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支智慧型手機「叩」一聲掉在我腳邊。


    坐在我身旁那名身穿套裝的女子,雙肩隨著這道聲音驚訝得一顫。


    我瞬間撿起手機遞給她。


    「啊,不好意思。」


    「不會……如果想睡的話,最好把手機收在包包裏喔。」


    聽我講完,她略顯害臊地揚起嘴角後低頭致意,然後把手機收進包包,再次縮起肩膀閉上了雙眼。


    這段突然產生的對話就此中斷,在電車中隻聽得見車輪隆隆的滾動聲,以及空調轟轟的送風聲而已。


    在電車裏搖來晃去,時常會讓我有種奇妙的感覺。


    數十名陌生人被塞在如此狹小的空間裏並肩而坐,在對彼此興趣缺缺的狀況下共同度過一段時間。大夥兒不會特別留心身邊的乘客是什麽樣的人。


    互不認識的人聚在相同空間裏。不知從何處上車,一瞬間將彼此納入眼簾,接著在對方所不曉得的地方下車。


    照理說這樣沒什麽好奇怪的,可是一旦進行具體想像,就會讓我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假如在場所有人我都認識的話,我會關心誰在哪裏下車,還有上哪兒去嗎?


    我思考著這種事,身體同時隨著電車的運行晃動。這時,我聽見站在眼前那名穿著便服的男子低聲喃喃著:「啊……下雨了。」


    「咦?」


    我不禁脫口而出,輕咳了兩聲,接著轉身向後,望向窗外。


    水滴開始一點一點打在窗戶上。


    險些咂嘴出聲的我忍了下來。陰沉厚重的雲層確實從下午就覆蓋著天空,原本就覺得隨時下起雨來都不奇怪,可是居然在到家之前就下了,真不走運。


    我每天早上都會拿手機看氣象預報,隻要有可能下雨的日子,便會在包包裏放一把折疊傘才出門,就隻有今天睡過頭而沒確認到天氣狀況。


    可不能把西裝給淋濕,因此抵達離家最近的車站時,如果雨勢仍未趨緩,就隻有買一把塑膠傘了吧。


    我忽地抬起視線,發現麵前那名便服男子也皺著臉眺望窗外。


    這個人是否也忘記帶傘了呢?他會在最近的車站買傘嗎?還是濕淋淋地回去?回到家會有人在嗎?希望有人在家迎接他就好了。對方應該會立刻給他一條毛巾,這樣一來就不至於感冒了。


    思索到這裏,突然覺得可笑起來。


    這隻不過是在胡思亂想,我對這名男子根本一無所知。


    我從鼻子哼了一口氣。一旦開始想些奇怪的事情,思緒就會不由得淨是往那個方向去,這是我的壞習慣。


    ……然而──


    我再度看向窗外,確認到雨勢變強了。


    我漠然地心想:希望車上所有人都別感冒就好了。


    *


    「唔哇……這也未免下太大了吧。」


    當我到達離家最近的車站後,震天價響的水聲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待在瀑布內側。天空下著傾盆大雨。


    「呃……」


    我繞到車站附設的小間超商去,結果雨具區的傘已經統統賣光了。


    「唉,這也難怪大家都會買啦……」


    我重新走到有屋簷遮蔽的邊緣處確認雨量,還真是驚人。大雨像是砸下來似的灌注而下,在地麵彈跳著發出啪嚓啪嚓的聲音。


    這下子隻能在此動彈不得等到雨勢稍緩,或是拔腿疾奔到計程車候車處了──我抱著這樣的念頭癡癡仰望天空,所以遲了一步才注意到接近而來的人。


    「你是不是很傷腦筋呢?」


    「唔喔。」


    突然有人出聲攀談,我把視線從空中挪了回來,於是見到眼前有個做製服打扮的女高中生撐著傘。


    「雨下得好大喔。」


    「喔……是啊……」


    「你把傘放在家裏,我想說狀況可能很不妙,才會過來看看。」


    「這樣啊。」


    一看,除了自己右手所撐的傘之外,她左手還拿著我平時使用的黑色雨傘。


    「你有沒有什麽話要說呢?」


    語畢,女高中生的嘴角得意地上揚,而後把左手的傘遞給我。


    這丫頭……竟然變得如此驕傲。


    我在心中咂嘴並收下了傘,接著回答道:


    「謝謝你,沙優。」


    「嗬,很好。」


    沙優一臉自負地點了點頭,才露出傻氣的鬆懈笑容。


    「回去吧,晚飯做好了。」


    「……好。」


    我撐起傘走出車站屋頂範圍外,於是雨滴一鼓作氣地打在傘上,發出「唰──」的聲音。


    萬一沙優沒來,如此大量的雨水就要打在我身上──一思及此,我便打了個哆嗦。


    而後,我側眼望著走在一旁的沙優,深切地心想:


    我的同居人果然機靈到令人吃驚的地步。


    數年來的單戀告吹,醉得一塌糊塗回家的那天,我遇見了沙優。


    她基於不明原因而蹺家,從北海道來到東京,在這段期間內輾轉住在各式各樣的男人家裏。


    而且還是透過最糟糕的手段──獻身給該名男子,以此為代價獲得一段停留期間。


    她也嚐試過以相同方式接近我,不過我對女高中生絲毫沒興趣。我也不能就這麽把沙優轟出去,於是讓她以「一手包辦所有家事」的條件住在我家,但……


    「我想說難得周末,而且你大概累了,所以試著把味道調得重一點。」


    「喔,這樣嗎……」


    沙優點火幫裝有味噌湯的鍋子重新加熱,同時握著勺子的身影莫名地有模有樣,讓我有種難以言喻的心情。


    這個原本應該在北海道當學生的丫頭是個恰到好處的美少女,個性相當機靈,長得又標致。


    我定期會懷抱這種疑問:「她為什麽會在這種地方,在一個非親非故的男子家中做這樣的事情呢?」但一想到徹底仰賴她的自己,我就什麽也說不出口了。


    我倆今天依舊在維持著依賴彼此的關係之下,結束一天。


    這稍嫌複雜,又令我身心舒暢。


    我自個兒陷入有些寂寥的情緒並喝了一口味噌湯後,和窺探而來的視線對上了。用餐時和沙優四目相交不是什麽稀奇事,可是她今天的目光卻和平時不太一樣,顯得有點提心吊膽。


    「……幹嘛?你怎麽了?」


    聽聞我開口詢問,明顯在等我這句話的沙優,舉止可疑地眼神遊移,而後冷不防地重新跪坐好。


    「吉田先生。」


    「幹……幹嘛這麽慎重啦?」


    平常總是以弛緩的表情肌露出鬆懈笑容的沙優突然一臉正經,讓我不禁心生提防,想說接下來是否要發生什麽不得了的大事了。


    比方說,忽地脫到剩內衣褲逼近而來之類。


    這丫頭固執起來的時候有可能那麽做。


    我帶著若幹不寧靜的思緒等待沙優的話語,隻見她倏地把頭垂到地上,並攏雙手行禮致意。


    「請你讓我去打工。」


    一瞬間,我張大了嘴巴合不起來。


    之後隨即脫口「啊!」了一聲。


    「原來是這種事啊。」


    「居然說這種事!」


    「可以喔。」


    「竟然說可以!……咦,可以嗎?」


    「我都說好啦。」


    「這麽輕易就……」


    望見沙優目瞪口呆地挺起上半身的模樣,我忍不住笑出來。


    「這種事需要那麽鄭重拜托嗎?」


    「因……因為之前說好要先把家事做好。」


    聽她這麽一說,我的視線自然而然地往室內移去。


    目光可及之處一塵不染,我起床就丟著不管的床鋪也打理得整整齊齊。我獨居時隨意東放西拋的衣服,也井然有序地收在衣櫃裏。


    坦白說她的家事做得完美無缺,甚至令我覺得是否太過頭了。


    而做到如此淋漓盡致的地步,讓我在佩服的同時重新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房子的狹小程度。


    假如我家是有許多房間的大豪宅就另當別論,但「每天」在這點大小的房子裏頭處理家務,實在是會慢慢無事可做。雖說我們倆生活上會有兩人份的清洗衣物,可是會每天替換的頂多隻有內衣褲或貼身衣物。在此種狀態下天天使用洗衣機,反倒是徒耗水費。打掃亦然,她願意每天開吸塵器吸地很令人感激,不過頻率一旦增加,累積的灰塵也會變少,導致沒有必要每次都仔細清掃同樣的地方。持續天天做家事,表示當天的單位量會逐漸減少。


    「講是那樣講,但也不是每天都有堆積如山的事情要做吧。再說,看也知道你近來閑過頭很難受。」


    「嗚……被你發現啦?」


    「太明顯了。」


    沒在做家事的時間,沙優的娛樂選項了不起隻有看我許久之前買給她的書或


    漫畫,不然就是拿智慧型手機上網瀏覽罷了。


    我也在想說差不多該是讓她出去打工的時候了,所以本人先提起反倒正合我意。


    「可……可是,那樣也許會讓我稍稍疏於家事。」


    「即使如此,也比我一個人全包要好上百倍。」


    聽見我的回答,沙優略顯傷腦筋地搔抓後頸,之後傻笑著低聲說了句:「謝謝。」


    感覺最近沙優無謂地對我客套的情形愈來愈少,相反地開口道謝的次數增加了。站在我的角度看,真是開心極了。


    「打工地點你有頭緒嗎?」


    「嗯,我想說就選附近的超商。」


    「喔……family market是吧。」


    「對對對。」


    那是一家距離這兒走路不用五分鍾的便利商店。就我來看,她願意在離家近的地方工作,萬一發生什麽問題的時候我也比較好應對,所以很理想。


    不過,我讀高中的時候沒有打工經驗,因此碰上了一個疑問。


    「高中生打工是不是需要父母同意呢?」


    「咦,我想應該不用。如果是攸關性命的危險工作,或許另當別論啦。」


    「是這樣嗎?不需要父母的印鑒之類的啊?」


    「大概吧。」


    沙優這番話令我放心地輕輕吐了口氣。既然如此,就沒有任何麻煩了。當她告訴我必須要有監護人允許的時候,我就得假扮監護人不可了。再怎麽說那都是不折不扣的犯罪行為,我就不能答應她去打工了。


    「那麽,近期你會去麵試嗎?」


    「嗯,我會。」


    「既然這樣,也得買一套穿出去的便服才行呢。」


    「咦,製服不行嗎?」


    沙優講得一副理所當然似的,因此我皺起了臉龐。


    「當然不行啦。你那套製服是旭川什麽什麽高中的吧。」


    「是這樣沒錯,可是別人又不曉得。」


    「一查馬上就破功了。再說,那製服一眼望去立即就知道是不是附近學校的。萬一這種地方讓你的身分受人懷疑,會很麻煩喔。」


    「喔,原來如此。」


    沙優「嗯──」一聲沉吟著,而後麵露苦笑。


    「製服在這種時候很不方便呢。」


    我聳了聳肩,肯定她的話語。


    我認為製服就類似高中生的「身分證」。有如貼在車上的「新手駕駛標誌」一樣,從形形色色的狀況獲得「允許」,同時也是為了接受「保護」。這個身分證婉轉地意味著,無法對自己的事情扛起責任來。


    我回想起當自己還是個高中生的時候,對此感到厭煩不已。然而,如今我卻認為,法律從諸多危險之中保護著未成年人,與此同時稍微剝奪一點他們的自由,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你果然討厭製服嗎?」


    我不清楚自己怎麽會這麽問。自然而然就如此開口了。


    也許是因為,我回憶起自己高中時期超討厭製服的關係。


    麵對我的問題,沙優眨了眨眼,隨後馬上搖頭否定。


    「不,我喜歡製服喔。畢竟隻有現在才能穿嘛。」


    老實說,這個答案令我很意外。


    我不清楚理由為何,但她可是一個拋下高中生活,特地從母校獨自來到遙遠城市的少女。我擅自認定她也對自己的製服感到煩躁。


    「我總覺得呀,這樣易於辨認不是很好嗎?看製服就會知道是國中生或高中生了,對吧?」


    「嗯,是啊。」


    沙優嘻嘻輕笑兩聲,稍稍捏起自己的裙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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