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穀容得下十馬同行,算得上很寬闊的通道了,幾百名步軍把寬闊的穀底堵得密不透風,最前麵是一排步兵用大方盾,大方盾後麵是弓箭手,弓箭手已經拉弓上箭。


    一名步軍小校喊道:“放下武器,否則格殺勿論。”


    絡腮胡須仰頭笑道:“你騙三歲小孩吧,放下武器,隻怕死得更快。”


    步軍方形盾陣極為堅固,絕非二十騎所能攻破,絡腮胡須一邊長笑一邊掉轉馬頭,向著身後黑甲騎手撲去。


    步軍小校深吸一口氣,道:“放箭。”


    密集羽箭在山穀中形成了一道黑雨,直撲二十餘騎。


    逃跑騎手作戰經驗極為豐富,轉身狂奔之時,身體盡量俯在馬背,左手套著騎兵用的小圓盾,放在後背上阻擋鐵箭,饒是如此,有四名騎手被射下馬來。


    羅青鬆率領親衛隊堵在山穀入口處,手中長弓早已拉開,親衛隊皆為神箭手,若兩百夾擊,二十餘騎在劫難逃。羅青鬆正欲發箭之時,黑甲騎手身後飛奔過來一騎,他是侯雲策身邊的傳令兵,喊話時聲如戰鼓,因此被取名為雷公,真名反而沒有幾人知道。


    雷公大喊道:“朔方節度使侯雲策有令,不得放箭。”


    雷公之聲名不虛傳,一句出口,山穀四處回蕩著巨大的喊聲。


    步軍小校聽到這一聲喊,又見到強盜被堵在山穀中,插翅難飛了,急忙命令道:“停止放箭。”


    絡腮胡須雖處困境,卻甚為豪邁,“哈、哈”笑道:“原來是黑雕軍,難怪甩不掉。”


    雷公提馬上前。道:“絡腮胡子,下馬,隨我去見將軍。”


    絡腮胡須環顧左右,道:“今日被圍,按無幸理,大家下馬去見節度使,或有一條生機。”絡腮胡須極有威信,發話之後,十餘騎全部下馬,數人過去把中箭落馬的騎手放在馬背上,跟隨著黑雕軍,走出山穀。


    這二十餘騎衣著甚雜,有幾人穿著破舊鐵製鎧甲,有的穿著皮甲,還有幾個身上罩著黨項人的翻毛大皮襖,那幾具鐵製鎧甲雖說破舊,卻是清一色大林軍製式鎧甲。


    侯雲策上下打量了一會絡腮胡須,心中一動,道:“你是鳳翔軍?”


    王景軍令極為嚴酷,違令者必斬。鳳翔軍兵數量也居西北各節鎮之冠,段無畏就是因為失了糧庫,不敢回營,被迫逃入山中當起了山大王。黑雕軍在秦州一帶至少收留了數百名鳳翔逃軍,因此,這些騎手身穿破舊的大林軍製式鎧甲,十有八九是鳳翔軍逃兵。


    絡腮胡正是從鳳翔軍中逃出來的指揮使向山行,當日他擅自出寨迎敵,違了王景軍令,被王景綁至操場問斬。向山行作戰勇猛,關心部屬,甚得人心,其部下拚死把他救出軍營。逃出軍營之後,向山行無路可去,就在烏鞘嶺、隴山、渭水、清水河一帶遊蕩,漸漸在烏鞘嶺黑雲峰聚集了數百名敗落山中的各部軍人,成為一股頗有勢力的悍匪。


    山賊也並非一個理想的職業,經濟、氣候、地理、駐軍、民風、民俗等等都是製約強盜生存的重要原因。西北戰事結束之後,黨項牧民被趕出了清水河,隴右、固原、同心城先後落在大林軍手中,軍糧運輸大大減少,眾多商家也從鳳州遷到了靈州,商隊路線由固原路線改為馬嶺水線路。


    因此,顯德四年冬天來到之際,烏鞘嶺黑雲峰的日子過得頗為艱難,他們不得不擴大活動範圍,來到環縣、慶州等地搶奪糧食、財物。


    環縣駐軍原本有一千人,同心城大戰之時,被吳鬆櫪調走了五百人馬,這五百人馬再也沒有回到環縣,環縣五百駐軍就由指揮使孟中人帶領。


    入冬以來,環縣不斷受到一股烏鞘嶺黑雲峰山賊的騷擾,這些山賊人數不多,可是騎術精絕,孟中人數次帶兵追擊山賊,卻被山賊輕易甩開,讓心高氣傲的孟中人氣惱不已。為了剿滅這一夥山賊,孟中人布下了一個陷阱,故意派出了一支運輸隊從慶州方向到環縣,吸引山賊前來,孟中人把駐軍中的一百騎兵安排在商隊必經的小村裏麵,兩百步軍則埋伏在山賊最愛走的山穀中。


    果然,烏鞘嶺黑雲峰山賊落入圈套之中。


    絡腮胡須向山行見侯雲策一語道破自己的來曆,臉上閃出了一絲驚異之色,恭敬地道:“末將原是風翔軍指揮使向山行。”經過一年多鏖戰,黑雕軍之名早已威震西北,向山行見到大名鼎鼎的黑雕軍主帥,不由自主收斂了驕狂之氣,神情、語氣全部依足了部下之禮。


    侯雲策扭頭看了親衛隊一眼,道:“李六,你過來。”


    李六是段無畏手下親兵,因箭術高超,被選入了侯雲策親衛隊。向山行官職不高,因為作戰勇武,在鳳翔軍中頗有名氣,李六跟隨段無畏駐守糧庫,就曾經多次見過向山行。李六行過軍禮,低聲說了一會,侯雲策點了點頭,揮了揮手。


    李六翻身下馬,來到了向山行身邊,拱手道:“向指揮使,我是段將軍手下親衛李六,以前駐守糧庫,不知是否記得小人?”


    聽李六提起段將軍,向山行愣了一會,“段將軍,是段無畏嗎?”


    “正是段無畏將軍,他現在已是黑雕軍蛟營都指揮使了。”


    向山行和段無畏頗有交情,聽聞段無畏已經當上了都指揮使,成為大林朝將軍,而自己則淪為了山賊。向山行手撫絡腮胡須,神情頗有些黯淡。


    侯雲策注意到向山行的神情,道:“向山行,當山賊沒有出路,及時回頭,莫要害已又害人。此時朝廷正是用人之際,你就到親衛隊給我當一名親衛。”


    向山行心中一陣狂喜,跪倒在侯雲策馬前,道:“向山行願意追隨節度使馬前,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向山行抬起頭又道:“我手下兄弟皆是失落在山中的軍士,望節度使一並收留。”


    “你手下一共有多少人馬?”


    “這次跟我到環縣皆為騎軍,另外烏鞘嶺黑雲峰上還有兩百多名步軍。這些人大多是鳳翔軍,還有一些逃入山中的西蜀軍士,我們當山賊都是迫不得已。”


    “這二十多名騎軍全部編入我的親衛隊,黑雲峰上的步軍就到靈州投黑雕軍。”侯雲策對身後傳令兵雷公道:“把環縣軍統領叫過來。”


    孟中人身穿玄色鎧甲,騎著一匹毛發烏黑的高頭大馬,探頭探腦地望著名震西北的節度使侯雲策。一匹快馬從黑雕軍中閃出,一名身材高大魁梧的軍士來到軍前,沉聲喊道:“環縣軍統領,侯相召見。”


    孟中人隻覺耳中一陣震響,暗自咂舌:這傳令兵真是聲如洪鍾。


    孟中人隨即楞了楞,心道:“侯相,侯雲策已成為當朝宰臣?”


    孟中人急忙上前行過大禮,並把如何設計捉拿這一夥馬賊向侯雲策作了簡要稟報。孟中人和向山行交手多次,互有損傷。孟中人稟報之時,向山行鼓著眼睛瞪著孟中人,孟中人也偷眼瞪著向山行。


    侯雲策對於環縣駐軍頗有好感。“孟指揮使,看你指揮作戰還很有一套,你參加過什麽戰鬥?”


    環縣駐軍屬於慶州軍的一部分,像這種留守部隊均是各軍戰鬥力相對較差部隊,在靖遠、西會州等地,留守人馬皆為團結兵。環縣騎步軍作戰頗有章法,騎兵雖然遠不如黑雕軍和向山行地人馬,卻也進退統一,並未在追逐中混亂,而步軍作為伏兵守在山穀中,等著向山行自投羅網,整個行動經過精心策劃,一支守城部隊能做到這一點,實在是不容易。


    孟中人是大將軍孟漢卿的侄子,也是原慶州軍中一員勇將,孟漢卿獲罪之後。他由副都指揮降為指揮使,率領一群老弱駐守環縣,這一守就是四年,職務一直沒有得到提升。


    孟漢卿在慶州任防禦使之時,慶州雖不是節鎮,但是慶州軍之強悍,延州軍、慶州軍、鳳翔軍均不敢小視,孟漢卿獲罪至死後,慶州軍樹倒猢猻散,精兵強將不是被其他節鎮調走,就是被獲罪貶官,韓倫當上慶州防禦使以後,每天聲色犬馬,不理軍務,孟漢卿之死和韓倫之患,讓強悍一時的慶州軍成為一盤散沙。


    慶州騎軍的現狀反倒便宜了侯雲策,他在任西北麵行都招討使之時,以慶州騎軍為主,成立了西北獨立軍,戰事完畢之後,慶州防禦使韓倫還在洛陽養病,趁著慶州軍群龍無首之際,侯雲策打通樞密院關節,把慶州騎軍留在了黑雕軍中,成為黑雕軍一部。


    慶州騎軍被黑雕軍收編之後,騎兵統領楊天畔出任投石營主官,已是黑雕軍都指揮使職務了,楊天畔當年是孟中人副手,孟中人聽到此消息,難受得一天沒有吃飯。


    孟中人聽說侯雲策素來愛惜人才,借著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毛遂自薦道:“末將投軍七年,從廣順初年起,就和回骨軍、黨項軍作戰,大小戰數不清了。”


    侯雲策點頭道:“很好,很好。慶州防禦使現在是吳鬆櫪將軍吧?”


    孟中人見侯雲策對自己並沒有興趣,心中略有些失望,道:“吏部的任命十一月到達慶州。”說完之後,有些羨慕地瞪了一眼因禍得福的向山行,


    吳鬆櫪在同心之戰中救援王彥超,立了大功,戰事結束以後,侯雲策和王彥超分別為吳鬆櫪請功,陛下林榮對吳鬆櫪的戰功也高度認可,若不是吳鬆櫪馳援,王彥超部極有可能全軍覆沒,和小小黨項房當族打仗,若陣亡兩名節度使,實在是丟大林朝的麵子,因此,吳鬆櫪實乃挽救了大林朝顏麵。


    侯雲策想起被自己收拾得服服貼貼的韓倫。臉上浮起了一絲笑意,問道:“韓倫到哪裏去了?”


    韓倫被侯雲策逼走,對於慶州軍來說是一件喜事,孟中人笑道:“聽說在洛陽養老。”


    侯雲策笑容一現即逝,指著向山行道:“孟指揮使,烏鞘嶺黑雲峰山賊已向黑雕軍投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是一樁美事,此事你就不用再管了。”


    收服了向山行後,黑雕軍親衛隊就進入了環縣縣城。


    柳江清看到侯雲策極擅籠絡人心,行軍途中也能收服勇士,不禁暗自讚服。


    柳江清一行十四人,皆為年輕一輩的佼佼者,有九名在裏奇軍中任過職,他們在草原上長大,騎術皆佳,全部穿著黑雕軍親衛的鎧甲,扮作黑雕軍親衛,跟隨侯雲策到大梁,準備參加大梁城內的科舉考試。他們所有身份文書、參加禮部大考資格文書全部由靈州衙門備齊,現在,他們算得上正宗的大林朝百姓。


    柳江清拿到這所有文書之時,看著文書上的姓名。柳江清心中酸甜苦辣鹹五味混雜:流浪百年,終於又成為中原百姓。


    環縣是一個極小的縣城,城牆約有八九米,麵積不過二三平方公裏,冬日城內極為冷清,除了少數雜貨店開門營業以外,大多數人家皆緊閉著房門。黑雕軍進城後,孟中人把黑雕軍帶到軍營,隨後命令環縣軍士開鍋燒水煮飯,宰殺軍中喂養肥羊兩隻。


    侯雲策住進了上一次欽差大人淩實住過的小院子。


    環縣縣令聽說朔方節度使侯雲策來到小院子,趕緊過來拜見,上一次淩實路過環縣,縣令狠心殺了一條大狗,這條大狗是夫人所喂,是夫人的心愛之物,殺狗以後。縣令夫人和縣令吵了足足五天。直到縣令弄來一條小狗,夫人這才勉強作罷。


    縣令聽說節度使來了,臉皺成一團:怎麽這些大官總是在寒冷冬天路過環縣,今年這條狗剛剛長大,莫非又要宰殺不成。


    縣令心中盡管滿腹牢騷,但是,節度使還是不能怠慢的,就讓公孫老爹偷偷把夫人地狗殺了。


    裝一罐老酒,煲好狗肉湯,弄一些幹羊肉,再到獵人李二處尋了一些臘好的野物,縣令讓公孫老爹和幾個沒精打采的衙役提著這些下酒菜,來到侯雲策所住的小院。


    “公孫維揚縣令。”聽到這個名字,侯雲策就想起了杜甫著名地《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雖說全詩隻記住了“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兩句,但是公孫大娘嬌健輕盈的舞姿卻深深地印在了侯雲策的腦海中,縣令公孫維揚臉如幹棗,身材高瘦且有些佝僂,雖姓公孫,卻全無公孫大娘的半絲神采。


    行罷禮,縣令公孫維揚站立在一旁,小心地道:“環縣偏僻之地,實在沒有好東西可以招待節度使。”


    侯雲策上次帶兵北上靈州,從環縣城外經過,沒有時間進城,自然也沒有見過這名公孫維揚縣令,見到縣令這個模樣,也不忍心讓其尷尬,俯下身,聞了聞桌上地大罐狗肉湯,道:“好香的狗肉湯,真讓人食欲大開。公孫明府,柳郎、孟郎,都圍過來,把老酒滿上,大家別拘束。”


    黑雕軍親衛隊中有二十多人來自慶州騎軍,都曾是孟中人的部下,孟中人由此才得知侯雲策回朝任宰相一職,孟中人不過是一位不入流的小官,和當朝宰相坐在一起,渾身都不自在,雖說外麵北風呼嘯,他卻汗流浹背。


    公孫維揚並不知道侯雲策為何路經環縣,他默默地陪坐在一邊,侯雲策問一句就答一句,侯雲策動一次筷子他就跟著動一次筷子。


    “公孫明府,你在環縣幾年了?”侯雲策見公孫維揚實在不擅於應酬,主動問道。


    公孫維揚放下筷子,恭敬地道:“下官是天福十二年進士,到環縣已有十四個年頭。”


    天福十二年是大侯朝的年號,公孫維揚中進士時不過二十六歲,可謂年少得意,心雄萬丈,誰知大侯數年便亡,大林建立之後,盡管吏部考評年年皆為優,可是,慶州先有孟漢卿牽連之禍,後有韓倫昏庸之累,陰差陽錯之下,公孫維揚在環縣一呆就是十四年。


    侯雲策軍中也有四名進士:靈州刺史梁守恒、軍情營掌門人錢向南、黑雕軍外交官劉成通、醉心建築的霍知行。這四人已成為黑雕軍不可或缺的人物,因此,侯雲策對於進士出身的官員頗為看重,不過,在沒有了解公孫維揚的政績之前,侯雲策也不願意隨意許諾,隻道:“在這苦寒之地當了十四年縣令,真是辛苦公孫明府了。”


    十四年來,沒有一位上司說過這樣地話,公孫維揚禁不住老淚縱橫,“有節度使這個評價,下官死而無憾。”


    柳江清吃了一驚,在石山讀書,常見“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之句,考取進士也就有了當官資格,民間俗稱為“跳龍門”,在柳江清心目中,中進士之後就無比風光,不料,今日竟看到如此窩囊之進士。


    屋中氣氛顯得凝重起來。


    突然,院外一個高亢的聲音響起:“公孫維揚,你不是東西,去年殺掉了我的黑熊宴請狗屁欽差,今年我的飛虎還沒有長大,你又殺掉飛虎招待不知哪裏來的神仙,公孫維揚,老娘今天和你拚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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