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奇怪?」


    我由後門進入辦公室後,發現裏頭的電燈沒開。


    店長和麻美都是即使到外頭去也會開著燈的人,因此這種情形很罕見。


    我從肩背包拿出帶來的超商製服,迅速換上。


    看向貼在牆上的班表,店長晚上才進來,而麻美似乎已經在上班了。


    在人來人往的站前超商之類的地方八成不能這樣,不過這間店的班基本上能夠靠三個人運作。反倒是同一時段排四個以上的人力,就幾乎沒有盈餘可言了──店長曾經這麽說過。


    換言之,今天我將要和一個初次見麵的人一塊兒工作。有點緊張。


    辦公室的燈之所以沒有點亮,恐怕是麻美之外的另一名打工人員關掉的吧。


    我用手指抵著班表,尋找記載在相同時段的名字。接著,那個名字映入了眼簾。


    「矢口恭彌」。


    咦?


    我感到突兀,或許應該說有既視感。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裏聽過或看過。


    是跟名人同名同姓嗎?


    我試著思考,卻未聯想到什麽名人。可是,這名字似曾相識的感覺,卻卡在我心中不肯散去。


    我帶著此種疙瘩凝視著班表,於是通往店內的門扉冷不防地開啟,一名男子露出了臉來。


    「唔哇,嚇我一跳。怎麽,你已經來啦?」


    「啊,是的。初次見麵,我是新來的工讀生……」


    我反覆低頭致意後,和站在眼前那位身穿超商製服的男子對上了眼。就在我打算自我介紹的時候──


    隨即講不出話來了。


    對了,我想起來了。難怪會覺得曾經看過。


    我麵前的男子連連眨了好幾次眼睛之後,同樣也「咦!」一聲張大了嘴巴。


    「美雪?你是美雪對吧!」


    「不,那個……」


    「你怎麽會在這兒!哎呀,真是好久不見了。我正好想起你來了呢。」


    「那個……你認錯人了。」


    明知並非如此,我依然以略微震顫的嗓音說。


    「這哪有可能!我不會忘記曾睡過的女孩子啦。」


    「……!」


    我起了雞皮疙瘩。


    沒錯,矢口恭彌是我待在茨城那陣子,收留我在家住了幾天的人。他的五官端正,偏亮的茶發顯得很耀眼。再加上柔和的表情,他的容貌會給人好像很溫柔的印象。


    隻是,我清楚這個人的底細。


    這個怪人很巧妙地和多名女性交往,而且絲毫不覺得有任何不對。猶記得看他同時和七個女人交往的模樣,我隻有滿腹驚訝。


    「奇怪,今天班表沒有你的名字對吧?」


    「不,所以說,我……」


    美雪隻不過是我隨口報上的假名罷了。我反倒要說,他還記得真清楚。


    然而,既然一度用了這個名字,我怎麽也無法在此說出自己的真名。當我困窘地目光在地板和矢口身上來來去去時,麻美由他身後出現了。


    「矢口,你要在裏麵躲到什麽時候呀?沙優妹仔,你也差不多該打卡了,不然會算遲到喔…………呃,怎麽,這哪門子狀況?」


    矢口帶著熠熠生輝的雙眼,對著到辦公室露臉的麻美說:


    「麻美!這女孩是我朋友!」


    「啥?為何?」


    「她叫美雪,以前有在我家住過……」


    「我說!」


    我發出近乎尖叫的聲音,打斷了矢口講話。麻美及矢口兩人皆瞪圓了眼睛。


    我的身子在發抖,心跳也很快。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變得略微急促。


    「你……你認錯人了……我叫荻原沙優。」


    我以震顫不已的嗓音如是說,接著矢口一臉詫異地歪頭不解。


    「不,可是之前見麵時,你的確說自己叫美雪……好痛!」


    沒聽矢口把話講完,站在一旁的麻美便毫不留情地踹了他的小腿。


    「我反對暴力!你突然在幹嘛啊!」


    「人家都說自己叫沙優了,你白癡是不是?」


    麻美以冰冷的口吻放話道,而後揪住了矢口的肩膀。


    「是說,你也進來太久了啦。你再不出去,我就要跟店長告密說你在摸魚喔。」


    「喂喂喂……我和新人小聊一下又不會怎樣。反正店裏很閑嘛。」


    「少囉嗦!趕快出去!」


    麻美硬是抓著矢口的肩膀,將他從辦公室推到店裏去,接著重重地「磅」一聲把門關了起來。


    歎了口氣之後,麻美側眼望著我。感覺那道目光蘊含著「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這樣的意義,使我的身子嚇得僵住了。


    「那……那個……麻美……這個……我……」


    就連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是打算辯解或據實以告。然而,我卻隻有嘴巴動了起來,為了想辦法抹去這段沉默而開口。


    我的心髒猛烈地跳動著,呼吸也愈來愈短促。


    「那個……」


    「沒關係啦。」


    「……咦?」


    我將徹底落在地麵的視線對上麻美,於是她先凝望我的眼睛,之後搖了搖頭。


    「你用不著硬逼自己說。」


    「……」


    麻美和失去說話能力的我四目相對,並掛著未曾流露的正經表情繼續說道:


    「如果你現在無論如何都想告訴我,那我會聽你講。可是狀況看起來不像。你的臉色整個都發白了呢。」


    麻美緩緩走了過來,輕拍著我的肩膀後,指著擱在附近的鐵管椅。是要我坐下的意思吧。我照著她的指示,坐在那張椅子上。


    麻美彎下身子到我麵前,握住了我的手。


    「你根本沒有必要把目前不想提的事,講給你不想說的人聽嘛。所以,假如你想對我說,到時再告訴我就行了……好嗎?」


    「……呃!……嗯。」


    感覺到眼睛深處逐漸發燙,淚水堆積在眼角。自從來到東京,我變得挺愛哭的。


    見到我的模樣,麻美錯愕地笑了。而後,她再度拍了拍我的肩頭。


    「那等你平靜一點就出來吧。出勤卡我會幫你打。先聲明,隻有今天喔。」


    「嗯……謝謝你。」


    「我會去痛扁矢口一頓,你就放心地到外頭來吧。」


    麻美露齒一笑後,走出了辦公室。


    她一離開,我勉強忍住的淚水便從眼角潰堤而出。緊張的情緒完全緩和下來了。


    為什麽矢口會在這種地方?就算是恰巧搬到我所來到的地區附近,在同一個職場碰個正著的機率也實在太低了。這場命中注定且糟糕透頂的重逢,甚至讓我以為是否有人在惡搞我。


    而幾分鍾前的對話,被麻美給聽見了。她是個既溫柔又敏銳的女孩,因此盡管極為顧慮我,但從那段話當中,她恐怕已經察覺到超乎我想像的許多事情了。即使如此她仍然很體貼我。這份溫柔既是救贖的同時,也令我非常難受。


    我才想說離家後第一次交到了立場對等,講話可以不用顧慮太多的朋友,可是今後麻美鐵定會對我有所顧忌。這樣子對她實在太過意不去了。


    一回過神來,發現眼淚止住了。然而,胃部下方一帶冰冷又刺痛的討厭感覺,卻一直殘留著。


    我忽地望向牆上所掛的時鍾,距離我預計上班的時間都過了十分鍾。麻美已經幫我打好卡了。明明沒在工作卻領薪水,怎麽說都不太好。


    往後該如何處理矢口的事呢?我和麻美的關係會變得怎麽樣呢?還有……


    吉田先生的臉龐在我腦中若隱若現。


    我該向他說這件事嗎?


    形形色色的思緒在我腦袋裏打轉,不過現在我得先著手處理眼前的工作。


    我深深吸了口氣並吐出來,而後用雙手拍打自己的臉頰。


    「……好。」


    重新打起精神後,我打開門到店裏去。


    *


    「辛苦了,回家小心呀。」


    「嗯,辛苦了。還剩一個小時,麻美你要加油喔。」


    「這個時段很輕鬆,我不要緊的啦。那再見嘍。」


    看我下班打卡後,麻美笑著對我揮了揮手。見到我也揮手回應後,麻美點了個頭,又回到超商店內的貨架整理工作上去。


    我進入辦公室,籲了口氣。


    到店裏開始做事後,不曉得麻美是怎麽叮囑矢口的,他完全沒有跟我提到往事。不僅如此,當我在工作上遇到難題時,他還會若無其事地過來說「這個要這樣做」並教導我。


    麻美的工作和閑聊狀況也是一如往常。簡直像是把我上班前的模樣給忘得一幹二淨似的,對此隻字未提。而且對我的說話方式和眼神,徹頭徹尾是平時的她。


    見到我內心動搖得那麽厲害,還對我投以款語溫言,再怎麽說也不可能全然不在意才對。她


    的態度大可稍稍變得尷尬一點呀。


    麻美的態度實在自然過頭,反倒令人覺得不自然。


    總之,雖然上工前起了一場糾紛,不過我幾乎是在毫無壓力之下順利下班了。


    照那狀況來看,或許矢口今後也不會再提起過去的事。在工作上出手協助的他,相當善良。我隻看過矢口在家度日的模樣,因此見到他以緩慢的動作俐落地處理工作的樣子,心裏頭覺得有點奇妙。


    也許我並沒有必要太過於絕望。稍稍想像一下狀況日益好轉的景象也無妨吧。


    我在思索這些事的時候換好衣服,走出超商的後門。


    一出門之後,靠在附近電線杆上的人隨即映入我的眼簾。


    「啊,辛苦了。」


    「……你辛苦了。」


    在那兒玩手機的人是矢口。


    「我等你好久啦。」


    「……你有什麽事嗎?」


    一直到數秒前我都還很正麵的思緒,徹底翻轉過來了。


    矢口下班離開可是三小時前的事情。他是在這兒等了我三個鍾頭嗎?還是估算我下班的時間才回來呢?


    無論答案為何,這個情形都讓我沒什麽太好的預感。


    見到我露出警戒的模樣,矢口傻笑道:


    「討厭啦,你用不著做出那麽可怕的表情嘛。我們可是有曾經睡過的交情吧?」


    「請你別這樣講。」


    「……美雪,你好奇怪喔。記得你應該是對那方麵的事毫無抗拒的女孩才對啊。」


    「……」


    他這番話令我胸口一陣刺痛。


    沒錯。當我跑到他家的時候,已經完全習慣「那檔事」了。那個時期,我在辦事途中有了點從容,甚至曾經尋思並實踐過「來演演看好像很舒爽的樣子」這般行為。


    矢口的外貌不差,我反倒覺得他的長相及體型十分端正。因此,我還記得當時的自己認為「幸好不是個生理上無法接受的人」。


    「居然在這種地方遇見你,真是嚇了我一大跳耶。」


    矢口笑咪咪地說。


    「你現在也……借住在別人家裏嗎?」


    「…………」


    看我一句話也不開口回答,矢口露出苦笑後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你還在蹺家啊。真有毅力耶。」


    「那個……我可以回去了嗎?」


    「你好過分喔,我們不是有很多話要聊嗎?」


    「我並沒有特別想談的事情。」


    言簡意賅地講完,我邁步試圖穿過矢口身旁。我想盡快從這裏……不,從矢口身邊逃離。


    「等等、等等。」


    然而,他卻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他一副身材細瘦弱不禁風的模樣,臂力卻很強。


    「做……做什麽……?」


    「我很在意你目前的住所耶。」


    「呃……?」


    聽我反問,矢口掛著輕柔的笑容,再次開口說道:


    「就是說,我想到你住的家裏去看看啦。反正是男人的家,現在應該沒人在吧?」


    「……你來做什麽?」


    「我隻是去去而已!讓我們好好聊聊吧,難得久別重逢嘛。」


    語畢,矢口笑咪咪地像個孩子一般。這在我眼中看來很毛骨悚然。無論怎麽想,帶他去都不是個好主意。


    「不要,我不能未經屋主同意,私自找人過去。」


    「那你就去征求同意啊,我們又沒有要做什麽虧心事。你最起碼也知道對方的聯絡方式吧?」


    矢口的回應令我感到困惑。


    他想到家裏來這番話,當真沒有任何見不得人的念頭嗎?若是如此,我更不明白他的意圖了。我認為我倆之間並沒有如此強烈的羈絆,會讓他這麽想跟我話當年。


    我搖了搖頭。可不能被他打亂了步調。


    「總之我不要。今天我就回去了……告辭。」


    我甩開矢口的手並轉過身去,快步遠離他。


    於是,矢口偏大的嗓音由背後傳來。


    「那不然這樣吧。」


    明明直接離去就好了,我卻停下了腳步。我回過頭望向矢口那邊。


    他笑吟吟地說:


    「假如你願意帶我到家裏去,我倆之間的往事,我就不對麻美和店長提起。」


    我的身子竄起一股寒意。


    這很明顯是在出言威脅。我腦中很清楚,這個手法實在過於古典,根本沒必要認真理會。可是,他這番話已經足以令我心煩意亂了。


    「要是我不帶你去……你會怎麽做?」


    聞言,矢口苦笑著聳了聳肩。


    「這點你不問就不明白是嗎?」


    他的回答讓我啞口無言。


    他會向麻美及店長說出我們的事。這讓我感覺到,此事意味著我好不容易獲得的寧靜場所將要崩壞。


    如果麻美知道我一路走來經常獻身給陌生男子,或許會瞧不起我。


    而萬一店長知情,一定會逼我表明自己的身分。最糟糕的狀況下,還可能被交給警方處置。


    一旦警方介入,勢必會給吉田先生添麻煩。唯有這件事我絕對不願意。他所賜予的恩情多到我無法還清,恩將仇報根本天理難容。


    我握緊拳頭,大大地吸了一口氣,試圖抑製住胃部一帶的躁動。


    「……你真的隻是來看看而已,對吧?」


    聽我講完,矢口像個孩子般顯而易見地喜形於色,連連頷首不止。


    「真的、真的!隻要能和你好好聊聊就行了。」


    「我可以聯絡屋主,對吧?」


    「當然,可別讓人家擔心了。我會在那個人回來前告退的。」


    矢口說著說著低頭望向自己的手機畫麵。我想他應該是在確認時間。


    「……既然如此,那待一下子無妨。」


    「真的嗎!我好開心!」


    「可是!……要請你確實遵守約定。」


    「當然!那還用說。」


    笑容滿麵的矢口,看似打從心底感到高興。也許這種天真無邪的笑臉就一般而言看起來很討人喜歡,然而就目前的狀況來看,那在我眼中甚至帶著瘋狂的氣息,使我連個客套的陪笑都露不出來。


    我拿出手機,啟動通訊軟體。


    開啟和吉田先生的對話畫麵,一開始輸入訊息我就立刻為內容感到困窘了。


    該如何傳達,最能不令他擔心呢?


    率先浮現在腦中的是「我要帶麻美到家裏去」,但這是個明確無比的謊言。倘若要刻意撒謊,那根本用不著聯係他也行。


    寫個「打工的前輩」,是不是比較妥當呢?


    我「嗯嗯嗯」地苦思著,同時把句子打上去。


    『我現在要找打工的前輩到家裏,他應該會在你到家前回去。我隻是姑且跟你說一聲,不用太操心喔。』


    最後我所傳送的內容是這樣。


    特地捎來聯絡是怎麽回事──吉田先生有可能會像這樣擔憂起來,我自認這則郵件有盡量打得不令他掛念了。


    我做了個深呼吸,把手機收進肩背包,轉頭望向矢口那邊。


    「……我聯係完了,走吧。」


    「喔,真快耶。我好期待喔。」


    矢口「嘿」一聲從靠著的電線杆挺起身子,小跑步接近而來之後和我並肩而立。


    「要牽個手嗎?」


    「……不要。」


    麵對心情大好地走在身旁的矢口,我始終懷抱著悶悶不樂的心情,踏上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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