單純。」


    艾莉說到這裏,將放在欄杆上的雙臂交疊,將臉埋在其中。


    「就是因為問題單純,所以才無法輕易解決……」


    「是啊。」


    羅伊德隻是頷首。


    艾莉正在煩惱。冰雪聰明的她,一定是想了很久還是想不到答案。這樣的話,自己又怎能輕易鼓勵她?羅伊德是這樣想的。


    所以,羅伊德選擇傾聽。有時候光是有個傾訴的對象,就能讓人輕鬆許多。他本身也有類似的經驗。


    艾莉抬起了埋在雙臂中的臉,轉為麵對羅伊德。


    「呐,警察學校有沒有教你們,這種時候應該怎麽辦?」


    「咦?」


    突然的問題讓羅伊德吃了一驚。他抬頭仰望夜空,在記憶中尋找答案。


    「呃……我想學校應該沒教過該怎麽調解不良集團的糾紛吧。」


    應該沒記錯吧?羅伊德一邊回想模擬調查會議的課程內容,一邊回答她。艾莉露出了有些失望的表情。


    「我還以為警察官應該會碰到調解糾紛的工作,所以學校會教你們如何應對呢。因為我聽說,警校很多訓練課程是重視實踐性的。」


    「這個就沒教了……不過你對警校了解得還真多呢。」


    羅伊德感到有些訝異。因為隻有想成為警察官的人,才會對警察學校產生興趣;而且就算略知一二,也很少有人能把握課程的具體內容。


    「嗯,因為我查過資料。我以前去過很多學校與研究機構。」


    「哦……」


    今晚真是驚奇不斷,羅伊德想。


    他沒有仔細問過艾莉的過去經曆。因為他認為如果有這個需要,本人會主動告訴大家:如果她不想說,那別人也沒必要追問。


    羅伊德的這種處事態度,在成員過去經曆複雜的特務支援課,具有相當重大的意義。


    隊長不深入追問,其他成員也不會過問其他人的過去。


    所以特務支援課這個人員東拚西湊的部門,才能作為一個組織順利運行。


    「我之前就覺得艾莉頭腦很好,原來是因為這樣啊。」


    羅伊德說的是真心話,但艾莉的表情卻仍然陰沉。


    「我覺得自己算滿會念書的,也自認為接觸過很多門學問。……可是,等到實際參與現場,卻總是覺得自己所學的都幫不上忙。」


    「艾莉……」


    艾莉移開視線,望著夜晚的城市。即使看著光輝奪目的美麗街景,艾莉的表情也沒有任何改變。


    +++


    記憶中,隻有父親仿佛拒絕一切的背影,以及母親啜泣的聲音。


    在我小時候,每天都會與母親兩人一同在玄關目送父親出外上班。


    大門開啟,父親消失在耀眼的白光中。


    我總是以笑容送父親出門。


    但那是因為,我知道父親一定會回來。


    自從父親與母親每天吵架,家中不時響起怒罵聲之後,有一天。


    父親抱著許多平常上班從不攜帶的行李走出家門,從此以後就沒回來了。


    在掩麵痛哭的母親身旁,我睜大了雙眼,看見了整個過程。


    直到玄關的大門關上,看不見父親身影的瞬間為止,一切都烙印在我的腦海裏。


    克洛斯貝爾市裏,環境最為清幽的住宅區。克洛斯貝爾市長麥克道爾氏的官邸,就座落在住宅區的最深處。


    這幢建築具有符合市長要職的氣派,令人不禁緬懷悠久曆史。知識淵博之人,一眼就能看出這幢宅第曆經了多久的歲月。同時,也必定會為經年累月仍能保持宏偉氣度的建築技術嘖嘖稱奇。


    在這幢豪奢建築的二樓有間房間,是與家長麥克道爾氏同住的孫女——艾莉的私室。


    在品味高尚的房間裏,設置了一張辦公桌椅,以及收納了各種學術文獻的樸實書櫃。


    不過,房間擺設不隻是樸實,也擺放了一些年輕女孩可愛風格的家具。


    裝飾房間窗戶的,是一片由師傅以精細手藝編織而成的蕾絲窗簾。來自利貝爾王國,優雅曲線令人印象深刻的特製桌椅組合。而在這張桌子上,放著共和國生產的知名品牌茶具,注滿了遙遠東方之地栽種的芬芳紅茶。從某方麵來說,這間房間正象征了貿易都市克洛斯貝爾的繁景。


    然而,在井然有序的房間裏,隻有一個不太協調的物品。就是放在房間角落的一隻大型旅行袋。袋口是打開的,就像在說自己才剛結束了一段旅程。


    事實上,旅行袋的主人的確才剛結束旅程,回到自己的家中。不過她的目的不是旅遊,而是留學。仔細一瞧,旅行袋裏的一個角落還塞滿了厚重的書本與報告用紙。


    在這個房間裏,艾莉坐在辦公椅上,雙腿輕微交疊,全神貫注地正在讀書。


    她身上穿著色調穩重的米色休閑衫與七分褲。雙腳穿著平底包頭鞋。這是她在家中最常做的輕鬆打扮。


    她手上的書本,封麵寫著「王立製政治論」。


    她在回程的飛船內沒能讀完這本書,現在接著閱讀。


    艾莉的視線從右邊跑到左邊,又回到右邊,重複了好幾次。


    最後,她閉上了眼睛。


    「呼……」


    她啪噠一聲合起書本,以指尖揉了揉因為閱讀而疲勞的眼角。


    「就從原理上來說,這些內容都沒有問題,可是……」


    她輕聲說到一半,就將後麵的話吞回去,艾莉不是第一次產生這種反應


    了。


    睜開眼睛,視線移向牆上。上麵掛著一些照片與獎狀裝飾牆麵。照片是在利貝爾王國、卡爾瓦德共和國、埃雷波尼亞帝國,以及亞爾特利亞法典國等留學地,與友人、教授們的合照。獎狀則是因為她的論文與報告受到賞識而獲頒的。


    艾莉進行了多次短期留學,在各地的學校與研究機構勤勉向學。主要專攻的是政治學,不過基於克洛斯貝爾這座城市的特殊性,她也學過經濟。


    她是個優秀的學生,在每個留學之處,不隻一次有人問她願不願意繼續鑽研學問,有沒有考慮過走學術界這條路。


    然而,越是向眾多學者、教授求教,得到了滿腹才學,艾莉就越是體認到,克洛斯貝爾自治州這塊夾在卡爾瓦德共和國與埃雷波尼亞帝國兩大強國之間的特殊地域,有多麽難以治理。


    克洛斯貝爾雖名為自治州,但並非完全獨立。而且議會總是分成帝國派與共和國派,相互勾心鬥角。隻要其中一方勢力將要壓倒對方,另一方勢力就會不擇手段,合法或非法地取回勢力。這片土地實質上也是兩大強國進行拉鋸戰的政治舞台。不隻如此,又因為名義上是毫不相關的第三國,很容易放任非法活動進行。強國在別人家的庭院裏作亂不當一回事,但自家遭外人踐踏的克洛斯貝爾可吃不消。


    還有一點,就是經濟上對外國的依賴性。克洛斯貝爾自古以來就是貿易興盛的都市。甚至有人稱它為塞姆利亞大陸的十字路口。不隻是兩大強國,跟利貝爾王國與遙遠東方國度也有貿易往來。


    米拉(※軌跡世界中的貨幣單位。)帶來了人群、商品、財富的同時,也帶來了黑暗。風聲指出這裏有許多贓貨與走私品在地下市場流通。就算想取締,也因為進口數量太多而無法一一檢查。


    那麽,如果斷絕與外國的一切交流,在自治州內自給自足,是否就能恢複和平?答案是否定的。


    萬一真的發生了這樣的狀況,用不了多久,帝國、共和國,或者是兩國就會立刻出兵侵略這塊土地,據為領土吧。要不就是轉瞬間被並吞,要不就是化為兩軍的激戰之地,克洛斯貝爾整片國土將會化為火海。


    不知該說是幸或不幸,克洛斯貝爾作為政治舞台的價值年年攀升。交通方便的地理位置。經濟繁榮下蓋起的一棟棟高級飯店。利於進行諜報活動。這些因素加在一起,使得各國無數次選在此地舉行秘密會談。


    根據風聲指出,不久之前帝國的實際掌權者「鐵血宰相」奧斯本,才為了與帝國派議員會談,私底下來訪克洛斯貝爾。


    如此便利的地點,無論是帝國還是共和國,當然都想讓克洛斯貝爾繼續當籠中鳥。


    克洛斯貝爾自治州是塊特殊的土地,地理因素造成它無法完全獨立自主,但相對地,也不會被強國擊潰。目前隻能繼續維持這種微妙的平衡。


    艾莉再次看了看手上書本的封麵。這是以前在利貝爾王國的傑尼絲王立學園執過教鞭的某位人物之著作。


    在這次留學時寫的報告中,艾莉整理了王立製、共和製等政體的差異,並趁這個機會重讀此書。


    跟克洛斯貝爾一樣,鄰近帝國、共和國這兩大強國,卻能借由獨特的外交路線,以一介小國維持獨立體製的利貝爾王國。以前艾莉認為該國的政治手法或許能作為參考,前往該地留學。


    然而留學之後,她唯一得知的,就是利貝爾王國也是個特殊的國家。它的王室受到人民愛戴,且擁有足以對抗外國的產業技術——導力器。國內政治基盤安定,對外又有武器。有了這些,才能站上獨立的起跑點。


    至於克洛斯貝爾……想到這裏,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方便打擾嗎?」


    聽見門外的聲音,艾莉趕緊打開房門。


    站在門外的是艾莉的祖父,也是克洛斯貝爾市市長亨利·麥克道爾。


    雖然頭發幾乎全白,不過殘留的些許色澤,可以看出以前的發色與艾莉一樣是珍珠灰。有些後退的發線與略為消瘦的臉頰顯示出高齡,但眼神相當有力量。與頭發同色的嘴邊胡須,雖然具有威嚴,但也塑造出一種平易近人的形象。


    亨利拿掉了平時打的領帶,上半身隻穿著襯衫,一派輕鬆。


    「爺爺,您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剛才回來。而且,這句話原本是我要說的。」


    有些詼諧的說話方式,讓艾莉的表情不禁變得柔和。


    「歡迎回家,艾莉。」


    「我回來了,爺爺。」


    艾莉說完,輕輕低頭行禮。


    「對了,阿奈斯特想到你要回來,特地去買了點心。我也想聽你聊聊留學時發生的事。一起喝杯茶吧?」


    阿奈斯特是亨利的秘書。雖然是名男性,但心思縝密,是亨利的得力助手。對流行資訊也很敏戚,總是能第一時間買到克洛斯貝爾的話題商品,像這樣提供給麥克道爾家。


    「是,我很樂意。」


    「那麽我在客廳等你。如果可以,希望你能趁紅茶冷掉之前下來。」


    麥克道爾家的客廳並不算太大,容納十個人左右就會有點擠了,以整幢宅第的規模來看,算是很儉樸了。


    這間客廳平常給家人使用,不過舉辦家庭派對,或是亨利與重要訪客會談時也會在客廳進行。在與對方推心置腹地談話時,比起太過寬廣,倒不如適度狹窄的房間比較方便說話。距離拉近,關係也更顯親密。


    客廳沙發組的桌上,放了茶壺、茶杯與盤子,茶杯中的紅茶冒著濃鬱的香氣與熱氣。盤子裏則放著時下最新的點心馬卡龍作為茶點。這是阿奈斯特買來的。


    艾莉拈起一個馬卡龍放進口中,細細品嚐。


    「入口即化……好輕巧的口感。」


    「我倒覺得還沒吃到什麽就不見了。」


    表情有些困惑的亨利,令艾莉不禁噗哧一笑。看到艾莉笑顏逐開,這次換亨利麵露微笑。


    「書念得還順利嗎?」


    一瞬間,艾莉腦中浮現了剛才的難題。但她覺得沒必要在忙裏偷閑的祖父麵前提嚴肅的話題,便將心中所想的擱到一邊。


    「是。我正在讀曾於利貝爾的傑尼絲王立學園擔任教師之人的著作。」


    亨利注視著艾莉的笑容。他的眼睛深處,帶有一點哀傷的色彩。


    「你好像有心事啊。」


    艾莉不由得倒抽一口氣。她以為自己的心情並沒有顯現在臉上。停頓一下之後她才答道:


    「什麽事都瞞不過爺爺的眼睛呢。」


    「在這座城市擔任市長,難免變得很會察言觀色。」


    對於夾在帝國與共和國之間主掌市政的亨利來說,從細微的表情變化推測對方的心思,是生存必須的處世之道。


    亨利麵露苦笑,說:


    「人一老就會變得愛發牢騷,實在不好。抱歉哪。」


    「不會……」


    亨利啜飲了一口紅茶,享受它的芬芳。這是他特別中意的調合茶,特色是帶有些許煙熏味。


    看著這樣的祖父,艾莉不禁再次感歎。


    繼承了祖父血統的艾莉,對他人的表情變化相當敏感。所謂的留學,就是身為外人的自己混入學校或學術機關等共同體,為了讓他人接納自己這個外人,她總是能巧妙地發揮才能,掌握對方的心情。


    但艾莉覺得,祖父這方麵的能力比自己強多了。他能細心觀察對方的說話速度、聲調、視線,不放過任何一點小小變化。


    在政治圈這種成立於心理戰的世界中求生存,才能培養出如此技巧。


    亨利放下茶杯,注視著艾莉。他雖然沒有開口,但艾莉知道祖父的意思,是要自己說


    出心中想法,於是開口說道:


    「我在各地留學,重新體認到每個國家、地區都有不同的事情與問題,並且沒有任何想法是萬能的,能夠解決所有問題。」


    父親曾經對政治抱持熱情,希望改善克洛斯貝爾的現況。看著父親背影長大的艾莉,也從小就對政治產生興趣。


    然而,父親在政治鬥爭中落敗了。同時,與母親的關係也日漸惡化,最後選擇拋棄家庭。


    年紀尚小的艾莉,以為是邪惡的政治家將克洛斯貝爾引入歧途,並且迫害父親;隻要趕走邪惡的政治家,一切就能圓滿收場了。


    為此,艾莉認為需要政治的知識,所以才努力向學。


    但是努力向學之後,她才知道政治舞台上沒有人是真正的壞人,也沒有正確的答案。施行幫助a的政策,就等於忽視b的存在。兩者永遠無法兼顧。在政治的世界裏,人們玩著一場永遠不會結束的平衡遊戲。


    那麽,克洛斯貝爾自治州以外的世界呢?領導大量人民的帝國或共和國呢?利貝爾王國呢?艾莉有了這個想法,於是積極留學各國,想吸收多元的思考方式。


    結果她麵對的現實是「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問題,並且永遠在摸索解決方案」。而且他們的解決方案,也無法簡單地直接套用在克洛斯貝爾上。


    就這樣,學得越多,艾莉心中的徒勞感與鬱結就越多。


    「……我能夠體會父親為什麽會感到挫敗。」


    說完,她低下了頭。


    自己隻是學習知識就已經這麽難受了。在現場奮戰,最終落敗的父親,會是多麽絕望啊。一想到此,即使父親拋下自己離開家,艾莉也無法單方麵地責怪他。


    「要不要再來一杯茶?」


    慈祥的聲音令她抬起頭來。拿著茶壺的祖父,臉上浮現著和藹的微笑。


    「好的。」艾莉遞出茶杯,祖父便為她斟了一杯熱呼呼的紅茶。她喝了一口,覺得心中冰冷的結稍微解開了。


    「太好了。」


    「咦?」


    亨利用指尖敲了敲自己的眉心。他的意思是說:你一直皺著眉頭。


    「我的表情有這麽嚴肅嗎?」


    「我可不樂見孫女可愛的臉蛋增加皺紋。」


    說著,亨利稍微笑了笑,但又立刻變成沉痛的表情。


    「一直以來讓你受委屈了。」


    祖父雖沒明說,但艾莉明白他指的是父母親的事。她也知道祖父一直為出生在政治世家的艾莉戚到擔憂。


    「爺爺。」


    艾莉注視著祖父的眼睛,微笑著說道:


    「我很慶幸自己能夠出生在麥克道爾家。」


    這是她發自內心的話。


    的確,自己遭遇了父母離異的傷痛。因為這個姓氏,也讓生活上有許多不自由。


    但沒有這一切,就沒有艾莉·麥克道爾這個人。否定自己的家庭,就等於否定現在的自己。


    亨利眯著雙眼看著自己的孫女,隻說了一句:「是嗎。」


    祖父以前曾經對艾莉說過一句話。


    「說話隻要發自內心,一定能傳達給對方。」


    即使已經長大,學到許多知識,知道世上有許多不如意,艾莉仍然對祖父的這句話堅信不已。


    所以,艾莉相信自己的話一定也能傳達到祖父心裏。


    心情稍微輕鬆的艾莉,再度拈起一個馬卡龍放進口中。


    「艾莉。這種叫作馬卡龍的點心,門市就設在商業區新建的百貨公司裏。」


    「這樣啊。」


    艾莉一邊回答,一邊奇怪祖父怎麽忽然講到馬卡龍的事。


    「其實我也跟阿奈斯特一起去買了。」


    艾莉不禁睜大了眼。雖說今天傍晚以後沒有官方活動,但一樣有堆積如山的文書等著他處理。他應該沒有那麽多閑暇時間才對。


    「那間百貨公司非常熱鬧,還有一些跟艾莉年紀相仿的女孩子逛街。也有帶著小孩的母親。今後消費主力也許會轉移到女性身上。」


    「爺爺說得是。」


    「當然,我從統計資料,早已知道女性的消費能力日漸活躍。不過親眼見聞,比數字感觸更深。」


    聽到這裏,艾莉才察覺到祖父想告訴自己的話。她利用馬卡龍補給的糖分,讓腦細胞靈活運轉。


    「……您的意思是書桌上學到的知識有限?」


    「沒那麽嚴肅。隻是,政治是為了誰而存在?這就是重點。」


    「那是……」


    當然是為了在那個國家、那個地區生活的人民。正要說出口,艾莉這才發現自己至今的思考,缺少了對他們的關懷。


    看著艾莉恍然大悟的神情,亨利滿意地頷首。


    「或許你該認識更多人,並試著與他們接觸。」


    亨利說完,將茶杯裏剩餘的紅茶一口飲盡。


    克洛斯貝爾商業區即使在平日的白天,仍被行人擠得水泄不通。


    雖然因為是平日所以數量較少,不過路上還是排列著一些賣食物的小販。林立的大廈大多是商業設施,一樓部分的櫥窗裏,陳列著燦爛奪目的服飾與寶石。


    絡繹不絕的行人各忙各的,不時還會突然停下腳步。不習慣這座城市喧囂的人,光是走在路上就很耗體力了。


    在這條街上,艾莉俐落地穿梭於人群之中。


    不過,她腦中想的不是服飾與寶石,而是祖父告訴她的話。


    認識更多人,並試著與他們接觸。


    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很難。


    與不特定多數人接觸,艾莉首先想到的是打工。但她總覺得在攤販賣冰淇淋,或是在街角發傳單,並不能達到祖父所謂的「接觸人群」的目的。


    必須更深入觀察這座城市裏的人群。不隻是光明麵,也得注視黑暗角落。


    若是有這樣的工作,她恨不得立刻衝去應征。不,正確來說,其實隻有一份工作符合要求。


    ——遊擊士。


    接受人們的委托,解決問題。在委托當中,一定會有許多這座城市特有的問題。其中難免有關係到犯罪的危險委托,但這樣才能揭露出這座城市的黑暗麵。


    尤其是在克洛斯貝爾,市民很信賴遊擊士,聽說能夠接到相當多的委托。用不著推銷,客戶自己就會上門了。


    然而,想成為遊擊士,必須通過考試,從準遊擊士開始做起。她稍微查了一下資料,得知從準遊擊士成為遊擊士,得先累積幾年的經驗,而且還需要各協會支部推薦。


    又聽說如果能解決重大事件,也可能一下子從準遊擊士晉升為遊擊士,不過隻有極少數人才有如此幸運。


    幾年的時間,對艾莉來說實在太漫長了。不過她還是考慮過,對她的人生來說,是不是有必要繞這個遠路。


    不過,還有一個理由讓艾莉不太想選擇遊擊士這條路。那就是「遊擊士可以選擇委托內容」。


    遊擊士協會每天會接到各種不同的委托,但是否接受委托,則交由遊擊士自行決定。將工作內容的難度、收取的報酬,以及自己的實力放在天秤上,斟酌是否接受委托。聽說即使是遊擊士業界德高望重之人,也無權強製任何遊擊士接受委托。


    潔身自愛。很像是遊擊士會有的想法。


    不過這樣一來,是不是會錯過某些事物?


    比方說,有個所有遊擊士都不樂意接的困難委托。如果委托人真的急需幫助,也許可以借由提高報酬找到接案人。但隻有手頭充裕的人才能這樣做。


    換做是每天勉強朗口的人,遇到非得重金禮聘遊擊士的困難事件時,他們該怎麽辦?


    永遠不會有人正眼瞧一


    眼他們的委托。遊擊士這份工作也是受到局限的。


    艾莉一邊思考一邊走在街上,不經意地看到馬路對麵的人群中,有一對一看就知道是觀光客的老夫婦。


    他們一手拿著旅遊導覽附的地圖,四處東張西望。看起來似乎連自己的現在位置都搞不清楚。


    在建設熱潮正興盛的克洛斯貝爾市,地圖隻要稍微過時就完全派不上用場了。那份地圖或許也是這樣吧。


    艾莉正想上前幫助他們,就看到老夫婦叫住了路過的一名警官。他們指著地圖,應該是在問路。


    然而,警官不理不睬地揮揮手,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老夫婦一臉困窘,眼睜睜看著警宮離去。


    艾莉用小跑步過了馬路,向老夫婦搭話。


    「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


    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的老太太,用央求的眼神說:


    「請問一下,我們想去這家店……」


    老太太指著旅遊導覽上刊載的珠寶店說。


    「啊,這家店就在越過一個十字路口的地方。你看,那邊不是有一棟高樓大廈嗎?那是泰晤士百貨公司,珠寶店就在裏麵。」


    「你看吧,我就說在對麵嘛。」


    「亂講,你剛才明明說不知道在哪裏。」


    看到老夫婦要開始拌嘴了,艾莉趕緊換個話題。


    「兩位是來觀光的嗎?」


    「對,是的。兒子媳婦替我們辦了護照。」


    老太太的神色一下子開朗起來。然而怒氣未消的老先生卻酸溜溜地說:


    「克洛斯貝爾的人真是太冷淡了。竟然連警官都不肯告訴我們怎麽走。」


    艾莉想試著解釋,但又把話吞下去了。


    克洛斯貝爾警察有太多問題要煩惱。直線上升的犯罪數、外國幹涉讓罪犯逍遙法外、檢舉率的低下、人手不足……如果問他們,他們一定會說「帶路不是警察的工作」吧。


    在警察當中,也不乏認真執勤,為市民奮鬥的人,但大多數警察光是完成每天的業務就筋疲力盡了。有些人甚至失去幹勁,隻是機械性地完成職務。剛才路過的那名警察官,很可能也是屬於這一類。


    但就算艾莉說明了這一切,也於事無補。這對老夫婦才是有苦無處訴,並為此感到憤慨的人。


    「真的很抱歉。」


    「老伴。」看到艾莉低頭致歉,老太太趕緊規勸自己的先生。老先生這才發現自己講話有點難聽了。


    「不,我也說得太過分了。我不是有意要讓小姐困擾的。」


    「兒子媳婦也跟我們說過,在克洛斯貝爾有事不要找警官,要找遊擊士呢。」


    艾莉忍不住苦笑。這在克洛斯貝爾市民之間已經是常識了,但想不到連其他都市的人都知道。


    「可是,隻因為迷路就拜托遊擊士,未免太誇張了。也不知道這座城市的遊擊士收多少費用,更重要的是,我們連遊擊士協會在哪都不知道。」


    老先生說完,聳聳肩。


    艾莉聽到他的玩笑話,不禁噗哧一笑。


    忽然,她覺得心中的幾個點連成了一條線。


    遊擊士、警察。克洛斯貝爾抱持的問題。


    老夫婦為什麽不找遊擊士協會,先向警官問路?


    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警官比較貼近生活。雖然遊擊士也會在街上巡邏,但巡邏不是遊擊士的本分,不能保證一定能在街上找到他們。但警宮就一定會在了。


    另外一個原因,是因為他們是「警官」。


    迷路的時候找警察官問路,是天經地義的。


    跟遊擊士不同,警察官不能挑工作。遇到案件就得解決。


    克洛斯貝爾警察抱持的最大問題,是這個前提失效了。剛才那名態度冷淡的警察宮,就是最好的例子。


    如果能解決這個問題的話呢?大小事件不論內容都得解決。自己可以累積許多經驗。或許還能稍微減輕人民對警察的不信任感。這麽一來,克洛斯貝爾的社會整體應該也會獲得改善吧。


    就是它了,艾莉想。


    「那麽,我們告辭了。謝謝你,親切的小姐。」


    老夫婦表示謝意,艾莉也向兩人回禮:


    「這是我要說的。謝謝兩位讓我注意到一件重要的事情。祝兩位有個愉快的旅程。」


    目送老夫婦離去後,艾莉轉身踏出步伐。


    朝著一個目標前進。


    艾莉見到老夫婦之後,過了幾個星期。


    克洛斯貝爾警察局,就位於克洛斯貝爾市行政區的一個角落。建築外觀顯得威風凜凜。


    入口直到三樓都采用玻璃牆,采光極為良好,創造出具有開放感的空間。


    這棟建築的一樓,穿過服務櫃台,就是會議室了。


    這裏平常提供給搜查官們進行調查會議,目前偵辦的案件,都會貼在會議室外麵的板子上。


    不過,今天板子上寫的不是案件名稱,而是「警察官特考麵試會場」。


    在克洛斯貝爾,警方的工作量不斷在增加。警察官特考也不是一年一度,而是多次舉行。按照現況,人手再多都不夠用。


    不過,在經濟高速發展的克洛斯貝爾市裏,警察官的工作實在賺不了幾個錢,再加上警察本來就不受歡迎,因此雖然一再招考,卻還是募集不到多少人員。


    在這樣的狀況當中,這次來了一位優秀的人才。筆試滿分,自稱特技的射擊訓練也是滿分,本人更是年輕美麗。本來遇到這樣的新人,應該要張開雙手歡迎才對。


    然而,這名人物背景特殊,讓會議室裏的麵試官都露出了為難的表情。


    在寬廣的會議室內,隻有這四位麵試官,以及成為問題的人物。


    其中一位麵試官對這名人物開口說道:


    「那麽,我們開始麵試吧。艾莉·麥克道爾小姐。」


    「是。」


    在麵試官坐著的長桌對麵,艾莉就坐在單獨一張樸素椅子上。


    深藍色的套裝,燙得平順挺直的上衣。適合麵試場合,她挑選了不會過度華美的穩重服裝;即使如此,她那一頭珍珠灰色的秀發與端正的容貌,仍然呈現出一種潔淨的美感。有的麵試官甚至對她的美貌看得出神。


    但是,艾莉在心裏卻做好了迎戰準備。


    筆記、實技測驗,自己都盡了最大能力。隻剩下麵試了。不通過麵試,就無法達成自己當初的目標,成為警察官。


    幸好麵試是她的強項。不過,傲慢會引發失誤。艾莉再次鼓起了幹勁。


    艾莉麵前左邊的麵試官繼續說:


    「嗯,那麽,請談談你這次參加警察特考的動機。」


    「是。克洛斯貝爾警察每天對抗犯罪,為了我們市民而努力,身為一名市民,我也想盡棉薄之力,因此參加了這次的特考。」


    艾莉說話時特別強調「為了市民」這一點。克洛斯貝爾警察比誰都清楚市民是如何看待他們的。因此艾莉才用這種策略刺激對方的自尊心。


    果不其然,坐在提問的麵試官旁邊的男子點了點頭,對艾莉的態度表示讚賞之意。


    這次輪到右邊的麵試官提問。


    「你在筆記、實技測驗上,都得到了優秀的成績。尤其是射擊。連監考官都說難得能看到像你這樣的射擊名手。」


    「謝謝您的稱讚。不過,考試畢竟隻是考試。一旦在現場服務,我想各位警察官的槍法一定比我好得多了。」


    麵試官大概是想給艾莉戴個高帽子,看看她的反應吧。既然如此,艾莉判斷這時應該保持謙虛的態度才是上策。


    「的確,現場會有許多幹擾因素,不像競賽那麽容易瞄準目


    標。」


    剛才頷首的男子說話了。其他麵試官也慢了一拍後表示同意。


    艾莉看出這個人是典型自尊心強的警察官。同時,她也判斷此人的職位與其他麵試官明顯不同,應該身分地位較高。雖然她隻觀察了短暫的時間,但還是能一眼看出其他麵試官都對他有所顧慮。


    接著,坐在右邊數來第二個位子,直到剛才都一直保持沉默的麵試官問艾莉:


    「你有希望分配的單位嗎?」


    來了。對於這個問題,艾莉簡潔地說明了自己的希望。


    「如果可以,我想分配到能與較多人接觸的單位。」


    麵試官們互相使了個眼色。他們的臉上都寫著「這下麻煩了」。


    不出所料,艾莉想。到目前為止,都跟她預測的情形一樣。


    詢問希望單位的麵試官,眼睛看著手上的文件開口。很明顯地,他不想與艾莉四目交接。


    「麥克道爾小姐。那個……這有點難以啟齒。」


    「我明白。您的意思是,我的家世有點問題,對吧。」


    「不,呃,也不能說是有問題,對我們是沒什麽影響,但這樣可能會造成麥克道爾小姐的困擾,所以……」


    麵試官支支吾吾地繼續說。


    這是推卸責任時的老伎倆了。隻要說「不是我們不願意,是為你著想才拒絕的」,自己就不用負責任,也不會吃虧。艾莉能諒解他們在組織內必須懂得守身之道,但艾莉也有艾莉的立場。艾莉念出了腦中準備好的原稿,回答:


    「我能明白。不過,仍然希望各位能接受我的請求。」


    然後,她繼續說下去,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


    「我不像祖父那樣具有知名度。報章雜誌應該也沒有報導過我的事情,因此我想不會給各位帶來困擾的。」


    「唔……你說得雖然有理……」


    右邊的麵試官也隨聲附和。


    「但是,也沒必要特地選擇暴露在人群麵前的工作吧?」


    「是,這純粹是我的希望。不過,我想比起事務工作,親身接觸人群能夠學到更多社會經驗。」


    「我倒覺得這種想法很正確啊。遇到這樣的美女,市民的態度也會有所軟化吧。」


    右邊數來第二個麵試宮邊說邊重新端詳艾莉的容貌。他那種下流的視線令艾莉一陣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但她不動聲色。對艾莉來說,男性肆無忌憚的視線雖然令她作嘔,但也習慣了。


    「如何?我個人決定尊重您的判斷。」


    男子如此說,向剛才艾莉判斷「身分地位較高」的麵試官征詢意見。被征詢意見的人則是猶豫不決地交叉著雙臂,


    艾莉判斷這裏就是關鍵了。她轉向麵對這名麵試官,固定了視線。


    「我可以說句話嗎?」


    聽到她的語氣,男子不禁抬起頭。


    「我很明白參加警察特考是我的任性,給警方的各位人士添麻煩了。真的非常抱歉。」


    說完,艾莉低頭表示歉意。


    麵試官一瞬間產生了動搖,說不出話來。他們都沒想到會在這時候收到道歉。


    第一步,讓對手產生動搖成功了。艾莉如此判斷,抬起頭來。


    「但是,想在這座城市學習社會經驗,我想沒有比克洛斯貝爾警察更好的職業了。因為這裏有許多人每天都在對抗困難的犯罪與案件,都是『值得尊敬的人物』。」


    她對著麵試官強調「值得尊敬的人物」,言外之意就是「我說的就是各位」。對方一聽,表情稍微軟化了。


    這時,她再度丟出對對方有利的牌。


    「其實,就是祖父建議我學習社會經驗的。」


    「你是說麥克道爾市長嗎!」


    「是的。祖父說想深入了解這座城市,必須親臨現場。他說這比什麽都來得重要。」


    對他們而言,「麥克道爾市長的孫女」正是瓶頸所在;如果有市長本人的推薦,問題就減少多了。


    「真不愧是市長。說得太有道理了。」


    「是,我也這麽覺得。」


    艾莉的微笑,讓麵試官的神色和緩許多。不過,對方又立刻向坐在旁邊的麵試官交頭接耳。


    「喂,這下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


    回答的麵試官也一臉困擾。


    「請你稍等一下。」


    對方先裝出笑容請艾莉見諒,然後幾個麵試官湊在一起,開始小聲密談。


    「總之就先錄用她成為新人警官吧?」


    「的確,既然是本人的誌願,我們沒理由拒絕。」


    「搞不好這樣還能跟市長拉關係。」


    「話是這樣說,但要分配到哪裏?總不能讓她去『巡』吧。」


    「但也不能讓她去『搜』啊……」


    順道一提,「巡」指的是巡邏,也就是艾莉希望的徒步巡邏工作。「搜」指的是搜查任務;兩者都是隻有部分警察之間通用的行話。


    「您說怎麽辦,人事部長?」


    其中一名男子如此說,向艾莉看出「身分地位較高」的男子詢問意見。其他兩人也都看著人事部長。


    人事部長交叉著手臂念念有詞了半天,忽然他似乎靈光一閃,嘴角上揚著說:


    「那個專找麻煩的賽爾蓋不是新成立了一個……叫什麽來著……特務什麽課的嗎?」


    「您是說特務支援課嗎?」


    「對,就是它。分配到特務支援課怎麽樣?」


    其他三人的神色頓時轉憂為喜。


    「喔喔,這的確是個好點子!」


    「那是用來討市民歡心的單位。應該不會有什麽危險的工作。」


    「名字又取得響亮,可以為本人的經曆錦上添花,不錯啊。」


    「麻煩事就應該交給麻煩的人處理。」


    「喂喂,你這樣講就不對了。我隻是盡人事部長的職責,適材適用罷了。」


    人事部長自鳴得意地笑了。其他麵試官也陪笑表示同意。


    艾莉雖然沒聽見他們的對話,但也查覺到自己的待遇似乎決定了。而且自己被分配的單位好像有些問題。


    無所謂。先設法進入警局,其他事之後再想。她在心中如此鼓勵自己。


    人事部長幹咳了一聲以掩飾鬆懈的表情,勉強維持威嚴,然後以低沉的聲音告訴艾莉:


    「那麽,麵試到此結束。結果將會在日後通知。」


    「謝謝各位主考官。」艾莉低頭致謝。這時,麵試官對她說:


    「請期待結果通知。」


    艾莉擺出了一個小小的勝利手勢。當然是在她的心裏。


    「那麽,我先告退了。」說完,她離開座位,走出會議室。


    來到走廊上,涼爽的空氣令她身心舒暢。艾莉讓空氣冷卻她有些發燙的臉頰,心想:


    這不是終點,而是起點。


    「克麗儂烘焙坊」是在鬧區新開張的蛋糕店,專賣美味的甜點與紅茶。


    由曾在雷米菲利亞公國某家知名餐廳修行的蛋糕師傅製作的甜點,每一種都是人間美味,吃過的人無不讚不絕口,前幾天才在百貨公司裏設立了門市。亨利與阿奈斯特就是到這家門市買的點心。


    店內裝潢以白色為基調,看起來相當幹淨;隨處點綴的金色圖案,也塑造出適度而不落於俗氣的華麗感受。


    這家店的賣點,在於戶外用餐區。店家將店門口的一部分道路以圍欄圍起,擺了幾張桌椅,當成戶外座位。像今天這樣的好天氣,顧客就可以在晴朗的藍天下享受甜點。再加上甜點又這麽可口,難怪會大排長龍了。


    現在戶外座位


    也是客滿,坐滿了許多女性顧客,


    這邊的座位幾個年輕女性聊天聊得起勁,那邊的座位則是母親帶著小孩享受蛋糕的美味。


    在這片充滿幸福的光景裏,卻響起了一陣不合場麵的慘叫。


    「我無法接受!」


    隨著「咚!」的一聲,放在桌上的茶杯與碟子都在震動。順道一提,這組茶杯與碟子也是從雷米菲利亞公國直接進口的,萬一打破了,店家可是會蒙受相當大的損失。


    戶外座位的幾乎所有顧客都往那個座位看去,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艾莉往四麵八方低頭致歉,表示不好意思打擾到大家。今天她穿著款式簡單大方,不過質料相當精致的淡粉紅色連衣裙。


    「別這樣啦,貝兒。」


    艾莉出聲安撫引起騷動的友人。


    這個朋友一頭美麗的金色長發,在後腦勺綁成兩束,發型是卷發雙馬尾,垂掛在肩膀上。看得出來在發型上花了不少時間定型。


    端正的五官給人高雅的印象,帶點紅色光彩的雙眸與眼角則表現出本人的堅強意誌。身上的服飾是以白色大領子為特征的橙色外套,胸口稍微開叉,散放著年輕的性感魅力。緊身裙穿得較短,毫無保留地露出一雙健康的美腿,不過並不給人低俗的感覺,反而顯得青春洋溢,或許是因為她本身具有一種高貴人家千金的氣質吧。


    隻要是涉足克洛斯貝爾社交界的人,一定能認出她來。她就是克洛斯貝爾市的一大企業,克洛斯貝爾國際銀行ibc的總裁——迪塔·庫羅伊斯的獨生女,瑪利亞貝爾·庫羅伊斯。


    她不隻美貌出眾,還擁有曾經在愛普斯泰恩財團學過導力工學的特殊經曆,在社交界頗有名氣。


    金發的瑪利亞貝爾與珍珠灰發的艾莉站在一起,正好是金銀雙色的一對美少女,自然而然吸引了眾人的目光。然而,她們現在是因為別的理由而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


    金發少女要是能保持嫻靜的舉止,一定美得像一幅畫;但她現在氣得七竅生煙,仿佛隨時都可能爆發。


    「總之,你先冷靜下來,好嗎?」


    「這叫我怎麽冷靜得下來!」


    這次她沒有拍桌子了,但怒氣一點都沒有平息下來。艾莉在心中大為歎氣。


    把瑪利亞貝爾約出來的,不是別人,就是艾莉自己。


    她想跟好友瑪利亞貝爾聊聊雙方的近況,並且告訴她自己即將踏入警界服務,暫時會因為工作繁忙而無法碰麵。


    聊近況的時候還好。瑪利亞貝爾問了她好多在留學地碰到的事,然後艾莉將瑪利亞貝爾托她帶回來的導力工學書交給她時,氣氛都遺像平常一樣和樂。


    然而當一講到今後有什麽打算,艾莉說自己將踏入警界時,她就發飆了。


    「我實在很想知道,為什麽偏偏是你,要在那些無能的廢物底下做事!那些人連個企業間諜都抓不到啊!」


    瑪利亞貝爾怒氣的矛頭,開始轉向錄用艾莉的警察。作為這座城市的居民,以及ibc總裁的女兒,對警察的能力或許放心不下;不過她現在的火氣完全隻是「艾莉遭人奪走的嫉妒」。


    「實在太不像話了!如果是擔任署長指導下屬也就算了!」


    她講的話毫無邏輯,但本人絲毫未覺。艾莉決定少說兩句,等瑪利亞貝爾自己冷靜下來。


    之後瑪利亞貝爾說盡了難聽話,整整罵了警察五分鍾。從處理令社會嘩然的重大案件時出的差錯,到自己在街上看到警察的儀容不整,連珠炮似地念個沒完,最後拿起水杯一飲而盡,這才稍稍平靜下來。


    「咚!」一聲,她用力放下了水杯,橫眉豎眼地瞪著艾莉。五官標致的瑪利亞貝爾瞪起人來,就算是身為朋友的艾莉,也會被那股魄力嚇得退避三舍。


    「……那麽,你的理由是什麽?」


    「貝兒……」


    「聰明絕頂的你,當然不可能是為了好玩而進入警局羅。」


    看到瑪利亞貝爾嘔氣得把眼睛別到一邊,艾莉不禁麵露微笑。


    雖然瑪利亞貝爾稱讚她聰明,但艾莉認為自己的思考絕不如瑪利亞貝爾來得靈敏。雖然她有時候會因為激動而變得不講理,但最後一定會恢複理性,認真傾聽別人的話。身為她的朋友,艾莉非常喜歡她的這種直率的個性。


    所以,艾莉想好好跟她談。想表達自己的心意。她今天把瑪利亞貝爾約出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我覺得,我必須更了解一些事。」


    「了解一些事?什麽事?」


    「關於人群。」


    「那還真是……好哲學的疑問啊。這種事情交給閑閑沒事幹的學者去想不就得了?」


    偏愛科學的瑪利亞貝爾,對哲學興趣缺缺。或許她是覺得對實際生活派不上用場吧。


    「不是這個意思。我爺爺跟我說,該是多接觸人群的時候了。」


    「麥克道爾市長……」


    瑪利亞貝爾的表情稍微變得嚴肅。身為艾莉的朋友,瑪利亞貝爾也跟亨利見過麵,說過幾次話。雖然時間短暫,但已經足夠感受市長的知性與人品。同時她也終於知道這個好友為什麽會這麽黏爺爺了(雖然本人不承認)。


    「為了改善克洛斯貝爾的狀況,總有一天我會踏入政治圈。不過為了這個目的,我還有很多事情必須學習。這不是坐在書桌前就能學到的,而是必須混入人群,有時甚至與他們產生衝突,才能親身體會。」


    艾莉看著瑪利亞貝爾的眼睛說道。


    跟麵試的時候不同,她不去想說話時該強調哪裏。她隻是誠懇地道出自己的心意,瑪利亞貝爾是她少數能這樣真心相待的友人。


    然後呢?瑪利亞貝爾催促她繼續講下去。艾莉接著說:


    「的確,警局當中有一部分是有問題的。但我相信一定也有人抱持著問題意識,試圖改善現況。而且我認為隻要克洛斯貝爾警察變成更好的組織,克洛斯貝爾的社會也會更進步。」


    說著,艾莉想起以前遇到的那對老夫婦。她認為盡量減少像那樣發生不愉快的人,就是改善這座城市的第一步。


    瑪利亞貝爾注視著艾莉的眼睛,突然閉上了雙眼。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艾莉正要鬆一口氣的時候。


    「不·過!」


    瑪利亞貝爾飛快地抓起了艾莉放在桌上的手,用雙手摩娑著。


    「別、別這樣啦!」


    「我還是不能接受——!在警局做事,一定會遇到一些危險吧!你的纖纖玉指要是受傷了,那可怎麽好!啊啊,還有這細致滑潤的肌膚……!」


    瑪利亞貝爾一邊說著,一邊以指尖滑過艾莉的手背。艾莉不禁震了一下。


    「不,那個,我跟你說……」


    「唉……這可怎麽好……」


    一麵說著,還一麵撫摸著艾莉的肌膚,好像在確認它的觸感。她的臉頰看起來甚至有些泛紅。


    有時候,瑪利亞貝爾會像這樣與艾莉做肌膚接觸。雖然她主張親密的女性友人之間這樣是很正常的,但艾莉總覺得有點過度。


    當她正在思考的時候,曾幾何時自己的左手已經被瑪利亞貝爾的右手緊緊握住了。兩隻手的手指交纏,就是情侶的那種握手方式。艾莉覺得有點超過,想拉回自己的手,怎知瑪利亞貝爾的手臂看起來纖細,力氣卻不小;艾莉的手被握得緊緊地,完全動彈不得。


    艾莉怕別人看到,開始東張西望,這時瑪利亞貝爾對她說:


    「這樣好了,我有一個提議。」


    提案?艾莉轉向瑪利亞貝爾,問她是什麽意思。瑪利亞貝爾保持著甜美的笑容,說:


    「不


    久,我打算成立新事業。可以請你擔任我的左右手嗎?」


    「新事業……你是說ibc的?不行啦,我不夠資格……」


    「瞧你說的。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有學經濟嗎?」


    這麽一說艾莉才想起來,自己的確把這件事告訴過瑪利亞貝爾。艾莉這次真的想求老天幫忙了。


    「況且,與其雇用一個陌生人,爸爸一定也希望你能來幫我的。」


    的確,艾莉也見過瑪利亞貝爾的父親迪塔總裁。或者應該說,她與迪塔總裁十分熟識,甚至稱呼他為「叔叔」。對於瑪利亞貝爾的提案,迪塔總裁一定會舉雙手讚成吧。


    一個是在不得市民歡心的警方底下做牛做馬,一個是參與克洛斯貝爾代表性大企業ibc成立的新事業。不管問誰,都會選擇後者吧。


    不過,那不是自己選擇的道路。


    「成為我的左右手,會有很多機會接觸政經界的知名人士。這不就可以達到你的『接觸人群』的目的嗎?你實在應該接受我的這個提議!」


    瑪利亞貝爾熱情洋溢地訴說,握緊了跟艾莉握著的手。但艾莉搖搖頭。


    「不對,貝兒。」


    「哪裏不對了?」


    「不是的。我想遇見的,不是你說的那些天之驕子或是名人。當然,他們也是構成克洛斯貝爾這座城市重要的一分子。但這座城市還有許多其他的主角。」


    說到這裏,艾莉轉頭環視著整條道路。


    在藍天之下,有著無數行人熙來攘往。穿著西裝的男子慌慌張張地跑過,在他旁邊有一對親子,配合著小孩的步伐慢慢走著。年輕情侶與老夫妻在十字路口擦身而過。叫賣的年輕小販高聲推銷著《克洛斯貝爾時報》,背後有個衣衫襤褸,像是勞工的男人分秒必爭地啃著熱狗。衣著誇張華麗的男性正在發彩虹劇團下期公演的傳單,而一個穿著東方風格服裝的男子經過他的身邊。


    大家都是這座城市的市民,是艾莉所說的「主角」。


    「我覺得自己很了解這座城市的好壞。不過,那隻是我自己認為,我想一定遺有很多事情是我不知道的。而能夠教我這些事情的,就是生活在這座城市裏的所有人。」


    告訴瑪利亞貝爾的同時,艾莉自己也再度確定:爺爺的建議果然是對的。


    「我沒辦法接受。」


    瑪利亞貝爾興味索然的語氣,讓艾莉的神色變得黯然。


    「貝兒……」


    「不過,我可以理解。」


    瑪利亞貝爾說完,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沒辦法,無法接受是我自己的問題,不是你的問題嘛。艾莉,你有權選擇你自己的路。」


    瑪利亞貝爾嘴上說得坦然,兩隻眼睛卻還是老大不愉快地瞪著艾莉,害艾莉忍不住笑了出來。


    「有、有什麽好笑的?」


    「對不起……嗬嗬嗬,誰叫你……」


    「我可是欲哭無淚呢。真是的,你這人一旦下定決心,誰也勸不動你。」


    「對不起。」


    說完,她輕輕低下頭表示歉意。


    瑪利亞貝爾不是故意跟自己過不去。她是在擔心艾莉,才會這樣講的。無論是叫艾莉不要踏入警界,還是邀艾莉在自己的公司做事,都是出於關心。


    無法回應對方好意的內疚,讓艾莉自然而然地低頭致歉。


    「你這麽老實道歉,太奸詐了。這樣我都不好意思再念你了。」


    講話口吻雖然還在鬧別扭,但瑪利亞貝爾的表情卻是豁然開朗。


    艾莉握緊了兩人握著的手,回答她的好意。


    「不·過。」


    艾莉覺得瑪利亞貝爾的雙眼似乎亮了一下。


    「如果那些一事無成的警官,敢讓你美麗細致的肌膚留下一點傷痕!我可要動員ibc的所有力量把你搶回來!」


    說完,瑪利亞貝爾開始用空出來的那隻手撫摸著艾莉的手臂。今天艾莉穿的是半袖連衣裙,因此整條手腕到上臂都是毫無防備的。


    「別、別這樣啦,貝兒!」


    艾莉與瑪利亞貝爾的對話,再度吸引了眾人好奇的眼光。艾莉任由瑪利亞貝爾撫摸著自己的手臂,漲紅著臉低下頭,心想:


    下次跟瑪利亞貝爾見麵時,一定要記得穿長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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