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廟會那天算起過了一周後,我們在大阪的一間日式旅館裏。


    決定公開練習與對戰組合等等的抽簽已經結束,我們現在就在棒球隊隊員住的房間當中最大的一間集合,才剛開完會。


    ……從那天以來,我再也沒見過anemone。


    這也不奇怪,畢竟我和其他名單上的隊員隔天就得前往大阪。本來我還抱著些許指望,期待她會和比我們晚一步來的經理蒲公英一起出現,但很遺憾,這個期望落空了。


    到頭來,之後整個西木蔦高中棒球隊誰也沒能見到anemone。


    「唔哼~~……好寂寞……」


    蒲公英在旅館房間裏轉著樹枝,垂頭喪氣。


    這女的平常就會坦率地表露情緒,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麽沮喪。


    「啊~~……蒲公英,打起精神來啦……看,枉費你一張臉這麽可愛。」


    「枉費也沒關係啦,芝學長。」


    「是、是喔……」


    平常蒲公英隻要被誇兩句就會得意忘形,現在卻完全沒這種跡象,可見真的非常沮喪。


    而蒲公英會變成這樣,理由當然就是……


    「anemone學妹為什麽不來呢?好想她……」


    除此之外,別無其他理由了。


    畢竟她比誰都更期待能和anemone一起到甲子園啊……


    「唉……我許了好多次願望說『我想見anemone學妹』,但都不幫我實現願望,成就樹的傳說是騙人的。唔哼~~……」


    蒲公英看著緊緊握住的樹枝,吐露心聲。


    ……嗯?等一下,她剛剛提到成就樹,該不會……


    「喂,蒲公英,你手上的該不會是……」


    芝對怪力亂神的東西很沒轍,轉眼間已經臉色發青了。


    「學長問這個嗎?這是成就樹的樹枝啊,我拿來當護身符。」


    「……你、你應該是撿掉在地上的吧?」


    「不是,我就直接折下來啊。」


    「會遭天譴……」


    我也讚同芝的感想。沒想到她就這麽從一棵曆史悠久到有傳說的樹上折下樹枝帶來……


    從某種角度來看,她很有膽識。雖然我想她大概也沒怎麽想就折了。


    「唔扭~~!好想anemone學妹喔~~~~!」


    「……嗯,為防萬一,我先問個清楚,小桑對anemone沒辦法來的原因知不知道什麽?沒有任何聯絡這點實在讓我有點掛心……」


    蒲公英就像快融解的史萊姆一樣癱在地上,屈木學長則不理她,對我這麽問起。


    「對不起,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是嗎…………那就沒辦法啦!」


    ……對不起,屈木學長,我說謊了。其實,我多少知道。


    廟會那一天,anemone發生的異變。


    她對我說出「再見」後立刻變得像另一個人的這件事,我沒告訴任何人。因為光我一個人知道就已經讓大家這麽亂了,實在不能再把其他人牽扯進來。隻是,我當然不打算一直維持現狀。


    ……差不多是采取行動的時候了。


    「咦?小桑,你突然站起來是要去哪?」


    「嗯!我跟花灑講好了要見麵!比賽快開打了嘛,我想說在那之前先去跟他見個麵!」


    不好意思,花灑,我要利用你一下了。


    「喔喔~~!如月特地到大阪來替我們加油嗎!真令人感恩啊!那幫我跟他問個好!」


    「好!包在我身上!我會把穴江熱血的心意告訴他!」


    不好意思啊,穴江,你的心意,我大概沒辦法告訴花灑了。


    我要去見人是真的,但見的人物不是花灑。


    隻是,我說不出口。現在我還不能說……


    「小桑,去見朋友是無所謂,但後天就要比賽了,我們已經進入要調整狀態的階段,可別聊得太晚啊。」


    「是!了解!樋口學長!」


    我聽著最後由樋口學長說出的叮嚀,離開了旅館。


    ?


    ──下午四點。


    我離開旅館後,搭了大約三十分鍾的電車。


    之後查看智慧型手機的地圖,前往目的地。


    「好,到了。」


    我去的地方是跟我們住宿處不同間的旅館。


    就和我們西木蔦高中一樣,這裏也是某間確定打進甲子園的高中棒球隊作為宿舍的地方。而我來見的人物,當然就是屬於這間學校棒球隊的人。


    「也隻能等了啊……」


    我查看四周,沒看見我要找的人。因此我在大廳的沙發坐下,讓自己深呼吸。我做好了覺悟才來,但仍然會緊張。


    我是來找人,所以本來打算乖乖去問櫃台,但突然有別間學校的學生跑來問,櫃台人員未必會告知,最壞的情形也可能被趕出去。


    所以,我隻能等。即使等到的不是本人……好!出來了!


    「不好意思,可以打擾一下嗎!」


    「嗯?」


    有個體格不錯,理著小平頭的高中男生從電梯來到旅館大廳,我就對他說話。當然我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但我知道他是誰。


    這個人就是投宿這間旅館的人……


    「你是桑佛高中棒球隊的人吧?背號六號,守三壘……」


    「是沒錯,你是……啊啊,是西木蔦高中的大賀太陽同學啊?歡迎你來。」


    「……咦?你該不會知道我……」


    「我當然知道,因為你在各方麵都是需要小心的人物。」


    「是、是嗎……」


    我也變有名啦。真沒想到霸主桑佛高中的棒球隊員會知道我的名字和長相。


    在各方麵都需要小心……意思應該就是說不隻在棒球方麵吧。


    「你是來見他的吧?你等一下,我馬上去叫他來。」


    「謝謝你。」


    我一鞠躬,桑佛高中的棒球隊員就連連搖手,又搭上才剛走出的電梯去幫我叫我要找的人來。


    照這樣看來,對方多半早已料到我會來吧。


    雖然有點不甘心,但這樣正好。因為我就可以省掉一五一十解釋事情原委的工夫。


    既然如此,我就聽他的吩咐,乖乖等吧。


    ──十分鍾後。


    「呀喝!大賀同學!啊,你坐著就好啦~~而且我也要坐下……嘿咻!」


    我坐在沙發上等,結果我要找的人物…………桑佛高中的四號就出現了。


    他不改一副尋人開心的胡鬧態度,而這會讓我有點不爽大概是因為我已經沒有心情胡鬧了吧。


    這個人肯定知道anemone現在人在哪,隱瞞了什麽秘密。


    所以,本來我是很想立刻來找他問話,但我等了這段時間是有理由的。前不久為了決定對戰組合,進行抽簽時,我們西木蔦高中的第一輪比賽是排在後半的日程,桑佛高中卻是排在前半。也就是說,他們在抽簽結束後立刻就有比賽要打。


    我實在不能在比賽前的重要時期因為私情,給對方添麻煩。


    所以我才會一直等到桑佛高中的第一輪比賽打完的現在。


    「謝謝你特地下來,還有……恭喜你們第一輪獲勝。我真的嚇了一跳,沒想到你竟然在所有打席都打出安打。」


    「喔,謝啦謝啦!……不過我個人是覺得差強人意啦~~因為我至少還想多打一支全壘打啊。」


    竟然對那樣的成績不滿意,到底有沒有這麽誇張……五打數五安打七打點,還包含一支全壘打耶。


    被壓倒性的實力


    打垮的對手學校球員那絕望的表情,彷佛在暗示我們的未來。你知不知道那有多讓人害怕啊?


    「話說回來,你竟然特地等到我們第一輪比賽打完,真是一板一眼耶~~哥哥我好佩服啊!你們的下一輪比賽也要加油喔!」


    「是,我會的。」


    桑佛高中四號的態度顯得老神在在。之前見到時那充滿悲愴感的眼神已經銷聲匿跡,像是充滿了希望……是因為打贏了第一輪比賽嗎?


    不,應該不是隻有這個原因。多半……和anemone有關吧。


    「那我可以馬上進入正題嗎?」


    「喔喔!投正中直球耶!不愧是今年的no. 2投手候補!」


    是no. 1好不好?我很想說我的實力比你們投手強,不過這件事以後再說。現在該做的是照剛剛所說,趕快進入正題。


    我確信這個人跟anemone有關。


    不是因為之前在河堤練習完的回家路上他突然出現,而且要我「最好別再跟anemone扯上關係」。是有個更單純、更理所當然的理由。


    我第一次見到anemone時,聽到她的本名那一瞬間,我產生了一種疑問。


    而在anemone來擔任臨時經理時,盡管她本人說沒關係,我仍堅持不讓她說出本名──不讓她說出牡丹一華這個名字的理由,就是這個問題的答案。


    ──說得好像很嚴重,其實桑佛高中的四號根本已經說出答案了啊。


    至於答案是什麽……


    「為什麽你和anemone會待在西木蔦?……牡丹大地同學。」


    他就是她的「哥哥」。這個人,是anemone的哥哥。


    「就算隻是鄰縣,待在那種地方實在說不過去吧?」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她出現在那裏的理由……可是,我待在那裏的理由很簡單。我是去查看她的情形。」


    「在即將麵臨甲子園比賽的重大時期?」


    「就是啊~~哎,隊員也都知道事情原委啦,我是特例!不過話先說清楚,我當然沒有荒廢練習喔,都有一個人好好進行自主訓練!」


    知道事情原委……是吧。也就是說,我可以當成不隻大地同學,桑佛高中棒球隊的其他隊員也都知道anemone的秘密了。


    也是啦,我想也是這樣。


    不然應該不會冒出「在各方麵都要小心」這句話。


    「哎呀~~上次真的嚇了我一跳!因為一華突然大哭著打電話給我!」


    看來anemone在那場煙火跑掉後聯絡了大地同學。


    「是從一華的手機打來的,我想說這下肯定錯不了!高興地接了電話。」


    大地同學,你在說什麽?……而且,這不對吧?


    anemone已經忘了自己手機的解鎖密碼。


    所以她沒辦法用手機打電話。而且什麽叫錯不了……


    「我們全家人一起盛大歡迎一華回家……隻是她馬上又想睡了。不過,她曾經回來過,這是千真萬確的。就快了……一華就快要完全回來了。我有這樣的確信。」


    單純來想,像是在說她從廟會回家後立刻就睡著了,但並不是這樣。


    如果隻是這樣,不可能會用到「完全回來」這樣的說法。


    「這是什麽意思?」


    「不要用那麽可怕的眼神瞪我嘛~~畢竟我原本不打算告訴你這麽多耶。要是你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反而精神上受到擾亂,我也會覺得為難。」


    「用不著擔心我。因為不管處在什麽樣的狀況下,我都會做出最好的發揮。」


    「好靠得住啊……可是,真的是這樣嗎?你再繼續聽下去,說不定等著你的會是你從來不曾嚐過的最可怕的絕望喔。」


    「最可怕的絕望?」


    「……順便告訴你,我自己就承受不了。本來還以為早就透過比賽習慣了,看來我還差得遠啊。被夾在幸福感與罪惡感之間的這種感覺,實在相當難受。」


    「…………!」


    他一反先前裝蒜的口氣,聲調極為正經。


    ……被夾在幸福感與罪惡感之間嗎?的確,打贏比賽的時候會有這樣的情緒。


    己方贏得比賽的幸福感和打垮對手的罪惡感會同時產生。


    可是,既然處在必須分出勝敗的世界,這也無可奈何吧。


    我們打棒球應該都對這點有所覺悟。


    「……嗬!也是啦,你擺這種表情是對的。」


    大地同學彷佛看穿了我的想法,露出靜靜的笑。


    「大賀同學,你大概不知道吧。你不知道當全世界你最重視的人明明模樣和聲音都沒變,卻變得像是另一個人時的那種絕望感。明明搶走了我最重視的人的一席之地,卻還一臉什麽都不懂的天真表情要我們愛她耶……真的是饒了我吧。」


    大地同學說的這番話,我完全聽不懂。可是,他用力握緊拳頭,從嘴裏擠出的聲音充滿了悲傷,這些都在在告訴我他不是在開玩笑。


    「所以,我才會對你提出忠告,叫你『別再跟那個女生扯上關係』……隻是,我這個判斷大錯特錯,現在我非常感謝你就是了。」


    「感謝我?呃,我又沒……」


    「你做了很多。我們不管多努力都辦不到的事情,你卻在那麽短的期間內就幫我們做到了,我們感激不盡。多虧你……不,是多虧你們西木蔦高中棒球隊,一華才會回來。隻是這下就得換她消失了。」


    多虧我們才會回來?換她消失?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哎呀,這可失言了。」


    一個聳肩的動作都讓我不耐煩。


    「對不起喔,大賀同學,把你牽扯進這種麻煩事。」


    「與其道歉……不如跟我解釋清楚。」


    從剛剛你就隻顧著自己說話嘛。像你這樣擅自找上門來,硬要我接受,你以為我就會乖乖聽話嗎……別開玩笑了。


    「不行。我已經給你添了難保不會影響你比賽表現的大麻煩,既然知道再下去也沒有你要的東西,我就不能讓你更深入……所以,希望你以後忘了她。就當她是海市蜃樓之類的東西,是一種隻會在夏天出現一陣子的幻影。」


    這是什麽話啦?那我們和anemone的回憶也全都會變成幻影嗎?


    這種事情,我怎麽可能答應……


    「過去這些日子,謝謝你們了。可是,接下來輪到我們了。之後隻要我們在甲子園拿到冠軍,一華肯定會回來。所以,我們隻剩下把這件事做好。」


    「……我聽不懂。請你……好好說清楚……」


    「不管你怎麽說,我是不會告訴你更多的。所以,我們就談到這裏。」


    「請等一下!我們還沒──!」


    「在這裏鬧事,對你我都不妙吧?」


    「……唔!」


    他說得沒錯。我有膽就在這裏跟大地同學鬧出暴力糾紛試試看。


    這將不再隻是個人之間的問題。最壞的情形,雙方都會受到甲子園禁賽處分。


    「那麽,再見了。在碰上我們之前可別打輸啊,我要在比賽中徹底打垮你們西木蔦高中。因為我認為這就是最能讓我們竭盡所能表達感謝的方式。」


    為什麽大地同學說得一副事情全都結束,已經走向圓滿結局的口氣?明明什麽都還沒搞懂,也什麽都沒解決啊……


    我在旅館的沙發上發呆似的待了十五分鍾左右,大地同學沒有要回來的跡象。隻看到不時有看似桑佛高中棒球隊的人經過,對我投來狐疑的視線。


    我在搞什麽啊?想設法問出anemone的事,到頭來什


    麽都問不出來,隻搞得自己被這堵比想像中更厚的第一麵牆弄得鬥誌全失。


    這下可必須懷抱這種模糊的煩惱,繼續往前進了。


    「……嗯?」


    一股震動從我的大腿傳來。是放在口袋的智慧型手機。啊啊……時間已經滿晚了,大概是棒球隊的人打來的吧?


    ……呃,公用電話?這年頭還有人在用這種東西啊?


    「……喂?」


    『我覺得這種沮喪的聲音跟王子不搭。』


    「────!」


    差點以為心髒都要跳出來了。


    錯不了……剛剛的聲音是……


    「你、你是……anemone嗎!」


    『叮咚~~答對了……對不起喔,給你添了這麽多麻煩……』


    「沒……沒關係!這種事情不重要!」


    光是聽到她說話就夠了!能夠好好說話,真是太好了!


    可是,為什麽會在這個時間點打來?總覺得時間挑得好準啊……


    『哥哥跟我說:「大賀同學非常擔心你。」本來我是打算再也不跟太陽同學說話了……結果還是不行,我整個人坐立難安。』


    這就表示,大地同學幫我轉達給anemone了?


    他為什麽……啊,是這麽回事啊?


    他的確說過,說:「『我』是不會告訴你。」


    意思也就是要我找anemone問嗎?


    「…………非常謝謝你。」


    我朝著沒有人的電梯一鞠躬。


    「呃~~……anemone,你現在人在哪?該不會已經來到這邊了?」


    『嗯,其實我已經跑來甲子園了。』


    「真的嗎!那我們馬上會合吧!你可以來我們旅館嗎?你消失以後蒲公英也好寂寞!還有像是芝、穴江、屈木學長還有樋口學長也都好擔心你……」


    『可、可是,最擔心的人是?』


    這女的……讓人這麽操心,竟然還給我來平常那套,簡直胡鬧。


    不對,不是這樣啊。仔細一聽,就發現她的嗓音發顫。她是卯足全力在虛張聲勢……


    「…………想也知道是我吧。」


    『嘻嘻,畢竟你是王子嘛。』


    太好了。真的是平常的anemone……


    既然這樣,我也得像平常那樣才行。


    「也是啦。那麽,王子想去見公主,該怎麽做才好呢?」


    『這個嘛,那……』


    之後anemone把自己住宿的旅館告訴我。


    我們選來碰頭的地方是離這間旅館有點距離的公園。


    我一個人前往這個地方。


    滿懷著終於能見到anemone的興奮以及按捺在心中的不安……


    ?


    「你很慢耶。」


    「……我可是全速趕來了。」


    下午五點半,我一來到anemone指定的公園,就看到坐在秋千上的她。


    我心想她應該會穿便服來……結果穿的是我借她的那套鬆垮垮的體育服。


    「要和很多天沒見的王子見麵,還是穿回憶的禮服最好呢。」


    「……就是啊。」


    換作從前,我大概不會把這句話當一回事,隻會回她:「你說這什麽傻話?」


    但看到anemone悲傷的表情,我就是說不出口。


    「都說了『再見』,可是我們又見麵了。」


    她在我們看那場煙火時說的果然是這句話啊……


    「你從一開始就打算把那一天當作最後一天見我?」


    「…………嗯。」


    anemone一副帶著些許過意不去的模樣微微點頭。


    「為什麽是『再見』?我們連帶你來甲子園的準備都做好了,以後也打算讓你擔任經理,和我們一起努力。而且就算甲子園結束,距離也不是遠得沒辦法再見麵──」


    「是因為兔子已經跑起來了。」


    「咦?」


    anemone露出達觀的笑容。


    從她的態度可以清楚看出她從一開始就料到我會問這個問題,才做出這樣的發言。


    「…………」


    除了我們以外沒有人在的這座公園裏,一陣靜靜的風在耳邊吹過。


    那是anemone深呼吸的聲音。


    「太陽同學,我看起來像幾歲?」


    「十六或十七歲。」


    「噗噗~~答錯了。正確答案是…………四個月又多一點。」


    「這嬰兒長得還真大。」


    「呀呀~~……開玩笑的。」


    「……然後呢?」


    她在胡鬧,卻又不是胡鬧……anemone她說的是真心話。


    「……當『我』第一次醒來,最先看到的是醫院純白的天花板。然後是流著眼淚,拚命看著我的爸爸媽媽和哥哥。」


    anemone隔了短暫的沉默後開始述說。醫院……?所以anemone曾經患了什麽病嗎?還是說……


    「四個月前,西木鷕高中附近發生了一起案件。說是案件,其實是意外就是了。計程車司機開車開到打瞌睡,闖了紅燈,撞傷了正在過行人穿越道的三個人……其中一個隻受了輕傷,但剩下兩個人性命垂危,意識不清。」


    原來是這樣……可是聽她這麽一說,我就覺得有過這回事。


    春假……我前往學校參加社團活動的途中,就看到有個地方的道路柵欄嚴重凹陷,拉起了黃色封鎖線,還有好幾個警察。恐怕就是那場車禍。


    「該不會,受害者當中……」


    「嗯。性命垂危的女生,就是牡丹一華。」


    我想也是……照剛剛的脈絡,她不可能是幸運隻受輕傷的那個。


    所以anemone借我的護身符……才會是交通安全啊……


    「現在你也看到了,傷都好了,『我』還活蹦亂跳……可是,『一華』就不是這樣了,她失去了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


    我?一華?anemone的說法很不對勁。


    口氣像是把別人的故事加進自己的故事裏。


    「你說重要的東西是什麽──」


    「記憶。」


    「…………!」


    「包括家人、朋友,還有很多重要的東西,一華全失去了,像是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不對,她就是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竟然是這樣?也就是說,anemone這個女生的真麵目就是……


    「感覺上我能夠理解,我能夠理解我和一華是不同人。我隻是一華因為車禍陷入昏睡時,作為替代品暫時誕生的人格……這就是我。嘻、嘻嘻……」


    別這樣……不要一副要哭的眼神,卻擠出平常那種慧黠的表情……


    這會搞得我也想哭啊。


    「所、所以……嘍,既然真正的主人醒了,這個身體……我就得好好交還。因為這是我不該擁有的……」


    所以anemone才會討厭別人叫她的本名。


    因為姓氏與名字對anemone來說都隻是暫時的……


    「起初,爸爸媽媽和哥哥都想幫忙『找回』我的記憶。做一華愛吃的菜,帶我去以前全家人一起去過的遊樂園,還放哥哥參加棒球比賽的影片給我看。可是啊,不管他們怎麽做,我的記憶都沒有恢複。當然會這樣,因為我是個才誕生四個月的人格,根本沒有記憶可以找回來。」


    大地同學先前之所以會說「我們要在甲子園拿到冠軍,讓anemone消失」,理由就是這個啊。


    他想讓多半就沉


    睡在anemone心中的牡丹一華看到他在棒球比賽中活躍的模樣,藉此喚醒她……他就是不顧一切賭在這沒有把握的可能性上。


    「過了一陣子,大家都知道我和一華不是同一個人之後,情形就漸漸改變了。爸爸媽媽開始忙工作,哥哥專心參加社團,都變得晚回家了。等我回到家,桌上放著媽媽做的菜,用保鮮膜包好,我就一個人吃這些飯菜。因為做好之後過了很久,全都冷掉了……真的都冷掉了……一點也不好吃……」


    「…………」


    「我知道他們三個已經很拚命了,即使知道我不是一華,也試著勉為其難地盡力愛我。可是隻要看到我就怎麽也會想起一華,所以他們離我愈來愈遠。啊,他們不是把我當空氣喔,隻要我找他們說話,他們都會很正常地笑著跟我說話……可是啊,他們的笑容…………隻是表麵的。」


    anemone經常做出異想天開的行動並不是因為她傻,反而是有著豐富的感受性。正因為這樣,她才會不由自主地察覺,察覺三個家人的愛是假的……


    「然後啊,我想說不能給他們添太多麻煩,我就自己做飯菜。結果被媽媽叮嚀『太危險了,你不可以用廚房』……她說話的聲調很溫和,可是眼神……就是在說『你不準碰』……一華的家裏有太多我不可以用的東西,讓我好傷腦筋……」


    所以anemone才會每次跟我們一起參加練習都帶便利商店的禦飯團來啊……就算想自己做菜,家人也不肯讓她做,又不想吃家人準備的那些完全冷掉的飯菜,才會去買便利商店的便當。「充滿真心的美乃滋海底雞口味」……anemone就是被逼到這個地步,讓她把便利商店的禦飯團說成這樣。


    「在、在學校也是,大家都離我愈來愈遠……一華她好像人緣很好,起初有好多人都試著幫我恢複記憶。可是,當他們知道辦不到後就漸漸遠離我了。如果從一開始就隻有自己一個人,就不會覺得寂寞,可是從有很多人的地方變成隻剩自己一個……好寂寞耶……」


    這種心情,我也多少能夠體會。我國小得知一群我以為很要好的人其實在排擠我時,那種絕望真的非比尋常。


    和一無所有相比,失去擁有的事物時難受多了。


    anemone之所以會連各種怪東西都愛收集,大概就是這個原因。


    即使是一些對我們而言用不著的東西,對沒有半點回憶的anemone來說卻像是寶物一樣,她便拚命收集這些寶物。


    「可是,我不喜歡維持現狀,所以我鼓起勇氣說出口。我說:『我不是牡丹一華,可是,我就是牡丹一華。我想和你們當一家人,想待在大家身邊……我希望大家愛我……』結果啊……結果啊……」


    anemone在發抖。她非得說到這個地步不可嗎?


    她崩潰到這種地步嗎?


    「我被媽媽打了。」


    這個時候,我腦海中浮現的就是來這裏之前,大地同學說過的一番話。


    『大賀同學,你大概不知道吧。你不知道當全世界你最重視的人明明模樣和聲音都沒變,卻變得像是另一個人時的那種絕望感。明明搶走了我最重視的人的一席之地,卻還一臉什麽都不懂的天真表情要我們愛她耶……真的是饒了我吧。』


    相信anemone……不,應該說牡丹一華的家人並不是壞人。


    隻要看看以前在電視上看到的大地同學就很清楚。


    雖然他有點愛捉弄人,卻是個和善、開朗又善良的人。


    可是,他們承受不了……承受不了失去牡丹一華的悲傷……


    「如果要排斥,我寧可他們徹底排斥我。可是我的身體是一華,所以他們大概也不能完全排斥我吧。大家『表麵上』都接受我。」


    不是從一開始就一無所有,也不是完全遭到排斥,而是假裝接受她,給她表象的希望。即使明知隻是表象,除了死命抓住也沒有人為她準備別的選擇。而死命抓住的結果就是一切都被奪走……這樣的情形一再發生。


    原來anemone一直處在這樣的地獄當中……


    「我已經竭盡所能努力讓大家接受我了喔。為了不給大家添麻煩,我早上都會乖乖起床做好準備,不弄髒房間,也很用功念書……可是,不行。不管我做什麽,都沒辦法讓爸爸、媽媽、哥哥,還有學校裏的人接受我。一華似乎非常正經,大家都說她和我完全不一樣……我的身邊就隻有表麵的笑容不斷增加。」


    「所以你才會說想變成你……」


    「……嗯。我的目的從一開始就是把這身體還給一華,自己消失。我之所以想看太陽同學……不,是想看棒球隊練習,是因為一華非常喜歡棒球。她的房間裏滿滿都是棒球相關的東西,在學校也當棒球隊的經理,所以我想隻要和棒球扯上關係,一華自然會清醒。」


    anemone的話逐一解開了我累積至今的疑問。


    以前我問「你還真喜歡棒球啊」的時候,她回答「大概」的理由。還有她的建議會那麽精準,以及被教過一次的事馬上就會記住,並且正確無比地達成的實力。


    那也許是因為她體感上能夠理解牡丹一華培養至今的經驗。


    「這個計畫非常成功。多虧太陽同學還有大家,一華順利地醒了過來。雖然我沒辦法解釋理由,但這點我也立刻明白了。明白那一天一華會醒來。也就是說,明白我消失的時候來臨了。」


    所以anemone才會在廟會那一天對我說「再見」嗎?


    因為她早就知道自己會消失,才會對我說出最後的訊息……


    「可是啊,發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意料之外?這話怎麽說?


    「我本來以為隻要一華醒了,事情就結束了……可是,我錯了。一華還沒完全醒來,變成我跟一華會輪流出現。我真的嚇了一跳。因為等我醒來,人已經不在看煙火的河堤,而是待在家裏。」


    這應該就表示anemone和牡丹一華的記憶並不是共通的。


    anemone的時間隻屬於anemone,牡丹一華的時間隻屬於牡丹一華。


    正因如此,看煙火那一天她才會那麽驚慌。


    當時在場的不是牡丹一華(anemone),是牡丹一華。


    「結果,爸爸媽媽和哥哥就……嗚、嗚嗚嗚……」


    anemone再也忍不住,眼淚從雙眼不停溢出。


    她用力握住體育服,全身發抖。


    「他、他們說了。他們說:『求求你!再一次變回原來的一華!』……他們說得好拚命,真的很寶貝一華,希望我變回她。可是,如果要說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就是我……終究沒有人要啊……」


    這句話對anemone來說一定再殘酷不過了。「希望你變回她」……字麵上的意思並不難聽,可是這等於間接在說一句話。


    等於在對她說……拜托你消失。


    「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的,可是……真的知道……還是好傷心……」


    眼淚一旦奪眶而出就再也停不住,水滴聲回蕩在公園中。


    這不是可以放給一個小女生自己承擔的問題吧……


    「不管是爸爸、媽媽,還是哥哥,我都好想要他們愛我……我好想待在他們身邊,可是他們離我好遠……」


    anemone,所以你才會幫大家取沒有別人會叫的綽號來稱呼他們?


    為的是盡可能讓大家記住你……愛你。


    「可、可是啊……這也……就快了……一華的時間愈來愈多,之後隻要等我完全消失就萬事ok了。一華很快就會回來,變回對的樣子。到時候一切都會恢


    複原狀,之後等著大家的就是大家都幸福的圓滿結局。嘻、嘻嘻……」


    「哪有……可能啦!」


    我終於再也忍不住,抱緊了anemone。


    消失不可能是好事。anemone消失……我怎麽可能允許!


    「你明明就沒包含在裏麵吧,anemone!我也……我們也沒包含在裏麵吧!這是哪門子的圓滿結局!開什麽玩笑!你真的想消失嗎?這全部……全部你都想失去嗎!」


    「…………嗚、嗚嗚嗚……」


    anemone發出嗚咽聲搖頭。


    她就這麽把手繞到我背上,強而有力地回抱我。希望我不要排斥她,希望我愛她,感覺她的擁抱充滿了這樣的心情。


    「我想維持現在這樣啊……我想和太陽同學,想和大家在一起……我終於……終於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我不希望被拿走啊……」


    之前我聽anemone說過「龜兔賽跑」的故事。


    說睡著的兔子一醒來就會用非常驚人的速度奔跑,抵達終點。


    所以這也意味著anemone這個人格會……開什麽玩笑……沒有這樣的啦……


    「……嗚嗚。謝謝你,能好好把真相告訴你,讓我舒坦了一點點。」


    我就這麽默默抱緊anemone好一會兒,但終究不能一直這樣。anemone離開我的懷裏,用力擦拭腫起的眼睛。


    「啊哈哈,出了好多醜喔。」


    「跟我過去的醜態比起來,根本算客氣了。」


    「的確。」


    「你好歹否定一下。」


    「「…………」」


    我們之間竄過一種莫名的沉默。


    仔細回想,就覺得我們做過的事情不是難為情這幾個字就能帶過。


    「……對不起啊,anemone。」


    我在沉默當中擠出的話是對她謝罪。


    要不是我……要不是我們找來anemone當經理,事情也許就不會弄成這樣了。如果大地同學說的話是真的,那麽喚醒牡丹一華的……就是我們西木蔦高中棒球隊。就是因為anemone和棒球扯上了關係……


    如果不讓anemone扯上關係,她說不定到現在仍然正常……


    「才不是這樣呢。」


    anemone用力抓緊我的衣角。


    「我啊,想要的就是『現在這樣』,想維持曾經跟大家一起過的那樣的日子。為了迎戰甲子園,和蒲公英學姊一起努力,也陪穴居胡鬧,聽芝喵大聊妹妹,偶爾被棕熊學長罵,聽餅乾學長充滿活力地大笑,拚命為太陽同學加油……啊,可是,隻有跟太陽同學,我大概不太希望單純維持現狀吧。嘻嘻。」


    anemone的笑容摻雜了看破與達觀。這已經述說了一切。


    anemone就快要消失了。她幾乎不剩什麽時間了……


    「所以,不要想說如果你什麽都不做就好了。多虧大家,我才能度過這段真的很開心的日子,本來一片漆黑的世界變得好明亮。雖然時間很短,我卻能度過一段美妙得不輸給任何人的時間。這一切,全都是太陽同學幫我開的頭。你就和你的名字一樣,對我來說是王子,是太陽……真的很謝謝你。」


    anemone的額頭用力碰上我的胸口。


    別這樣。我不想聽這種道謝的話……


    「……我會讓你看到我們在甲子園奪冠,你等著看吧。所以,這個護身符……到時候我再還你。」


    我從口袋裏拿出護身符給她看,這麽告訴她。


    我能做的就隻有死命抓住希望。


    隻能期望在我達成承諾之前能留住anemone的人格。


    「……嗯。加油喔。」


    anemone說話的聲音很無力,證明她連虛張聲勢的餘力都沒有了。


    極限已經迫在眉睫。連她還能不能撐到甲子園結束都……


    「對、對了!anemone,明天你有空嗎?我們啊,後天才有比賽,明天會去借附近的球場做最終調整練習!所以,沒有經理我們可就傷腦筋了!你也──」


    anemone的食指碰上我的嘴唇。


    「今天……就是最後了。」


    不要用那麽悲傷的笑容看著我啦……


    「太陽同學,我最後一次參加練習的那一天,你曾經說過『我這個人對無可奈何的事就會看得很開』對吧?我就快要消失了。這件事已經確定,絕對無法推翻……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所以……我希望你看開。」


    別開玩笑了……我哪可能看開啦!


    我想這麽呼喊,卻發不出聲音。


    「雖然和上次廟會的時候一樣,但我再好好跟你說一次喔。」


    anemone對一切都看開了,說話聲音前所未有地平淡。


    這述說了一切。anemone已經沒有打算再和我……和我們見麵。


    為了不再給我們添麻煩,她打算獨自一人消失……


    「太陽同學……」


    她說話的同時往後退開一步,就這麽慢慢拉開距離,然後……


    「再見了。」


    anemone隻說了這句話就離開公園……


    ?


    我被anemone宣告別離,承受著壓倒性的虛無感折磨,獨自回到了旅館。


    坦白說,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好好走路。全身籠罩著一股莫名的虛浮感,景色也變得模糊。而把這樣茫然自失的我拉回現實的……


    「嗚哇~~~~~~!我不要!我不要這樣~~!咿!咿!」


    是蒲公英哭喊的聲音……


    呃……這到底是什麽狀況?


    我回到旅館裏棒球隊隊員聚集的房間一看,看到的是大哭的蒲公英,以及安撫她的其他隊員。


    「蒲公英,別哭了啦。你也知道,她一定是有什麽苦衷啦,不然哪可能這樣。」


    「我、我才不管什麽苦衷!我……我就是不要!我才不要她道什麽歉!隻要她跟我們一起就夠了!嗚哇~~~~!」


    穴江鼓勵蒲公英,但毫無效果。


    「唔。這可傷腦筋啦……我是很想想點辦法……」


    「沒辦法吧。還是讓她哭個夠吧。」


    屈木學長不知所措,樋口學長則顯得很冷靜。


    隻是仔細一看就會發現樋口學長的手浮躁地動著,看得出他多少也有點動搖。


    「啊!小桑!你總算回來啦!我們都在等你!」


    「……等我?」


    芝一看到我,立刻跑了過來。說等我是怎麽回事?


    「其、其實就在剛剛,我們收到了聯絡…………是anemone打來的電話。」


    「咦?」


    「你還記得吧,之前我們不是把聯絡方式寫在紙上交給她嗎?我想她大概就是照紙上寫的號碼打電話吧,總之我、穴江、屈木學長、樋口學長,還有…………蒲公英,都接到了電話。」


    你說……anemone打了電話來?


    難不成是anemone跟我見麵之前或之後聯絡了大家?


    「anemone突然對我說『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甲子園的比賽請加油』……她對其他人好像也說了差不多的話。」


    anemone果然已經不打算再跟我們見麵了……


    所以才會鼓起最後一點力氣,跟大家說最後幾句話吧……


    「然後電話就掛斷了,隻有蒲公英繼續纏著拜托她:『anemone學妹!我想見你!明天的練習請你來參加!』結果anemone就說:『請你


    忘了我吧。』然後她就一直哭……」


    「咿!咿!我、我怎麽可能忘記嘛!anemone是我最寶貝最寶貝的學妹,是我非常喜歡的人!我想再見到她!」


    就是說啊,我很清楚蒲公英非常喜歡anemone。


    可是,沒辦法……我們再也見不到anemone了……


    「傷腦筋。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就、就是啊!這可麻煩啦!」


    我隔了短暫的停頓,然後以「小桑」的態度這麽說。


    就算把真相告訴大家也無濟於事。anemone就要消失了。


    與其把這麽令人悲傷的事情告訴大家,還不如當作她就這麽離開了。


    因為這樣就能讓他們留下也許將來還見得到麵的希望,哪怕這希望是虛假的……


    「……小桑,你知道些什麽吧?」


    真不愧是我的搭檔,還挺敏銳的嘛……可是,我不打算說啊。


    「不,我什麽都不知道!哈哈!不過算了啦,這也沒辦法吧!」


    「……不要……說謊!」


    「……唔!」


    可是,這謊言對芝不管用。芝情緒激昂,一把揪住我的胸口,強而有力地大喊:


    「我之前也說過吧!叫你不要什麽事都一個人扛!小桑怎麽可能對anemone的情形什麽都不知道!可是你隱瞞不說,就表示這個問題就是這麽重大吧!就是這麽棘手吧!不管問題多棘手都沒關係!可是啊,千萬不要一個人悶在心裏!我們不是同一隊的嗎!你的問題,就是整個球隊的問題!」


    「……唔、芝。」


    「小桑的確很厲害!你是我們隊上的王牌,是我最崇拜的球員……可是,就算這樣,你也不用什麽事都自己一個人處理!棒球是團隊運動!你一個人贏得了比賽嗎?想也知道不可能吧!所以,說出來!把你悶在心裏的事全都給我吐出來!我都說到這樣了,你要是再不說,我就賞你一……唔哇!」


    「嗯!我們都懂芝的想法了,但是不可以動手啊!」


    芝剛對我舉起拳頭,屈木學長就從背後牢牢架住他。


    「我們先冷靜下來吧。投捕搭檔在比賽前打架,未免太離譜了。」


    接著樋口學長也有點傻眼,攔在我和芝之間。


    ……嗯,好險。畢竟要是搞出暴力事件,在各方麵都會很不妙。


    「也是啦,芝做的事是不值得誇獎,但說的話倒是很有道理吧。小桑,你應該知道內情吧?坦白說,從廟會隔天你就怪得有夠明顯,隻是我和屈木談過,決定尊重當事人的意思,隻是這也隻能到此為止……趕快說出來。」


    唔!原來是這樣……不過學長說得沒錯,一般都會發現吧……


    「就是這麽回事,小桑!我以隊長身分命令你!把情形告訴我們!」


    兩位學長都毫不留情啊。所謂不容分說,就是這樣的情形吧。


    「大、大賀學長對anemone學妹的事知道些什麽嗎!是的話,請告訴我們!我也想知道!唔哼~~!」


    「呃,那個啊……」


    「小桑~~芝都做到這地步了,你好歹也老實一點吧~~?而且我也好擔心anemone,擔心得坐不住啊~~」


    「穴江……」


    我隻想靜靜沉澱,卻給我把事情鬧大……


    不,大家也很拚命。他們真的很擔心anemone,才會不擇手段也要從我口中問出來。對這樣一群家夥,不好好說明情形……實在說不過去……


    而且,芝說得沒錯。這個問題大得不是我一個人扛得起的。


    既然這樣,我就乖乖依靠這群夥伴吧。棒球是團隊運動。


    因為這是一種隻靠自己一個根本沒搞頭的運動啊……


    ?


    「──就是這麽回事。對不起,之前我都瞞著大家……」


    然後我把所有的情形說給大家聽。


    anemone的本名叫牡丹一華,是桑佛高中球員牡丹大地的妹妹。以前在西木蔦高中附近發生的一起車禍,受害者就是牡丹一華。這場車禍造成anemone這個少女誕生,一旦記憶恢複,anemone這個人格也會消失,讓牡丹一華出現。然後,今天我見到anemone,聽她說了這些……這一切,我都說了。


    「原、原來如此……一時間難以置信,但如果是這樣就說得通了啊……」


    陷入沉默的旅館房間裏,最先說出這句話的是隊長屈木學長。


    他雙手抱胸,深深歎氣。


    「……所以anemone才要蒲公英忘了她啊?因為即使有機會再見到,到時候她也許已經成了另一個人……」


    「是。我想大概就是樋口學長說的那樣。」


    「什~~麽嘛!我還以為anemone學妹討厭我,害我嚇了一跳!可是知道沒有被討厭,我就放心了!真是的!anemone學妹好俏皮喔~~!唔哼哼哼!」


    不知道蒲公英是沒搞清楚事情的嚴重性,還是得知並非被anemone討厭就放心了,露出開朗的笑容。


    這想法非常失禮,但我就是覺得這種時候傻子好強大啊……


    「沒有什麽手段嗎?讓anemone不用消失的方法……」


    「不知道。畢竟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的經驗……」


    「……這樣啊?是啦,說得也是……」


    樋口學長不慌不忙,靜靜點頭。


    屈木學長也好,樋口學長也罷,看他們即使聽到這種情形都仍一派鎮定,就覺得:「啊啊,他們當三年級生真不是當假的。」到了明年,我能變得像他們這樣嗎?


    「我說小桑,所以anemone大概還剩多少時間啊?」


    「芝,我也不知道。隻是,她說『今天就是最後一次』,所以,已經……」


    「……這樣啊。」


    「那anemone會就這樣消失嗎?她當棒球隊的經理,和我們一起努力過的記憶,全都會不見嗎?」


    「啊……嗯。畢竟anemone和牡丹一華的記憶似乎不是共通的。」


    「……真的假的?」


    穴江啞口無言。碰上這種天外飛來一筆的問題,想也知道腦子會一團亂。


    像我也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


    沉默籠罩整個房間。


    如果可以,我的確想再見anemone一麵……但這已經不可能了。


    anemone自身不希望如此固然也是原因之一,但先前大地同學透過旅館聯絡我們:「現在一華處在非常不穩定的狀態,所以今後希望你們不要再跟她來往。」


    坦白說,我並不是毫無疙瘩,但大地同學決定至少今天這一天破例順我的意,為我采取了行動。考慮到這一點,就說什麽也無法責怪他。


    我很明白……大地同學他也是很拚,為了找回牡丹一華……


    可是,這樣的結束方式會不會太過分?照這樣下去,她會孤伶伶地一個人消失。


    我不能容許這種情形……


    「請問~~……大家為什麽都擺出這麽為難的表情?」


    這時房間裏響起這樣呆愣的聲音。說話的人是蒲公英。


    「那還用說?因為照這樣下去,anemone就會消失──」


    「唔哼!唔哼哼哼!穴江學長真傻耶~~!我們明明就有方法讓anemone學妹不要消失啊!」


    「蒲公英,你在說什麽……」


    「很簡單!隻要我們西木蔦高中在甲子園拿下冠軍就可以了!」


    「「「「「啥!」」」」」


    我們不約而同發出狀況外的疑問聲。


    「你們想想!我們不是和anemone學妹約好了嗎!說要讓她看到我們在甲子園奪冠,變成第一名!也就是說,隻要達成這個約定,anemone學妹就不會消失!」


    呃,我說真的,這女的到底在講什麽?


    「我和她一起當過經理,對她非~~常清楚!anemone學妹非常喜歡棒球,喜歡我們西木蔦高中棒球隊!所以,隻要我們好好遵守約定,讓她留下超~~級美妙的回憶,她就一定不會消失!唔哼哼哼!」


    「我說啊,蒲公英……就算在甲子園奪冠,anemone大概還是不會回來啊。我們的狀況已經完全卡死了吧……」


    大地同學之所以想采取那樣的手段,終究是因為一華原本就存在,他才會想透過讓她看到他們在甲子園奪冠的情形來刺激她的記憶。


    但對於新誕生的人格anemone,同樣的手段……大概不管用……


    「大賀學長!遇到卡關的時候該怎麽辦?以前我不是好好教過你嗎!你已經忘了嗎?」


    「你說……教過我卡關時的方法?」


    「真拿學長沒辦法耶~~那我就破例再教學長一次!唔哼!」


    蒲公英站起來,很跩地挺起胸膛,然後深深吸一口氣。


    「很簡單,就是想著重要的人來練習!因為精神的堅強也會對身體帶來強大的影響!隻要盼望能為了這個人贏球,身體自然就會跟上!最後決定勝敗的不是身體的強弱,是精神的強弱!重點就是心意啊!心、意!」


    「這……」


    「大賀學長!我好喜歡anemone學妹!大家也都好喜歡anemone學妹!所以,她會感受到我們的心意!願望會實現!絕對,真的絕~~~~對會實現!」


    怎麽會這麽有自信……明明沒有任何根據,她卻充滿了幹勁。


    「如果大家還是覺得不安……」


    蒲公英說著拿出的是一根樹枝。


    這……是蒲公英不怕遭天譴,折下帶來的成就樹樹枝。


    傳說中這棵樹可以幫人實現一個願望,無論什麽樣的願望都可以……


    「來,各位!我們就對它許願吧!」


    蒲公英帶著滿臉笑容,把成就樹樹枝遞向我們麵前。


    哈哈,真的好猛啊。你知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啊?


    不讓anemone消失,就意味著牡丹一華要消失耶。


    之前一直和她一起生活到今天的大地同學,還有她的家人、朋友也都想念她…………可是,這種事我們大概不用管吧。艱澀的事情,就留到事後再說。


    「哈哈哈!蒲公英,好主意!我跟了!我也來許願!」


    「屈木學長,我也讚成!我就來為anemone把願望給他許下去吧!」


    「也好,反正目標是冠軍這點沒有不同,是順便啊。好啊,我也來許願。」


    「我當然也讚成,畢竟還沒介紹anemone跟我妹妹認識。」


    彷佛要揮開這沉重的空氣,屈木學長、穴江、樋口學長、芝都一一讚同蒲公英的提議。可是,看到他們四個人的表情,我不由得察覺到了。大家都很明白……


    明白即使我們在甲子園拿到冠軍,anemone也會消失。


    即使是這樣,我們仍然跟了蒲公英的提議,並不是因為死命抓著那一線希望不放。


    而是因為在甲子園奪冠從一開始就是我們的目標。


    沒錯吧……不管有沒有anemone這些事情,甲子園冠軍都是全國高中球兒的夢想。不把這個當目標,又要拿什麽當目標?


    就讓我們順便達成和anemone的約定吧。


    「嘿嘿!蒲公英,好主意!我當然也跟!」


    所以,我這麽說。哪怕她是虛假的人格,我仍然是她的王子。


    在公主麵前就是沒辦法不耍帥。


    偶一為之無妨吧?……偶爾正麵抵抗一下所謂的圓滿結局。


    「唔哼哼哼!那麽,大家,我喊預備就一起許願嘍?準備好了嗎?」


    蒲公英把成就樹的樹枝舉向我們的正前方,然後……


    「預~~備…………」


    「「「「「「請不要讓anemone消失!」」」」」」


    我們齊聲對成就樹的樹枝許下了這個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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