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到這個樓層,到底經過幾天了?


    三天?五天?還是一周以上?


    不對,有可能還不到二十四小時也說不定。


    在這個第二十層裏沒有陽光,隻有無止盡被燭火照亮的通道與房間。


    體感時間早已徹底錯亂,我分不清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


    以這種精神狀態走在風景一成不變的環境裏,總覺得快令人發瘋了。


    若是沒有穿插適度的休息,不難想像無論是體力或精神方麵都會讓人承受不住。


    「在這裏睡覺……真的不要緊嗎……?」


    「嗯,妳不必擔心,假如我感應到有魔物接近,就會立刻清醒的。」


    我耐心安慰在一旁用毛毯裹住身體的艾琳。


    艾琳的精神狀況不太穩定,我在應對上非得謹言慎行不可。


    必須盡可能挑選不會刺激到她的話語。


    「……我知道了,那我先睡了。」


    「晚安,艾琳。」


    「……晚安。」


    語畢,艾琳就連微弱的燭光都想遮住,直接用毛毯蓋住頭部。


    這樣的舉動,簡直就跟想要阻絕所有來自外界的恐懼,一昧地躲進安全世界裏的寄居蟹沒兩樣。


    我望著立於寄居蟹身旁的那根魔杖,以相同的姿勢倚靠在牆邊。


    然後我仿佛想將肺裏的空氣全數擠出般,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老實說,我真的累了……自己也快要撐不下去了。


    我決定稍微閉目養神。


    為了應付魔物逼近的威脅,我得一直維持《索敵》狀態才行。


    基於這個原因,自從進入這個樓層之後,我幾乎沒有好好休息過。


    就這麽同時施展《索敵》和《隱密》,以一碰就會驚醒的淺眠熬過每一天。


    倘若我的戰技沒有熟練到在睡著時也能繼續維持,現在早就累倒了。


    不對,就算現在沒有倒下,也可能隻是拖延到明天罷了。


    我的身體就是累積了如此大量的疲勞。


    對於悠悠哉哉在一旁睡覺的艾琳,我是感到一陣火大。


    當我睡著時,隻要《索敵》一偵測到有魔物接近,我就會馬上清醒。


    起先我都會叫醒艾琳,帶著她逃離魔物,不過她的疲憊已經是顯而易見,因此後來在沒有碰上大量魔物的情況下,我都不會叫醒艾琳,而是發動《隱密》來度過危險。


    所以,我的睡眠時間比艾琳少上許多。


    可是艾琳卻顯得比我更虛弱,令人看了有些不耐煩。


    我知道,這種想法是在遷怒。


    純粹是自己的內心缺乏餘裕,才會萌生想去責備他人的衝動。


    再加上擺脫這個樓層的進展也不順利,更是讓我心煩意亂。


    由於我們優先的考量是避免碰上魔物,因此幾乎無法前進。


    原路折返的情況是家常便飯,有時甚至需要多繞一大圈的遠路。


    這與沿途擊倒魔物的探索方式是截然不同。


    況且現在並不清楚傳送結晶的所在位置,根本分不清哪條才是該走的路。


    麵對這趟看不到終點的逃亡之旅,總覺得自己都快被逼瘋了。


    唯一的救贖是拜【地圖化】所賜,隻要走過的路線都會顯示在地圖上。


    所以我們不會迷路,並且漸漸掌握了此樓層的構造。


    理論上照這樣走下去,應當可以找到傳送結晶才對。


    假如沒有這個技能,大概就連我也會放棄逃離這個樓層。


    自己的這個超弱技能,還是頭一遭如此派上用場。


    ──我也稍微小睡片刻吧。感覺上暫時不會有魔物接近這裏。


    我從道具包裏取出一條和艾琳身上同樣的毛毯。


    這也算得上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在「抵達者」之中,唯獨我和妮梅被分配到這種道具包。


    道具包裏裝滿了食物以及過夜需要的各種器具。


    因為我們當初隻打算稍微探索一下第十七層,並沒有在包包裏準備那麽充分的物資,但至少幾天之內都不必擔心糧食短缺。


    我們就是在上述這一連串的好運之下才勉強保住性命。


    隻要缺少其中一項,我們現在早就一命嗚呼了。


    所以,非得對於這種還能讓我們垂死掙紮的現況心存感激。


    我忽然驚醒。一股被人猛然搖醒的感覺不停地催促我。


    是魔物,有魔物正在接近這裏。


    而且不是一隻,是一大群。單靠《隱密》要度過這個危機,總覺得風險太高了。


    我連忙叫醒一旁用毛毯包住全身的艾琳。


    「喂,快起來。」


    「……怎、怎麽了?」


    艾琳揉著眼睛,同時翻身看向我。


    「有魔物接近,我們趕快逃離這裏。」


    「這樣啊……」


    「妳這是哪門子的回應,我們得趕快逃走。」


    麵對說起話來氣若遊絲的艾琳,我握住她的手,把她從地麵上拉起來。


    即使身處在昏暗的迷宮之中,也能清楚看見她那失去光彩、略顯混濁的眼眸。


    恐怕艾琳已經瀕臨極限了,特別是精神層麵。


    這幾天內,幾乎不曾從艾琳的口中聽見任何倔強的發言。明明平常是再如何不想聽,都一定會從耳邊傳來。


    自從我們受困於迷宮中之後,艾琳說話的次數是少到近乎異常。


    就像今天,也是因為我找她說話,她才終於做出些許回應,反觀她主動聊天的情形卻是幾乎不曾有過。


    再加上她每次張口就在說喪氣話,令身為聽眾的我都感到厭煩。


    畢竟我一直口是心非地說出樂觀正向的見解,好歹是希望艾琳能跟我同調。


    如果她不肯配合,會害我也跟著想放棄希望。


    虧我還以為艾琳是個更可靠的人。


    照此情形看來,是我太抬舉她了。


    ──現在的艾琳,當真是派不上任何用場。


    我沒想到她竟是個心誌如此脆弱的女生。


    因此艾琳的存在,無形之中已逐漸變成我精神方麵的枷鎖。


    我一把搶走艾琳懷裏的毛毯,隨手塞進道具包裏。


    為了掩飾心中的煩躁,我不加思索地抓起艾琳的手就往前跑。


    我們究竟跑了多久?


    因為艾琳體力不濟,我們就此停下腳步。我瞥了一眼雙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喘氣的艾琳,然後稍微活動一下自己的肩膀。


    我們已跟魔物拉開一段距離。將此情況視為暫時解除危機應該不為過。


    「可以麻煩妳製造一些水嗎?」


    我把從道具包取出的水壺遞給艾琳。


    艾琳的工作就是利用咒語《給水(water)》替水壺加水。老實說也是多虧身為魔導士的艾琳,才有辦法解決飲水問題。


    雖然剛才我嫌棄艾琳派不上用場,但她其實在這方麵還是有所貢獻。


    「……嗯。」


    艾琳微微點頭,將手伸向腰間,不過她似乎察覺到什麽異狀,像在尋找東西似地多摸了好幾下。


    接著她來回探頭確認腰間上的東西。


    「沒有……!怎麽會……!?」


    麵對一臉焦急睜大雙眼東張西望的艾琳,我忽然有股不祥的預感。


    總覺得自己繼續保持沉默,對整件事是毫無幫助,無奈之下隻好開口提問:


    「發生什麽事了?」


    「我的魔杖!我的魔杖不見了!」


    ……不會吧,居然給我碰上這種情況。


    比起發怒,反倒是大感傻眼的情緒湧上心頭。


    對了,記得艾琳在睡覺時,是將魔杖立於牆邊。因為剛才我連忙帶著她逃走,結果就忘了帶走魔杖。


    「……記得妳的備用魔杖沒放入我的道具包裏吧?」


    「……嗯,是放在妮梅那裏。」


    「抵達者」一共擁有兩個道具包,至於我手上的道具包,主要是裝有我、金恩以及蘿茲莉亞的裝備。


    艾琳這下子連魔法都不能使用了,就此失去她唯一的功用。


    再這樣下去,她當真是一無是處。


    此事嚴重到不容忽視,於是我開口說:


    「這也是沒辦法,我想大概是遺留在剛才睡覺的地方。等魔物離開之後,後我們再去取回吧。」


    「……對不起。」


    「沒關係,沒察覺此事的我也同樣有錯。」


    對於神情更加沮喪的艾琳,措辭過於尖銳的指責反而會令我有股罪惡感。


    因此我盡量放軟姿態,開口安慰她說:


    「總之現在先休息一下,反正魔物還會在魔杖附近徘徊一陣子。」


    語畢,我把艾琳手中的空水壺拿回來,然後將裝在道具包裏的毛毯遞給她。


    「有空就盡量多休息,相信妳剛才幾乎沒睡著吧?」


    從開始休息到魔物接近而被吵醒,前後加起來應該不到兩個小


    時才對。


    像這樣睡眠不足地在迷宮裏走動,將會非常危險。


    「……謝謝你。」


    艾琳坦率地收下毛毯後,立刻找個地方躺下來休息。


    我也先睡個一小時,之後再來思考對策。


    身心具疲的我,很快就進入淺眠之中。


    *


    在回收完艾琳的魔杖後又過了幾天。


    我們這次麵臨一個全新的問題,那就是糧食短缺。


    不論我如何確認道具包,糧食也不會因此而增加。


    我忍不住發出歎息。


    約莫十天以來的迷宮第二十層生活,糧食已經幾乎見底了。


    「不知這藤蔓是否能吃……?」


    我拔起一段覆蓋於牆上的灰色藤蔓,摸起來是又幹又硬。


    「……這怎麽可能有辦法吃嘛。」


    我原本隻是想緩和這陰鬱的氣氛才開個玩笑,結果似乎造成了反效果。


    「搞不好其實可以吃喔……」


    「不可能……」


    「說得也是。」


    我丟掉手中的藤蔓。這一小塊植物的殘骸,落於地麵時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還有發現其他能吃的東西嗎?」


    「沒有……除了魔物以外一個都沒有……」


    ──魔物嗎?想想也是。


    我在腦中來回思索艾琳的話語。


    其實我也隱約這麽認為。在這個樓層裏,能吃的東西就隻有魔物而已。


    至今在此樓層中發現的魔物一共有五種。


    首先是當初遭遇的冒牌青蛙。


    接著是形體有如由礦石組成、以四足爬行的狼。


    還有手持三叉戟的惡魔。


    以及隻有一顆眼珠的魔像。


    最後是會伸出無數根須或觸手的植物。


    差不多就是以上五種。


    「看起來可以食用的魔物……」


    我喃喃自語地陷入思緒之中。


    身體由無機物組成的狼跟魔像,十之八九是沒辦法當成食物。


    話說惡魔能吃嗎?感覺上冒牌青蛙跟植物大概都可以入口。


    「青蛙和狀似惡魔的魔物是可以吃的。」


    對於艾琳如此篤定的回答,我嚇得連忙發問:


    「那些家夥都能吃嗎?」


    「嗯……我可以借由技能來判斷……」


    「技能?」


    我不加思索地立刻反問。記得艾琳擁有的技能是──


    「就是【料理?小】。這個技能也具有一眼看穿物品是否能吃的效果。」


    「沒想到這技能還挺管用的耶……」


    對於這句平常肯定會換來一頓罵的輕浮發言,艾琳也把它當成耳邊風,逕自把話說下去。


    「是啊。除此之外,食材的烹調方式也會自動浮現於腦海裏,所以我想那兩種魔物都可以食用,其他的就很勉強了……」


    「那個花朵怪物不能吃嗎?」


    「那家夥有毒,完全不行。」


    原來如此,意思是能吃的魔物隻有這兩種。


    既然擁有辨識食材技能的艾琳都這麽說,那就應該錯不了了。


    按照這番解釋逆向思考,就表示在這個樓層裏,除此之外的東西都不能吃。


    看樣子,我們是時候該做好覺悟了。


    而且,這個決定比我想像中更容易說出口。


    「艾琳,我們去挑戰魔物吧。」


    大概是我從很早以前就一直隱約有這個預感。在沒有跟魔物交手的情況下,我們不可能有辦法脫離這個樓層。


    但是這些天與我一起行動的少女,未必與我抱持相同的想法。


    「……你在胡說什麽啊?」


    艾琳像是難以置信我竟會說出這種話來,錯愕地瞪大雙眼。


    「……難道你這句話是認真的?」


    「我這句話就是認真的。」


    艾琳直視我的眼睛,在明白我的覺悟之後,害怕地倒退一步。


    「拜、拜托你再想清楚點!立刻打消這個愚蠢的念頭!」


    「該想清楚的人是艾琳妳才對。」


    我沒有回避艾琳的視線,決定堅持自己的意見。


    「再這樣下去,我們遲早會因為糧食不足而餓死,因此我認為得趕在食物耗盡前,趁著我們尚未餓到狀態不佳的現在去挑戰魔物。」


    除此之外,就是希望能在心情還算從容的時候采取行動。


    想要獵殺這個樓層的魔物,必須在獲勝條件全都萬無一失的前提之下才有可能辦到。


    我確實很希望有緩衝時間,直到我們能夠滿足這些獲勝的條件。


    若是在執行計劃之前就耗盡糧食,將會是最糟糕的情況。


    我無論如何都想避免「既然沒食物了也是莫可奈何,就算毫無勝算也非得去挑戰不可!」的情況。


    不過這個決定,等同於放棄避免與魔物交戰,趁著糧食耗盡前探索第二十層,最終順利發現傳送結晶而返回地麵的這個最佳可能性。


    為了說服艾琳,我隻能瞞著這點不提。


    「妳也不想死吧?所以我們非戰不可。」


    我知道自己的說法很狡猾,因為這等於是罔顧艾琳的自由意誌。


    隻要我這麽說,艾琳就非得點頭同意不可。我就是基於以上的把握才拋出這句話。


    事實上,艾琳的反應也不出我所料。


    「……我懂了,那你打算如何戰鬥呢?」


    盡管艾琳那種甩手掌櫃的心態多少令人不安,但我也確實是在利用她的這個特質。


    所以,我實在沒資格針對此事去責備她。


    「我們的目標是那隻冒牌青蛙。原因是能當成食材的魔物,就隻有冒牌青蛙和惡魔而已。兩者之中,我是打算挑戰容易單獨行動的冒牌青蛙。」


    艾琳默默地繼續聽著我的解釋。


    「至於打倒魔物的方法,應該可以利用陷阱魔法吧?假如這招可行,我們就可以既迅速又安全地達成目標……」


    我想起自己在練習《拆除陷阱》時,艾琳曾使用過陷阱魔法,於是我便把這個方案說了出來。


    可是艾琳卻搖頭否決了。


    「那是不可能的。若是注入大量魔力的陷阱魔法還能另當別論,不過我凝聚這麽龐大的魔力,將會把周圍的魔物都吸引過來。」


    行不通啊……虧我還想說這是個好方法……


    「其實陷阱魔法的效率很差。不光是得等敵人自投羅網觸發陷阱,還要消耗魔力長時間維持陷阱,相較於消費同等魔力的攻擊魔法,陷阱的威力可說是弱上許多。因此,如果想發揮出足以對魔物造成重創的威力,就必須注入多出一倍的魔力才行。」


    「既然如此,魔力量不足以吸引魔物即可發動的陷阱魔法,又具有何種程度的威力呢?」


    「詳情我也不太清楚……畢竟我不知道此樓層的魔物有多耐打……不過隻要有你的《隱密》在旁輔助,我相信是可以造成不小的傷害。」


    怎麽辦?要使用陷阱魔法嗎?


    我在腦中回想起冒牌青蛙的外觀。從那粗壯的雙腿來看,應該擁有優越的跳躍能力。


    雖然我考慮過在指定地點,多設幾個陷阱來削弱冒牌青蛙的體力,但我實在不覺得這個計劃能夠奏效。


    受到陷阱魔法攻擊的冒牌青蛙,勢必會利用牠引以為豪的跳躍能力逃跑。假如讓牠脫離布滿陷阱的區域,我們也就拿牠沒轍了。


    這麽一來,就隻會在無法取得糧食的情況下,白白去承受風險而已。


    倒不如一開始就發動拘束類的陷阱魔法,再讓艾琳直接使用攻擊魔法殺死受困的魔物。


    縱使這麽做比前一個方法危險,但這也是莫可奈何。


    至少比起直接讓艾琳用魔法戰鬥的方式安全許多,算是較為折衷的做法。


    「艾琳,倘若改成一般的攻擊魔法,妳可以在避免驚動四周魔物的前提之下,一擊打倒冒牌青蛙嗎?」


    「我想想喔……感覺上……應該可以……」


    總之,就決定采用這個計劃了。


    雖然我原本是希望能在更萬全的條件下戰鬥,但既然已經陷入這樣的窘境,也就別無他法了。


    有的時候,也必須在近似於臨陣磨槍的狀況下迎接挑戰。


    我不自覺地放輕呼吸,甚至感到有些窒息。為了避免缺氧,我刻意深吸一口氣灌入肺裏。


    我們盯上的那隻冒牌青蛙,再過不久就會抵達陷阱設置地點。


    為了等待獵物上鉤,我和艾琳躲在冒牌青蛙所經之路的轉角邊。


    我們的藏身處與陷阱所在地點相隔一段距離。確切說來,陷阱是在約莫五十公尺前方的岔路轉角處。


    對於擅長遠距離攻擊的艾琳而言,這樣的距離可以讓她大展身手。


    隻要不是同樣擅長遠距離攻擊的對手,也就不必擔心我方會受到攻擊。


    而且艾琳表示,她有把握在這樣的距離


    之下一擊打倒魔物。


    「牠快到碰到陷阱了。」


    因為被牆壁阻隔的關係,從這裏無法直接看見冒牌青蛙,不過我擁有《索敵》這項戰技。


    再配合自己腦中的地圖,我可以精準掌握對方的位置。


    總覺得好緊張,手掌上滿是汗水。


    倘若計劃失敗就會沒命,再加上失敗的可能性並不低。


    這如同字麵敘述是賭上性命的一戰。我還是有生以來,頭一遭麵對這種與死神相鄰的戰鬥。


    事情真的會這麽順利嗎?還是乖乖中止計劃會比較好吧?


    為了消除不停升高的疑慮,我張開手掌朝著褲管上一抹,接著看向應當比我更緊張的艾琳。


    負責執行此次計劃的人是她,想必她感受到的壓力遠在我之上。


    艾琳驚恐到瞳孔放大,並且咬緊下唇。


    我起先是想出聲關切,但是時間不允許我這麽做。


    冒牌青蛙已來到隻差陷阱一步的距離。


    ──接著,就此觸發陷阱。


    一股尖銳的聲音傳進耳裏。這是艾琳的冰係陷阱魔法逮住魔物的信號。


    「艾琳!」


    我大叫出聲後,雙馬尾少女渾身一抖。


    早已在魔杖上凝聚了勉強不會驚動周邊魔物之魔力的艾琳,像是等待多時地從轉角衝了出去。我也立刻尾隨在後。


    「《光刃術式》!」


    魔杖前端射出一顆微微發光的凝聚體。這個筆直往前飛去的發光體,以實在算不上是多快的速度襲向冒牌青蛙。


    冒牌青蛙因為雙腳都被凍住而暫時無法行動,看來應該躲不掉這顆逐漸逼近的發光體。


    直線前進的發光體,就這麽滲入呈現翡翠綠的皮膚之中。


    隨後,無數光刃從冒牌青蛙的體內噴發出來,朝著四麵八方射去,藍黑色的鮮血飛濺在牆上。


    麵前的艾琳覺得勝負已分,安心地全身放鬆下來。


    ──不對,牠還沒死,這場戰鬥尚未結束。


    眼前那隻瀕死的魔物散發出強大的敵意,我嚇得全身顫抖。


    那家夥還沒放棄求生。


    「《脫離》!《脫離》!《脫離》!《脫離》!《脫離》!《脫離》!」


    我反射性地如此大喊,順勢一把抱住艾琳的身體,全神貫注地往後跳,盡可能想與對手拉開距離。


    我根本不清楚現場發生了什麽事,沒辦法思考接下來的狀況。


    唯一明白的事情,就是再不逃走肯定沒命。純粹是基於本能而拔腿逃跑。


    等我回神時,一道犀利的斬擊從我的麵前呼嘯而過,而且是逼近到幾乎不足一公分的距離。


    等我看清楚靜止在眼前的刀刃後,當場嚇得瞠目結舌。那不是哪來的刀劍,而是舌頭。


    至此我才終於理解,冒牌青蛙是打算用牠那銳利的舌頭貫穿我的臉部。


    也不想想我跟牠相隔有多麽遙遠……


    起先以為保持這樣的距離就很安全,事實證明自己的猜測是錯得離譜之後,我不禁發出幹笑。


    老實說我完全沒料到,敵人竟然暗藏這樣的遠距離攻擊手段。


    若是我慢一步拉開距離,若是我少發動一次《脫離》,此時此刻已經成了一根活人肉串。


    思考因恐懼而逐漸變得模糊。


    遠處傳來冰塊碎裂的聲響後,我才終於回神。


    這是冒牌青蛙使出蠻力想擺脫陷阱,即將突破冰凍枷鎖的征兆。


    「艾琳,快施展咒語!」


    我勉強撐開縮緊的氣管,把聲音擠出來。


    在我的呼喚聲下,艾琳也取回她那近乎恍神的意識。


    「啊……」


    艾琳焦急地把魔力凝聚於魔杖上。


    在咒語完成發動準備之際,冒牌青蛙也剛好擺脫陷阱。


    伴隨聲響,冒牌青蛙恍如子彈般快速接近。


    艾琳閉上雙眼發射雷擊。


    傳來一陣驚天巨響後,冒牌青蛙被雷電炸飛出去。


    燒焦的肉片削過我的臉頰。


    「──唔,真是千鈞一發……」


    望著四散於地麵的肉塊,我仔細確認冒牌青蛙是否有複活的可能性。


    我因為安心而感到一陣腿軟。往側麵一看,艾琳也一屁股癱坐在地麵上。


    「趕快切下還能食用的部分。」


    看向四散的肉身,別說是激起食欲,簡直就是令人反胃。


    事實上因為艾琳下手太重,幾乎找不太到可以食用的部位。


    但這可是賭上性命才捕獲的獵物,豈能就這麽輕易舍棄。


    得搶在其他魔物聞聲趕來之前,將還可以食用的部分進行回收。幸好目前並未感受到有魔物正在接近這裏。


    我從道具包裏取出備用短刀,交到艾琳的手中。


    這段期間,我透過《索敵》幫忙把風,確認四周魔物的動向。


    艾琳回收完食材後,在上麵覆蓋一層冰魔法以利保存,然後交到我的手上。


    我收下後,乖乖把它放進道具包裏。


    「照這個分量來看,可能還得再打倒一隻……」


    我不加思索地脫口說出這句話。原則上幾乎沒有多想,自認為是相當合乎常理的發言。


    但是無須多少時間,我就驚覺自己失言了。


    「我已經受夠了……」


    我察覺到這聲哀傷的喊叫是出自眼前這位少女之後,慢慢地抬起頭來。


    發現她──發現艾琳正在哭泣。


    豆大般的淚珠不停從臉頰上滑落。


    因為艾琳平常是個既高傲又美麗的女孩子,所以這副模樣真的很不適合她,帶給我相當大的衝擊。


    我伸出去的那隻手,就這麽無處可去地停留在半空中。


    「我受夠了……不想再戰鬥了……拜托讓一切都到此為止吧……」


    說著這種喪氣話的艾琳,真是叫人看不下去。


    我立刻回應說:


    「妳說讓一切都到此為止……這樣會沒辦法活著回去喔。」


    我冷靜地開口安撫艾琳,認為她的這些話,單純是被丟進這樓層後的情緒化發言。不對,是我在說服自己這麽想罷了。


    「我知道啊……所以我才會這麽說……拜托你快點死心……放棄能夠活著回去的希望,從此得到解脫啊!」


    但是事與願違,完全是我會錯意了。


    對艾琳而言,她早已受夠了迷宮第二十層的生活。


    「再如何掙紮也沒用的,隻會讓自己更痛苦!不管我們抱著多少次必死的決心去打倒魔物,到頭來還是免不了一死!沒辦法活著回去的!」


    一旦深埋在心中的情緒宣泄出來,就再也止不住了。


    「我真的好難受,真的好痛苦,隻想趕緊獲得解脫。相信你也這麽想吧?所以快跟我一起放棄求生吧。」


    「艾琳……」


    ──我並不這麽認為。


    麵對一臉哀傷淚流滿麵的艾琳,我實在不忍說出過於殘酷的話語。


    「求求你……就當作是我一生的請求……隻要是我能力所及,你要我做什麽都好……拜托你和我一起放棄求生吧……」


    取而代之,我從嘴裏擠出不配合現場氣氛、再正當不過的論調。


    「艾琳,妳冷靜點,先冷靜下來再說。」


    當然這種片麵之詞是無法傳入艾琳的耳裏,她將我搭在她肩膀上的兩隻手用力拍掉。


    「什麽叫做冷靜!這情形是要我怎麽冷靜!反倒是冷靜看待現狀的你才奇怪吧!」


    艾琳一把揪住我的衣領,態度強硬地進一步追問說:


    「我一直以來就覺得諾特你這個人很奇怪,如今我能夠完全肯定,自己的這個感想是正確無誤,你根本是個異類。」


    「我是異類……?」


    我無法理解艾琳想表達的意思,像是想反問似地複誦著最後那句話。


    「沒錯,你是異類。明明我們置身在這種生死的夾縫間,光是在這種地方待上幾天,我就幾乎快發瘋了。反觀你竟是處之泰然,這隻會讓人覺得你太詭異了。老實說,你讓我感到很害怕,因為我真的無法理解,也不覺得你擁有跟常人一樣的內心。」


    我並沒有處之泰然。迷宮第二十層的生活令我備感焦慮,也讓我心煩意亂。


    純粹是為了活下去,才抹殺掉自己的情感。


    起先我想反駁,但還是止住話語,因為艾琳又繼續把話說下去:


    「我之前就一直無法理解你的感受,為何你可以這麽堅強?可以這麽堅定地朝著目標邁進?可以像這樣不斷努力?我是真的不懂。」


    我忽然覺得自己沒開口反駁是正確的。


    因為艾琳就是想要指責,能為了目標不惜扼殺情感的我。


    沿著臉頰落下的淚水,逐漸染濕她連日來因為迷宮生活而弄髒的長袍下擺。


    「我第一次對你產生恐懼,是你遭人誤


    以為是誘拐犯而被捕,我對你說教之後那次。」


    這是發生在八個月前的事情,我對當時的事情仍記憶猶新。


    艾琳當時譴責我不知進取,對我而言仍是一段相當苦澀的回憶。


    「我那時以為你會退出隊伍。不對,我就是希望你主動離開,才故意把話說得那麽狠絕。可是你沒有這麽做,甚至不把我嫌棄你一事放在心上,獨自一人全神貫注地練習戰技。」


    我當時確實不惜被艾琳討厭,也想優先把戰技學好。我不在意他人的眼光,擅自進行同時發動兩種戰技的練習,而且還在他們麵前展現出不堪入目的修行結果。


    「我無法理解你為何能做到那種地步,難道你不怕被人討厭嗎?不怕被孤立嗎?」


    艾琳就像在懺悔,又像在懇求般,用她那哭腫的雙眼牢牢盯著我。


    她從嘴裏每擠出一個字,仿佛正逐漸剝下深埋在心中的某種重要事物。


    「諾特你不光是和大家一起去海灘當時,就連現在也一樣,願意為了目標而割舍自己的情感。這真的太奇怪了。我根本做不出這種事。難道你不覺得心酸嗎?不覺得痛苦嗎?不會想放棄嗎?要怎麽做才能夠變成像你這樣?」


    妳錯了,艾琳,我是個遠比妳想像中還要軟弱的人。


    也不是妳想像中那種可以百分之百舍棄情感、超乎常人的存在。


    我唯一跟妳不同的地方是──


    「我以前曾犯下一個無法挽回的過錯。艾琳妳應該還記得吧?都怪我不夠努力,都怪我過於軟弱,辜負了重要之人對我的期許。是我自己毀了畢生唯一想要好好珍惜的重要事物。」


    我回想起與兒時玩伴蜜雅的離別。


    就是那件事改變了我,而那也是造就我現在這種處世態度的原點。


    是蜜雅讓我明白,自己是如此無藥可救的一個人。


    讓我明白自己是個得到了不想要的技能,就開始怨天尤人鬧脾氣的可悲之人。


    如果沒有蜜雅點醒我,讓我知道自己有多麽沒出息,我很可能會踏上一條這輩子隻懂得替自己找借口、一事無成且不斷傷害他人、差勁到極點的人生之路。不懂得去改變自我。


    如今回想起來,自己真的從蜜雅那裏得到許多,而且是真的太多了。


    反之,我從來沒有回饋過她,這令我難過得無以複加。


    我已經不想再嚐到同樣的悔恨。


    對於跟蜜雅一樣給予我各種寶貴事物的「抵達者」,我真的很想報答他們。


    我就是基於這個想法,才會一路盡心竭力地挺過來。


    「妳問我不會心酸嗎?妳問我不會痛苦嗎?我當然感到很心酸!當然感到很痛苦!但因為我體會過更心酸痛苦的事情,所以我不打算改變自己的做法。我已經受夠那種滋味……不想再重蹈覆轍了……」


    「原來如此……你是因為昔日的挫折,才會身處在如此情況下依然想勇往直前……」


    「沒錯。」


    我抱持自信地開口回應。


    我認為隻有以最真誠的態度,才能夠將心中的想法傳達給眼前這位敗給絕望的少女,才能夠讓她理解我的心情。


    不過,這隻是我天真的幻想。


    「──果然一如我的想像,你是個異類。一般人不會隻因為受過挫折就能夠直視前方!不可能有辦法朝著前方努力奔跑!」


    麵對揚起嘴角狀似在嘲笑我的艾琳,我突然有一種被人背叛的感覺。


    明明我已全心全意地麵對她,明明我已掏心掏肺地據實以告,為什麽她就是不能理解?


    我不由得心頭一熱,口氣激動地說:


    「艾琳妳到底想說什麽?妳口中的正常人又是哪樣?究竟什麽才是正常,怎樣才是異常?至少我是因為經曆過挫折才有辦法努力下去,這又有哪裏不正常了?像妳這種得天獨厚的人,對於受挫之人的心情自然是──」


    「無法理解是嗎?」


    艾琳說出這句話的語氣,是我至今聽過最為冷漠的一次。


    我一時之間無法相信,竟會從她口中聽見這麽冰冷刺骨的話語。


    難道我有哪裏說錯了?我忽然有股預感,自己似乎不小心鑄下了無法挽回的大錯。


    「我也受過許多挫折,而且可能嚐過比你更痛苦的滋味,我看你自以為是這世上最不幸的人對吧?」


    因為心底想法被艾琳一語道破,我完全無法提出反駁。


    不過至少我沒有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不幸的人,所以或許能夠針對這部分回嘴。


    但若是這世上隻有一百個人,我認為自己是排名第九十六或九十七名的倒楣鬼,倒也是不爭的事實。


    「我能夠理解你的這種想法,因為我也跟你一樣。不過,希望你至少明白一件事,就算沒有得到像你那樣的超弱技能,就算取得非常優秀的技能,人還是會遭遇挫折。」


    「而且──」艾琳緊接著把話說下去。


    「有些人也會因為挫折而無法往前走,不是大家都跟你擁有一樣的想法。你就睜大眼睛看清楚,站在你眼前的就是這種人。我就是擁有優秀的魔法係技能卻不知努力、隻求人生能過得越輕鬆越好而不斷逃避、如此無藥可救的那種人。」


    這位名叫艾琳?佛特羅德的女性,我完全搞不懂她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了。


    我所熟知的艾琳?佛特羅德,應當是個既好勝又不服輸、對自己充滿信心的女孩子。


    不過,眼前的少女是如此懦弱、不堪一擊且空虛。


    昔日那位受人尊敬的天才魔導士已經消失無蹤,隻剩下一位落淚哭泣的少女站在那裏。


    「其實在我就讀魔法使養成學校當時……一直都被同學霸淩……」


    這句突如其來的自白,令我有些無法掩飾心中的困惑。


    但在艾琳的認知裏,這大概與先前的話題有所關聯,於是我保持沉默聽她說下去。


    「至於原因,我想是由於自己的個性吧。雖然自己說這種話也很奇怪,不過我的個性挺惹人厭吧。每次一想到什麽就脫口而出,自然會被人討厭。」


    像在自嘲般露出冷笑的艾琳,真叫人不忍直視。


    我喜歡對自己充滿信心的艾琳,並且十分尊敬這樣的她。


    這個印象卻仿佛接連受到玷汙。


    「起先是大家在暗地裏說閑話,後來直接對我惡言相向。等我回神時,已經變成大家會聯手惡整我。我被全班同學排擠,被大家無視,被當成一個隱形人。我每天都有東西被偷,小時候所珍惜的寶物也通通遭到破壞,有時甚至還會對我拳腳相向施暴。」


    恐怕我至今對她抱有的觀感,全是我先入為主的刻板印象。


    名為艾琳?佛特羅德的少女在我心中植入的形象,大概打從一開始就錯得離譜。


    基於她平日的態度,我一直以為她是個內心堅強的人。


    「我當然也有向老師報告。誰叫我是無法隱忍退讓的那種人,有多次告訴老師說又有誰來欺負我。老師基於工作的本分,自然都會對學生進行口頭勸戒,可是同學們根本不會因為被老師指責就停止霸淩我。畢竟原因是出在我的個性上,而我又沒有因此改變自己的態度。」


    其實她非常脆弱,是個被人傷害就會感受到痛楚的女孩子。


    「最無藥可救的一點,就是我自己也是引發霸淩的原因之一。況且個性並非一朝一夕就能改變不是嗎?我也不是自願一出生就有著這樣的性格……」


    艾琳她那光鮮亮麗的外在表象已盡數褪去,如今隻剩下一位渾身是傷的少女。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艾琳,在準備開口之際,卻被她的一句但書給打斷了。


    「雖然我每天都過得很痛苦,但並非全是令人難過的事情。即使是我,在敵人環伺的班上仍有結交到一位朋友。很厲害對吧?這個女生很文靜,可能是性格比較消極,遲遲無法融入班上。雖然這段友情是始於一個可悲的共通點,就是彼此都沒有朋友,不過我們還是非常要好。」


    明明艾琳是在訴說一段開心的回憶,可是她的語氣卻莫名悲傷,神情也顯得十分痛苦。


    「和她聊天的那段時光當真好開心,甚至讓我暫時忘記痛苦到讓人很想一死了之的日常生活。我們聊了許多關於魔法的事情,也會針對在校成績互相切磋,不論是贏是輸都好有趣,彼此分享一些微不足道的喜悅。如今回想起來,那大概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我聽到這裏,很想製止艾琳別再逼自己繼續往下說。


    因為從她的表情,


    不難想像接下來所要說的是一場悲劇。


    「在我十五歲之前,都一直過著這種受霸淩所苦以及擁有小小幸福的生活。直到我接受贈予儀式,在獲得技能的瞬間,這種日子便戛然而止。」


    艾琳像是正在挖開心中的舊傷般,逕自把話說下去。


    那些應當不會讓人看見的致命傷,就這麽被她逐一撕裂開來。


    「我一連取得兩個在魔法使裏最頂級的技能,周圍的環境就此產生巨大的變化。想必是以一名魔導士來說,我等於得到了必定會出人頭地的保障,結果班上同學忽然開始對我示好,老師們也把我當成學校引以為榮的學生那樣阿諛奉承。也不想想我在幾天前,還是個被大家霸淩的學生喔。對於這群寡廉鮮恥設法討好我的人們,你覺得過去的我是做何反應?」


    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我大感困惑。


    不過我還是連忙回答:「對他們冷嘲熱諷?」


    但是我的答案似乎不對,艾琳搖搖頭說:


    「你錯了,諾特,答案是恰恰相反,我欣然接受這一切。我一到休息時間就會跟人聊天,分組活動也和邀請我的人組隊,放學後還與大家玩在一起。至於先前那位唯一的女性朋友,則是跟她徹底斷絕往來。」


    我以為艾琳的懺悔隻到這裏為止。


    不過情況超乎我的預料,這段故事還有後續。


    「說來還真是不可思議,人聚在一起組成團體時,總會莫名非要樹立一名共通的敵人才能夠鞏固。因為曾經身為班上共通敵人的我已經消失,所以接下來的發展不難猜測吧?那個孤單一人的女孩子開始遭到霸淩,也可能是基於她原先與我的交情最好,反而成了大家的眼中釘。」


    艾琳的淚水已經流幹,臉頰上隻留下白色的淚痕。


    但她似乎仍準備說出最令自己後悔的往事,嗓音滿是哭腔。


    「當她遭受霸淩時,我全都裝作沒看見。不對,我後來還助紂為虐,原因是我拒絕不了曾經霸淩過我的同學們的要求。畢竟要是拒絕的話,搞不好我又會被人霸淩。我當時唯一的念頭,就是再也不想回到那段有如地獄般的日常生活。」


    艾琳開始哽咽啜泣,同時低下頭去繼續說:


    「我到現在仍清楚記得自己與她最後一次的交談中,說了無可挽回的那句話。內容就是『我和妳相處時一點都不開心,單純是因為妳沒有朋友,我才勉為其難陪著妳,所以妳別自作多情跟我裝熟。』結果你知道她怎麽回我嗎?她居然說『我跟小艾琳妳在一起時是真的很開心,可是現在似乎會給妳造成困擾,對不起喔,另外也謝謝妳。』──」


    「為什麽!?」艾琳激動地尖叫出聲。


    「為什麽她要跟我道謝!?為什麽她得向我道歉!?真正該道歉的人是我,而且我其實是很感激她的!因此,我打算隔天去向她道歉。但我已說出那種無可挽回的話語,想當然應該無法得到她的原諒,不過我還是想跟她道歉──」


    艾琳仿佛想將心底話全擠出來般,將一切交織成聲音繼續說:


    「隻是一切都太遲了,她從此之後再也沒來上學,沒多久就退學了。由於她是為了上學才離鄉背井搬來宿舍,因此我無法再見到她,就算想向她道歉也辦不到了。」


    我實在無法開口指責艾琳那些過分的行徑。


    因為我跟她是半斤八兩,我對自己的兒時玩伴也造成過類似的傷害。


    我們都背叛過、傷害過自己所重視的人,並且逍遙自在地活到今天。


    「因為我的關係,曾經那麽熱愛魔法的她,從此遠離與魔法有關的這條路。其實真正該消失的人是我!如果沒有我,大家都會過得更幸福!」


    對於迫使一名少女如此咒罵自己的一切,我忽然萌生一股強烈的恨意。


    艾琳所做的行為,看在大眾眼裏或許是一件不可原諒的事情。


    但至少我是想原諒她。


    這是基於隊友的情誼?還是因為自己有過類似的境遇?或是覺得主動坦白自身罪行的她,已經嚐到遠超出懲罰應有的痛苦滋味?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有可能上述所有理由都說中了,也或許每一個都不足以代表我的心境。


    「在那之後我因為受夠了這一切,所以也跟著退學。在輾轉流離之下,最終成為『抵達者』的一員。我並沒有稱霸迷宮那類明確的目標,不過因為自己從她那裏奪走與魔法有關的未來,或多或少覺得有義務在魔法之路上有所成就,所以我在自我介紹時,才會言不由衷地說出『要證明自己是世界第一的魔導士』這種目標。明明自己都已從最佳學習魔法管道的學校中逃出來,更沒有設法好好鍛煉自己的魔法技巧,這樣的我當真是可笑透頂對吧。」


    艾琳坦白說出這個驚人的事實。


    我當初是多虧「抵達者」的那場自我介紹,才從茫然的人生裏找到想要追尋的目標,結果就連這個珍貴的回憶也混入了一絲虛假。


    這稍稍讓我有一種遭人背叛的惆悵感。


    可是,艾琳的自白並沒有到此為止。


    「除此之外,我還撒了其他謊,特別是對於你……」


    「對於我?」


    「沒錯,就是你。其實我啊,從很早以前就想把你趕出隊伍……」


    「妳說很早以前……難道不隻在妳見我太過鬆懈而動怒當時嗎……?」


    「沒錯,是打從一開始,自你加入隊伍的那刻起──不對,確切說來是在你加入隊伍之前。」


    我窺視著艾琳的眼底深處,裏頭僅有無盡的空虛。


    在宣泄出心底一切的情感之後,隻剩下一具空殼而已。


    「老實說,我最討厭的就是類似班上同學中那種諂媚虛假的人。我決定再也不要跟那些不具有優秀技能、對人卑躬屈膝、暗地裏卻容易嫉妒、不惜傷害他人的那種人扯上關係,因此所有成員皆是一流冒險者的『抵達者』,才讓我覺得自己有辦法待下去。可是諾特你竟然毫不客氣地闖入其中,我便決定要除掉你。」


    「除掉我……」


    「相信你還記得吧?在我們初次見麵那天,我就在廚房裏說過這件事不是嗎?我反對讓你加入隊伍。當你遭誤認是誘拐犯而被捕那時也一樣,你多少也覺得我是在強詞奪理吧?那是因為我終於找到可以把你趕出隊伍的借口,所以我決定不擇手段也要趕走你。」


    與艾琳的種種回憶,都逐漸變了調。


    原來她當時是抱持這種想法,是有著這種打算,是懷有這種心情。


    意思是我自以為了解艾琳,事實上是完全不懂。


    我隻有關注她表麵的部分而已。


    「我一直對你這麽冷漠,也是基於這個原因。不過事實證明我錯了,諾特你跟那些同學不一樣,甚至比起想陷害他人的我,你是個更加正直又堅強的人。」


    「我是個既正直又堅強的人?」


    我起先想開口反駁,卻被艾琳的話語給堵住了。


    「沒錯,當我還在為了逃避罪惡感而虛度人生的期間,諾特你一直正視自己的缺點並努力改變自我。我在加入『抵達者』之後,從來沒有鑽研過任何咒語,反觀你是一天到晚都在鍛煉戰技。於是,現在的你已經脫胎換骨,而我卻是一成不變。」


    「妳太抬舉我了,因為妳在戰鬥中遠比我厲害──」


    「我是個懦弱的人,就算技能占了上風,內心不如人也無濟於事。雖然人需要才華,但是更需要懂得努力上進。要是不懂得努力,那也隻是空有才華,一切都是枉然。」


    至此,艾琳那光鮮亮麗的外殼已完全褪去。


    就像是將心底話通通吐露般,把想說的話全部講完似地替整件事作結。


    「其實你是有才華的,那就是名為努力的才華,以及懂得勇往直前的才華。我相信你終有一天會成就豐功偉業,這點我可以保證。所以,你就撇下我逃離這個樓層吧。我相信你一個人也不要緊。反倒是沒有我,你或許可以更輕鬆地擺脫這裏。雖然我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這種黑漆漆的地方,但我願意忍受,誰叫我老是傷害身邊的人,這是最符合我這種人的死法。」


    「為什麽妳要說這種話!?妳就跟我──」


    「我已經受夠了,已經放棄希望了,所以你快點丟下我吧。」


    看著艾琳如此懇求我的那雙眼神,我這才發現自己是首次認清她的本質。


    直到此刻,我終於恍然大悟,無論是她抱持的心情,以及我在她心目中


    真正的模樣。


    我像是在比對答案般,輕輕地張口說:


    「妳錯了,我隻是運氣好,單純是因為遇見『抵達者』才得以改變自我。至於艾琳妳,就是遇見『抵達者』之前的那個我。」


    艾琳就是過去的我。與遇見「抵達者」之前、因為傷害蜜雅一事而不停自責的我如出一轍。


    「我以前和妳一樣是個軟弱的人,不肯麵對自我,但在加入『抵達者』之後,我便開始改變。真的隻有這點不同而已。」


    「但我加入『抵達者』之後也沒有改變!完全沒辦法改變自我!依舊是個軟弱的人!所以我跟你並不一樣!你會改變都是靠你自己,而我沒法改變也是自己造成的!」


    「不對,艾琳妳沒有錯!人本來就會因為際遇而產生正麵或負麵的變化,不過從遇見的對象身上會受到何種影響,則是因人而異。」


    麵對情緒化的艾琳,我眼神堅定地與她對視。


    「純粹是『抵達者』對我而言等同於一種救贖,對妳來說並不是這樣罷了。這件事就跟稍微扣錯衣服上的扣子差不多,若是情況與時機稍有不同,妳我的立場就有可能對調。或許等待在前方的未來,是艾琳妳已經脫胎換骨,而我則是毫無改變。」


    因為得到超弱技能而辜負兒時玩伴的我。


    因為得到優秀技能而辜負昔日唯一好友的艾琳。


    加入「抵達者」讓可悲的自己稍有改變的我。


    加入「抵達者」卻一成不變的艾琳。


    我們兩人是如此地相似。雖然相似,卻朝著完全相反的方向在前進。


    這令我沒由來地悲從中來。


    艾琳直到現在仍受困於挫折之中,尚未擺脫過去所帶給她的痛苦。


    正因為我們如此相似,所以我能夠理解這股痛苦一直無情地侵蝕著她的內心。


    這會讓一個人否定自我,甚至希望自己能從世上消失,而且那種煎熬是鮮明強烈到令人無法承受。


    對於身處在如此絕望之中,毫無救贖隻求一死的艾琳,我真的是非常同情,也渴望能幫她一把。


    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抱著對自我及人生仍充滿怨恨的心情死去。


    說什麽都不能讓她死在這種地方。


    這是我對她的絕望感同身受所、發自內心的想法。


    「隻要艾琳妳好好活下去,有朝一日肯定會遇見類似於我心目中的『抵達者(救贖)』。我衷心希望這天能夠早日到來。」


    若是這點心願都無法實現,這個世界就真的是無藥可救了。


    讓一位少女在無法認同自己的情況下迎接死亡,這樣的世界根本是錯得離譜。


    至少我是絕對不會認同的。


    「你要我好好活下去……但問題是我根本無法離開這個樓層,也沒有自信能夠活著離開……」


    「無所謂,就算沒有自信也行,因為我會帶妳離開這個迷宮。無論要我使出何種手段,或是付出何等代價,我都會帶妳回去的,所以拜托妳要對我有信心。相信妳應該辦得到吧?畢竟妳不久前才掛保證,說我是個堅強的人對吧。」


    我勉強擠出笑容之後,艾琳也跟著稍稍揚起嘴角。


    這是自從進入這個樓層以來,她第一次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我看你是個笨蛋吧……」


    「當我是笨蛋也行,總之我們要一起活著回去,一起回到有大家在的瓢立夫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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