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雕軍掌書記劉成通跟隨著柳蒼茫等人,抄小道,小心翼翼地躲避黨項、契丹等胡族小部落,越過了無數幹涸水渠,穿過草地和戈壁,前往裏急部落所在地。


    一行人繞過契丹族一支小部族之後,進入了俗稱“西套”之地,景色為之一變,極目遠望,無邊無際的草原把天地連結在一起,草原、天空、雲彩溶為一體。從近處看,五月的草原綠意盎然,無數野花點綴其間,充滿生機與活力。


    看到如此勝境,劉成通心胸頓時開闊起來。他縱馬在草原上奔馳一會,隨口唱起流傳甚廣的《敕勒歌》: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柳蒼茫緊隨其後,聽到一首豪邁的《敕勒歌》被劉成通唱得頗為宛轉,音律雖好,卻失去《敕勒歌》原本的韻味,便一夾馬肚,越過劉成通,放聲唱起同屬於《折楊柳歌辭》:健兒須快馬,快馬須健兒,駓跋黃塵下,然後別雄雌。


    北朝民歌主要是北魏以後用中原語紀錄的作品,大約是傳入南朝後由樂府機關采集而存的,傳世約六十多首。劉成通飽讀詩書,六十多首北朝民歌爛熟於胸。此時,柳蒼茫唱出來的《折楊柳歌辭》和自己所知的曲調相似,味道卻截然不同。


    劉成通本來想接著唱另外一曲,卻覺得無論如何自己也唱不出柳蒼茫的寬闊感,笑道:“在草場上縱馬,聽柳兄天籟之音,真是快哉,能否再唱一曲。”


    柳蒼茫頭上微微有些汗水,道:“吳郎的嗓子在裏急部數一數二。叫他唱一首吧。”


    吳永生由於堂兄戰死在廉縣,心情一直不好,悶聲悶氣地道:“我不唱。”


    柳蒼茫知其心思,勸道:“人死不能複生,何況廉縣一戰,純粹是骨肉相殘,要算帳,隻能算到契丹人頭上。”


    吳永生低頭行了一段,忽然昂起頭,聲音高亢地唱起《隴頭歌辭》: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卷入喉。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歌聲極具感染力,一行人想起了戰場慘景,全都默不作聲。


    劉成通也會唱這一首《隴頭歌辭》,可是他學過的曲調太過宛轉,遠沒有吳永生唱得質撲、悲哀、催人心肺。


    傍晚之時,天空被晚霞染成分外絢爛,遠遠地看到一些山峰,幾根白煙在空中飄散,無數狗吠聲若有若無。


    一聲響箭從遠處的草叢中升起,一陣急促馬蹄聲由遠而近。數十騎玄衣騎手漸漸露出頭來,來到劉成通一行麵前。


    柳蒼茫、柳蒼勁、吳永生等等人全部翻身下馬,一動不動地跪在一名中年男子馬前。


    那名男子是見到柳蒼茫三人全部帶傷,心中一震,臉麵卻古井無波。他下馬之後,用刀子一樣的眼光掃了一眼劉成通,然後看著柳蒼茫,問道:“為何隻有你們三人回來?”


    柳蒼茫低聲對中年男子說了幾句,中年男子看了劉成通一眼,然後掉頭向北走了百來步,柳蒼茫緊跟在中年男子後麵,把廉縣之戰詳細講了一遍。


    這名男子眼神如火,抬起刀刻一般的臉龐,眯著兩隻眼睛,道:“兩千裏奇精兵,竟然被黑雕軍一戰而滅。黑雕軍真有這麽曆害?”


    柳蒼茫想起廉縣之戰,心悅誠服地道:“黑雕軍軍容鼎盛,強悍如契丹精銳宮衛兵,也非其敵手。”


    中年男子素知柳蒼茫人品,知他不打逛語,聞此言後,一時無話,用馬鞭敲打著馬鞋,發出一陣一陣的“噗、噗”聲,良久才問道:“黑雕軍主帥侯雲策有意聯絡裏急部,他是什麽意思?”


    柳蒼茫搖頭道:“侯雲策沒有和我細談,隻是派出黑雕軍掌書記劉成通來洽談此事。在下沒有經過充許,就把大林人來到營地邊緣,還請吳長老恕罪。”因為裏奇部頗重讀書人,柳蒼茫又加了一句:“劉成通是進士出身。”


    中年漢子是裏奇軍勇將吳越州,也是五長老之一。


    此時裏急部被契丹人步步緊逼,日子並不好過,若和大林軍互通聲息,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吳越州道:“此事甚為重大,必須經過長老會才能決定,還是按規距,蒙眼帶他進入營地。”


    上百年來,裏奇部在諸胡的夾縫中生存,為了防止泄露本族秘密,對外人特別敏感,凡是進入營地的外人,均須戴上眼罩。


    吳越州返身走到劉成通身邊,頗為無禮地用馬鞭在劉成通肩膀上敲了敲,道:“長得還挺結實,不象讀書人,投軍幾年了?”


    吳越州由於常年騎馬地原因,兩腿呈羅圈狀,身體寬闊結實,若不是事先知道他是進士,肯定認為他是純粹軍人。


    劉成通數度出使險境,早由翩翩朝堂官員變為精明強幹的軍人,並沒有計較中年漢子的態度,很隨意地用手拂了拂馬鞭敲打的地方,拱手道:“在下投軍三年。”


    話音剛落,吳越州突然變臉,“哢”地抽出腰刀,放在劉成通脖子處,嗬斥道:“你到這裏到底想做什麽?”


    劉成通屢曆險境,遇到過無數次威嚇,曆練得膽大如虎心細如發,吳越州的威脅舉動還嚇不了他,微微一笑,道:“這就是裏奇部的待客之道嗎?”


    吳越州見劉成通毫無懼色,收起腰刀,“哈、哈”笑道:“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你的膽子很大,是個好漢子。”他翻身上馬,對著屬下道:“回大營。”


    柳蒼茫來到劉成通身邊,拱手道:“按規距,回大營要蒙眼,請掌書記莫怪。”


    裏奇騎兵們來去如風,走了一個多時辰,轉過好幾個小山坡之後,出現了一座暗紅色石山,石山約莫在兩三百米,極為險峻,難以攀爬。石山前麵是成片的帶刺灌木叢,這些密密的灌木叢主幹均有手腕般粗細,較細的枝條也有拇指般大小,可以說是一道天然屏障。


    裏奇騎兵在八陣圖般的灌木叢中左穿右拐,很快來到石山腳的一個窄窄通道前麵,通道呈喇叭形,道口隻能容納兩匹戰馬同時通過,越往裏走通道就越開闊。當走到通道盡頭之時,頓時豁然開郎,出現了一片望不到頭的草地。


    暗紅色的石山在殘陽照耀之下,就如紅色腰帶一般,把一大塊豐美的草原圍在自己的懷抱之中。最為神奇的是石山內側有一條清澈見底地小河圍繞著這片草場,然後在聚集成一個小潭,河水日夜不停地流向這個小潭,但是小潭始終保持相同水位。


    小潭水溫常年不變,冬暖夏涼,就如一位修為深厚的謙謙君子,榮辱不驚,波瀾不興。


    進了石山內部,柳蒼茫取下了劉成通的眼罩。劉成通環顧四周,暗自咂舌,“這是什麽地方,莫非是傳說中的桃花源?”


    柳蒼茫談吐也頗為不俗,劉成通學識自然淵博,一路之上,兩人談詩論文,頗有些相見恨晚之感。


    裏奇部源自江南士族,族人極重詩書禮儀。來到石山之後。為了保持傳統,族人開辦了義學。凡是族內年輕人都必須送到義學學習六年,六年學成之後,學業有成的可以直接升入石山學院。一般來說,能夠升入石山學院的不過義學學子的四分之一,石山學院學製為兩年,兩年期滿,最頂尖的十人就留在石山學院任教。其餘學子就散入各營,充當低級官員。


    由於有了義學製度,裏奇部雖說流亡草原百年,不僅頑強地生存下來,而且能夠保持江南士族傳統,不至於被胡族同化。


    當年創建裏奇部的兩位先賢還立下了一個規距:裏急部同姓之間不能能婚,女子隻能嫁給裏奇部男子,男子卻可以娶周圍胡族女子。胡族女子年滿三十五歲之前,或者來到裏奇部未滿十年,一律不準進入石山內部,違令者斬。


    通過這幾個手段,裏急部人丁興旺,百年而不滅。


    在這百年來,草原上江山代有人才出,回骨人、突厥人、契丹人先後建立強大汗國,裏奇部在胡族腹部,每一個胡族興盛,裏奇部就要經受住一波的攻擊,雖經百年不衰,卻也很難有大發展。


    劉成通就如未見世麵的窮小子一樣,在石山草地裏穿行,看到什麽都新鮮。


    沿途走來,石山草地上散布著一頂一頂帳篷,不少女子和小孩在帳篷前嬉戲,一些未歸家的牛、羊在悠閑地吃草,無數凶猛的大狗毫不畏懼這一群人弄著刀弓,跑到馬前,露出尖利的牙齒,低沉地威脅眾人。


    順著小河走了許久,漸漸出現了一些青灰色磚房,越往前走,磚房越多,最後儼然一個城市模樣。


    劉成通被安置在一個小院子裏,此時天色黑盡,透過江南味道很濃的窗欞,可見滿天繁星在深遂天穹中閃爍。


    一位小童端上來一些精致的甜點。小童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相貌英俊,身體強健,身高也和劉成通相近,有些靦腆地笑道:“這是江南小吃,味道很地道,請先生品嚐一二,正餐隨後就上來。”


    劉成通聽小童言語文雅,想起柳蒼茫提到了義學製度,心念一動,問道:“小郎可曾上過義學?”


    小童彬彬有禮地微笑道:“在裏奇族,每位男孩都必上義學,我是書院學子。”


    劉成通有些驚異,道:“聽說能進書院皆為佼佼者,想必小郎才學必定出眾。”


    小童笑而不答,拱手道:“先生慢用,我就在側屋,有事喊一聲就行。”


    就在小童拱手的瞬間,劉成通瞧見小童右手食指、中指結有厚厚的繭子。這是練習射箭留下的痕跡。


    隨後上來的正餐大有胡風,一大盆羊肉湯外加一大碗馬奶子,劉成通大口喝肉湯,等待族長招見。


    裏急部最高首領是五人,由柳、吳、李、張、陳五族各出一人,共同組成長老會,這種長老會源於胡族長老會,裏急部在胡族中間生活日久,也學會了這種長老會製度。


    裏急部兩千精兵全軍覆沒地消息傳到石山,頓時震驚了石山高層,柳、吳、李、張、陳五族長老齊聚議事廳。


    柳蒼茫、柳蒼勁和吳永生跪在議事廳中間,柳蒼茫口才最好,就由他來講述事情的前因後果。


    柳紅葉是議事會會長,實際上就是裏急部的族長。他久經戰陣,對於裏急部人馬的戰鬥力極為自信,仔細聽完柳蒼茫地述說,側過身體,對身旁諸老道:“從去年開始,我們和契丹耶律大光苦戰不休,商路斷絕。外界消息自然也就中斷,竟不知朔方節度使已換為侯雲策,此人什麽來曆,難道比馮繼業還要曆害?”


    稍稍頓了頓。柳紅葉又道:“黑雕軍兵力沒有形成絕對優勢,居然圍殲了兩千裏奇軍和一千五百多契丹軍,雖說有襲營之優,其戰鬥力很強悍。”


    吳越州在五長老中年齡最輕,剛好四十出頭,他雖說當上了長老,卻仍然是裏奇軍的一線戰將。他怒道:“契丹將悉獨官是馬賊出身,長於遊擊,弱於行軍布陣,被黑雕軍偷襲得手後,居然臨陣脫逃。就是因為悉獨官的臨陣脫逃,讓裏奇軍腹背受敵,以致於兩千精兵命喪廉縣。”


    他聲色俱曆。道:“若逮住悉獨官。一定要將他碎屍萬段,以祭兩千子弟在天之靈。”


    另一位長老陳紅楓不過五十出頭。長得極為白淨,眉眼頗為清秀,不過左額上一條粗如筷子的傷痕,憑空增添些殺氣,此是,他臉上傷痕不斷扭曲,宛如一條遊動的小蛇。當日契丹將耶律大光率軍步步緊逼,裏奇軍雖屢挫契丹軍,無奈契丹軍勢大,陳紅楓指揮裏奇北路軍被悉獨官偷襲之後,形勢一度危如累卵。陳紅楓最先同意和契丹軍議和,這才有裏奇部被契丹軍征調一事。


    陳紅楓悄悄從懷裏抽出一把精巧鋒利的匕首,臉色蒼白地來到柳紅葉身前,道:“當初是我最先同意議和,兩千子弟都是我害死的。”說完此句,他揚起左手,右手持刀一揮,小指被削下來一段,又道:“未報大仇,暫時留下我這條殘命。報仇之後,我必將一死以謝族人。”


    陳紅楓動作極快,在座諸人反應過來之時,一指已斷。柳紅葉疾步來到陳紅楓身旁,抓住其右手,怒道:“你做什麽?議和之事各位長老都有份,要說責任我的責任最大,賢弟不必如此自責。”


    醫官為陳紅楓包紮過後,五位長老反複詢問柳蒼茫三人戰鬥的具體情況,商議良久。


    劉成通吃飽喝足之後,就在院子裏等待著裏急部長老們的召見。


    眼見夜色已深,劉成通思忖今晚見不到裏急部長老,在院中隨意走動了走動了一會。正在無聊之際,小童倒似知道劉成通的心思一般,送來一本大武人詩集。


    劉成通捧著書,挑亮了油燈,才發現此書收集地樂府、絕句等多為邊塞一派,在胡族的腹部,借著搖擺不定的燈光,重讀邊塞詩,自然另有一番滋味。


    劉成通正讀得有味,院子裏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隨後聽到小童低聲招呼了一聲:柳長老。


    從廉縣到石山路途中,劉成通和柳蒼茫言談甚歡,劉成通對裏急部有了初步的了解,知道裏急部有柳、吳、李、張、陳五位長老,柳紅葉是執行長老,在裏急部威信極高,聽到小童稱呼來人為“柳長老”,便放下書,站了起來。


    房門被輕輕推開,一名身穿青衣圓領絲綢長衫的老者緩步走了進來,若不是老人左腰上掛著一柄有些彎曲的胡人腰刀,就和中原儒生沒有任何區別。進屋後,老人拱手道:“有客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劉成通道:“在下劉成通,多有打擾了。”


    老人笑道:“掌書記進士出身,卻無酸腐之氣,老朽柳紅葉佩服之極。”


    柳蒼茫介紹道:“這是柳長老。”


    劉成通長揖道:“原來是柳長老,在下失禮了。”


    柳紅葉沒有和劉成通過多客氣,寒暄兩句,突然眼中精光一閃,由謙謙君子變得銳氣逼人,道:“廉縣城早已廢棄多年,去年夏季,裏奇族商隊也曾到過廉縣,當時並未見到黑雕軍,黑雕軍為何派重兵守衛此城,難道有意染指河套?”


    (第二百一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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