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一口氣走到空無一人的水塔邊,才停下腳步。


    身旁濃鬱深綠的大樹被大風吹得簌簌作響,眺望遠方,是氣勢雄渾的坎貝山,這裏草木茂盛,是食草動物和食肉動物棲息的天堂,這裏全年炎熱,沒有四季更迭,隻有旱季雨季之分。


    她在這個地方生活了三年,熟悉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瓦一礫,她閉著眼睛,也能在腦海中勾勒出as63項目所經之地的每一處山坡,每一處轉彎……


    可在這漫長的1095天裏,她卻隻能把有限的75天留給長淩。


    長淩的名字。


    取自於壯誌淩雲的崇高意境。她希望長淩擁有一顆不平凡的心靈,長大後像鵬鳥一樣展翅高飛,越過世間一切的艱難險境。


    她視若生命的孩子,如同天使降臨人間,給她晦澀黯淡的生命帶來了無盡的驚喜和感動。


    生產時遭遇大出血,每次在生死邊緣遊離掙紮的時候,總會被腹中生命頑強的與命運抗爭的鬥誌拉回來,他似乎在用行動拯救她,告訴她不要放棄,不要丟下他。


    她怎麽舍得拋棄他呢?


    從猶豫不決丟掉藥片到證實懷孕的彷徨和無措,她曾幾次站在王向春的門外,幾次想不顧一切地衝進去,跟他說她不去恩特斯了,


    她要這個孩子。


    可身上的責任卻不容許她這麽辦,這不是簡簡單單的工程,而是代表著國家,代表著集團的聲譽。她就像是一個聽到衝鋒號的戰士,已經跳出戰壕準備衝鋒陷陣,這個時候,要她退縮,當個逃兵嗎?


    不,她做不到。


    婆婆惡言相向,情敵步步緊逼,即使這樣,她也沒有想過放棄腹中生命。


    因為她愛嚴臻,這個如同坎貝山一樣堅強,如同香淞海一樣胸懷寬廣的男人,是她對婚姻全部的信念與支撐。


    她以為,他能與她一起想辦法,度過這個難關。可他卻讓這一切努力與堅持都化為烏有,雨夜中她親眼目睹那一幕驚心動魄的背叛,在他低頭的那一刹那,婚姻的堡壘宛如沙子砌的城堡轟然間倒塌。


    她心若死灰,提出離婚,他卻以孩子為由,堅決不同意。


    她思慮再三,主動找到婦科醫生馬晶,懇請她幫忙演一場戲。馬晶當時陷入兩難,一方麵事關重大,她怕自己承擔不了後果,另一方麵,她又被她描述的未來願景所誘惑,想成全小姑子。


    “我會做掉孩子,你不用有顧慮。”她記得,當時,她對馬晶說了這樣一句違心的謊言。


    馬晶知道她不可能懷著身孕出國工作,這才下定決心幫她。


    這才有了醫院那刺骨錐心的一幕……


    在恩特斯工作期間,最大的困難不是掩飾她懷孕的真相,也不是劇烈的妊娠反應對身體造成的傷害,而是每當黑夜降臨,在萬籟俱寂的異國他鄉,那種浸入骨髓的孤獨和失落感,以及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影子,像漲潮的海水一樣,夜夜將她吞沒。


    她覺得自己就要患上憂鬱症了。


    可在這個時候,又是腹中的生命,用一次頑強的胎動,給了她堅持下去的勇氣。


    那一刻,她與腹中的小生命是心靈相通的,忍不住淚流滿麵,轉身的時候,卻意外見到麵露詫色的雷河南。


    這個總是對她大吼大叫,因為一個數字,一個技術細節同她針尖對麥芒的技術總工,卻在無意中窺知她的秘密之後,神色複雜地建議她早做打算。


    是啊,她不可能把孩子生在恩特斯。


    隻能回國。


    可孩子呢,出生後跟著她回恩特斯嗎?


    不。


    她立刻就否決掉這個念頭。


    工地環境惡劣,員工來了大半年時間都還在適應期,他那麽小,怎麽能受得了這裏的寒風和冷雨。


    可孩子出生後交給誰。


    她徹夜難眠,第二天,她主動聯係長寧,跟他坦白自己的處境和想法。


    原以為長寧會憤怒地斥罵她,或是因為心疼她而傷心哭泣,可等來的,卻是長久的沉默。長寧在電話裏足足沉默了兩分鍾,才壓抑著翻滾的情緒,對她說:“回來吧,有我呢。”


    那一瞬間,她的淚水像是從失控的閘門裏噴湧而出,衝開冰冷封閉的心靈枷鎖,洗去內心的黑暗和髒汙。熱燙的,感動的,發泄的淚水肆意流淌,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那麽能哭,一直到手機被人搶走,而她的手裏多了一條毛巾,她才淚眼模糊地望著麵前的雷河南,跟他說謝謝。


    項目人員每年有一個月輪休。她利用這一個月假期回國生產,臨走前,她把工地托付給項目副總和雷河南,送她那天,雷河南把一個紅繩穿著的木牌掛在她的脖子上,他跟她說,這是恩特斯的祈福牌,能夠護佑人平安。


    她從雷河南那雙灼熱的眼睛裏看出了一些別樣的情緒,她很明顯地回避了,她要讓雷河南知道,她這一生,都不可能再對其他人付出任何感情,她的心,不是死了,而是早就不在她的身體裏麵了。


    回國生產,已經在律界站穩腳跟的長寧為她安排好一切,隻是沒想到還會有難產這道生死關在等著她。


    幾次昏迷的當口,她似乎都在喊著一個人的名字。後來,她問醫生,當時,她喊的是誰。


    醫生告訴她,“閆震還是言真,我聽不真切。當時你特別執著,我就出去和你的家屬說了,說讓閆震準備一下,必要時候進來陪著你生產,可是你的家屬卻說,這個叫閆震的來不了。”


    嚴臻。


    她喊的是他!


    那一刻,再多的詞匯也形容不出她內心複雜的感受,痛是真真切切的,可其中,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似乎蓋住了痛楚,讓她揪著被角,閉上眼睛,無聲地顫抖流淚。


    護士抱著長淩來讓她看,說看一眼,她就要把這個折磨媽媽的小家夥送進暖箱了。


    在看到長淩之前,她從來沒有體會過母親的偉大和無私,可真的看到那隻有豆子大小的嬰孩,看到他烏黑的頭發和閃閃發亮的眼睛,那一刻,她的心頓時化成一汪春水,柔軟到自己也驚奇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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