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


    流火七月。


    無雨的炎夏已持續數周,直至今日才見烏雲矮矮,燕雀低旋。悶熱的空氣已將地麵最後一滴水汽蒸幹,雲端裏聚積了足夠的濕潤,眼看就要落下一場傾盆。


    路上的行人踟躕著,不敢行得過於匆匆,生怕一不小心便會揮汗如雨。他們翹首以盼這場注定到來的甘霖,希冀它能淋漓盡致地洗透燥熱難耐的城市。


    柳澄心失魂落魄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渾身散發著一種和周遭格格不入的冷清。她一身剪裁得體的純白連衣裙,印著“帝都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字樣的白大褂懸在嫰如新藕的小臂上,而另一隻手上則死死捏著一紙公文——


    《關於實習醫生柳澄心違規泄露患者信息問題的處理結果》……


    “澄心!”一個甜得有些發膩的聲音伴隨著高跟鞋“篤、篤”的敲擊漸次接近,將柳澄心從失神中喚醒,“澄心,你的包落下了,我幫你拿出來了。”


    柳澄心回頭一看,說話人是她的閨蜜沈甜,於是勉強擠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那張飽滿精致的小圓臉愁苦得惹人憐惜:“甜甜……謝了。”


    沈甜將手提包交給柳澄心,很自然地接過了她手上那張通知書。草覽一遍之後,沈甜假裝驚詫地說道:“這是真的嗎?因為這麽點小事就要開除你?依我看,這明顯是‘牆倒眾人推’啊!”


    聽見這話,柳澄心的臉色更加鐵青,眼睛裏濕漉漉的,仿佛即刻就要湧出一泓清泉。


    沈甜作勢捂住自己的嘴巴,假意懊惱地道歉說:“對不起,澄心,我不是故意的。那個,你放心,你爸的事一定會過去的!”


    就在這時,突然疾風四起,一張淪落街頭的《帝都晚報》隨風狂舞起來,劇烈地嘩嘩作響著,一下子俯衝到了柳澄心麵前,像一個肮髒的魔鬼似的擁在了她的白裙之上。


    柳澄心木訥地將報紙抓起來,渾然未覺原本不染纖塵的裙子已經被泥土玷汙。因為,頭條上的文字像磁石一樣牢牢吸引住了她的目光:“帝都醫大曝校園潛規則:知名心理學教授與校花的權色交易”。


    這些字,像烈火一樣灼燒著柳澄心的眼。其實她並非初次看到這篇報道,因為報紙已經是三天前的了。


    這幾天,她已顧不得新聞是如何像滾燙的開水一樣,持續升溫直至沸沸揚揚,也顧不得身邊的人如何用異樣的目光去看她這個“當事人的女兒”。因為,報紙上所寫的每一個字,都像新磨的利刃一般不斷刺痛著她的心,讓她無暇旁顧。


    【為什麽?爸為什麽會做這種事情?】(注:全文都將會以【】表示當事人心中所想。)


    柳澄心用力將略顯破舊的報紙蹂躪成蔫小的一團,憤憤擲在地上,又奪過沈甜手中的那一紙公文,同樣揉成小團,攥在掌心裏,不甘而又委屈地控訴道:“根本不是我泄漏了患者信息,他們為什麽要冤枉我?”


    風卷起柳澄心層疊的裙裾,像一朵梔子花盛開在枝頭,有種不染塵俗的純美。


    這種美,激發了沈甜內心深處無法遏製的敵意。她看似客觀實則險惡地說道:“澄心,或許你真的無意中同誰說過馬太太的事,隻不過沒有在意,更沒想到會造成這麽嚴重的後果罷了。”


    “連你也不相信我?我真的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馬太太的病情!”柳澄心氣息一滯,難以置信地反駁道。


    可是沈甜絲毫沒有改變自己的態度,繼續“循循善誘”道:“沒關係的,我能理解你在這個節骨眼上不願承認的心情,這無疑給你爸的事情造成了更壞的影響。但你放心好了,無論如何,我始終是站在你這邊的。”


    “真站在她這邊,就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了!”一個陰沉而充滿魅力的男低音在柳澄心和沈甜身後響起。


    無需回頭沈甜也知道,說話的人是楊鏡臣。這把好聽的嗓音,早在七年前的大一迎新晚會上便深深吸引住了她。


    彼時,楊鏡臣穿著幹淨的白襯衫,笑容溫暖而渺遠,懷裏抱著一把木吉他,獨自在舞台上低吟淺唱。這一幕,沉醉了無數情竇初開的少女心,這其中也包括沈甜和柳澄心。不同的是,後來柳澄心成了他的女朋友,而沈甜沒有。


    沈甜翩然轉身,諂媚一笑,聲如其名地問道:“學長?好巧啊,你怎麽在這兒?”但她心中卻是在想:【你怎麽來了?難道是來找柳澄心的?】


    楊鏡臣的眉頭微微蹙了下,輕蔑的目光掃過沈甜那張假作無辜的麵孔,在心中冷哼了一聲,故意強調:“我當然是來找澄心的。沈甜,你要是真的關心澄心,就不要再說這種風涼話。都是學心理學的,難道你們老師沒有講過,心理醫生的第一職業準則便是,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對外泄露患者的隱私。我相信澄心不會這麽做,至於是誰陷害她,哼,我早晚會讓她付出代價!”


    沈甜心中一虛,頓時語塞,低頭想道:【不是都已經分手了嗎?幹嘛還要管她的事?】


    楊鏡臣嘴角沉了沉,不想再和沈甜多說一句。他轉而微微俯身向柳澄心伸出了手:“走吧,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有我在,就不會讓你餓死的。”


    柳澄心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像恐懼瘟疫一樣躲開了楊鏡臣的觸碰:“謝謝,不必了,我沒事。”


    楊鏡臣看了一眼自己懸在空氣中的手,自嘲地笑了笑,訕訕地收回身側,站直身子抬頭看了看搖搖欲墜的雲幕,耐心說道:“快下雨了,我先送你回家。”


    “我自己可以回去,不麻煩你了。”柳澄心搖了搖頭,再次對楊鏡臣禮貌地敬而遠之,徑自往公交車站走去。


    楊鏡臣站在原地,看著柳澄心充滿距離感的背影漸行漸遠,卻並沒有像沈甜預想中那樣失望歎氣,而是突然轉頭對她展開一個莫測的笑容,說了一句:“我倒想謝謝你,把她逼到了絕處。”


    【你怎麽知道是我?】沈甜身子一凜,差點脫口而出。但她畢竟不傻,一如既往地眨著“天真”的眼睛,繼續裝傻:“學長,你在說什麽啊?”


    “嗬。”隻一個輕輕的嗤笑,已將諷刺的意味表達清楚。然後,楊鏡臣幹淨的臉上霎時變得冷淡,再沒有一絲表情,就好像剛才那略帶險惡的笑容根本沒有出現過。


    他邁步跟上柳澄心,將一頭霧水卻脊背發涼的沈甜丟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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