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明德七年,冬月初一,會稽山中。


    “小姐……”老嫗伸手,推醒了海棠樹下昏睡的女子。


    阿箬睡眼惺忪,發髻半歪,“趙媽,這是幾時了?”


    “小姐,午時到了,該用午膳了!”趙媽將她扶了起來,笑眯眯地說。


    “哦!”阿箬揉了揉腦門,心歎自己這回籠覺真是越睡越久,“怎麽莫名其妙又到晌午了。”


    世人總道山中歲月長,日子分外難熬,但她卻越過越舒坦,隻覺得每日像是越來越短了。


    那日,她離了宣和殿,先去元芷和容隱之墳頭灑掃,而後便徑直南下,往會稽而來。等她到了會稽之時,才發覺,偌大一個會稽謝家竟然連個人影都沒有。不想,她在謝宅外繞了一圈,竟碰見了馮稀,彼時的馮稀已經辭去帝都官職,回家重拾鹽商舊業,他說,謝家給予了他很多幫助。阿箬借機就問,謝家人都去了何處,馮稀卻搖搖頭,答了句“天涯海角”。


    阿箬正覺莫名其妙之時,馮稀卻將一個錦囊交給她,並道:“這是謝族長讓我交給你的。”


    阿箬有些詫異地打開了錦囊,那錦囊中有一張字條,和一把鑰匙。原來,那字條所書便是鑰匙的用途,用它,可以開啟謝宅中的那座棠梨院。


    後來,阿箬獨自一人去棠梨院看過,院中舊景凋敝,看起來很是荒涼,她憑著先前的記憶往宅子深處走去。才發現,宅子中心的那間空屋子裏竟堆滿了大大小小幾十箱的金銀財寶,像是專門留給她的。


    阿箬雖然驚歎,卻不為之所動,她自打進屋子起,眼中便隻有那一架鳳首箜篌。


    後來,她將箜篌搬到了山中,在原本的斷口處親手雕了一朵盛開了君子蘭。而後,她調弦試音,終於使得那架箜篌又重歸昔日榮光。


    “午膳過後,我想去山腰的竹林彈一彈箜篌。”阿箬一邊伸著懶腰,一邊對趙媽說。


    “這……”一向有求必應的趙媽竟然也有吞吞吐吐的時候。


    “是有什麽不便嗎?”阿箬好奇地問。


    “不,隻是老頭子今日下山采買去了,我灶上燉著湯,怕是一時半會兒走不開。”


    阿箬捂嘴笑道:“趙媽不必介懷,竹林又不遠,我一個人去便是了。”


    老嫗還是擔憂,卻終究拗不過阿箬。


    ……


    這些年來,阿箬苦練箜篌技藝,如今,幾乎已到爐火純青之境,她跪坐在半山腰的亭子裏暢快引奏,一弦一柱,時而柔和靈動,時而幽微隱秘,那曲調,仿佛在講述著自己的半生倉皇和情之所鍾。


    曲罷,阿箬收手,不自覺地歎了口氣。七年了,山中景物如昨,卻不知山外,她的那些故人們,而今是何模樣?


    五年前,離憂來找過她,彼時的她,無憂無懼,甚至一度閉上眼,等著離憂來取她性命。然而,離憂卻收了劍鋒,站在月影下,輕聲問她:“掙紮半生,舍棄一切,便就為了眼前的之景嗎?”


    阿箬沒有多想,笑著搖頭:“心中無愧就好,了此殘生而已。”


    離憂走了,沒有再多說一句話,有那麽一瞬間,他忽然想通了,原來,自己和阿箬之間最大的問題,並不在於外界,而在於內心。他們都太固執,以至於誰都不能理解誰,誰也不能改變誰。


    阿箬搖搖頭,再次奏起箜篌,樂音流轉響徹山林,然而,奏著奏著,她忽然聽見一陣悠長的樂音在身旁響起,那樂音初時有些唐突,但很快便合上了阿箬的節拍,篳篥與箜篌,相依成趣,仿佛一對久別重逢的戀人,在這竹林之中傾訴衷腸。


    一陣風過,送來清香,樂音戛然而止,隻剩風吹過竹葉的簌簌響聲。


    阿箬不敢轉身,怕那隻是一時錯覺。


    然而,身旁之人卻緩緩開口,“……好久不見!”


    阿箬倒抽一口涼氣,終於鼓起勇氣回頭看過去。劍眉星目,刀刻輪廓,寬肩細腰,玄色勁裝,這是七年來,常常出現在夢境中的畫麵……


    “是呀,好久不見。”她答。


    司馬笠收起篳篥,往前走了兩步,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緊緊盯著她。


    阿箬抿抿嘴,“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我去山頂的宅子找過你,趙媽說,你在此處。”


    “不,我是問,你怎麽知道我在會稽。”


    “我怎麽知道……”司馬笠重複道:“我若說,這是直覺,你會相信嗎?”


    阿箬微微垂眸,淺淺答道:“信。”


    “不知道為什麽,我相信你一定在這裏,因為,若換做是我,我也會做同樣的選擇。”


    阿箬抬起頭,盈盈看著他,“我來這裏……與其說是逃避,不如說是等待!”


    “我知!”


    “你真的,想好了?”


    “我用了七年時間,整肅朝綱,是不愧父皇。如今遺詔以下、璽印已出,是不愧天下。”司馬笠一字一頓道:“該償的債,我都已經還完,我也要來收自己的債了。”


    司馬笠的語調無比溫和,“你可還記得,當初欠我的一個承諾?”


    阿箬莞爾,輕笑,“事隔經年,你還記著?”


    司馬笠抓起她的手,貼在自己的心口,“當然記得,一世也不會忘記。”


    “那你可不要太貪心,我一個山野女子,無甚身家,多半是還不起了。”


    司馬笠笑了,有些無奈地搖頭,“我不貪心,也很有耐心,不如我們先回家,然後,我與你慢慢道來。”


    阿箬點點頭,笑得很是溫婉,“記得把我的箜篌搬回去。”


    “遵命!”司馬笠拱拱手,笑道。


    他轉身就去搬那箜篌,待弄好時,才發現,那女子,竟還一直站在原地。


    “怎麽了?”他問。


    “生辰快樂!”阿箬忽然道。


    司馬笠一愣,忽而又漾開笑意,“生辰快樂。”


    晴空漸暗,竹林晚風又起,不一會兒,天空開始飄灑小雨,司馬笠拿起鬥笠,給阿箬戴上。而後他右手牽著馬韁,馬背上放著箜篌,左手牽著阿箬,二人並肩,往竹林深處走去。


    多少錯路疏途,唯有衷心不改,方才能如今日這般,並肩而行,共赴餘生。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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