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醒過來後最先感受到的,是空蕩蕩的右手傳來的寂寞。


    睜開眼,用發脹的腦袋朦朧思考。睡著前,還有睡著後,總感覺有人握著自己的手。察覺到那是極度獨斷的感傷,意識就清醒了。


    「……我這個女生怎麽這樣。竟然那麽獨斷。」


    在自嘲和羞恥下羞紅了臉,在床中央把身子縮成一團的少女──愛蜜莉雅喃喃自語。


    手心的觸感,是陪自己到睡著的少年留下的。醒過來時感覺不到就覺得寂寥,自己究竟有多自我中心啊。


    至今就一直倚靠他,現在自己還想賴著他。


    昨晚才對昴講了自以為是的理想論,結果馬上就這樣。老是仰賴他。就連被他問過去發生什麽事的時候,其實內心都很安心不是嗎。


    又對昴──又擅自抱著期待,期待有人會來救動彈不得的自己。


    「────」


    為自己的內心軟弱咬唇,愛蜜莉雅下意識地觸碰脖子上的結晶石。


    能從裏頭微微感覺得到一直待在自己身邊的精靈,以及與他的聯係。這幾天都沒見到麵的家人,現在好想聽聽他的聲音。


    「那是夢嗎。……好像聽到帕克和昴在我旁邊說話。」


    假如是自己軟弱到產生幻聽,那這對耳朵可真是方便。她並未對這比人類長一點的耳朵、對自己體內流著的血感到嫌惡。隻是,她想的是──


    「……為什麽我想不起來呢?」


    『──不要太自責囉,莉雅。因為我也要負起責任。』


    「咦……」


    突然聽到的聲音不是來自耳膜,而是直接在心中響起的念話。雖然沒有空氣震動,但愛蜜莉雅馬上就知道是誰的聲音。


    「帕克……!?」


    像反彈一樣坐起來,愛蜜莉雅把結晶石放在掌上。淡淡的綠色光芒一點一點地形成影像,彰顯力量,讓裏頭的存在化為形體,出現在愛蜜莉雅眼前。


    「身體比平常還要小吧?算了,這樣的我也很可愛啦。」


    說話油腔滑調,在愛蜜莉雅手掌上轉圈圈的灰色小貓──有著長尾巴圓眼睛和粉紅色鼻子的可愛精靈帕克。


    「帕克……啊,帕克……」


    「喲,莉雅。一陣子沒見了。為了開家族會議,所以我硬是出門了。」


    「家族、會議……」


    暌違幾天再見,讓愛蜜莉雅又驚又喜,也萌生一點怒意。但是在要求他解釋之前,淚汪汪的愛蜜莉雅立刻察覺到異變。


    帕克的身形比平常還要小,存在感十分微弱。


    「……嘿嘿嘿。這麽快就到極限了,比我想得還早。算了,因為想在有意圖的狀況下打破契約,所以精靈的地位被奪也是沒辦法的事。」


    「打破契約……?你、你在說什麽?……不,那無所謂。比起那個,你之前在哪……接下來呢?」


    「──我至今為止,當前,都一直在莉雅的身邊喔。不能說話是我個人的私事,和莉雅你本身的問題。不過呢,從今以後──」


    手支著頭笑得靦腆的帕克表情變了。原本慵懶可愛的臉轉為認真,讓愛蜜莉雅覺得背後一冷。


    至今從未見過帕克這種表情──不,有見過,在以前。


    是變成冰雕的愛蜜莉雅醒過來時所見到的臉。


    之後,每當愛蜜莉雅有性命危險,還有兩人締結契約時的臉。


    而現在,帕克對愛蜜莉雅露出這種表情──


    「咦……不,呃……?等一下,等等……」


    愛蜜莉雅的聲音因驚愕而僵硬。帕克的底下,小貓的圓屁股坐著的結晶石出現裂痕,而且逐漸擴大拉長。


    「不、不好了!不妙,帕克!石頭,你依附的媒介……這樣下去會!」


    「對不起喔,莉雅。其實我很想跟你好好解釋,可是沒時間了。雖然很氣,不過我把你……交給重視你僅次於我的孩子了。」


    「你、你在說什麽……?那種人……?哪有那種人……!」


    就算拚命搖頭,也無法阻止結晶石損毀。於此同時,帕克的身影一點一點模糊,全身變得朦朧。這種消失方式實在不像是惡作劇。


    帕克真的要消失了。連同愛蜜莉雅的羈絆,唐突地就要消失。


    連發生過什麽事、正在發生什麽事都不知道。就連帕克一臉了然於心的樣子,還有愛蜜莉雅現在在他眼中的樣子也是,都不明白。


    「──莉雅,我要毀棄跟你之間的契約。單方麵這麽做真的很抱歉。」


    「────」


    想都不曾想過的恐懼化為現實,壓在愛蜜莉雅身上。


    跟帕克分開,契約結束的那一天到來,都是愛蜜莉雅未曾想過的事。畢竟,愛蜜莉雅與帕克之間有著「約定」。


    「我不在的話,記憶的蓋子就會脫落。到時你一定會想起很多難過的事。或許你會比現在還要想哭。」


    不明白帕克的話。突然,帕克飄到空中,搖著尾巴,來到愛蜜莉雅的鼻頭。


    小小的白手觸碰臉頰,為了溫柔擦去雙眼流下的淚珠。


    假如要失去這份溫暖,那結凍的故鄉森林──


    『──愛蜜莉雅,我非常非──常愛你。』


    「──不要!」


    一試圖製止羈絆逐漸消失,朝不該去想的事情去想的腦子裏就響起聲音。「某人」的聲音從不清晰的記憶彼方對愛蜜莉雅這麽說。


    被迫選擇。在眼前這瞬間,被迫選擇是要眼前的溫暖,還是被封印在冰塊裏的冰冷過去。


    而選擇權就在愛蜜莉雅手中。現在,隻要伸出手,帕克就──


    「──嗯,這樣就好囉,莉雅。」


    手一動也不動。顫抖的手指沒有去觸碰幫忙擦淚的帕克。


    自己沒辦法以眼前的溫柔為優先,無視連結到過去的聲音。


    與帕克一同在森林度過,守護著變成冰雕的同伴們的日子。


    那些時光,讓愛蜜莉雅沒有這麽做。──而那些時光即將結束。


    「莉雅──在這世上,我最愛你了。」


    「────」


    過去曾有人對自己訴說的愛語,現在,也有人跟自己傾訴愛。


    轉眼間,小貓的身體化為綠色磷光,像融入空氣一樣散開。手掌上隻剩下破成兩半的結晶石。──而且已經完全失去光芒。


    結晶石碎裂,帕克不見,兩人之間的契約解除了,這點毋庸置疑。


    感覺不到聯係。不論何時必定感受得到的聯係,現在宛如夢一場。


    「……可是,這不是夢。」


    手指摸向臉頰,用力捏。會痛。


    醒不過來。屋內隻殘留一室寂靜。


    「……大、騙子。」


    放下捏臉的手,愛蜜莉雅改用雙手掩麵,仰望天花板。為了不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表情。明明室內沒有其他人,根本用不著擔這個心。


    不過,聲音在發抖。


    「帕克是……爸爸是、大騙子……!」


    2


    醒過來後最先感受到的,是對胸口空蕩蕩的虛無感所產生的不耐煩。


    「……嘖!」


    咂嘴後坐起來,粗魯地抓留著一頭短金發的腦袋瓜。


    並沒有睡不好,但是做了惡夢。這一切全都是「聖域」裏頭那群不請自來的客人害的,都怪他們擾亂了靜謐的空氣。


    「嘉寶,起來了嗎?」


    不高興地盤腿坐在床上時,背後傳來熟悉的人聲。回過頭,從簡陋小屋裏頭走出來的,是身穿白色貫頭衣的奶奶──席瑪。


    看到奶奶,嘉飛爾嘴角上揚,慢慢站起來


    ,說:


    「抱歉,小睡了一下。本大爺睡著的期間,沒事發生吧~」


    「不過幾個鍾頭,擔心過頭了喲。那樣子將來可能會禿頭。」


    「……繃緊神經這種事沒人在覺得過頭的吧。就算是本大爺也怕了。老太婆你不是說那個憨憨的小哥渾身瘴氣嗎。」


    嘉飛爾回應語帶玩笑的奶奶時口氣十分認真。「抱歉。」對此席瑪垂下眉尾,不好意思地道歉。


    菜月?昴身上有瘴氣──察覺到他與魔女的共同點的人是席瑪。


    席瑪潛伏在森林,完成擔任「聖域」耳目的任務。與其他複製人不同,就隻有她跟琉茲一樣擁有自我,而且會定期跟嘉飛爾碰麵。


    ──來到「聖域」的愛蜜莉雅一行人之中,混了一個身上有著強烈瘴氣的異物。嘉飛爾聽到這情報,是在一行人抵達「聖域」挑戰「試煉」的頭一個晚上。


    之後,嘉飛爾就一直警戒提防,帶著敵意觀察昴他們的一言一行。


    不怕一萬,隻怕萬一。要是他們把災厄帶進「聖域」,就要他們吃不完兜著走。


    「不過呢,老身說過,那孩子……毛寶看起來不像是與魔女有關的人物。而且,老身還聽到他們說要開始變忙碌了。」


    「要開始變忙碌……是指公主殿下嗎。有聽進去呢~」


    聽了席瑪的提醒,嘉飛爾扭頭望向窗外──仰望變暗的天空。


    本來這個時間點,嘉飛爾根本沒空在這邊假寐,因為每晚都要擔任進入「聖域」的愛蜜莉雅挑戰墳墓「試煉」的見證人。


    但是,今天晚上卻不用,因為突然取消了。理由是──


    「──精靈使者失去了精靈,所以不知所措到要人照顧。」


    一想到翹掉挑戰的原因,嘉飛爾就牙齒互敲歎了口氣。


    「別這麽說。失去心靈依靠是很可憐的事。……嘉寶要是失去了老身或是其他老身,也會像個娃兒一樣哭吧?」


    「誰會哭啦!又不是小孩子了。才不會哭咧。是不會啦……」


    奶奶講話這麽輕率,使得嘉飛爾垂下眼神。席瑪用溫柔的目光凝視他的側臉,這讓嘉飛爾不悅,鼻子「哼!」地噴氣然後站起。


    「嘉寶?」


    「今晚什麽事都沒有吧~。本大爺要四處巡邏。沒力氣的老太婆就快點去睡覺。『熬夜的魯迪後悔自己腿短』。」


    「嘉寶才是,不要熬夜比較好喔。」


    席瑪苦笑,目送嘉飛爾離開小屋。雖然討厭被當小孩對待,但是奶奶──就隻有琉茲和席瑪是特別的。


    外表一模一樣,舉止也幾乎相同。盡管如此,在嘉飛爾心中,琉茲和席瑪就是不同人。而沒有自我的複製人和她們相比也不同。


    身為強欲使徒,擁有指揮複製人的權限。使用這權限命令複製人做事,他沒有罪惡感。因為就算外表一樣,卻是不同的生物。


    琉茲和席瑪是奶奶,除此以外的複製人不過是人偶。這是已經確立在嘉飛爾心中的想法。本質就是內在,那就是真理。


    ──所以,看到半夜悠哉站在外頭的拉姆時,嘉飛爾內心狂躍。


    因為就嘉飛爾所知,她是擁有最美麗內在的少女。


    「喲,拉姆。這麽晚了在外麵散步很危險喔。」


    「──是呢。大半夜的,有很多像毛和嘉飛這種野獸在外徘徊。」


    「嘴巴不饒人的女人。但就是這點好。」


    嘉飛爾出聲叫喚,曝曬在月光下的拉姆回過頭,眯起眼睛看他。


    地點是從隱藏在森林裏頭的席瑪小屋到聚落的路上。平常應該不會有人到這裏,因此拉姆在這兒當然就是很不自然的事。


    「散步啦。因為現在愛蜜莉雅大人的身旁有毛陪著。」


    「……交給他好嗎?照顧人是拉姆的工作吧?」


    「不安的夜晚,隻需要握住手的任務,毛也做得來吧。毛本人也想做,拉姆也樂得輕鬆。還有什麽問題嗎?」


    拉姆一臉冷漠,堂而皇之地聳肩。對這舉動沒法反駁,於是嘉飛爾也學她聳肩。


    失去精靈,等同失去精神支柱的愛蜜莉雅。跟在她身旁的,是身上有魔女瘴氣的黑發少年。──雖然對他們兩人一直沒有好印象。


    「……照那個狀況,不可能通過吧。」


    今晚的「試煉」取消,但看昨晚的樣子,嘉飛爾不覺得愛蜜莉雅有辦法跨越「試煉」。他很同情因過去而受挫、哭得不能自已的愛蜜莉雅。


    這是當然。因為過去就是無法改變的後悔。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戰勝後悔。


    「拉姆,你曾後悔過嗎?」


    「突然間是怎麽了?」


    嘉飛爾心中的沉重感促使他問出口。


    「試煉」,那個惹人嫌的關卡,根本就是惡意的集合體,強迫人體驗蟄伏於心中的後悔。既然如此,不知道適不適用在沒有後悔的人身上。像是拉姆──


    「有喔,當然有後悔過。」


    「──。你、你會後悔……?你會後悔什麽事……?」


    「現在後悔來到這裏,落得得跟嘉飛進行無聊問答的地步。而且還因為不小心進入森林弄髒了鞋子。拉姆也很後悔這點。」


    歎氣,撫摸平坦的胸膛,拉姆大剌剌地這麽說。這使得嘉飛爾錯愕,但旋即接受。──她果然沒有做過後悔的事。


    因為沒有後悔,所以拉姆才漂亮。她不會改變,堅強得吸引人。


    「感覺少了什麽。──雖然不知道是什麽,但或許很惋惜呢。」


    「啊~?」


    「沒事。少說廢話,送拉姆一程。想讓拉姆一個人走夜路嗎?」


    不去提及剛剛脫口而出的話,拉姆迅速朝聚落走去。雖是十分自作主張的要求,但嘉飛爾沒抱怨,而是追了上去。途中有想到留在小屋的席瑪,可是拉姆的腳步沒有迷惘,非常快速。


    今晚什麽事都沒有。「聖域」的晚上靜謐依舊。


    3


    「愛蜜莉雅,真的不要緊嗎?難過的話全部說出來比較好……」


    「不了,我沒事。我真的……真的不要緊。」


    坐在床邊椅子上的昴擔憂地問,愛蜜莉雅搖頭想讓他安心,但是嘴唇卻顫抖到擠不出笑容。看她那樣子,昴的臉更加陰沉。


    ──結晶石破裂,帕克消失,契約結束是在半天前的事。


    摸向脖子,對還掛在那兒的結晶石眷戀不舍。結晶石已經完全喪失溫度,手指隻能感受到失去感。盡管如此,還是不願放手。


    「對不起喔,我老是在道歉呢。可是,對不起。……明明今晚也應該要接受『試煉』的。」


    為了挽回昨晚失敗的顏麵,原本應該要痛下決心挑戰「試煉」的。但現在別說挽回顏麵,連挑戰都沒辦法,當然會害大家失望。


    可是昴卻朝著道歉的愛蜜莉雅溫柔地笑。


    「沒關係啦。不用道歉!錯的又不是愛蜜莉雅醬。錯的是擅自……」


    「────」


    「總、總而言之,你憂心過頭啦。若是有我能做的事……雖然我的手不大,沒法做很多事,但我什麽都肯做喔。」


    害怕觸碰到她剛裂開的傷口,於是昴用這種方式表達關心。「嗯。」躺在床上的愛蜜莉雅接受他的好意,低垂眼簾用喉嚨輕輕發出這個音。


    跟帕克的契約失效後,愛蜜莉雅被孤零零地留下。昴察覺到她的異狀是在幾個小時後──這段期間,愛蜜莉雅不斷地反芻即將消失的帕克所說的話。


    好久不見,再見麵卻是最後一麵。最後的對話並沒有很長,但還是得煞費苦心地去回想,因為隻要想起離別的瞬間,不管幾次胸口都還是很痛。


    ──不僅如此,蘇醒的記憶還在腦內放射出意想不到的光景。


    聽見了人聲。溫柔、柔和、充滿慈愛的人聲,呼喚愛蜜莉雅的名字。


    那是──


    「──愛蜜莉雅?你果然累了吧?」


    探出身子看過來的昴的聲音,和記憶中的人聲重疊。


    「愛蜜莉雅?」


    昴有點吃驚,因為愛蜜莉雅突然握住他的手。絕大多數都是昴主動出擊,但反過來的次數就少得可憐。


    而現在,愛蜜莉雅會做出少得可憐的事,是因為想要確認。


    ──不是確認昴。是確認自己,確認愛蜜莉雅本人的事。


    「我想,就是,到早上……我想早上就會沒事了。」


    「哦、好喔。那就,嗯,知道了。就這樣。」


    「可以握著我的手,在這陪我到早上嗎?這樣的話,我一定可以振作……」


    握住昴的手指,愛蜜莉雅對這觸感祈禱。跟帕克最後伸出的手有不一樣的觸感,可是感覺有共同之處。


    「求求你,昴。對不起。對不起。……求求你。」


    「這種小事就交給我吧。用不著一直道歉啦。」


    把椅子拉近床,昴握著愛蜜莉雅的手微笑。另一隻空著的手就摸她的頭,微癢的觸感讓她眯起眼睛。


    「到早上……到明天就會好轉的。我相信你。」


    在溫柔的話語中閉上眼睛,愛蜜莉雅把心靈寄托給手中的觸感。


    頓時,睡意襲來。──接下來要看到的,一定是過去。


    在夢到過去之前,想記著當前手心裏的觸感到最後。


    4


    ──走在雪中的自己,是個相當幼小的孩童。


    被雪絆倒而從臉部著地。毫無防備的表情,簡直就像是第一次看到雪一樣。事實上確實如此。自己是在這時第一次看到雪。


    美得叫人發抖,碰了就會脆弱崩散,又冷得讓人想哭。


    ──愛蜜莉雅知道:這是夢中的景色,過去記憶的一部份。


    記憶的蓋子會脫落。這是帕克在毀棄契約時所說的。事實上,這幾個小時內,有無數不知名的景色伴隨痛苦穿梭在愛蜜莉雅心裏。


    溫暖的翠綠森林,歡笑的人們,跟愛蜜莉雅一樣是銀發的女性,和那名女性相談甚歡的陌生男子。還有,逐漸化為白銀的故鄉──那就是這夢中的光景。


    「愛蜜莉雅!」


    在夢中,在雪中,在侵蝕心靈的過去中,聽見了呼喚年幼愛蜜莉雅的聲音。


    飛奔過來的,是銀發藍紫眼的女性。擁有跟愛蜜莉雅一樣的特徵,隻是是短發,還有著上吊眼。她的身影,讓心靈疼痛作響。


    「抱歉喔,愛蜜莉雅。對不起。重要的事我都沒告訴你,全都隱瞞不說……原諒隻想讓你當個幸福公主的我們……原諒我。」


    緊緊抱著年幼的愛蜜莉雅,女性拚命訴說。


    「請不要討厭愛著你,想保護你,撒了溫柔的謊的大家。」


    可是過去的愛蜜莉亞對這番拚命的傾訴搖了搖頭,拚命地拒絕了。


    因為太愛,所以想要保護。可是卻撒謊,因為不想被討厭。


    謊言最討厭了。說謊的人最可惡了。謊言隻會帶來悲傷。謊言害得愛蜜莉雅孤零零的。謊言搞砸了一切。所以討厭說謊。


    最討厭說謊了。說謊是錯的。如果沒有錯,那愛蜜莉雅──


    「──愛蜜莉雅,我非常非──常愛你。」


    那也是騙人的。全都是騙人的。騙人、騙人、騙人。──騙人!


    一切都是謊言,不想再相信了。


    「佛爾特娜媽媽是騙子。」


    睜開眼皮,愛蜜莉雅朝著烙印在記憶中的心愛女性這麽說。


    「帕克是騙子。」


    左手觸碰破掉的結晶石,愛蜜莉雅朝著毀棄契約的精靈這麽說。


    然後──


    「──昴是騙子。」


    凝視空蕩蕩的右手,愛蜜莉雅朝著睡前跟自己約好的少年這麽說。


    對著已經不在這裏的少年說。


    「……大騙子。」


    窗外掛著半圓之月。──約好的早上,還在遙遠的天空另一方。


    5


    嘉飛爾察覺到異狀,是在一時興起去席瑪小屋的早上。


    目前,「聖域」裏頭有大量的外人,狀況異於平常。所以想說今天去問在森林過著隱居生活的席瑪會不會不方便。


    「老太婆?喂,上哪去啦?」


    環顧小屋內都沒看到席瑪,嘉飛爾感到奇怪。雖是清晨,但床上冷冰冰的沒有溫度,這代表席瑪一定很早就離開了這裏。


    要是隨隨便便就出去晃,很可能就會被外人看到。嘉飛爾的內心很複雜。不想限製奶奶的行動,但是──


    「……現在有羅茲瓦爾和有瘴氣臭味的家夥在啊~」


    觸碰額頭上的白色傷口,嘉飛爾表情猙獰。他思考的時候習慣觸碰傷疤,這是小時候進入墳墓時弄傷的。


    這會提醒自己在不知天高地厚的時期所犯下的愚蠢行為。用這疤引以為戒,藉由觸碰來回憶後悔和反省。所以就成了一個習慣。


    「是散步嗎。老人家的一天還真長啊。本大爺也泡個茶來等人好了……」


    看看放在桌上的茶杯,覺得口渴的嘉飛爾站起來。茶葉放在哪?正這麽想,就覺得不對勁。──因為桌上的茶杯有兩個。


    昨晚,嘉飛爾可沒在這喝茶。


    「──唔!」


    不對勁促使嗅覺運作,嘉飛爾像彈飛一樣衝出小屋。森林的地麵沒有留下腳印,也幾乎沒有氣味,或複製人席瑪的蹤跡。


    要是沒事就好。可是,若有什麽萬一──


    飛也似地穿越森林,嘉飛爾一口氣就回到聚落。盡頭分成兩條路,一條通往給外人居住的大聖堂,另一條是──


    「嘖!根本用不著去想!」


    敲響牙齒,嘉飛爾的腳筆直地走向聚落深處。當目的地進入視野時,他放聲大叫:「喂!」


    「──呃!嘉飛爾嗎!?」


    聽到聲音,麵色鐵青轉過頭來的不是其他人,就是昴。他身旁還有兩個人,一個是拉姆,另一個是記不得名字的鱉三。


    他們聚在一起站在空著的屋子──目前作為愛蜜莉雅寢室的屋子前。


    「王八蛋,在幹嘛……」


    「你知不知道愛蜜莉雅去哪了!?」


    「──蛤~啊?」


    本來想就著找到人的氣勢問出席瑪在哪,但聽了昴的話反而大吃一驚接不上話。


    嘉飛爾的反應讓昴一臉著急地說:


    「怎麽樣?你知道……不是你綁走的嗎?」


    「少說蠢話了。本大爺綁走公主殿下是要幹嘛。是說,到底怎麽回事?」


    「──愛蜜莉雅大人行蹤不明。趁著大清早瞞著大家不知上哪去了。」


    代替焦急的昴陳述事情的人是拉姆,但這樣的說明反而讓嘉飛爾更沒法闔上嘴巴。愛蜜莉雅下落不明。──這是第二個失蹤的人。


    「菜月先生整晚握著愛蜜莉雅大人的手,想說早上的時候回去換個衣服,於是就去跟拉姆小姐換班,結果回來就……好像是這樣。」


    「……那不就是這個王八蛋的疏失嗎。」


    聽了鱉三的詳細補充後嘉飛爾道,結果昴一臉尷尬地垂下頭。


    老實說,本來懷疑這是不是他們的陰謀,但是昴因為愛蜜莉雅失蹤而不知所措的樣子不像是騙人的。隻靠演技有辦法做出這種丟人的表情嗎。


    既然如此,現在就是席瑪和愛蜜莉雅失蹤,有兩人下落不


    明的緊急事態。


    「────」


    不得已的嘉飛爾伸手進腰帶握住藍色輝石。實在不想隨性使用強欲使徒的權限,但現在就是藉助複製人的力量的時候。


    ──隻要在心中下令就行:命令她們尋找席瑪,順便找找愛蜜莉雅的所在處。


    有一瞬間很想命令席瑪來到自己身邊,但嘉飛爾硬是扼殺這個誘惑,破壞這個選項。他不想對琉茲和席瑪使用使徒的權限。這是嘉飛爾應遵守的最低限度的倫理。


    「……人手怎麽樣嗎?正在找了嗎?」


    「我們剛剛才知道!接下來要拜托阿拉姆村的居民……」


    「你們那邊就用自己的做法。本大爺要用本大爺的做法。拉姆!」


    既然有想法那就不插手了。察覺到嘉飛爾呼喚的意圖後,拉姆深深一點頭。假若是她,不管是「聖域」居民還是外人,應該都能隨性使喚。


    愛蜜莉雅的事就交給他們,嘉飛爾得去找席瑪的下落。──因為席瑪的存在是不能對拉姆他們闡明的「聖域」秘密之一。


    「知道什麽的話就通知一下!可別節外生枝啊!」


    留下這個叮嚀,嘉飛爾就拋下他們,腳蹬地麵發揮爆發性的跳躍力,朝著反方向一口氣趕回森林。


    和一部份的複製人會合,聯手進行搜索。這麽決定的同時──


    「──可惡啊!事情到底是變怎樣了啦!」


    想要狠狠抓頭的衝動,嘉飛爾放聲叫出內心的混亂。


    搜索席瑪沒法派出人手。因為就連「聖域」居民都不知道她的存在。隻有琉茲是例外,但琉茲和席瑪──讓兩個奶奶碰麵實在很殘酷。


    沒有聽說個中詳細,隻知道席瑪過去曾是琉茲,後來不是了。曾聽她寂寞地這麽說就夠了。


    隻要嘉飛爾一個人噤聲就行,就能守住這秘密。


    現在也是一樣,為了秘密,為了「聖域」,嘉飛爾不斷奔馳。


    6


    「這裏嗎……」


    擦去額上冒出的汗,嘉飛爾被臭味薰到皺起臉。


    嘉飛爾不喜歡這個地方,應該說討厭才對。四周飄散的惡臭對鼻子靈敏的他來說固然也是天敵,但最大的原因在於這個實驗室的存在理由。


    ──複製琉茲?梅耶爾的實驗室,就是這棟白色建築物的任務。


    「怎麽老太婆會到這種地方來……不是跟本大爺一樣討厭這裏嗎。」


    邊碎嘴邊進入建築物,凝神細看昏暗的屋內。


    在席瑪的小屋和複製人們會合後,嘉飛爾接收「耳目」的報告。


    潛藏在森林各處的複製人擔任「耳目」,觀察來自外界的入侵者或是「聖域」發生的異狀。嘉飛爾積極使用使徒權利主要都是在這時候。


    雖然會被琉茲和席瑪笑太誇張了,但「耳目」確實有派上用場。像是昴他們來到「聖域」的第一天,能夠在一開始就捕捉到穿越結界的他們也是多虧了「耳目」的功勞。現在也是,能夠料到席瑪在實驗室裏也是成果之一。


    席瑪跟「耳目」沒有連結,但反過來說,就代表席瑪移動到了沒有配置複製人的地方。而這個實驗室周邊最有可能。


    當然,現在還是有叫複製人繼續搜索,但──


    「──是開著的呢。果然是這裏。」


    走進實驗設施最裏頭,抵達大廳的嘉飛爾帶著確信咂嘴。他的視線盡頭是白色牆壁──已經被打開,通往隱藏房間的入口。


    嘉飛爾會來這邊,頻率從幾個月到一年一次──就隻有在回收這個房間的裝置誕生出的新複製人的時候。


    而這個地方,就隻有跟嘉飛爾有相同立場的人才能進來。


    ──條件是來到這裏,擁有輝石。此外,還必須身為使徒。


    符合這些條件的,除了自己,就嘉飛爾所知僅有一人。


    「老太婆!在嗎!有聽見本大爺的聲音嗎!?」


    刻意大聲呼叫的嘉飛爾大步走進實驗室。


    有一半可以肯定自己是被誘導到這來的。把席瑪拐帶到這裏,然後坐等找她的嘉飛爾上門。


    既然知道事情可能是這樣就應該要慎重,可是嘉飛爾卻還是貫徹大無畏精神。


    有陷阱就踩爛,玩陰的就咬碎。──結論很單純明快。


    「老太婆!老太婆──!!」


    對方應該不會加害席瑪。因為沒有這麽做的理由,他這麽預想。至少,對方是席瑪端茶招待的人。就算是個腦袋像惡魔一樣陰險的謀士──


    「────」


    沒得到回應就直接進入房間,嘉飛爾盯著被稱作魔水晶的結晶看。


    藍光裏頭有一名抱著膝蓋的少女。她就是所有複製人的起源──琉茲?梅耶爾。


    不能說是屍體也不能說是素材的少女,讓嘉飛爾覺得很不舒服。已經是結束的存在,還在持續結束的存在,簡直就像鏡中的自己。


    是因為這樣的感傷占據心頭嗎,所以對於身後傳來的腳步聲慢了一步起反應。


    「是誰──!?」


    回過頭大叫,但立刻罵自己問了蠢問題。除了營造出這種狀況和場麵的人以外還會有誰出現在這裏。也就是說,這個人的真麵目是菜月?昴──


    「──沒有按照你的期待發展,真是萬分抱歉。」


    「──!?」


    耳邊有人低語,肩膀還被拍了一下,嘉飛爾驚愕不已。因為這代表對方是從腳步聲的反方向接近自己。而這麽做的人是──


    「宴會主辦者不在的期間,就由我充當替角如何?」


    說完就把帽子按在胸前鞠躬的,是臉蛋斯文的文雅男子。對他的臉有印象,但就隻記得臉,不記得名字。嘉飛爾每次都稱他為鱉三。


    「為什麽是你……那、那家夥在哪裏……!」


    吃驚依舊的嘉飛爾在房內搜尋昴的身影。


    青年出現是在預料之外,但計畫的人則是在他預料之內。當然,愛蜜莉雅失蹤的事也是騙人的,那個不知所措的嘴臉也是演出來的──


    「不,其實那件事真的是出乎意料。」


    「──蛤?」


    「隻是一下沒看著就讓愛蜜莉雅大人跑掉,這點真的是有失體統。老實說,運氣背到這種地步,我是很想扔下一切不管的。但是……」


    說到這兒,話就打住,青年重新把懷中的帽子戴回頭上。


    然後用手指摩擦自己的鼻子,有點害臊地笑,說:


    「不過朋友都拜托了。在知道是配角的情況下,就容我就跑跑龍套囉。」


    7


    拖著腳往前走,雖然周圍有銀白磷光,但還是很昏暗。


    精神消耗連帶使得體力下降,明明隻是移動一點距離,卻覺得身體很沉重。盡管如此,少女──愛蜜莉雅用意誌不讓自己停下,強逼自己移動。


    帕克的盤算是對的。記憶的蓋子脫落,記憶接二連三複蘇。


    不明白個中因果關係。為何帕克不在了自己的記憶就會恢複?難道帕克封印了自己的記憶?若真是如此,為何帕克要這麽做──


    「──佛爾特娜媽媽。」


    吐出口的不是疑問,而是深深烙印在記憶中、等同母親的女性名字。她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這點她本人曾說過。反正那段記憶很快也會想起來了吧。


    佛爾特娜為人溫柔,和善又堅強。是愛蜜莉雅心目中的理想女性。


    ──現在也在那座冰凍森林的某處,維持冰雕狀態的媽媽。


    「嗚……唔呃……」


    無法挽回,過失的記憶閃爍生疼,讓愛蜜莉雅哽咽。


    還沒全部恢複,可是心頭深處已經湧現罪惡


    感。就算失去記憶了,身體、血液、靈魂都還記得。


    每次都這樣。每一次,都這樣。


    拚死拚活,用盡全力,豁出性命,不打算放手的,可是愛蜜莉雅的手卻總是碰不到真正想要的東西,連擦到邊都沒辦法。


    所以說,帕克、昴和佛爾特娜才會從自己的指間溜走──


    「所以說,我……」


    低語宛如啜泣,愛蜜莉雅繼續前進。


    走過鬱鬱蒼蒼的綠林中,用接近爬行的速度,朝著那塊土地邁進。


    唯有這件事,對現在的愛蜜莉雅來說是能夠信任的最後堡壘。


    「……騙子。」


    薄薄的嘴唇吐出的控訴,沒有傳到任何人耳裏。


    那是對誰說的,沒人知道。


    8


    「──鱉三,你不夠格接這戲。」


    從一開始的衝擊恢複過來後,嘉飛爾斬釘截鐵地這麽說。


    聽了他充滿霸氣的話,對峙的青年一臉泄氣。


    「……唉,我就知道會被這樣講。我自己也覺得根本是上了賊船。我本來是打算要在這裏商量的喔?」


    「商量,啥鬼?」


    「是的。在這裏,琉茲……不,是席瑪女士。本來是要讓席瑪女士同席,由菜月先生主導跟你的對話。隻是呢,」


    抓抓臉,青年一臉疲憊地歎氣。


    「因為愛蜜莉雅大人的事,計畫完全泡湯。話雖如此,計畫都已經付諸執行到這地步了,就隻好視狀況臨機應變……」


    「……老太婆怎樣了?」


    「因為不識狀況,所以就先讓她離開了。現在就隻有我跟你。」


    「這樣啊。」


    打聽到想聽的事了。既然席瑪和計畫負責人昴不在這的話,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做了這個判斷後,嘉飛爾瞪向青年。接著──


    「那個──家夥……開?什?麽?玩?笑……!」


    道出噴發的激動,嘉飛爾吼出對昴的憤怒。


    ──打一開始,沒錯,從一開始嘉飛爾就看昴不順眼。


    目光銳利卻又一臉懶散,態度還很輕薄隨便。然而不時又會露出嘉飛爾無法想像、彷佛去過地獄又回來一趟的眼神。


    那個不是在看眼前、不知在看何處的眼神,就跟嘉飛爾舉世最討厭的男人一樣,讓人火大。


    可以的話,想早點親手把他扭斷,這樣心情就不會這麽差了。


    「還好你沒性急到那種地步,這點我想感謝你。」


    「你這混帳為何還留在這裏。負責商量的關鍵家夥又不在。」


    「就是啊。因此現在……我是在爭取時間,讓他們兩個男女獨處囉。」


    青年食指按在嘴唇上,閉上一隻眼睛。他的舉動讓嘉飛爾一臉詫異。


    但是,當理解到他話中的男女是誰的時候,嘉飛爾立刻大受衝擊。


    「────」


    一瞬間,直覺貫穿嘉飛爾。不需說明,順從本能判斷的嘉飛爾確信那就是事實。


    現在,昴正在找尋下落不明的愛蜜莉雅,要跟她見麵。


    見麵之後要幹嘛?要做什麽?那個具備使徒資格的男人,會──


    「唉喲!不能讓你走耶。我說過了吧,我是主辦人的替角。」


    「────」


    「先聲明,格鬥姑且不論,我小動作很多喔。還可以運用水和風的魔法,讓腳步聲聽起來很遠……」


    「本大爺說過了,鱉三。」


    見嘉飛爾轉身就要離開隱藏房間,青年擋住他並滔滔不絕。然而嘉飛爾隻簡短告知一句話,就那麽一句。


    「──鱉三,你不夠格接這戲。」


    「──呃、嗚!」


    拳頭陷進心窩,青年發出哀嚎,直接跪倒在地,還痛到打滾、嘔吐。這一擊避開了內髒,是刻意手下留情。


    「這是剛剛動腳步聲小手腳的回禮。再見。」


    朝著倒地的青年說完,嘉飛爾就急忙衝出實驗室。


    得立刻回到「聖域」──不,該去的不是「聖域」,而是墳墓。


    這是直覺。嘉飛爾的本能相信:要是讓昴和愛蜜莉雅相遇並有時間交談的話,會發生不好的狀況。


    而且,其實嘉飛爾很同情愛蜜莉雅,也對她感到憐惜。


    被殘酷的「試煉」給打垮,心靈受挫的愛蜜莉雅當時的模樣仍曆曆在目。而且她遭遇的是嘉飛爾很久以前也品嚐過的恐怖。


    是同類。即使去掉血統這一點,還是忍不住對她產生同情。


    所以嘉飛爾不想讓愛蜜莉雅見到昴。他們兩人要愛來愛去的是無所謂。──要是她想挑戰過去,就阻止她。


    「找複製人……!」


    從實驗室回聚落的路上,嘉飛爾想到應該要下達指令叫複製人找昴和愛蜜莉雅。雖然席瑪的事叫人在意,但目前以他們倆為優先。特別是昴不容寬待,所以準許複製人以蠻力製服他。


    這麽想而把手探進腰帶──這才發現輝石不見了。


    「────」


    察覺到的瞬間感覺血液倒流。立刻踢樹木來減低急馳的速度。重新翻找腰帶裏麵,可是就是沒有輝石。自己沒弄掉。那可是很重要的東西,怎麽可能會弄掉。


    畢竟,那對嘉飛爾而言是不可丟失的記憶的一部份──


    「──哼!是那個鱉三!」


    想到的可能性讓思考過熱,嘉飛爾怒吼。


    那才是他在隱藏房間刻意弄出腳步聲接近的目的。誇張醒目的舉動是為了不要被察覺──他偷走了輝石。


    心生迷惘。但嘉飛爾立刻折返,回去實驗室。


    倒不是害怕不能對複製人下指令。輝石終究隻是道具,重做就行。那是削下封印住琉茲?梅耶爾的魔水晶做出來的。


    所以說,講實在話根本用不著急著討回來。


    隻是那玩意的意義對嘉飛爾不一樣。唯獨對嘉飛爾,以及另一人不同。


    「臭鱉三──!!」


    以要破牆的氣勢回到實驗室,但卻沒看到被一拳打倒在地的男子。這才了解到連打滾都是演技的一部份。自己被陰了。


    每一舉每一動,都是在對嘉飛爾設陷阱,持續把他玩弄在股掌間──!


    「────」


    衝出設施外,他轉頭到處張望。鼻子不管用,沒法派上用場。建築物的惡臭侵犯鼻腔,使得嗅覺失去功用。這也是那家夥的策略嗎,那些家夥的策略!


    四肢趴在地麵,凝神細看,像野獸一樣尋找細微變化。現在顧不得矜持,趴在地麵上是有價值的。腳印,有靴子的鞋印,他加以追蹤。


    用力穿越森林,踩踏樹木,雙眼充血跟著鞋子的腳印走。沒多久──


    「找到了──!你以為你逃得掉嗎──!!」


    跳起來,在空中旋轉身子的嘉飛爾著地,揚起煙塵。一雙眼睛緊緊盯著站在樹木沒那麽密集的開闊空間的青年不放。


    腳步輕盈逃跑的樣子,根本不像是方才挨了一拳。


    「你這個唬爛精……!」


    「被人叫唬爛精還真意外……不對,對手追上來控訴被騙,就商人而言應該要挺著胸膛說是一償夙願吧。」


    說著無意義的話,青年對上憤怒的嘉飛爾依舊淡然處之。他的膽量叫人佩服。不過正因佩服,所以想要咬碎。


    「石頭還來。那是本大爺的石頭。俺知道是你偷走的,毛賊……!」


    「鱉三之後是毛賊……為什麽這麽難獲得符合我自己理想的稱號呢?──菜月先生和愛蜜莉雅大人的心情我也懂。」


    「你沒在聽嗎!俺沒空陪你耗時間!」


    瞪著喋喋不休的青年看,嘉飛爾不容分說地破口大罵。


    理解了,終於了解了。這就是敵人,還是天敵。眼前的青年也好,昴也好,都是屁話越講越長,把人逼到跳腳的天敵。


    就像嘉飛爾把命寄托在尖牙利爪上,他們是把命賭在言語、舌頭和計謀上。


    所以說這場戰鬥,必須立刻就當場分個高下。


    「────」


    目光更加銳利,嘉飛爾緊盯青年的一舉一動。在先前的攻防戰,他的所有舉動都是陷阱。不能鬆懈。每一瞬間每一秒都要珍惜。


    「你終於……認真看我了呢,嘉飛爾。」


    被他充滿敵意的目光洞射,青年卻還笑得出來。


    頓時,嘉飛爾感覺背脊一股戰栗。為什麽這個男的要笑?


    「鱉三,毛賊,很棒了。像我這種人本來進不了你眼中。你對我和菜月先生這類人都很反感,所以當然也不會注意到我。」


    青年滔滔不絕,嘉飛爾沒有反駁。那全是事實。嘉飛爾從沒把青年視為該警戒的敵人,甚至根本沒注意過這個人。


    真是自作自受,所以才會落得被人當玩具一樣玩在掌上的地步。


    因此現在絕對不可以離開視線。隻要這樣警戒──


    「商人會判斷勝算,任何事都會先想到下一步。我也一樣喔。」


    「啊……?」


    「昨晚,跟席瑪女士喝茶聊天的是菜月先生。在那之前和之後我就不知道他在做什麽了,菜月先生也不知道我的行動吧。」


    奧托搖頭,一點一點退後。察覺到這點,嘉飛爾為自己太慢下決定還聽他的話感到憤怒。


    ──別理他講什麽。他是敵人。在敵人有所行動前先撂倒他,這樣就行了。


    「俺馬上收拾掉你,下一個……」


    「就是那邊。」


    追著逃跑的青年往前踏出一步的瞬間被這麽說──接著,感覺整個人騰空。


    踩出步伐的右腳穿透地麵,整個人失去平衡。手立刻伸向旁邊的樹,但那棵樹卻連同自己一並被巨大到驚人的洞給吞噬。


    「嗚喔喔喔喔──!?」


    哀嚎,緊接著是墜落的衝擊。重新站好,瞪向上頭。洞深不過幾公尺,簡簡單單就能回到地麵。但若真這麽輕鬆,那為何他要挖這麽大的洞?


    ──這個靠人力不可能挖出來的深邃大洞,到底是為什麽挖的?


    一這麽想,他仔細觀察洞穴,然後注意到:不是洞穴底部,而是土牆有異。土牆上有無數發光光點。那是發出磷光的帶翅小蟲──


    「我從以前就不太有人類的朋友,但相對的,有很多非人類的朋友喔。」


    頭上灑下來的聲音讓嘉飛爾失聲。沒法立刻理解他這話的意思,隻知道本能正在敲響危機警鈴。


    然後又來了,嘉飛爾又聽了。就在這個瞬間也還聽著敵人說話。


    因此,報應在下一秒爆發。


    「現在整片森林都是你的敵人。──首先,請享用惡爛蟲的歡迎吧!」


    如他宣告,振翅聲宛如風暴在洞穴中肆虐,嘉飛爾怒吼。


    咆哮轟炸。


    轟隆巨響,產生回音,然後──「克雷馬爾堤迷路之森」攻防戰開戰了。


    9


    ──感覺遠方好像有野獸咆哮,昴微微屏息。


    立刻回頭,有股想要跑過去確認狀況的衝動,但硬是忍住了。


    大局已定。嘉飛爾應該已經發現席瑪不在跟昴有關。暗中做了很多小手腳,不難想像嘉飛爾知道時會有多震怒。


    其實很想在事情變那樣之前上談判桌好好對話,但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


    「拜托了,奧托。但是不要亂來啊……」


    原本就可以猜想得到嘉飛爾到時會激動無比,這時主動說要擔這個擔子的人是奧托。計畫是奧托要在複製人實驗室裏頭等嘉飛爾來。奧托的話可以巧妙地避開他的憤怒,但這麽想的同時,卻也有著強烈不安。


    「畢竟,奧托那家夥是個不要命的大笨蛋……」


    重視他人性命甚過自己這點,讓人擔心。


    有叮嚀他跟嘉飛爾接觸後就把事情坦白,乖乖變俘虜就好。但是,計畫已經大幅走調,今後最重要的是互相臨機應變。


    「不要讓我包白包參加你的葬禮喔,奧托。」


    假如真變那樣,那昴不會是送行的人,而是和奧托哥倆好一塊被送行。


    不想變成那樣。為此,現在才會──


    「──現在,要完成我的使命。」


    把覺悟化做言語說出口後,昴堂堂正正地站在目的地。


    在麵前敞開的昏暗入口充滿冰冷空氣。腳一踩到裏頭,全身就被倦怠感和血液倒流的異樣感給支配。


    「惡咕……」


    手按著嘴巴,強逼自己無視上湧的嘔吐感,繼續前進。


    堅硬的腳步聲,耳膜被自己發出的聲響蹂躪,眼球被空氣用力舔弄。昴手撐牆壁用力抵抗被世界拒絕的感覺,往深處邁進。


    所幸事先就讓胃袋空蕩蕩的。內髒被壓縮的感覺就用習慣和毅力去克服,撐開昏花的眼睛,用烏龜爬行的速度前進。然後──


    「──啊啊,太好了。終於找到了。」


    通過以為走了永遠的冗長通道後,昴安心地垂下肩膀。


    眼前是靠著年代久遠的牆壁,雙手抱膝蹲坐在乾燥走廊上的少女。她發現昴後,藍紫色雙眸茫然瞪大。


    「昴……?」


    她的聲音斷斷續續,但昴光是被呼喚名字就心滿意足。


    接著昴也坐到少女身旁,說:


    「那──來聊聊吧,愛蜜莉雅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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