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盧陽診斷完畢後的那套說辭,霍家人幾乎都已能夠倒背如流,左不過是說沉屙痼疾,藥石罔效,另尋高明雲雲。


    趙珣似是對此相當惋惜,說倘使能夠請到羅醫仙出山,興許還有一線希望,勸霍留行勿要灰心,繼續好好養著這兩條腿,又吩咐盧陽留意師長的下落。


    俞宛江抹了抹發紅的眼圈。


    倒是霍留行仍舊泰然自若地盡著地主之誼,與趙珣說著慶陽何處風光好,何處物產豐。


    趙珣看起來相當隨意,說這夜遊不必大張旗鼓,就去他們夫妻倆原本計劃的夜市逛一逛。


    沈令蓁這時候就沒了插話的份,即使心中隱隱覺著這位表哥熱絡得古怪,也隻好老老實實地跟著霍留行上了馬車。


    這改良過的馬車一來闊敞,可方便仆役扶持霍留行上下,二來安置了特殊的護欄,也避免行路顛簸中突生意外,算得上別出心裁,製造精妙。


    隻是沈令蓁這會兒沒有閑功夫感慨“高手在民間”,一直惦記著前頭另一輛馬車裏的趙珣。


    待兩輛馬車先後驅趕起來,拉開了一段距離,她才用氣聲問身邊的霍留行:“郎君,我這樣說話,外邊聽得到嗎?”


    霍留行還沒來得及消化她在廳堂的那番舉動,看她這鬼鬼祟祟的樣子,又莫名其妙起來。


    但他還是溫聲細語地答:“車夫能。”


    車夫是霍家的人,倒是不妨礙。沈令蓁點點頭,比口形——那四殿下呢?


    她可還記得,方才趙珣說,習武之人耳力拔尖的事。


    霍留行側過一隻耳朵,像在估測距離,片刻後搖了搖頭,示意聽不到了。


    沈令蓁放下心來,斟酌了一下說辭,壓低聲道:“郎君,其實這個表哥,我不太喜歡的。”


    霍留行稍一挑眉:“怎麽?他從前在京中,待你不好?”


    她趕緊搖頭,默了默,猶豫著說:“我知道背後嚼人舌根是不道德的事,可是比起做不道德的事,我更怕四殿下會傷害到郎君,所以才隻好趁著與你獨處的機會說他的壞話……”


    “哦”,霍留行點點頭,“那倒是難為你為了我,違背高潔的心誌了。”


    沈令蓁耷拉著眉,還真覺得有點為難。


    霍留行笑起來,矮身靠近她一些,拍了拍她的手背,哄似的道:“你說吧,我會記著你這片心。”


    “那我就說了。我不喜歡四殿下,是因為他一慣喜歡玩鬧,且偏巧他與誰特別熱絡的時候,誰就常常倒黴。”


    “比如他小時候曾有一回拉著太子殿下溜出宮去騎馬,太子殿下因為體弱多病,不擅武藝,險些從馬上摔下來,雖然被人保護著沒有受傷,卻還是驚動了皇舅舅。皇舅舅龍顏大怒,為此罰太子殿下禁足了整整一月,不許他幹涉政事。”


    霍留行作了悟狀:“你既在深閨,怎會曉得這些?”


    “我平日在家中私塾念書時,偶有堂表兄弟姐妹登門一道學習,聽他們議論起外邊的事,就記著了。”


    霍留行慢悠悠摩挲著指尖:“那按他們的意思,太子殿下摔馬一事,難道是四殿下有意……”


    沈令蓁驚得一把捂住他的嘴:“郎君,這話可千萬不能亂說!”


    霍留行停下來,垂眼望向那隻覆在他唇上的,雪白的手。


    這樣瞧過去,他本看不見她手的全貌,可這一瞬眼前卻偏浮現出那玉筍芽一般纖白的手指細細蜷起,未染蔻丹的圓潤甲蓋被燭火映照得亮瑩瑩的模樣。一晃神,才記起是新婚當夜曾有過的一瞥。


    沈令蓁卻恰在此刻慌忙縮回了手,輕如鴻羽的溫軟觸感刹那消失,隻餘鼻端一縷似有若無的馨香。


    霍留行流轉的神思被挑斷,輕輕“哦”一聲:“那我不亂說。”


    沈令蓁正為自己的唐突感到局促,稍稍往馬車角落挪了挪,遠他幾寸,扯回話茬:“……嗯,他們沒有那個意思,隻是我聽多了四殿下這樣的事跡,思忖著不要與他走太近才好,要不哪天也倒黴了呢?”


    霍留行看她的眼神變得有些捉摸不透:“你的提醒,我記得了。”


    *


    兩人交談間已至街口。


    前頭趙珣先下了馬車,揮退了一幹欲要護持他安全的隨從,稱不必如此張揚地跟著。


    霍家這邊自然也不好比皇子排場大,隻因霍留行情形特殊,留了個空青貼身照顧,又因沈令蓁是女眷,留了個蒹葭一並隨同。


    這個時辰的街市尚且燈火通明,遠遠就能聽見小販扯嗓叫賣的聲音。街邊林立的行肆,從吃到喝,從裁縫鋪到胭脂店,倒真比沈令蓁想象中齊全。


    隻是也確實不比一個瓦舍安十幾座勾欄的汴京,滿街都是戲子咿咿呀呀的唱曲聲,這兒沒那麽多供貴人們玩樂消遣的地方。


    不過霍留行有句話說錯了,今夜對沈令蓁而言不是“由奢入儉”,反是“由儉入奢”。


    她從前屈指可數的幾回上街經曆都是走馬觀花,隻被準許坐在馬車裏逛,瞧見新奇的才叫車夫停下,再由婢女替她買來。哪能像今日這樣踩在實地上走街串巷。


    一下馬車,沈令蓁就直勾勾盯上了街邊的糖人鋪,那眼神,比今晚看霍留行時還光芒萬丈。


    趙珣很是自來熟,一馬當先走在前頭,霍留行則坐著輪椅跟隨在側,一麵與他閑談。


    沈令蓁難得失了禮數,等聽見蒹葭提醒才反應過來,趕緊跟上兩人,隻是一雙眼還遠遠張望著斜前方的糖人師傅。


    眼看將要路過那鋪子,沈令蓁正打算好好觀摩這手藝人做糖人,前頭兩位卻絲毫沒有留步的意思,有說有笑地徑直朝一間鐵匠鋪去了。


    她張嘴想與他們說句什麽,吸口氣又吐出去,垮下臉繼續跟上兩人。蒹葭立刻便要扭頭去給她買糖人,被她扯了扯衣袖,示意不可逾矩。


    蒹葭歎口氣,實在替沈令蓁委屈。姑爺不是說好了帶少夫人逛夜市嗎?


    但沈令蓁這點身份,在趙珣麵前確實不夠看,她隻得和兩人一起到了鐵匠鋪,百無聊賴地看那打鐵師傅拉風箱,一錘子一錘子鍛打著燒紅的鐵塊,心裏琢磨著這熱烘烘臭熏熏的地方,到底有什麽好瞧?


    看過了鐵匠鋪,這貴人又興致勃勃地去看糧鋪了,說要瞧瞧慶州的小麥長勢怎麽樣;接著又看當鋪,說考考這兒的店家識不識貨。


    沈令蓁在後頭了無意趣,半條街下來,隻覺腿酸得受不住,眼皮也快打架了。


    趙珣像是這才想起她在身後,停步回頭:“表妹可是走累了?”


    “我不累。”沈令蓁眨眨眼,把困意眨散了,強打起精神來。


    “姑娘家逞什麽能呢?你若累了就先回府。”


    她擺擺手:“我沒事,我跟著郎君。”


    霍留行看她一眼,又瞥了瞥半條街之外的糖人鋪,沒有接話。


    “你呀……”趙珣笑了笑,四處張望幾眼,目光落定在不遠處一間人來人往的茶樓,“那行,剛好渴了,去喝壺茶。”


    一行人便轉道進了茶樓。


    這茶樓雖裝飾簡樸,生意卻相當興隆,此刻放眼望去,半數桌椅都坐了人,男女皆有。西北地界民風彪悍開放,不那麽重男女之防。


    因霍留行的輪椅不便上樓,茶博士將一行人領到了一層南麵臨窗的位子。這茶樓的南麵開了一道門,門外辟出窄廊,越過廊子就是一條兩丈寬的河。


    趙珣也沒講究地非要廂房,說這時節河邊的晚風最是宜人舒爽,叫茶博士將門打開,然後要了一壺當地特產的地椒茶。


    地椒子又叫“百裏香”,茶上桌時香氣四溢,隔壁兩桌的茶客聞見了,也嚷著要來一壺,嗓門大得震人。


    沈令蓁不太習慣這種喧鬧雜亂的場合,拘束地坐在霍留行身邊,聽他和趙珣接著街上的話茬閑聊,又看茶博士前前後後忙得不可開交。


    正一口茶呷進嘴裏,忽見隔壁有名男子拍案而起,怒道:“狗娘養的,你有膽再說一次?”


    沈令蓁一愣,又見另一桌的一位彪形大漢抄起一個茶盞作勢要砸:“老子就說你孬了,怎麽著?”


    四麵眾人投去異樣目光。茶博士忙上前勸和。


    見此一幕,趙珣和霍留行的眼底多了幾分深意,像是心中有數了什麽。


    趙珣神色不改地問:“表妹夫,你瞧那茶盞會砸你,還是砸我?”


    霍留行微垂著眼,緩緩轉著手中的茶盞,嘴角含笑:“我此前來過這茶樓幾回,倒都相安無事,恐怕您得當心了。”


    “我無妨,別叫他們誤傷表妹便好。”


    沈令蓁還沒意識到即將發生什麽,就見隔壁桌椅板凳嘩啦啦翻了一地,一個茶盞忽地朝這頭破空而來。


    她驚叫一聲,剛要去抱腦袋,這腦袋就已被霍留行護在懷裏了。


    茶盞碎落在地,與此同時,周圍一圈大漢都像得了那“摔杯為號”的訊息,齊齊拔出袖中藏刀朝這邊湧來。


    整間茶樓瞬時陷入混亂,四麵百姓紛紛驚叫逃散。


    霍留行抬手拔下沈令蓁髻上兩根細金簪,將她推給了蒹葭。


    沈令蓁還沒從這“原是瞧上了我頭上簪子”的恍惚中緩過勁來,就見兩邊人馬氣勢洶洶地殺開了。


    刀光劍影晃得人頭暈目眩,她一顆心七上八下,貓腰躲在蒹葭身後,可又著實不放心霍留行,隻得探出一隻眼睛去瞧戰況。


    這一眼望去,就見霍留行手一揚,兩根金簪飛擲而出,射穿了當先兩位“茶客”的咽喉。


    沈令蓁渾身一顫,腿險些便要軟倒下去,想他這殺人手法還是與上回在山中一樣淩厲。


    看他武器用盡,她顫巍巍拔下蒹葭頭上兩根銀簪,慌慌張張道:“快,快給郎君送去!”


    蒹葭一噎,將她扯到身後護好,示意她別瞎操心,繼而就見霍留行從那咽氣的“茶客”手中抽出了一柄短刀。


    沈令蓁恍然大悟,心道自己真是急糊塗了,深呼吸著冷靜下來。


    這一冷靜,倒是瞧出了一絲玄妙。


    這樓中的“茶客”原本多是朝趙珣殺去的,如此情狀,空青自然得以趙珣安危為先,護持在他左右。於是殺著殺著,反倒霍留行身邊圍堵的人越來越多。


    而且沈令蓁發現,這幾人一直在攻霍留行的下三路。這麽一來,他若是不動腿,實在難能自保。


    眼見他一路退守到茶樓南麵辟出的那條窄廊,沈令蓁推了推蒹葭:“你去幫郎君。”


    蒹葭搖搖頭,堅持守著她。沈令蓁急了,偷偷與她比口形:他們不敢傷我。


    見她眼神篤定,再看窄廊那頭形勢的確不妙,蒹葭隻得殺了過去。


    可還不及趕到,卻聽一聲低喝,一名大漢猛一刀砍向了霍留行的輪椅腿。


    退無可退,“嘩”地一聲,霍留行被逼翻落河中。


    沈令蓁一驚,電光石火間想通了什麽原委,偷望趙珣一眼,然後咬了咬牙,高喊:“郎君!”邊飛奔出去,跟著跳下了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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