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培先如約而至,看來是沒睡好,眼睛泛紅,而且身上的酒味也淡了一些,朔銘拿出一份填好的協議:“怎麽,早上沒喝酒?”


    “你最好注意點,小心我找你拚命。”高培先簽上字,隨即按上手印,惡狠狠的。


    朔銘哂笑:“注意什麽?我怎麽不記得了。或許是昨天你喝酒把我熏到醉了也說不準。”


    高培先走了,沒有與朔銘聊天的興致。


    朔銘摸著下巴盤算,也是該找另外四家談談了。


    另外四家釘子戶先對來說比較簡單,但讓朔銘意外的是有一個是五保戶,也是孤寡老人,無兒無女的幹嘛要當釘子戶啊?


    朔銘先去了老人家裏,一進門就是一股發黴的味道,朔銘忍不住抽抽鼻子,很多獨居的老人家裏都有這種很古怪的味道,說不上來為什麽,或許是常年積攢的皮脂味。


    “張奶奶?”朔銘叫了一聲。張奶奶不姓張,那個年代的女人好多沒有名字,朔銘聽朔宏德說過,好像叫張孟氏。張是夫家的姓,孟就是自己的姓。


    裏屋傳來說話聲:“誰啊?”


    朔銘走進裏屋,一個老太太斜靠在火炕的一角,渾身穿的嚴嚴實實的還蓋著被子。


    朔銘問:“張奶奶你生病了?”


    “沒有,生病死了倒好。”張奶奶不認識朔銘,掙紮著起身,要去穿擺在地上的三寸金蓮。


    朔銘趕緊走過去扶住:“你躺著就行,我找你說點事。”


    人老了耳朵不大好用,不過張奶奶身體還挺好,幹什麽都是自己,甚至還能劈柴。


    “你是誰家的孩子啊?”張奶奶九十多歲,但看起來卻像一百多一樣,滿臉溝壑叢生的紋路,就像這一輩子經曆的風雨。這種老人住進樓房真的好嗎?朔銘還有點不理解,這歲數了,還是孤寡,為什麽不住進養老院,國家的政策不錯,至少不用自己劈柴燒水啊。


    朔銘說了朔宏德的名字,張奶奶卻突然臉色一板:“沒什麽好說的,我就在這老死算了。”


    “為什麽?”朔銘說:“搬進樓房好啊,冬暖夏涼,也不用劈柴,火爐一開就能做飯。”


    “你們誰管我死活,人老了惹人嫌啊。”張奶奶不像其他老人,是認字的人,朔銘聽說過,想當初也是出身大家門,上過私塾的,不過這個年代了,用毛筆的人不多,張奶奶就是其中一個。朔銘磚頭看了一圈,桌上還真有毛筆,還畫了一朵牡丹花。張奶奶八十多歲還有這情調,了不起,這在整個豐樓村絕對算得上知識分子。不過也正因為這個出身,十年浩劫的時候遭了不少罪,張奶奶的男人也是那時候傷病而死。


    朔銘走上前:“誰敢嫌棄你,看我不揍他。”


    張奶奶笑了笑,比哭還難看,沒牙的嘴張開,就像一個黑洞:“跟你那個不著調的爹差不離。”


    一兩句話拉近距離,朔銘就問張奶奶不簽協議的原因,張奶奶說:“朔小子,我的要求不過分,你們不答應我就不走了。正好推房子的時候把我壓死,我也省的活著遭罪。”


    “這說的哪裏話。”朔銘說:“你有什麽條件找我說,他們不能辦的我來辦。”


    “真的?”張奶奶不信:“就會耍嘴皮子,你爹就是那德行。”


    張奶奶無論怎麽說朔宏德朔銘都不會不高興,第一這是玩笑話,第二張奶奶比朔宏德還要漲一輩,完全沒有失禮的地方。


    朔銘點頭,笑著說:“要不我讓老朔來給你唱上一段?”


    朔宏德喜歡聽戲也愛唱,但唱的很難聽,豐樓村的人差不多都知道。朔銘唱歌難聽也算是找到遺傳。


    張奶奶說:“朔小子,聽好了,我有這麽幾個要求。第一,給我找房子安置,分了房子還要幫我搬回來。第二,分房子我要一樓,就我這老不死的能爬的上高樓?第三,給我找保姆伺候,分了錢我也沒地方花,人老了哪都去不了,死之前我要花完。第四,我要找個給我送終的人,也沒別的事,前兩年我就買好了公墓,隻要火化了跟老頭子埋在一起就行了,你說這條誰能答應?”


    還別說,第一條就沒人答應。村委那幾個人誰會閑的去幫老太太找房子住,也不會閑的搬來搬去的孝敬著。簽下一個棚改協議最多掙四百,犯不上上這個火遭這個罪跑這個腿。這一條尚且能忽悠過去,先暫且答應著,把人搬走再不管了誰還能揪著耳朵逼著去幹?老太太是死是活就沒人管了。


    第二條好說,無論是誰遇到這種情況都能做主答應,就算分房沒分到一樓,商量換一下還是有人願意的,大多數人都不喜歡一樓,太吵雜也容易進賊,而且總被人在窗外瞅也不舒服。第三條也有點難度,沒什麽好處誰會去幫老太太找保姆,老太太行動能力有限,買個什麽東西看個病誰去伺候,沒人照拂,就是找了保姆也欺負老太太。


    最關鍵的就是第四條,這等於是認老太太當幹娘或者幹奶奶。養老送終可不是一句話的事。答應這種請求就是背負上責任了。老太太要把生前的錢花完,沒有遺產誰閑的蛋疼給自己找個娘。


    朔銘一聽就犯難了,麵色糾結的說:“張奶奶,這些東西是個人感情的事,你說棚改哪能管著給你找兒子養老送終啊。”


    張奶奶也是苦命人,一生養了九個孩子,七個沒成年,兩個沒得好死。剩下孤寡活著還是遭罪,誰看了都動容。


    “朔小子,你怎麽樣?”張奶奶瞪著眼皮耷拉的眼睛,渾濁中透著一股精明勁。


    張奶奶這歲數,能有這麽大的精神頭了不起,一般的年輕人想在老太太這討便宜太難了。說話條理清晰,辦事也明明白白。但總歸是一句話,答應條件就拆遷。


    “我?”朔銘指著自己的鼻子,看著老人的臉,卻想到的自己的奶奶,笑嗬嗬的說:“張奶奶,我倒是行,也能安排人照顧你,但我要說句實話啊,養老送終這件事恐怕不行,如果你留下點錢,我安排人給你處理後事,你覺得呢?”


    錢是張奶奶的,如果提前安排好什麽問題沒有。朔銘覺得幫這種忙也是在積善行德。


    “成交。”張奶奶張嘴笑,還是那麽難看,像是陰謀得逞。笑夠了,看著一臉錯愕的朔銘,指著一旁的老家具:“抽屜裏有張紙拿出來,然後把筆拿給我。哎,朔小子,你叫什麽名?”


    老太太一直用毛筆,艱難的起身道案桌前,那朔銘遞來的那張紙簽上字:“你沒看上麵寫的什麽?”


    朔銘還真沒注意看,龍飛鳳舞的,字還挺漂亮。接過那張紙,朔銘嚇了一跳。張奶奶寫的是自己百年之後把遺產留給朔銘。一張紙上隻有朔銘兩個字是剛寫上去的。而且棚改拆遷的一切事宜都交給朔銘了。


    朔銘差點把紙扔了:“張奶奶,你這是什麽意思,我又不是圖你的財。”


    張奶奶身體硬朗的很,這種老人沒準明天就去世,也有可能再活二十年,如今的生活醫療都好了,朔銘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堅持到張奶奶百年之後。看著家徒四壁的破房子,張奶奶能有什麽錢,拆遷之後也就是一套房子而已,三間土坯房,算上安置費一共才幾十萬,還要把房錢算進去。


    朔銘犯不上為了這點錢認個奶奶,得了便宜還好,得不到便宜白付出不說還要被人在背後說朔銘是圖財去的。


    “行了,你吃不了虧。”張奶奶顫顫悠悠的挪動,朔銘還真怕那個三村盡量撐不住這幹瘦的身體,張奶奶說:“我聽說現在有個什麽公正?你去辦一下,協議呢,你就幫我簽了。”


    朔銘想讓張奶奶收回成命。張奶奶故作生氣的說:“答應就拿著去公正,不答應你就走,推倒房子我也有個墳頭。”


    朔銘抽了口涼氣,這老太婆真是倔強啊。哪有這樣逼著別人當孫子的。想想也對,逼著別人當孫子的人不少,找爹的不多。朔銘也算是奇葩,來一趟給自己找了個奶奶。


    “我沒答應啊。”朔銘說:“這事我得商量一下老朔,他同意了我就給你送終。”


    “去吧,老婆子睡會。”張奶奶上炕,朔銘真怕她摔下來,趕緊上前扶一把。這歲數的人,摔一跤都能摔死過去。


    從張奶奶的小破房子出來,朔銘回頭看了眼,三間土坯房,一側的土牆已經傾斜,就這房子,少說也有百年曆史,也算是陪著張奶奶經曆風霜了。


    看著手裏像遺囑一樣的毛筆字,朔銘哭笑不得,打個電話給朔宏德。


    之前隻是短暫的住一兩晚,這次是全部家當搬來,朔宏德夫婦正在整理著東西,聽到朔銘打來的電話,接起來問什麽事。


    朔銘把張奶奶給自己的這張紙說了,苦笑說:“爸,你說這事怎麽弄?”


    “還怎麽弄,給人養老送終,那是人家瞧得上你。”朔宏德二話沒說就讓朔銘答應,把朔銘說的一愣一愣的,這還是哪個利益為先的朔宏德?


    撂下電話,朔銘咂咂嘴,甩動那張紙:“這什麽事,給老爹找了個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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