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林木覺得晏玄景是不是想害他。


    他沉默了一會兒,遲疑地問道:“真的?”


    “……”晏玄景其實也有點不大確定。


    講白了在大荒裏活下來還能擁有一定地位的妖怪,大都是靠實力打出來的,隻有極小部分妖怪能靠腦子和特殊的天賦走得長遠。


    像晏玄景這種從小就被他爹打到大,打膩了還揣著他往妖怪堆裏一扔,活像養蠱一樣養出來的妖怪,占了絕大多數。


    他就是挨打廝殺出來的,打架過程中自然而然的就變強了,不像人類還能正兒八經的慢慢修煉。


    要說怎麽變強,晏玄景能想到的基本也就是打架了。


    而一開始的時候,全在挨打。


    親爹打完親媽打,親媽打完別的來串門的大妖怪打,等到他們玩膩了,就把他扔到大荒裏最混亂的地區,然後自己拍拍屁股走了。


    等到晏玄景能自己從那裏爬出來的時候,也就已經能在大荒裏絕大部分地域裏橫行霸道了。


    晏玄景就是這麽長大的,要問他有什麽溫和一點中規中矩的變強方法,他還真想不起來。


    但大荒裏也的確是有著許許多多弱小的妖怪的,他們的生存方式和修煉方式是怎麽樣的,天生就屬於上位妖怪的晏玄景並不多了解。


    他還年輕呢,才五百來歲。


    不像他那個正值壯年的爹一樣,好像整個大荒在他爹眼裏就沒有秘密一樣。


    九尾狐說道:“不同的妖怪大約有不同的方法。”


    反正身為九尾狐來說,他就是打出來的,跟動物打架爭奪領地捕獵什麽的區別並不多大。


    而妖怪,自己成精的都是跟著本能成長的,生下來就是妖的,幾乎也都有長輩引導。


    至於那些流落在外的,活下來的屈指可數。


    哪怕中原的生存環境比大荒好得多了,像林木這樣的情況恐怕也不多。


    晏玄景思索了一會兒,說道:“按照你妖怪的血脈來思考,你的父親怎麽做會變得更大更強,你就怎麽修煉。”


    林木張了張嘴:“……”


    他爸怎麽做會變得更大更強?


    ……大概是多喝水多曬太陽吧。


    還有呼吸作用光合作用蒸騰作用。


    林木順著思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


    沒得根須。


    又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沒得葉綠體。


    林木想了想,覺得恐怕不行。


    晏玄景看著林木這副為難的樣子,微微停頓了一瞬,說道:“實在想不到,就先打架吧。”


    林木聞言抬起頭來,看向了晏玄景,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我沒有……可以學習的對象?”


    領會了精神的九尾狐站起了身。


    於是林木挨了一頓毒打。


    哪怕晏玄景覺得自己已經放水放到開閘泄洪了程度了,但林木依舊毫無還手之力。


    等到林木完全沒力氣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下來。


    到了月中,圓月高懸。


    院子裏沒有開燈,月亮的銀灰流淌在地麵上,將院落裏的昏暗驅散,留下了足以視物的光明。


    晏玄景看著趴在地上渾身沒剩下幾個好地方宛如屍體的林木,鼻尖縈繞著過於濃烈血氣。


    這血氣不像普通人類那樣滿是鐵鏽的腥味,而是與他的妖氣如出一轍的清冽純和,像是被溫熱的春風輕輕拂過的草木,輕飄飄的擦過心尖尖,留下一片軟和的鬆快。


    想要親近他。


    這感覺比之前要強烈清晰許多。


    晏玄景從自己的儲物環裏摸出了自己基本都用不上的外傷藥,對身上滿布傷痕的林木感覺有點無從下手。


    也太弱了。


    晏玄景麵無表情,心裏有些嘀咕。


    他因為受傷都沒怎麽動用妖力了,純粹依靠技巧都能把林木打成這樣。


    “……”


    也太弱了。


    晏玄景再一次想道,瞅著林木的慘狀,又隱約有點懷疑自己。


    好像下手太重了。


    不過問題不大,半妖很快就可以恢複。


    九尾狐一邊這麽想著,扯掉了林木的衣服,給他上藥。


    林木被晏玄景沒輕沒重的動作弄得哆嗦了一下,發出幾聲細弱的哼唧。


    “……疼。”


    從沒伺候過別人的九尾狐停頓了兩秒,小心的放輕了動作。


    林木又哼唧了一聲:“疼。”


    倒是稀奇。


    晏玄景想道。


    之前打的時候都沒聽林木喊疼,倒是這個時候知道疼了。


    林木趴在地上,側著頭,目光穿過綠色的草地,朦朦朧朧恍恍惚惚的看到了星星點點的白色小花,讓林木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黃泉路邊上欣欣向榮的朝暮。


    身上的傷口很疼,漸漸的變得點癢。


    林木輕輕蹭了蹭麵頰下的草地,有些難受的哼唧了幾聲,想著要是傷口能趕緊好就好了,接著困頓疲累的闔上了眼。


    晏玄景慢騰騰的給林木糊完了背上的藥,又給他清理了一下血跡斑斑的背部,看著林木恢複如初的光潔背部,發現這個小半妖皮膚白得透亮,在月光下甚至反射出了些許的熒光。


    晏玄景停下來欣賞了一下眼前的美色,然後毫無波動的伸手,準備扒掉林木的褲子,繼續給他上藥。


    正在這個時候,銀色的月光之中落下了一個一個柔和的光團,被夜風一吹,顫動了兩下,哆哆嗦嗦的頂著風執著的飄向了林木,在他的背上活潑的滾了幾圈,然後輕輕跳起來,悶頭撞進了林木的身體裏。


    晏玄景微怔,看著月華的光團越來越多,眉頭輕挑,有些驚訝於這些月華的數量。


    這些光團晏玄景一眼就看出是什麽來了。


    通俗來講,就是日月精華之中的月華——也是妖怪們偶爾能夠捕捉到的寶物之一,但數量極其稀少,通常隻有擁有大功德或者運氣極好的妖怪才能得到些許。


    作用非常寬泛,幾乎所有身體的問題都能利用它來解決。


    晏玄景見過不少也用過不少,但看到這麽多月華還是頭一次。


    這幾乎不能稱之為月華了,無數柔和的瑩白色光團彼此簇擁著匯成一道光流,如同溫柔的薄紗,輕輕蓋在了趴在地上的林木身上。


    這座院子都因此而蒙上了一層淺淡的熒光。


    少數幾團被擠出了隊伍,在光流外無措的轉悠了幾圈,然後晃晃悠悠的飛到了晏玄景麵前,輕飄飄的落在了他的頭上與眼睫上,像是一顆顆發著微光的絨球,掛在了大妖怪的身上。


    晏玄景看著這個被某種令人感到身心安寧、放鬆舒適的氣息所籠罩起來的院子,微微皺起眉來,總覺得這個畫麵在那裏見過。


    他看著越來越多的小光團被擠出隊伍,在夜風中拐著彎奔向他,然後一窩蜂的鑽進了他的身體裏。


    就像是高山水流衝破冰封的瞬間,嫩芽拱破了土壤,巨鯨破水而出,暗傷像是被什麽溫暖的東西衝刷了一遍又一遍,微酸微漲,卻以緩慢但明顯的速度一點點修補著他缺失的東西。


    晏玄景站起身來,看著被他起身的風帶著撲過來的光團,又看了看林木,收回了手中的傷藥。


    他應當是見過這個畫麵的。


    但五百年的記憶實在太長,讓他記不清到底在哪裏見過。


    隻是光看著,心裏就要平和溫暖起來。


    晏玄景抬起手,看著粘在他手上和衣服上的光團,輕輕抖了抖,被抖落的光團落在他們身邊的地麵上,那裏的青草就抖擻起精神來,接連生出了許多嬌嫩的花苞。


    還有一部分被夜風帶著落遠了,跌進新開墾出來的靈藥田裏,光團剛一融入進去,那些本該十餘年才發芽的靈藥倏然破土而出,生出了翠綠翠綠的尖芽。


    晏玄景看了那片靈藥田許久,轉回頭來,發現趴在地上的林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變成了側躺,這會兒正微微蜷縮著身體,身上的血跡與傷口消失得一幹二淨,連之前被他扯掉的衣服也由月華的細線一點點縫補起來。


    身為九尾狐的晏玄景從來沒有過這種待遇。


    他幼年時在大荒裏要死要活的時候都沒見過這種陣仗,堂堂九尾狐,幾次瀕死,日月也就扣扣索索的落下了幾點光華下來,還被蹲守的別的妖怪搶走了。


    “……”


    酸。


    晏玄景沉默的站在林木邊上蹭著月華的光流,一直到光流漸漸淡去,靈藥田裏的靈藥已經放肆的展開了枝葉,連外邊的草地都開了一地的花。


    晏玄景彎腰,伸手推了推在花草地上睡得香噴噴的林木。


    這一靠近,就發現林木一頭碎發的頭頂上不知何時生出了一株小小的嫩芽。


    林木被他推醒,睡眼惺忪的瞅了他好一會兒,才一個激靈一翻身滾了起來,低頭檢查著自己的身體,又扭頭看了一圈周圍,愣了兩秒,磕磕巴巴的說道:“我、我是被打死了嗎?!”


    晏玄景目光落在林木頭頂晃晃悠悠的小嫩芽上,慢吞吞的答道:“沒死。”


    林木聞言,爬起來去把院子的燈打開,又扭頭仔仔細細的看了一圈。


    不止草地上開滿了花,就連盆栽都開花的開花結果的結果,不能開花也不能結果的,顯得格外的精神。


    “……是發生了什麽嗎?”林木恍惚的問道。


    “嗯。”晏玄景點了點頭,“有月華落下來了。”


    林木不知道月華是什麽,聽著晏玄景清冷的聲音毫無波動的解釋,覺得這份眷顧八成是來源於帝休。


    他正要詢問晏玄景月華能不能用以修煉,就發現這位大妖怪目光若有若無的在往他頭頂飄。


    林木覺得晏玄景這個妖怪,表麵繃著臉說起話來也冷冷清清的,實際上好懂得很,一點都沒有傳說中狐狸精的狡黠。


    他一邊這麽想著,一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頂。


    這一摸,就摸到了幾片嫩嫩的葉子,同時感覺自己頭皮被扯了一下。


    林木:……


    林木:???


    林木兩手摸著自己的頭頂,瞪圓了眼:“有……什麽?”


    晏玄景答道:“樹苗的嫩芽。”


    林木渾身一震:“?!”


    幹嘛啊!


    怎麽回事啊!


    “我頭上怎麽會……”他話說到一半頓了頓,捂著自己的腦袋,揪了片葉子下來,感覺頭皮一痛,齜牙咧嘴的看了看那片葉子。


    是帝休的葉片。


    林木:“……”


    成了。


    我現在也是有葉綠體的人了。


    林木捂著頭,問晏玄景:“您知道……有什麽把這個弄掉的辦法嗎?”


    晏玄景從下邊抬頭看上來,聽到這個問題微微一怔,答道:“按回去。”


    “?”


    你們妖怪這麽隨便的嗎。


    林木遲疑了一下,聽話的往下壓了壓那棵小苗苗,一使勁,那棵苗苗就像是含羞草一樣,瞬間合上葉片,縮了回去。


    林木大大的鬆了口氣。


    晏玄景這下知道林木的血脈是某種樹木了。


    不過他什麽都沒說,看到林木沒事了之後,提出了告辭。


    他還得去通道門口等著他父親傳信過來,除此之外,人參娃娃還在山裏找朋友呢。


    他沒待在小人參身邊,隻給他留了兩根毛,那些機警的小妖怪怎麽也該找到一兩個了。


    林木把晏玄景送到了院子門口,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問道:“如果您不忙的話……還有空的時候可以再來嗎?”


    晏玄景聽明白了,這意思是還想再打。


    他問道:“不怕疼?”


    “怕,但也得努力。”林木說著,看著神情冷淡的大妖怪,咧嘴露出兩個小梨渦,“總不會一直都是我疼。”


    晏玄景一怔,頗有些不可思議的打量了一遍林木。


    這小半妖還挑釁起他來了。


    真是膽大包天。


    “可以。”


    就當是蹭月華的回禮。


    晏玄景點了點頭,下一瞬,他就從林木麵前消失了身影。


    兩天之後,晏玄景到通道口走了一圈,從負責登記的守門妖怪那裏收到了他父親的回信。


    狂草的字體恣意狂放,上邊絲毫沒關心他這個兒子,對大荒的情況也隻字不提,信裏隻有一句話。


    ——你從哪裏沾到了帝休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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