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裕說:“我暫時不回學校了,我辦了休學。”


    聞裕果然就是因為家裏的事而離開學校的。紀安寧點了點頭。


    聞裕沉默了一會兒,握著她的手說:“我爸這個案子,一時半會還不會有結果,還有公司那邊,有很多事都等著我處理。這些天”


    “我知道。”紀安寧反握住他的手說,“你不用擔心我。”


    “嗯。”聞裕說,“後天我跟你一起過去。”


    外婆的火化日期在後天。聞裕說完,兩個人相對無言,沉默不語。


    掙脫了這幾日的荒誕,回歸現實,還是要麵對一切。


    外婆走了。


    聞裕心中苦澀。外婆的離去,他脫不了責任。他的無心之失,帶給了紀安寧這樣大的痛苦。


    他該說什麽?他該怎麽做?


    “對不起”已經說過,既沒有意義,也不能減輕紀安寧的痛苦。


    “我”他想說點什麽,可滿嘴都是苦澀。


    紀安寧的手倏地用力,緊緊地攥住他的手。


    她輕輕搖了搖頭。


    聞裕閉上嘴。


    紀安寧低下頭,額頭抵住額頭,兩隻手緊握在一起。


    許久,她問:“聞裕,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嗎?”


    紀安寧想不到自己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從前,她從來不奢望能和聞裕長久地在一起。她甚至早早為將來的分開籌謀準備。


    同樣,如果是從前,聞裕聽到這個問題一定會高興,會豪氣幹雲地保證:“一定能!”


    但現在,經曆過人生起伏跌宕和生死離別的聞裕卻坦誠地說:“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將來你和我會不會變,會不會永遠在一起。”他說,“但是現在,就現在,我隻想和你在一起。”


    沒有天長地久、海枯石爛的承諾,對紀安寧來說,卻已經足夠了。


    她微微地笑了。


    她坐直,想告訴他重要的事。


    “今天那個人,那個坐在一輛很長的車裏的人,你一定要小心他。”


    聞裕驚疑不定地看著她,問:“為什麽?你認識他?”


    “我不認識。”紀安寧搖頭,“我我一看到他,就心跳得厲害。我的第六感特別厲害,我看到趙辰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還有,那個楊博也是。”


    到底重生是一件駭人聽聞,也無法取信於人的事,紀安寧推說到了自己的第六感上。


    趙辰也就罷了,紀安寧竟然還提到了楊博


    聞裕的目光一言難盡:“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紀安寧搖頭,她一直都很想知道夢裏的這個中年人是誰,一直都沒有線索,不想今天見到了。


    聞裕醞釀了片刻,才告訴紀安寧:“他是我生父。”


    紀安寧震驚。


    聞裕起身坐到了茶幾上,沉默了一會兒,把他的事都告訴了紀安寧。


    紀安寧終於明白了楊遠那一句“這輩子沒緣分吧”的來處。


    她追問:“確認嗎?那個人真的是你生父嗎?”


    如果是生父,上輩子為何聞裕隔著玻璃對他冷笑,不屑一顧?


    聞裕沉默許久,說:“確認。”


    聞裕一直都知道自己相貌隨了程蓮,不隨聞國安。現在知道楊遠才是生父,再看便發現,他雖然整體生得像程蓮,但兩個人的眉眼間,還是有幾分相似。


    遺傳,基因,都是鐵一般的證據。甚至不用再去做一次親子鑒定。


    紀安寧有些茫然了。她擁有的也不過是一鱗半爪的信息碎片,無法推斷出全局。


    “總之,”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雖然他是你生父,但他從來都沒養過你,你你還是要小心。”


    她怕聞裕不把她的話放在心上,又說:“真的,我看到他的時候,就覺得心裏一緊,那種感覺,就跟當初見到那個楊博一樣。”


    聞裕神色更加複雜。


    紀安寧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但肯定是有什麽地方不對。


    聞裕忍不住說:“你知道楊博又是誰嗎?”


    紀安寧搖頭。


    聞裕歎了口氣,說;“我生父叫楊遠,楊博是他兒子。”


    那麽楊博就是,聞裕同父異母的兄弟了!


    紀安寧悚然而驚。


    知道有這樣一層關係在,紀安寧原本的茫然都沒有了,她幾乎是非常確認了,楊遠,一定是對頭,敵人!


    前世聞裕跟這父子倆博弈,因她而輸!


    她抓住聞裕的手,鄭重地警告他:“不是親生父親就一定可信。我爸也是親生的,他就拋下我跑了。在錢麵前,血緣不是那麽可信。”


    “我爸從我媽去世後,我就是在我外婆身邊長大的,我沒怎麽跟他一起生活過。”


    “聞裕我跟你說!血緣跟感情是兩回事!”


    論血緣,無疑父親比外婆跟她更近。可父親跑了,外婆不離不棄。這是因為血緣遠的,長久的相處,感情深厚,血緣近的那個,並不在一起生活,沒有感情基礎。


    所以他拋棄她,從心理上講,便輕而易舉。


    聞裕看著紀安寧緊張的樣子,又聽了她說的話,欣慰地笑了笑。


    “放心。”他握著她的手說,“我心裏有數。”


    他知道,誰才是他爸爸。


    聞裕和紀安寧經曆了幾日靈魂離體般的荒誕,終於好好地休息了一晚,相擁而眠。


    第二天聞裕很早就離開了,他安排的助理,是個姓高的年輕人。


    “小聞總讓我這些天都跟著您,您有什麽事,隻管找我。”他說。看起來是個辦事利落、精明強幹的人。


    高助理開車陪著紀安寧回了華大家屬院。


    紀安寧上了樓。房門早被消防員破壞掉,房子裏麵更是煙熏火燎,牆壁全都黑了客廳的家具電器全部報廢了。


    紀安寧看著這慘狀,忍住了淚,走進臥室。火是從客廳蔓延到臥室,而後玻璃都在高溫下炸裂,濃煙和明火才被外麵的人發現。


    臥室裏的床也燒毀了。大衣櫃的門掉了一扇,另一扇已經燒黑,上麵掛的衣服都毀了,倒是塞在下麵的厚被褥還有殘存了大半。


    紀安寧彎腰,把手插到被褥下麵掏了掏。


    聞國安送給她的鐲子太貴重,她把它塞在了大衣櫃最下麵的角落裏。


    那個盒子還完好,紀安寧打開看了看,裏麵的鐲子也沒有損壞。她把它裝到包裏,再看看這房子,發現竟然沒有任何值得帶走的東西了。


    她當初和外婆從榆市過來,就帶了些衣服和鍋碗瓢盆的家當。在兩個人的生活中,竟然沒有任何能留下來做紀念的物件了。


    仿佛老天就是刻意的要把外婆存在過的痕跡從她的人生中抹去。


    紀安寧在火場痕跡中站了許久。


    高助理守著門口,轉頭看到,覺得那女孩逆光中的剪影單薄纖弱,讓人感到淒涼。


    紀安寧去了學校找徐主任談賠償的事。


    徐主任看見她,很是唏噓。中老年人對生老病死的感慨,總比年輕人體會更深一些。


    聽紀安寧道明來意,他擺擺手,說:“領導已經批示了,不用你賠。”


    紀安寧給徐主任深深地鞠了個躬:“感謝您,給您和學校添麻煩了。”


    她那時直接昏倒,聞裕也極不穩定,能顧得她一個人,已是不易。裝殮外婆、聯係殯儀館之類的事都是徐主任這邊幫忙的。


    紀安寧非常感激。


    “哎,唉。”徐主任擺手,又問她,“你以後的生活要是遇到問題,可以跟學校提。”


    紀安寧搖搖頭說:“不用,這學期我已經決定不申請助學金了。”


    若說現實就是這樣,紀安寧和外婆不能離棄彼此,可的的確確,沒了外婆,她就沒了經濟負擔。打工賺的錢,養活自己一個,輕輕鬆鬆。


    徐主任想說一句“那挺好的”,又覺得話不中聽,咽回去了。


    這會兒還沒到中午放學,校園裏有三三兩兩的學生,但更多是在教學樓裏。


    紀安寧路過操場,看見了上體育課的學生。


    都朝氣蓬勃,都陽光明媚。


    紀安寧看著那些無憂無慮的同學,看了很久。


    回去的路上,高助理接了個電話,他給了對方地址。那個地址就是聞裕的住處。


    等他們回到那裏的時候,一個女助理帶著兩個人,送了很多衣服過來,還有幾雙鞋子。


    紀安寧的東西,除了身上的這一身衣服和一個包,就沒有別的了。昨天出門,她穿的都是聞裕的衣服,褲子用腰帶紮緊,褲腿折起來,肥肥大大的。


    她自己的衣服髒了,那幾天也一直丟在地上根本沒管。直到昨天保潔來給洗了,她今天才又穿回自己的衣服。但也隻有這一身了。


    沒想到聞裕那麽忙,還能想到這些小事。


    紀安寧等到很晚,聞裕才回來。


    紀安寧在沙發上睡著了,被他橫抱起來才醒。


    “回來了?”她揉揉眼,“這麽晚?”


    “這些天大概都會這麽晚。”聞裕說,“你別等我。自己先睡。”


    他去衝了澡,回到床上,身上還帶著水氣。把紀安寧摟在懷裏,什麽也不做,就是靜靜地摟著她。


    紀安寧迷迷糊糊又睡著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醒了,發現聞裕還睜著眼望著天花板。


    “睡不著嗎?”她爬起來。


    “嗯。”聞裕說,“想事情。”


    紀安寧沒問什麽事。她趴在他肩膀上,額頭抵著他的臉頰,伸出手臂抱住他。


    許久,聞裕輕輕地說:“安寧”


    紀安寧:“嗯”


    聞裕看著天花板說:“昨天,我爸讓我做一個選擇題。”


    “什麽?”紀安寧問。


    “他讓我自己選,選誰做我的爸爸。”聞裕說。


    紀安寧一下就清醒了。


    “你選了嗎?”她問。


    “當然。”聞裕說,“根本不需要選。”


    我心裏,隻有一個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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