鑾江口已在長江下遊,江麵極為寬闊,幾隻魚鷹在不知疲倦地江麵飛翔,發出清脆的叫聲,穿透了清晨的霜霧。


    在長江南岸的水軍大營中,南唐兵部郎中張河源起得很早,上了樓船頂部,他伸出手,搓了搓有些緊繃繃的臉,看著滾滾長江緩慢向東而去,心中若有所思,低聲吟道:“金陵津渡小山樓,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裏,兩三星火是瓜州。”


    站在一旁的參軍張林楊身上的厚裘似乎也被這濃霧所浸濕,接口道:“這長江如此雄渾,又如此的讓人心生愁緒,難怪杜子美會寫出‘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詩句。”


    張林揚是張紳休的侄兒,兩人年齡相差不大,沒有外人的時候,說話向來直來直往,又道:“長江以北看來是保不住了,幸好大林軍水師弱小,否則,恐有亡國之禍。”


    張河源個子瘦小,臉上神情卻甚為堅毅。他曾是南唐軍中著名的將領,和吳越、大林作戰屢有戰功,不料卻突然被調到兵部任郎中,雖說職務升了,卻如龍困淺水,有力使不上了,頹然道:“你看我幹的是什麽事情,堂堂的兵部郎中,大林軍南侵之際,不是率兵迎敵,反而是向大林軍上貢求情。大林軍虎狼之師,又不是草原胡人,區區財物豈能打發,林榮是衝著江北之地而來。”


    張林揚深有同感,忿道:“這三年來,年年上貢不斷,這一次又送了羅縠絹布三千匹,乳茶三千斤,以及香藥犀象無數,數年間上貢的財富。加上修築宮殿的耗費,若是用來製造戰船,大唐水師至少可以多造百艘樓船,你看看現在大的大唐水師,可乘坐百人的戰船已經寥寥可數,長江天險,看來很快就不複存在了。”


    江風吹過,長江水浪拍打著兩岸。發出“嘩、嘩”的波濤聲。濃霧似乎被江風吹散了一些,張河源一直注視著對岸,猛地一征,長江北岸似乎有一些戰船的輪廓。


    樓船下麵有專門負責觀察地軍士,他們也發現了異常,隻聽到幾聲驚呼:“大林軍戰船,全是大船。”


    “天啊,大林的戰船。”


    又是一陣江風襲來。濃霧被吹開了一個大口子,大林水師完全出現在張河源眼前,長江北岸連綿不斷都是大林軍戰船,而且有數量眾多的大型、中型戰船,在北岸足足排了好幾裏。


    張河源大吃一驚。用力抓緊了船舷,手指關節有些發白,頭昏目眩好一陣,張河源這才清醒過來。趕緊朝樓船下跑去,嘴裏吼道:“王將軍在哪裏,趕快叫他起來,大林軍戰船打過來了。”


    鑾江口的大唐水師主師劉琮並沒有住在船上,而是住在水寨之中,隻有副帥王延靈住在樓船中。


    此次出訪南唐的正使是兵部侍郎陳覺,陳覺和馮延已、馮延魯、查文徽、魏岑等五人在南唐大大有名,被稱為“五鬼”。皆為詩文出眾而長於諂諛之人,把南唐內政弄得一團糟。大林軍再次攻打南唐,南唐主李景恐懼萬分,派兵部侍郎陳覺到江北去上貢,請求罷兵。


    陳覺帶著貢品來到了鑾江口之後,他和劉琮是舊識。劉琮知道陳覺在朝中頗有勢力。頗得李景賞識,就找來鎮江美女無數。兩人在水寨之中逍遙快活。張河源不喜飛揚跋扈的劉琮,更不喜歡小人陳覺,婉拒了劉琮邀請,住到樓船之上。


    幾個親衛聽見有人從樓上大叫著跑下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就曆聲吼道:“是誰,站住。”


    昨夜王延靈將軍擁美而醉,若攪了他清夢,必然會挨頓鞭子,或者被砍上一刀。


    “讓開,我是兵部郎中張河源,快叫王延靈起床。”


    親衛已認出了這個瘦小的男子就是兵部郎中張河源,連忙立在一旁,不過,並不敢去叫醒王延靈。張河源怒火中燒,抬腿猛蹬房門,這房門頗為結實,張河源就覺蹬到一塊鐵板上,接連蹬了數下,門忽然開了,張河源一腳蹬空,身體失去重心,差點躍倒在地。


    披頭散發地王延靈手提腰刀,憤怒地站在門外,看到是張河源,凶焰才稍減。


    “大林軍戰船攻過來了。”張河源急急地道。


    王延靈這才明白張河源為何如此著急,輕蔑地笑道:“大林軍隻有幾十條小船,居然敢跨江而擊,真是以卵擊石。”


    張河源不想和王延靈囉嗦,拉著王延靈就往樓船頂部跑去。王延靈是大唐水師的老將,知道大型樓船的威力,看到大林軍船隊中有數十條大型樓船,臉色頓時煞白。


    大林軍水師猶如從天而降,攻過來戰船中有一艘五層大船,二十多艘三層大船,還有數十艘小型戰船。


    大唐水師多年未添新船,雖有百餘條船,除了三艘西江大船,十五艘南江中型船,其餘皆為搭載十多人的小船,而這些大中型戰船都使用多年,早就應修補或淘汰了,卻仍為大唐水師的主力艦。


    張河源看見王延靈麵現恐懼之色,抽出腰刀,曆聲道:“王延靈,組織船隊敵。”


    王延靈這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經過一陣混亂之後,南唐水師數十艘戰船迎向了大林水師。


    雙方漸漸接近了江中心,隻聽大林水師一陣鼓點響動,安置於玄龍船和玄蛟船前甲的投石車突然發動,數十塊數十斤重的石塊,帶著風聲,向南唐水師的三條大船襲去。


    大林地玄龍船和南唐大船,均脫胎於“五牙船”,“五牙船”在四麵甲板還備有6架長達15米的武器—拍竿,拍竿相當於利用了杠杆原理的巨型長錘,靠下落能量砸擊靠近的敵船,大林水師的玄龍船已經改拍竿為投石機。


    南唐西江船仍是使用拍竿,沒有裝備投石機。主要原因是由於中原水師素來無大船,多用鬥艦來襲擊南唐水師。鬥艦特點是船殼用多重木板加固以利衝撞,南唐水師為了有效對付鬥艦,仍然采用拍竿來擊毀靠近大船的鬥艦等各式小船。


    此時,大林水師開始用投石機遠程攻擊,南唐西江船缺乏遠程攻擊能力,隻能挨打而全無還手之力,轉眼間,兩條西江船地船體已被飛石擊穿。江水洶湧而入。


    王延靈的中軍指揮船受到了重點照顧,受創最重,船體很快失去了控製,向著下遊漂去,順江而下不過一裏,就沉於江中,中軍船上帶有兩隻微型小舟,是危急關頭逃生所用。水軍副帥王延靈和兵部郎中張河源爬上了小舟,順水漂了數裏,才在一個回水灣上岸,這才逃得一條性命。


    中軍船受重創,南唐水師失去了統一指揮。在江中亂成了一團。雙方還沒有靠攏之時,上遊又出現了一支大林水師,水師是清一色的海鶻船。


    海鶻船出現在大武朝,船型頭低尾高。前大後小,船的外形模仿善於穿風掠浪的海鳥,適合劃浪而行。船上左右設置浮板,在風浪中具有穩定船隻的作用,又可阻擋側浪,減輕船體橫向搖擺,是一種比較不怕風浪的戰船,大林水師在船舷兩側加裝鐵板。增強防護能力,又在船首加裝犀利的鐵尖,用來衝擊敵艦,這種戰船擁有一千料(約60噸)地載重量,長十丈,寬一丈八尺,深八尺五寸,底板闊四尺。分成11個水密隔艙。兩邊各有5支櫓,可以載士兵108人。水手42人,新式海鶻船是一種結構堅實、戰鬥力強、能衝擊敵艦的新型戰艦。


    順江而下地海鶻船有二十多艘,速度極快,銳不可擋地衝入南唐水師的陣營裏,南唐水師西江船船僅剩下一艘,其餘皆來南江船和小型戰船,這些中小船哪裏能夠承受海鶻船衝撞之力,擋者披靡,紛紛被撞翻在水中,很快,南唐軍士在水中飄浮了一片。


    大林水師有許多小船,這些小船操縱靈活,船上不過十來名軍士,他們在大船空隙鑽來鑽去,船上軍士彎弓搭箭,對著江水中落水軍士射擊,而有一些軍士手持長槍,不少靠近小船的落水軍士被刺殺於水中。


    屍體和鮮血順著江水,向下遊飄去,形成一條長長的血帶。


    南唐水師軍無鬥誌,剩下的一條西江船也中了無數巨石,幸好船體還沒有嚴重損壞,他們被數條玄蛟船圍住,玄蛟船上的軍士已把鉤槍甩在了船舷之上,西江船見勢不妙,打出了投降旗語。


    轉動靈活的船紛紛向下遊逃去,大林海鶻船隊沿江追擊,而其餘戰船趁機直襲南唐軍設在江南地鑾江口水寨。


    南唐水師稱雄長江多年,雖說戰船老化十分曆害,仍然夜郎自大地認為自已仍是天下第一水師,對於大林水師總是抱著一種優越的心理態度,不料,一夜之間,大江對岸突然出現了一支異常強大的艦隊,南唐水師在其麵前竟無任何還手之力。


    鑾江口水寨守衛軍士嚇得目瞪口呆,麵對著從天而降的飛石、弩箭,完全喪失了了抵抗能力,主帥劉琮早已嚇得手腳發抖,他和兵部侍郎陳覺一道,帶著百名親衛,奪路狂奔,主帥一逃,鑾江口水寨軍士頓如鳥獸散。


    大林軍水師輕易地登上了鑾江口水寨。


    左領軍上將軍李繼勳是一員三十多歲的將領,跳下戰船,來到水寨之中,心中長舒了一口氣,對副將羅慶環道:“你帶人到水寨中把能搬走的財物全部搬走,然後澆上猛火油,把水寨給我燒得幹幹淨淨,不準留下一磚半瓦。”


    羅慶環帶著一千名興高彩烈地軍士上了水寨,其餘軍士隻能回到船上,眼巴巴看著羅慶環帶人去燒殺搶奪。


    李繼勳在水寨岸邊站了一會,這才轉身回到船上。


    禁軍中義社十兄弟,原以李繼勳年齡最長,職務也最高,當他升任侍衛步軍都指揮使、領武昭軍節度使時,楊光義剛剛接任自己曾任過的永州防禦使,不過在顯德三年的圍困壽州之役中,李繼勳被壽州軍逆襲,損兵折將,被林榮免去了禁軍軍職,被任命為河陽三城節度使。


    在顯德四年底,李繼勳才被重新任命為禁軍軍職,為右武衛大將軍。此時,他的名位已降到屢立大功的楊光義之下。


    此戰,李繼勳帶領水軍攻破一向強大的南唐水師,踏上了南唐的南岸土地,足以抵銷壽州失利之責。李繼勳迎著江風,傲立戰船上,輕拍船舷,不由得心潮起伏。


    侯雲策對赤壁之戰印象極深。在他心目中,這一場大林水師和南唐水師地戰鬥應該有些壯懷激烈吧,不料,完全是一場壯漢對少兒的打鬥,看著南唐水師的小船。侯雲策很有些疑惑,問身邊的鄧鐵道:“不是說南唐水師天下第一,為何今日如此不濟?”


    “南唐水師是一年不如一年,十年前。南唐水師的主力戰船叫做西江船,裝載量比玄龍船還要大,當年南唐和吳越交戰之時,南唐水師出動了四百艘西江戰船,順江而下,連綿數十裏,大敗吳越水師。”鄧鐵一邊說,一別咂著嘴巴。臉上露出神往之色,“隻可惜,這十年來,南唐水師幾乎沒有增添大船,五年前,西江船隊被吳越伏擊了一次,也損毀大半,唉,南唐水師現在的實力遠遠不及當年,風光不在了。”


    侯雲策奇道:“當年揚州、泰州都是南唐之地。你怎麽知道南唐水師和吳越水師交戰的情況?”


    鄧鐵嘿嘿笑道:“未將是南人北相,侯相你看我長得牛高馬大。實際上未將是杭州人,當年我就在吳越水軍中。顯德二年初,大林初建水軍,承蒙陛下不棄,對我們這些南方人多有提攜,現在大林水師將領中有吳越、荊南、南漢甚至南唐人,大家都盼著天下一統,重現漢唐之盛世。”


    鄧鐵看著水中掙紮地南唐水軍軍士,又道:“未將很是納悶,這長江水岸可是南唐地生命線,如未將這種粗鄙之人都知道水師地重要性,而南唐權貴竟然一再裁減水軍,真是吃肉者鄙啊。”


    說到這裏,鄧鐵突然想到站在麵前的侯相也是一個吃肉者,連忙道:“未將口不擇言,侯相莫怪。”


    侯雲策並沒有意識到鄧鐵失言之處,歎道:“自毀長城者,古今中外何止一例。”


    談話間,南唐鑾江口水寨已是火光四起,濃煙隨著江風四處飄散。


    鑾江口位置極為重要,從鑾江口溯水而上,過不了多遠就是南唐之金陵,因此,鑾江口一戰,令南唐朝野為之震動,鑾江口水師副帥王延靈、兵部郎中張河源被押回了金陵,因“輕敵冒進”之罪被押進了大牢,南唐主李景命令陳覺重新備齊貢品,再到江北求和。


    正使陳覺來到江北之時,一條中型戰船趁著早上濃霧鎖江之際,悄悄駛到一個鮮有人知的天然碼頭,上得岸來,一個神情飄逸的中年男子從戰船出來,後麵跟著一個身材高大的膘悍男子,身上背著一個布包,他頗為熟悉地形,上了一個山坡,躲在坡頂小樹叢中觀察了一會,就沿著小道慢慢向西而去,一路上,兩人躲過了數次大林軍巡騎,走到中午時間,兩人找了一個隱蔽處休息。


    天漸黑時,殿前司禁軍營寨大門正欲關閉,執夜崗的小隊來到了大門口,接替了白天值勤的小隊,數名暗哨穿著厚襖子,躲進了各自的哨位,而明哨軍士已經關閉大門,而帶隊的伍長有一個帳篷,他坐在裏麵把幹肉塊切碎,又從懷中取過一個小瓷器,抽開蓋子,倒出一些暗紅的油醬,這些油醬是大梁最出名地昊雲軒油醬,最是美味,把幹肉蘸上昊雲軒油醬,也算得上美味之物了。


    一名軍士走了進來,道:“門外來了兩個人,說是楊將軍的故舊。”伍長關山是楊光義的舊部,他站起身,道:“我去看看。”


    兩人站在門外,幾個軍士手持刀槍,斜著眼睛盯著這兩人。關山在營門處觀察了一會,見中年男子麵相熟悉,卻又想不起曾在哪裏見過,就走出去,道:“你們兩人鬼鬼祟祟,不似好人,定是南唐奸細,給我抓起來。”


    身背布包的年輕人兩條濃眉毛就要豎起來,中年男子連忙笑道:“軍爺開玩笑,若是南唐奸細,現在豈不是自投羅網。在下是洛陽人,流落到泰州,聽聞香孩兒來到泰州,故來尋他。”


    據說當杜氏產育楊光義時,產房中有赤光繞室,還有經宿不散的撲鼻異香,與尋常產房中的血腥之氣大異其趣。楊光義因此還得一個小名叫“香孩兒”,這香孩兒不但化血腥為異香,還一生下來就遍體金色且三日不變,洛陽人大多知道這個故事。


    關山是楊光義任滑州副指揮使的舊部,也聽說過這個故事,因此,當來人提到香孩兒之事,立刻知道來人真是楊光義的故舊。關山露出了笑臉,道:“兩位先生且進營來,待我去通報當值軍官。”


    (第二百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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