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動巨大機械時的重低音。
裝甲部位間空隙摩擦時的金屬音。
還有，緊接著響徹天際的強烈破碎音。
堆積起來的瓦礫壓斷了它巨大的前腿。
鋼鐵的長槍。要是這麽叫，那玩意似乎又太長太大了些。
普通的子彈不可能擊穿那厚重的全身裝甲。而前腳在它全身中也算尺寸特別大的，不適合用長槍來比喻。該叫大樁。或者柱子。總而言之，它的前端是以貫穿人體為目的的尖銳槍頭。那麽就叫它，巨槍好了。
在黑暗中，瓦礫園裏怪物在肆虐。
鋼材、瀝青之類堆起的瓦礫之山被它一擊又一擊地打崩。在代表著東京拉萊耶的黑暗的暗巷盡頭，零星存在於都市各處的放棄開發地區。從內地傳來少許燈光越過舊東京灣，照亮了怪物。
一個揮舞著鋼鐵巨槍的，多腳的怪物。
成為它目標的人類隻有一人。
那是一個身披黑色外套的人。
膽敢在新池袋的暗巷裏阻止怪物吃光今晚的獵物，讓一個女人逃了出去的那個人。擁有銀臂的男人。沒錯，是男人。雖然說不上矮，但也不是很高。
看上去像還沒成年的少年。
不知道他表情如何。因為他戴著鋼鐵的麵具。
麵具上，沒有任何造型和圖案。沒有麵貌。
貼著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用敏捷的動作躲過怪物前腳發出的攻擊。
前腳連他飄揚的外套衣角，都摸不到。
『grr――』
隨著吼聲，前腳再次逼近。與此同時還有利齒。它衝過來了。
也許它認識到隻揮舞前腳無法對目標造成殺傷。
怪物，用全身逼向一襲黑衣的少年。
而少年依然輕鬆地躲開了。
雖然這一擊很沉重，但在他眼裏並不算很快。
他看著從正麵以時速超200公裏的速度衝來的巨大金屬怪物，用右手輕輕頂上它的前腳，以接觸部分為基點讓自身一下子轉到了側麵。
他用獨特的步法輕輕貼到怪物的腹部側麵，從外套內側迅速拔出白刃戰匕首突刺。
他的動作很老練。熟練的技術。
沒錯，這對他來說，是日常行為。
不會遲疑。也不會躊躇。
隻會冷靜地，如往常一般跟死亡擦肩後將匕首刺出。
但是。一聲響徹天際的高亢金屬音。覆蓋怪物軀體的全身裝甲依然堅硬。
這把匕首刺不穿它。
「咦……？」
說話聲――
「是重機械型，c種嗎」
那說話聲很沉穩。
但響起的聲音，是依然還帶幾分稚嫩的少年聲。
「用不著十分鍾」
在說話的同時，他已經與怪物拉開了距離。
既然匕首刺不穿自然得退回來。少年用輕飄飄的動作穿越在瓦礫之間，將匕首收回鞘中拉開約十二米的相對距離。這是安全範圍。有了這距離，怪物的前腳夠不到，衝過來時也能輕鬆應對。
少年輕輕吸氣，呼出。
在做出某個戰鬥動作時一般不會進行呼吸。所以需要在像現在這樣保持著距離時，理順呼吸。
跟平時一樣。
所有的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接觸捕食人類的怪物。
就是清掃工要做的工作。
戰鬥行為。不，應該說清掃工作。
的確，這裏確實是個非常適合進行清掃的場地。
沒能成為都市的冰冷塵埃堆積地。
雖然地麵凹凸不平，不過，這裏很適合清掃恐獸。
畢竟，是少年特意將怪物引到了這裏來的。
要是繼續呆在狹窄的暗巷裏對它太有利，而且，若不在這裏戰鬥那就白費了之前一番準備。起碼得讓他覺得，浪費掉本來能救下的好幾條人命的時間是有價值的。
但是。他並沒有什麽感傷。
能救下一人已經非常幸運。若是平常，一般，所有人都已經被吃掉了。
人類太脆弱了。
一旦遭遇潛伏在都市陰影裏的這種鋼鐵食肉動物，隻能乖乖被吞食掉。
比如說――
『grrrrrrrrrrrrrrrrrrrr！』
就是這聲音。
恐獸的咆哮。恐怖尖叫。一開始大家都說這種聲音能麻痹精神使肉體僵直，不過現在，至少在清掃工內部已經查出了更加準確的原因。
它是在發聲的同時進行電腦攻擊。
若是被這種攻擊擊中，就會變得無法動彈。
電腦的控製權會被奪走，甚至失去身體自由。
大多數情況下會被強製選擇“站著不動”，然後完蛋。都市行政部的官方發表稱電腦化手術不會給身體帶來任何影響，但事實卻正好相反。至少，恐獸們就能通過電腦控製人體。
但是。對手是清掃工的話就另當別論。
特別是那些厲害的清掃工，他們能同時應對實戰和電腦戰。
就像這少年。
瞬間展開電腦賬號的防護。
一旦恐獸通過電腦網絡發出以毫秒單位的速度入侵少年“內部”的電腦連接，就會自動的，同時展開兩重電腦防火牆應對。既然敵人是重機械型c種的恐獸，那兩重就足夠了。
電腦防火牆，就是指防護程序。
正規貨可以在各大主要站點附近肯定會有的折扣店裏買到，不過那些隻能當個心理安慰對與恐獸的戰鬥毫無幫助。清掃工大多數都會用上更高性能的防火牆。有的人是自造的，也有人是從a級以上的黑客那裏購買的。
少年屬於前者。
確切地說，他現在使用的防火牆是自造的。
如果對上更強力的恐獸時他也會使用從超a級黑客那裏定做的電腦防火牆，但那種防火牆貴得離譜，所以他不太想浪費。厲害的黑客一般都是觸犯多條都市法的人，光是跟他們接觸都得花不少錢。
所以，他盡量自給自足。
而且，自己的安全還是得靠自己保護。
少年確認著自己的賬號情況，吐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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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賬號號碼：5034745]
[年齡：十六]
[性別：男性]
[賞罰：無]
[經曆：參照另一頁麵]
[原籍：舊東京內地]
[人種：黃種人]
[健康狀態：正常]
[電腦狀態：正常]
[帳號名：小城?相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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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相馬。
這是他的真名。並非假名。
植入脖子裏的微型電腦機器裏記錄的，唯一的正規帳號名。雖說大多數清掃工都會使用假名及假賬號，但，他不會。
『grr！！』
怪物的前腳突然暴脹好幾倍。
從鼓起的前腳中“射出”幾根巨大樁刺。
它放棄奪取賬號，可在物理戰鬥中也無法追上少年的機動性。所以這怪物在一瞬間使前腳的一部分變質，擴大，變形製造出了射擊武器。
射出的樁刺每一根都跟鼓起前的前腳一樣大，估計重量也相同。
它這種完全無視質量守恒定律的行
為，如今也不值得驚訝。
（跟以前一樣）
少年――相馬在心中說道。
因為恐獸就是這樣的怪物。
存在本身就是無視科學的，不講道理的殺戮怪物。
無論是個人還是團隊對它來說都沒意義。恐獸，天生就是為了殺死人類。假如你開著軍用的裝甲車出來，它就會像剛才那樣製造出貫穿鋼鐵的武器，殺盡車中的所有乘員。
配備足以殺死目標人類的兵器，就是恐獸最大的特征。
所以，射出來的金屬樁刺，非常快。
既快，又重。
就是為殺死比自己速度快的少年而設計的。
「……嘁」
他咂了一下嘴，躲開那幾根樁刺。
以最小的動作躲過了第一，第二，第三根，但是剩下的兩根躲不過了。
就在樁刺即將擊碎相馬身體的，那一刻前。
銀色手臂將樁刺擊落。右臂擊落一根，左臂再擊落一根。
「太慢了」
說著，他怒視怪物的紅色眼睛。從掛在胸口的黑色皮革槍套中拔出自動手槍，看都不看直接扣下扳機。
――同時，入侵電腦。
電腦戰。
用違法軟件把無數數列構成的電腦網絡簡略化?視覺化，以虛構的《電腦空間》為戰場進行的戰鬥。
嚴格來說的話像剛才那樣展開防火牆也算是電腦戰的一種，不過那隻是反射性的防禦行為。
由自身發動攻擊的行為，才符合電腦戰之名。
雖然恐獸在現實中有著各種各樣的形態，但麵對在《電腦空間》裏基本上都是個多角形巨大構造體的它們，清掃工會用各種各樣的手段對其進行電腦攻擊。想要攻略擁有與大型主機級的電腦係統同等尺寸的構造體，擁有大量構成因子的恐獸並不簡單，通常，清掃工都會靠多人同時攻擊來實現這個目的。
但是，相馬卻獨力進行攻略。
那是因為他使用的是高性能的違法軟件。的確如此。
那是因為他連接電腦網絡用的，是藏於腰間皮套裏的專用電腦機器能使通信速度飛躍性提高。的確如此。
但是，這些東西隻要有錢和渠道誰都可以買到。
最後一點才是關鍵。
很簡單那就是因為他是一個實力強大的黑客。
（一口氣，卸掉它的裝甲……！）
相馬集中精力加強對《電腦空間》的感知。
首先，對重疊佇立在現實與《電腦空間》中的恐獸，同時發起攻擊。
在現實中邊移動邊開槍。
同時扣下思維裏的扳機開始電腦攻擊。 就像《指令》的選項那樣，a級以上的黑客靠著各種裝備就能做到一個念頭發動電腦戰。
同時啟動三種戰鬥用程序。嚐試入侵恐獸的構造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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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腦戰鬥：啟動《分析》程序]
[電腦戰鬥：啟動《變化》程序]
[電腦戰鬥：啟動《攻擊》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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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能搞定隻需一瞬間。
若搞不定就危及自身。
那種隻有大型主機級的係統才能運行的防禦程序，可以說是特製的電腦防火牆攻性防火牆，一旦發現可疑的電腦賬號就會立即發起攻勢將其燃燒殆盡。有如火焰之冰。（注：攻性護壁intrusion termeasure eleics，出自攻殼機動隊，廣泛用於賽博朋克中，正如其名是一種帶攻擊性的防火牆，簡稱ice）
當然，相馬他，並不打算乖乖讓其燒毀。
應該說，這正是他一開始發起的攻擊發揮作用的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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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腦戰鬥：《分析》程序：分析目標位置的防火牆。是追蹤型攻性防火牆]
[電腦戰鬥：《變化》程序：根據分析結果發動《偽裝》效果]
[電腦戰鬥：《偽裝》程序：偽裝成功。已阻止攻性防火牆的啟動]
[電腦戰鬥：《攻擊》程序：攻擊構成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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阻止攻性防火牆的啟動並且對構成因子發起攻擊。
被視覺化後的圖像與現實重疊。隨著槍擊，多支光箭從相馬的賬號中發出向圍著代表恐獸的多角形那些護欄射去。箭瞬間變化為爪的形態，在護欄間扯出巨大的空隙。緊接著發射的光彈，穿過空隙命中了多角形的一部分。準確地擊穿了它。
擊穿的那部分，是對物理運算因子。恐獸所擁有的構成因子的大部分都是這種。也有清掃工說，它可以通過近乎無限的運算後達成篡改基層現實什麽的。
對物理運算因子是什麽。
失去了它的怪物將會變成怎樣？
顯而易見，現實中的恐獸身上的裝甲跟物理運算因子的強度是有關聯的。
就是說，會變成這樣。
裝甲上出現了洞。洞。洞。黑色血液噴出。
在展開電腦戰的同時，陸續射出的手槍子彈輕易地擊穿了裝甲。
就像用加熱過的刀插入黃油裏。
毫無抵抗，輕易貫穿了。
在打穿的洞盡頭可以看到像跳動的心髒般跳動著的鋼鐵。
確切地說，是混著鋼鐵與肉的東西。
『grrrr――』
「別吵了」
他繼續射擊。就像是在挑釁一般，停止移動站定著。
這裏就是他事先計算好的地點。
好了，來吧。
相馬的麵具正對著怪物。
怪物腳下瓦礫飛濺，激昂地衝了過來。然後它的腳被炸飛。準確地觸發了陷阱。引爆事先埋藏在瓦礫堆裏的錐形炸藥，強烈的衝擊襲向怪物。它左側的前腿和第二條，第三條腿被炸飛，軀體裝甲也被炸裂開來。
咚，怪物倒下砸出一聲巨響。
它停下動作。那堆腳失去了力氣，倒下的軀體埋進瓦礫之中。
如果是狩獵猛獸的話，到這也許就算結束了。
但對手是那鋼鐵的怪物。
他將自動手槍放回槍套中，用左手拔出裝備在腰後的輕機槍，粗魯地傾瀉著子彈。他輕鬆地擊穿橫倒狀態下的怪物那脆弱至極的裝甲，扣著扳機不停連射，向怪物走去。他鑽進怪物的懷裏，左手繼續用輕機槍連射，而右手拔出匕首刺向恐獸頸部。
匕首傳來了跟之前不一樣的柔軟觸感。
經過電腦戰以及槍擊再加上炸彈的攻擊後，變得脆弱的裝甲可以輕易割裂。
用匕首切斷在頸部跳動的鋼鐵，它的大動脈。
跟以前一樣的行為。
老練地動作。
不會遲疑。也不會躊躇。冷靜地，如往常一般與死亡擦肩。
像這樣，毀掉以如同肉體一般會跳動的鋼鐵構成的機械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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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腦戰鬥：《攻擊》程序：攻擊賬號]
[電腦戰鬥：《攻
擊》程序：攻擊賬號]
[電腦戰鬥：《攻擊》程序：攻擊賬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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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過視覺化的電腦網絡上，光彈一發接一發地擊破多角形的中心部位。
同時啟動程序將其完全燒毀。
燒毀那個深埋在軀體內部的核心。
那個隱藏在大型主機級係統深處的，電腦賬號。
沒錯，區區恐獸，竟然也擁有賬號。
外表是個機械的怪物。
電腦是大型主機級的怪物。
區區怪物，但它們每一個，都肯定有一個自己的賬號。肯定隻有一個。似乎無法更換。事實上，隻要像這樣將電腦燒毀，就不會重新生成賬號，數十秒後它們的肉體就會崩壞。無敵的裝甲變得比朽木更脆弱被風吹倒，隻留下烏黑的殘骸。
可見它們的生存比人類更加依賴電腦。顯而易見。
還叫什麽，電腦終結獸。
叫得真好聽。
嗯，相馬正隔著麵具自言自語。
沒有說出聲來。
『gr、r……r……』
它不舍地發出咆哮的殘音。
脫下麵具，少年輕聲對它說。
「有什麽話要留下？」
他向裝甲全被擊碎，如同心髒的電腦被擊碎倒在地上的怪物，發問。
沒有答複。
隻有細微地，低吟聲。
聲。不，應該說是音吧。
總是這樣。
恐獸，不會給相馬留下言語。
隻會發出吼聲，吞食顫抖著的人類。它隻是一個怪物。
「――時間到了」
說話的同時，槍聲響起。
射穿了藏有電腦賬號的核心部分。
冠以恐怖之名的怪物，一瞬間，形態崩散。
相馬啟動雙手的偽裝模式。
在銀色的，一看就知道是人造物的義手外，裹上皮膚般的立體影像。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就能發現一些細微的不同，但不會有人一直盯著他的手和手指看，而且在這個時代，裝機械義肢這種事就算在拉萊耶也不算犯法。當然，像這雙手一樣擁有軍用級功率的話就另當別論。
他反複做了幾次張開手指又握緊的動作。
看來驅動沒出問題。
因為剛才為救那個幸存者，他逞了點強，所以有些擔心弄壞了。
這也無可奈何。剛剛那種場麵用子彈不能保證成功，隻能依靠機械義手的功率。一般的義手毆打，根本不可能阻止裝甲弱化前的恐獸，但是有軍用級的功率就另當別論。
「接下來」
相馬看著死了的恐獸的殘渣咕噥。
已經完全看不出它的原型。
要是正規的清掃工就會聯係清掃工協會，把用機械眼或攝影裝置記錄下來的戰鬥情報當做證據發過去，催他們快點支付報酬，但是他不會。
雖然他沒自稱過獨行清掃工，不過那說法卻是對的。
小城?相馬不與任何人為伍。
獨力獵殺恐獸。
不去索取正規的報酬，獨行在野。
「……去搜刮點子彈錢好了」
他用手探進那些朽落的烏黑殘骸中，翻找。
核心被擊碎的恐獸一般都會變成這樣的殘骸，但是有時候，會遺留一些還活著的部件。會跳動的鋼鐵。有些清掃工戲稱這東西為“恐怪的肝”，它相當值錢。清掃工協會會出錢買，一些發現了恐獸存在的黑幫和實踐型煉金術教團之類的團體也會出錢買。
相馬雖然在獵殺恐獸時一直避免著和其他所有人直接接觸，但跟自行申告製的恐獸獵殺報酬不同，如果能得到這種東西，就能通過他為數不多的知己將它換成錢。
不過。很遺憾。
這次，他沒能找到搖錢樹。
「肝也一起碎了啊……」
一聲歎氣。沒辦法。
還是早點收工吧。
殘留在暗巷裏那些受害者們的殘骸，他已拜托情報商的熟人將情報散播出去，其他清掃工或者清掃工協會得知就會來收拾。和往常一樣。
就在他邊想著這些，邊要往前踏出一步時。那一瞬間――
「誰在那」
一股氣息突然冒出，相馬轉過身來。
同時舉起了槍。
無聲拔出的那把無彈匣型自動手槍的槍口，正好，瞄準了停在瓦礫中的人影頭部。是誰？ 之前完全察覺不到氣息。雖然他不是漫畫或者電影裏麵那些武功高手，但在他接受過把獵殺恐獸的手法傳授給他的師父訓練後，便能察覺到接近他的其他人的氣息。可是。
之前完全察覺不到氣息。
為什麽。
是他大意了？
的確，他是有點，鬆懈了。
因為從沒有過多個恐獸同時出現的前例。隻要殺掉一個，至少一周內是不會在同一個地點出現其他恐獸的。這是十多年來，與電腦都市有著同等曆史的清掃工建立的常識。
（大意了。糟糕。）
他咂了一下嘴死死盯著人影。
那是一個小巧，瘦弱的身影。
「我問你是誰」
再次。問道。沒有答複。
相馬強忍著氣，向人影踏出一步。
沒有反應。那人影，依舊停在那裏，似乎在默默看著這邊。
看著。被看到了嗎。從什麽時候開始？
他懷著不好的預感，繼續接近影子。
就算是在黑暗的放棄開發地區，也有星光或者穿洋過海傳來的內地燈光勉強算照明，而且經曆兩年的實戰相馬也練就了一些夜視能力。隻要靠近到數米的範圍內，就能看清人影的容貌。
（女人？）
――那是個少女。
銀色頭發的少女。年齡看上去不到十五歲。
用大大的，清澈的雙眼看著他。
「你都看到了什麽」
究竟有沒有，被她看到獵殺恐獸的情況。
相馬盯著少女的表情，但卻看不出她帶有什麽感情。
至少，那不是強忍著恐懼的表情。
隻是，默默地，直勾勾地將視線對著他。
然後。輕輕打開雙唇――
「不要殺我。救救我」
那是非常細小的聲音。
低聲細語。好像在哪聽到過一般。
她的話，應該是對用槍口對著她的相馬說的吧。
雖然合情合理，但是相馬還是感到一些委屈。
他不殺人類。絕不。
「我，不殺」
人類。話到嘴邊，卻沒能說到最後。
少女噗通一聲，坐到了瓦礫上。然後倒向一邊。砰。一聲。
莫非，是剛才恐獸和他戰鬥時受到牽連了嗎，相馬檢查她的身體。把手槍放回外套內測的槍套中。他雖沒有亂摸女人的興趣，而且還是個比他小的孩子的身體，但情況緊急。
（看來，沒有受傷。她為什麽會倒下？）
至少她沒有外傷。
甚至，還在發出呼呼的沉睡聲。
（……搞什麽啊，這家夥）
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坐到少女的旁邊。
相馬看了一眼她的臉。睡得，還真安穩的。就好像睡在舒適的床上一般，少女睡得很沉。搖她的肩膀也完全搖不醒。他心想要不要捏一下臉，但又不知該用多少力。一摸少女的身體，發現非常瘦弱，讓他覺得若是弄錯機械義手的力道
就會將她捏碎。
一睡不醒。
相馬等了十分鍾少女依然沒有醒來。
「……」
他用手按著自己的太陽穴，思考。
肯定不能帶她到公立的大型醫院。
要是醫生或護士覺得可能與犯罪有關，就會聯係負責當地的企業警備裏然後過來一打武裝警備官。可是，在這時代，這拉萊耶裏，根本沒有正經的私立醫院。
最好的做法就是不管她。
但是，有可能被她看到了。
看到什麽？ 看到了，他的臉。
「應該，是被看到了吧」
相馬明確地記得少女那清澈的雙眼。
就是說，他們的眼睛對視過了。
都怪自己脫下了那個，在獵殺恐獸時肯定會戴著麵具――鋼製的防彈好東西。真失策。相馬連同行的清掃工們也不去接觸，為防意外遭遇還將臉遮住，隱藏身份，整整兩年。
竟然這麽輕易地，因為這麽白癡的理由被人看到了臉。
若是師父在不知要被說成怎樣了。
「……會罵我，白癡。之類的吧。那個人的話」
怎麽辦呢。
又不可能，殺人滅口。
絕不殺人類。這是他的規矩。
眼下最合理的，就是聯係清掃工協會。
他們自稱是統領清掃工的地下組織，實際上卻是都市管理層企業聯合的派遣機關。也就是說，有責任維護正常而健全的都市運營的他們，不希望有人將宣揚得恐獸超出傳言的範圍。情報處理和對目擊者勸服、洗腦之類的是他們的日常工作。
要是能交給他們自然是最好。
但是相馬做不到。
證據，就是現在在他視野左下浮現的《指令》並沒有列出報警之類的選項。即便用違法程序動過手腳，連各種違反法規的行動都能列出選項的《指令》，現在列出關於少女的選項也隻有――
―――――――――――――――――――――――――――――――――――――――――――――――――――――――
《行動a：對象（少女）/殺害》
《行動b：對象（少女）/搬運》
《行動c：對象（少女）/保護》
―――――――――――――――――――――――――――――――――――――――――――――――――――――――
這三個選項而已。
還列著相當殘暴的選項。
但是，他絕不會，殺害人類。
他隻殺恐獸。
這是，相馬定下的必須遵守的規矩之一。不會違反。
「……」
他思考著。
是搬運，還是保護。
相馬望著依舊睡息均勻的少女，輕輕歎氣。
「不要殺我，嗎」
――確認目標“接觸”。
――計劃開始進行。
――祝，殺戮盡興。
黎明到來――
對，是黎明。早晨。上午五點十二分。
小城?相馬身處位於新池袋一角的雜居樓入口處。
那是他認識的黑醫生所在的雜居樓。
雖然沒有正經的私立醫院，但是無證的黑醫生在新新宿或新池袋的角落中到處都是。隻要用銀卡之類的錢封好他們的嘴就不用擔心會暴露身份。
「我到底是在幹什麽啊……」
他不知是第幾次歎氣了。
不過，這也是最後一次。
隻要等少女的意識醒來，說服或者威脅她不準說出看到的東西，今晚的事情就徹底告結。那種年紀的小姑娘隻要對她晃晃槍口就能了事。就像以前遇到過的幸存者和目擊者那樣。生活在平穩無事的東京拉萊耶“白天世界”裏的人們，都是這般。
這樣就完事了。
小事一樁，相馬對自己這麽說。
雖然不知她是會流淚還是會顫抖，不過隻要確認了少女接受“勸說”，再以防萬一讓她自己報出電腦賬號的號碼，就放了她。然後回到離自己學校最近的三號藏身所那住房中喝上一口天然果汁雞尾酒，衝個澡，就去上學。當然，雞尾酒是無酒精的。用多種水果的果汁調製的果汁雞尾酒，是相馬為數不多的喜好之一。
明天，不對，是今天有數學的小考。
相馬本來還想睡個好覺的。
可沒想到，本想在淩晨一點時收工回家的預定會亂成這樣。
結果，銀發的少女睡了四小時至今仍睡在黑醫院客廳裏備著的硬沙發上。
不過，不會再有更麻煩的事發生了吧。
浪費幾個小時時間。小事一樁。
――但是，這並非，小事一樁。
「喂，清掃工。睡美人醒了」
聽到黑醫生的叫聲，相馬走上雜居樓二樓進了房間。
目送讓他自己帶人走就轉身走回診療室的黑醫生那背影，相馬將視線轉向呆坐在客廳沙發上擦著惺忪睡眼的少女。
那麽。接下來，就開始用老辦法對付她吧。
「你――」
直接拔槍出來嗎。不，要是又像幾小時前那樣暈過去就不好了。先談話解決。
沒錯，就在相馬想好正要開口的，那一瞬間。
少女微微張開櫻色的雙唇，說出了一句奇怪的話。
「相馬」
「什麽？」
「相馬，早上好」
「――――」
他變得啞口無言。
為什麽少女會叫出他名字。
相馬。小城?相馬。
他僅有的，屬於他的名字。
要是普通的清掃工，都會拜托黑客或者都市行政部職員弄個偽裝賬號或者多重賬號，事實上在清掃工之中還有“至少要準備一明一暗的兩個賬號”這麽一條警言，感覺確實說得很有道理，但是相馬卻做不到。所以。才會是這名字。
以清掃工的身份活動時，他從來沒設定過賬號對外公開。
他小心翼翼，不留任何泄露的途徑。
連這裏的黑醫生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可是。
「早上好，相馬」
她正視著這邊，歪著頭叫出了那名字。
「那女孩，你真的不認識嗎。相馬小兄弟」
「閉嘴」
「你原來叫相馬啊。名字不錯嘛」
黑醫生從診療室裏冒了出來。
「……不要出來。我不認識她。還有，忘了你剛聽到的名字」
「我看不像啊」
「你是什麽」
你是什麽意思。
對，他剛想繼續說下去時嘴巴的動作停下了。
冰冰的，從臉上傳來被觸碰的感覺。
從沙發上起身的少女，摸著他的臉。
那是一雙冰冷的手。
「……幹，幹什麽」
「相馬，早上好」
「我的名字，你是怎麽知道的」
「嗬嗬。早上好呢？」
少女笑著說。
原來如此，的確。
那像是對著知己露出的笑容。表現出親密的表情。相馬想不出，有誰會對自己露出這種表情。至少在這兩年裏，還沒遇見過。因為師父雖然沒戴麵具，但那個人本身就像麵具一般毫無表情。
莫非，他想到。
（應該，不會是，認識我的人吧）
這個少女。她是自己的知己嗎。
不能斷定沒有這個可能。
因為，他――
「你，認識
我嗎」
「唔？」
「我是問，你認――不，你，以前跟我見過嗎」
「沒有」
「那你認識我嗎」
「唔―？」
她歪著頭。
這，是表示不認識的意思嗎。
相馬繼續問了很多次，但是少女沒有說過一次，認識。若是自己的知己肯定不會是這種反應吧。不管問她多少次，都一樣，歪著頭。然後，就像剛想起一樣，笑著對相馬說「早上好呢？」。
「……早上好」
相馬被她問倒，輕聲地說。
被一直追問了五次「早上好呢？」，他也隻能投降。
也許是因為相馬順了她的意，少女變得非常高興。終於從沙發下來，然後，從相馬的身後一側抱上他的腰。
那模樣，讓他想起新上野那動物公園裏看到的小狗。
從外表上看以為她是十五歲左右，可照這反應，或許還要更小。
不過，他也不太了解小孩的年齡。
在這拉萊耶生活的兩年裏，他沒有交上多少知己。
最多是，對，像這黑醫生或者情報商人那樣的，工作上的輕交。
「感情真好啊。真不是你朋友嗎，相馬小兄弟」
不知他想笑什麽，黑醫生的嘴巴輕輕翹起。真討人厭的表情。
「我哪會認識小鬼」
「你自己也是個未成年人吧」黑醫生皺起眉頭。
「在塞拉利昂已經算成年了」
「是嗎？ 話說回來，你沒受傷嗎。雖然這孩子完全無恙，不過你肯定又去殺了個恐獸吧」
「我沒傷」
「你的手，是機械義手吧。要維修的話我也可以幫你維修哦」
「不。不用了」
相馬立刻拒絕。
他不會讓任何人檢查這雙手。
那是，對他來說最初的記憶。
舉起的機械義手。銀色的手臂。
兩年前。
東京拉萊耶南灣岸.
放棄開發地區。
衝天咆哮的鋼鐵怪物。
鮮血。焦躁。恐懼。
被咬碎的幾個人影。
伸出來的手。
夠不到的手。
更大聲的咆哮。
尖叫聲。
尖叫聲。
尖叫聲。
還有，疑問――
「手，嗎？」
輕輕地。少女這次又摸向了他的手。
相馬身體反射性地一僵。如果在平時，相馬肯定會急忙甩開。可是，這個少女要是自己的知己。要是她認識兩年之前的自己――想到這裏，他為觀察少女的表情而轉過視線。
與靜靜地看著他的臉的少女，視線相交。
「……」
視線傳來的壓迫，很強。
讓相馬感到比恐獸的紅色眼睛還要難對付。
因為那清澈的大眼睛，非常純粹地注視著他的臉。
「……不準碰」
「好的」
她很乖巧地，聽從了相馬的吩咐。
這樣的話應該能行――
「你，把看到的東西全忘掉。包括我的名字。能保證嗎」
沒花多少時間，就讓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太過天真。
因為連一個保證他都沒能得到。
少女對相馬的命令毫無反應。
拿槍指著她她就很好奇地觀察著槍口，威脅她說要是敢宣揚夜裏的事就殺了她她卻歪著頭。最後相馬告訴她要出去考慮一下想走開時她卻抓住了相馬外套的衣角。
默默地，含著一些眼淚。
「……」
不要走。呆在我身邊。
雖然她沒說話但卻用行動明確地告訴相馬。
「……哎」
男人不該在人前歎氣，師父曾經這樣教過他，但是從昨晚開始數起的話都不知這是第幾次，深得不能再深地歎氣了。真是丟臉。
搞什麽啊。
這少女，到底是什麽人。你是誰。為什麽會知道那名字？
是朋友嗎。跟他。
不管相馬怎麽問，她都隻會歪著頭。
「你根本不打算回答我的問題對吧」
「唔？」
「……不打算回答對吧」
「相馬，你不吃早餐嗎？」
「……」
他忍住想歎氣的衝動。靜靜地，思考。
（既然這樣，那我也隻好用點下作的手段了）
隻要確認電腦賬號，就能輕易查出個人情報。
在通常情況下，要確認別人的賬號需要經本人同意，但是相馬有著是個清掃工都有的破解技術。與其征求同意，還不如直接破解更快。普通人也不會察覺得到。
他從電腦網絡上植入解析程序，鑽進少女的電腦裏。
很快就找到了賬號。
要是能找到住所，至少可以用親人之類的來當交涉材料。
他邊想邊檢查情報――
然後驚呆了。
個人情報。身為拉萊耶市民被記下的，人生的經曆。她的情報，空白得讓人吃驚。就連剛出生的嬰兒也比她記著更多情報。
空白部分多到異常。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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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賬號號碼：不明]
[年齡：不明]
[性別：不明]
[賞罰：不明]
[經曆：不明]
[原籍：不明]
[人種：不明]
[健康狀態：正常]
[電腦狀態：正常]
[帳號名：k?k?ri]
―――――――――――――――――――――――――――――――――――――――――――――――――――――――
就連是在拉萊耶，還是在外國出生的都不知道。
性別不明。一眼就能看出是女人的性別，也被當成不明。
怎麽可能會有這麽荒唐的事。
她看上去這般木訥也不像是超a級的黑客，就算真是這篡改得也太假了。賬號裏記著的，隻有名字而已。
名字。沒錯，那唯一記有的名字是――庫克莉。
「庫克莉――」
「是的，庫克莉。我叫，庫克莉」
少女笑著說。
看似很高興。
然後，她保持著笑臉。
「相馬要把庫克莉殺了嗎？ 還是不殺？」
也許是因為相馬威脅她。又或是因為剛才用槍指著她。
在相馬視野角落裏《指令》依然建議他將對象排除。
排除。也就是，殺害。
為適應自己的生活，相馬對《指令》做過違法改造。
一般來說，《指令》是不可能會提出殺害這種建議。再怎麽說拉萊耶也是號稱理想都市，完整生態都市的。公共的服務項目不可能會協助犯罪，《指令》反而有著抑製犯罪的作用。假如有人有意做出犯罪行為就會響起警報，自動向最近的值警所報警。
當然，在這拉萊耶裏也存在後門，可以回避一些危害不大的逃法行為那種軟件在暗巷裏到處有賣。還有傳言說，因為都是些對都市運營沒有致命危害的逃法軟件，所以才睜隻眼閉隻眼的。
但是，會提出殺人建議的東西屬於嚴重違法物。
雖然是他自己設定的東西，不過相馬卻有些後悔了。
以後得修正一下。
唯獨人類，相馬絕不會――
（殺害。這是，規矩。）
嚴律於己。
相馬無視現在依然建議排除目標的《指令》，看向少女。
從她表情上能看出的，是稚氣。
還有，樸素，樸訥，純樸。全都有個樸字。
從她露出的親密微笑，可以看出她毫無警戒心。
「相馬，要殺嗎？」
「不殺。給我閉嘴，我不殺人類」
「？」
她把頭歪向另一邊。
看著這個少女――庫克莉，相馬在兩秒後歎了一口氣。
不能把她托付給黑醫生。
因為這個帳號名裏記載著庫克莉的少女昨夜，看到了相馬的臉。
估計恐獸也被她看到了。不知為何她還知道相馬的名字。而且，不管怎麽封口她都不願點頭，隻是抓著他的衣角不放。
沒錯，抓著不放。不放手。
相馬嚐試，強行甩開她的手。
「嗚……」
「不，不準哭。你幹嘛要哭」
正確地說，是含著眼淚。
「……相馬，你討厭庫克莉嗎？」
「不準哭」
他強忍著氣，簡短地說。
這種纖細的反應，到底是怎麽回事。
是因為目擊他和恐獸的戰鬥，陷入失心瘋狀態了？
他大膽猜測，而黑醫生卻從旁插嘴說「在她睡著時我做過大腦掃描也沒有發現什麽異常」。什麽時候做的。雖然他知道拉萊耶擁有先進技術，獨自發展的醫療科學技術也日新月異，可沒想到這竟然還有掃描大腦的設備。
真是讓他驚訝。如果這是事實的話。
說能維修機械義肢可能也不是吹的。
「你一個黑醫生竟然還有便攜型mri嗎？」
「你還真直話直說。是上麵流下來的」
「企業聯合嗎」
「正是」
企業聯合。
支配這個都市的超國家規模大型企業群的統稱。
正式名稱好像還要更長一些，但是大多人都會用這個名字或者4個英文字母的略稱來稱呼。由多個企業組合成的團體。企業聯合。確實是個簡單明了的名字。
要是能連上他們的數據庫，估計就能弄清這少女的身份了。
在那個流傳黑客間說它不僅收錄了拉萊耶的數據，還囊括了地球這個行星上的「一切」的，塞滿了超大規模的模擬量子計算機的情報無限海裏，要查一個身份不明的未成年的情報易如反掌。
就連相馬自身，雖然沒全信這種傳說，但是想到企業聯合的強大也覺得並非不可能。
事實上，他們擁有在被汙染的舊東京灣上建起如此巨大的電腦都市，僅十數年就發展到人口破千萬的策劃力和行動力。
即使在清掃工的世界裏，企業聯合的影響力也不容忽視。
連出現在拉萊耶那些真相不明的鋼鐵怪物們，都被他們私下當做研究對象。
之所以會為戰鬥記錄和“肝”出錢，就是為此。
「然後呢，你想怎麽辦。這孩子，你若同意我可以將她交給協會」
「不」
「記憶處理可是那幫家夥的拿手好戲啊」
「……你說的，確實沒錯」
「交給他們，後事比較好處理。我覺得」
「……」
相馬默默思考著。
還是不能把庫克莉交給企業聯合。
那還不如交給黑醫生。
先不提泄露恐獸的情報什麽的，他最在意的，是不能讓他的身份曝光。
「不。不用了。這家夥，就先，讓我」
「就先，讓你？」
「讓我――」
時間，上午六點四十分。
相馬從新池袋搭上環形軌道車，前往拉萊耶裏最大的終點站之一新新宿站。幸虧還沒到上班上學混雜擁擠的時間段，他們毫不費勁地走出了車站。
到了這就能看到，在新池袋暗巷中看不到的那代表著拉萊耶的超高層建築。那聳立在遠處，新新橋港灣區的企業聯合第一綜合中心大廈。放著統管遍布都市的電腦網絡那個超級電腦的都市中樞。巨塔。凡是映出電腦都市的全景的照片類都能看到它。
相馬享受著清晨的涼爽空氣，漫步在新新宿地區特有的超高層大廈群腳下。雖然這比不上中心大廈那般雄偉，但也算是相當壯麗的街區。
就好像理所當然一般，庫克莉緊跟著相馬。
在乘坐環形軌道車時相馬也曾兩次，警告她不準宣揚昨晚的事。
但是，她依然點下那個隻會歪著的頭。
問她出身和名字的事，也一樣。完全不答。
隻是露出溫柔的笑臉，歪著頭。
讓相馬感覺像是在對著廉價機器寵物說話一樣。
「我這是在白費勁嗎」
相馬從站南口走向新宿禦苑，輕聲埋怨。
庫克莉依舊拉著他的外套衣角。
要是貓狗的話，隨便喂點東西就能打發，可這招對她似乎不管用。因為她不停問還不去吃早飯嗎，所以相馬就到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自助商店給她買了合成食材製的飯團，她非常高興笑得更加燦爛，但依然完全不回答問題。
「我說你」
「嗯？」
她擺出一副充滿期待的表情。
根據剛才的一係列事情，相馬已經明白她想要的是什麽。
她這個表情是在說，要叫我名字。
「庫克莉」
「嗯，有什麽事。相馬」
「你，還沒成年吧。家人呢」
「家人？」
「你父母呢」
「媽媽，已經，不在了」
「是嗎」
這沒什麽稀奇的。
在對難民一視同仁大開市民注冊門戶的拉萊耶，除了追求理想都市生活自發越洋而來的人之外，還流入了不少無親無故的孤兒，和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流離失所的，這些已經別無選擇的人。
相馬自身也差不多。他沒有家人，連一個親戚都沒，孤零零地活在這拉萊耶的“白天世界”和“夜晚世界”中。
「你是從哪來的。肯定不是內地吧，看你這發色」
「從，很遠的地方」
「維萊內烏韋那邊嗎」
既然是銀發那應該是從西方來的吧。
結果，還是沒法從她的話裏得到有用的情報。她出身海外而並非內地這點，一看外表就能看出來了。
沒有家人。估計是個孤兒。把她除掉是最幹淨利落的辦法。
相馬瞄一眼在視野角落的《指令》。
它總算放棄推薦殺傷類的選項了。
「終於沒了啊」
相馬再次將注意力放到視線角落的顯示欄上。
現在時間。已是，淩晨。雖然淩晨可以用“未明”之類的說法歸為夜晚，但是夜晚已經，過去了。
所以，已經沒時間讓相馬煩惱這些了。
沒錯，時間。
夜晚過去後白天就會到來。
在太陽升起的時間中相馬就會保持良好市民的形象。
隻要他願意的話可以當個隻生活在拉萊耶的夜裏的市民二十四小時都混在暗巷裏，不用在意任何違規行為隻為獵殺恐獸而活，但那樣的話實在太不方便。想在電腦都市自由漫步，至少得配備一個正規的，良好市民的形象。世界最發達的電腦都市可不是吹牛的，拉萊耶裏的公共福利之類的確實非常充實。沒理由不享
受這種福利。
也就是說，白天裏，他必須依照年輕市民的行為準則行動。
――去上學。這就是他該做的。
無故缺席，他以前隻有過一次。
由於在獵殺恐獸時遭遇偷襲，讓他無法脫身也沒閑情用電腦網絡聯係學校，那天的課程就隻好全都無故缺席，僅那一次而已。要不是多虧朋友幫圓場，說不定還會傳出「那個成績挺不錯，品行也挺良好，足以稱為三好學生的高中一年級男生小城?相馬竟然學在新池袋混的不良少年無故缺席」之類的“流言”。
不管是學生間還是教師間傳出這種流言，都很不妙。
他要的隻是正規市民這個身份，不是成為話題中心。
他不想引人注目。
要是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對他非常不利。
不管是差生，還是模範好學生，他都不想當。
那樣隻會，給他在“夜晚”的拉萊耶中的行動帶來不便。
「……現在，我要回藏身所」
「嗯？」
「回去，把衣服換掉。外套也要脫掉」
「好的」
很好。
對，就在他剛這麽覺得時。
「那，相馬換完衣服，就跟我牽手吧」
「不行」
「嗚」
「不準哭」
「我沒哭……」
她確實還沒哭出來，不過已經淚眼汪汪了。
相馬用上與恐獸戰鬥時那種高速思考。
她不會是，想就這麽跟著我，跟到學校去吧？
「……到底怎麽回事啊。你」
「是庫克莉」
「我知道你名字」
「然後，你是，小城?相馬」
剛才還淚眼汪汪的她，已經露出了笑容。
兩人走在回藏身所的路上。
這對於相馬來說依然是那一成不變，已經看膩的拉萊耶風景。
這裏跟暗巷和放棄開發地區截然不同，街道規劃整齊合理。師父曾說過，這跟上世紀末本世紀初時的風格沒多大變化。並排立起的高樓大廈，為上學上班而奔走在行人道的學生和公司職員們，依照都市計劃設計鋪設的環形單向立交橋，吸收了從內地灣岸工業地區吹來的風帶來的煙塵變得灰綠參差的那些培育街道樹，等等――
街道上到處都有著公共福利的電腦情報終端，據說，看起來就像上世紀的“電話亭”一樣。
自動掃地機。
道路上還有，交通安全監視裝置。
像這些東西，在上世紀似乎是沒有的。
「這，是什麽？」
庫克莉好奇地看著街邊那一排施行生態管理的培養植物，向相馬問道。
怎麽可能連這都不知道。
相馬聳聳肩，然後，突然想起那一片空白的賬號。
無知――
她或許，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對手槍也沒有絲毫恐懼。
而且，她這種，樸訥過頭的反應。也可以看成無知的表現，可是。
（不可能吧）
也有可能是大腦被動過什麽手腳那種可憐的案件受害者。
不過，黑醫生說了。她的大腦沒發現異常。篡改記憶以現在二十一世紀的技術來說並非不可能，但這屬於違法行為，而且必須用上堪比大型企業規模的高端設備，最關鍵的是，篡改後大腦活動中肯定會遺留痕跡。
（到底怎麽回事啊。這家夥）
街道的另一邊。
小鳥們停在第23市民公園那些樹木的樹枝上，宣告早上的到來。
相馬看著混在鳥鳴中，哼著沒歌詞的歌的少女――
「……奇怪的家夥」
他低聲感歎，然後再次查看少女的賬號。
其實，他也沒期待能有什麽新發現。隻是，想再看看那一列讓人驚歎的“不明”二字。
雖然走後門準備一個偽造賬號不是什麽難事，可就算是紛爭地區來的戰爭孤兒也不可能有像她那樣的大量不明記述。
相馬入侵她的電腦，視線捕捉到顯示在他視網膜的庫克莉的賬號情報。
（咦？）
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因為他發現了異常。
跟之前的情報不一樣。完全不一樣。那一列不明已經消失了。
各項目都有著中規中矩的記述。
而且，這是怎麽回事。這個賬號號碼――
―――――――――――――――――――――――――――――――――――――――――――――――――――――――
[賬號號碼：5023745]
[年齡：十四]
[性別：女性]
[賞罰：無]
[經曆：參照另一頁麵]
[原籍：舊東京內地]
[人種：黃種人/白種人]
[健康狀態：正常]
[電腦狀態：正常]
[帳號名：小城?庫克莉]
―――――――――――――――――――――――――――――――――――――――――――――――――――――――
賬號號碼，5023745。
他見過這號碼。不可能沒見過。
這一串數字，是他在這都市的“白天世界”中生活必不可少的東西。
就是，跟小城?相馬所擁有的賬號同樣的數字。號碼。
（這是，什麽――？）
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急忙確認自己的電腦狀態。
正常，這個平時顯示的狀態已經不見了。
上麵是從沒見過的記述。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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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賬號號碼：5023745]
[年齡：十六]
[性別：男性]
[賞罰：無]
[經曆：參照另一頁麵]
[原籍：舊東京內地]
[人種：黃種人]
[健康狀態：正常]
[電腦狀態：粘連。詳細請參照另一頁麵]
[帳號名：小城?相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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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腦狀態，粘連。
點開另一頁麵，這個文字的超鏈接查看附加情報。
意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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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您。
您的賬號跟小城?庫克莉粘連了。
若您跟小城?庫克莉離開五十米以上，
很抱歉您的賬號將會消失。敬請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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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賬號，粘連？）
相馬從沒見過，也從沒聽說過這種狀態。
而且，這是什麽。這搞笑的詳細情報。
離開五十米以上賬號就會消失？
真是太可笑了。
但是，相馬不會去試試它是真是假。
這很明顯，是被人黑了篡改過的。賬號情報裏不可能會顯示這麽長的文章。他反射性地試著去修正，但兩秒左右的
時間根本什麽都做不了。保護情報的那好幾重厚實防火牆讓他想起了曾在網絡上的《電腦空間》裏見過的企業聯合的構造體，連碰都碰不到。
至少，他自己根本無法修正。
若是超a級的黑客，說不定可以做到。
（怎麽，會，這樣）
汗水，從他後背滲出。
思維開始變得亂七八糟。
他以鋼鐵意誌，鎮住想要顫抖的手腳。
啊，這是――
（恐懼。這就是，恐懼嗎？）
恐懼。害怕。他不知多久，沒體驗過這種感情了。
哪怕麵對超大型的恐獸，他都未曾恐懼過。
電腦賬號粘連。
若不維持在一定距離內甚至能讓賬號消失。這種事。
在所有的一切都電腦化的這個最先進都市裏，沒有電腦賬號不可能過得上“普通市民”的生活，而且從最初的記憶那一夜開始就擁有的這個賬號是關於兩年之前的他的唯一線索。
最重要的是，他――
時間，上午八點二十分。
新新宿地區第一層c區所屬。
東京拉萊耶公立第13高等學校。
正門前――
「早上好，小城同學。今天戴眼鏡的你還是那麽帥啊」
「這女孩，是誰？ 好可愛」
「噢，相馬早啊。這誰啊。你有妹妹的嗎」
「真可愛啊。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
「庫克莉」
「庫克莉妹妹啊。好可愛～很高興認識你。肚子餓不餓？」
「這女孩還是初中生吧。你帶她來學校幹什麽啊？」
相馬還沒走進校門，穿著校服的同學們就都圍了過來。
什麽情況，這是。
為什麽，會這麽引人注目。
從概率上來說這電腦都市無論哪都能看到小孩，有什麽好稀奇的，為什麽一上學就這麽多同學來詢問。
（真奇怪。為什麽啊。注目度遠超我的預料……）
的確，校外人士走進校門是很少見的事。
是因為她沒穿校服嗎？
相馬心中驚疑，掏盡自己兩年來的經驗張口回答。
「……啊，嗯。早上好」
不行。
根本想不出適當的借口。
沒想到，跟同齡的人交流，竟會比獵殺恐獸更難――
「好可愛啊」「銀色的頭發，是怎麽說來著。tinum blonde？」「應該是silver blonde吧？」「瞳色也好漂亮。就像人偶一樣。是維萊內烏韋的人嗎」
「我叫庫克莉」
庫克莉隻是露著笑臉，便是開口也隻是做自我介紹。
跟相馬的言行沒多大區別。
不過，她的反應已在相馬預料之中。
直到現在，這少女完全沒提及恐獸的事。不知是忘了，還是她根本就沒看到，雖然不知為何，但她就是沒言及。可即便如此相馬也無法安心放任不管所以才造成了現在這狀況。
相馬為保險起見又威脅了她一句「不準說出昨晚的事」，但是她依然沒什麽反應。
「庫克莉要，跟相馬在一起」
「還挺粘你的嘛。是你妹妹？ 還是，鄰居的孩子？」「啊。看，他們牽著手」「相馬你，要不是你妹的話這情形根本就是犯罪啊」「好羨慕啊我也想……」「誰啊剛才說羨慕的家夥。男生真差勁」
「……那個，因為，這孩子一不小心就會走失。所以，我才，牽著她的手」
沒錯。相馬現在，跟庫克莉牽著手。
隻有脫掉外套時，和換上學校指定的校服的時候。還有，把藏在外套裏的那些與恐獸戰鬥用的裝備收進櫃子裏的時候，她才願意放手，但也一定要站在兩米以內。
在上學路上相馬跟她說過好幾次「不要碰我的手」，她雖然很乖巧地點了頭，但卻三番兩次地摸過來。
就像這樣，非要牽著手。
（為什麽偏偏要是手）
相馬忍住想要歎出的氣，心想。
本來相馬是想把她留在藏身所裏的。
從那到學校隻需要步行十分鍾左右的距離，相馬使用頻率最高的一處住宅。正當相馬把她塞進房間，想鎖上有四重鎖的房門時，庫克莉直接就坐在地上要大哭起來，相馬隻好滿心不願，牽起她的手――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
之所以會牽著她的手帶著她，是因為電腦賬號的事。
因為賬號粘連。這種本不可能會發生的事。加上，不知道可不可信卻也讓人無法忽視的“五十米限製”才讓他下定了決心。
再加上《指令》的推薦行動是“上學”，好吧，曠課是會引人注目的行為所以他並不反對這個選擇――
但是眼下同班同學還有其他學生們都圍過來的情況，讓他苦惱。
太引人注目了。
這是怎麽回事。雖然同樣是不推薦行為，不過要是之前直接把請假條發到學校的主機上去請病假也比這情況好得多吧。
事到如今相馬開始後悔，但已經，太遲了。
「莫非這小妹妹是混血兒？ 是叫庫克莉吧，到底是你什麽人啊？」
「你快告訴我們嘛，小城同學」
「……是我妹妹」
雖然相馬是在說謊，但沒證據能證明他說謊。
因為，電腦賬號上就是這麽寫的。
相馬以防萬一問過她「你是我妹妹嗎？」，不過，她還是跟之前一樣光歪著頭不作答。
應該不會是他妹妹。
相馬有著黃種人的特征，而她應該是白種人。
但是，既然賬號上是這麽寫的，那至少在“白天世界”裏相馬必須把她當妹妹。
小城?相馬的妹妹，小城?庫克莉。是和母親再婚那個來自維萊內烏韋的父親帶來的孩子。昨天才從舊東京內地來到這東京拉萊耶，辦了市民注冊手續。
這些都是假的。但是，完全沒有證據可以證明。
擁有查看學生賬號權限的學校教職工也不可能看穿。
話雖如此――
可對學校來說她仍是外人。沒有學生身份的可疑人物。
所以，有個一臉怒氣的教師，帶著兩架圓筒形的警備用防禦機器走了過來。
是擔任生活指導那個身體強壯的教師。據說他是從合眾國和家人一起移民過來的白種人男性，以前上學的時候是美式足球的選手。一看這強壯的巨漢，就知道他那經曆不是吹牛的。
「聽說學校裏發現可疑人物嚇了我一跳，怎麽，原來是小城同學帶來的嗎？」
「是的」
相馬帶上白天的麵具。
裝成品行良好的學生。
「對不起。因為我們的父母都還在內地，這邊連一個親戚都沒有……我不知道把她安置去哪，隻好帶到學校來了」
「碰上這種情況，就應該安置到市民注冊中心吧」
「話是這麽說」
相馬做出為難的表情，看向庫克莉。
少女就像是躲著教師的視線一般，躲在他的背後。
隻不過相處了幾個小時她竟然就變得這麽親近。讓人不禁想到，小貓小狗之類的小動物。不管怎麽看，這位男教師顯然都比相馬更像“良好市民”。
「可能是因為分開了兩年，她根本不願意離開我」
「好像的確如此。老師也有兄弟所以可以理解你們，其實我有個弟弟獨自留在故鄉那邊。不過他已經預定等工作安排好，就移民過來」
「是嗎」
「我弟弟長得跟我很像是個大帥哥。對了，我還帶著他的照片。給你看看吧」
教師拿出便攜式小型液晶顯示器，顯示出讓自己電腦裏的照片。
確實是對長得很像的兄弟。
「確實很像啊」相馬輕輕點頭笑道。
像這種，與輩分高的人交流，他表現得非常自然。但要是跟同齡的人交流，他卻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他們究竟會想些什麽有著怎樣的生活，相馬完全無法體會。畢竟，他沒有跟恐獸廝殺前的記憶。
「所以啊，我就跟我弟弟說。內地有句話叫百思不如一試……唔，怎麽了小城同學。你吃壞肚子了嗎。臉色不太好啊。要去校醫室嗎」
「不用，我沒事」
「相馬，肚子痛嗎？」
「……不是，不痛」
相馬輕聲回應在他與老師交談中插嘴的庫克莉。
他是在說謊。
他的胃部確實有點不適。
大概是因為剛才在公園就一直扛著的，巨大的精神壓力。
剛剛還自負能跟大人圓滑交流，轉眼就這麽窩囊。
他臉色發青？
就連麵對大型恐獸都麵不改色的他，居然會臉色發青？
「肚子，要是痛的話，我給你摸摸」
「……」
「你妹妹真體貼。哈哈哈，你看多乖的孩子啊，小城同學。要好好對她啊」
「……是」
冷靜點。
絕不能，讓花費了兩年歲月建立的日常，就此崩壞。
裝甲部位間空隙摩擦時的金屬音。
還有，緊接著響徹天際的強烈破碎音。
堆積起來的瓦礫壓斷了它巨大的前腿。
鋼鐵的長槍。要是這麽叫，那玩意似乎又太長太大了些。
普通的子彈不可能擊穿那厚重的全身裝甲。而前腳在它全身中也算尺寸特別大的，不適合用長槍來比喻。該叫大樁。或者柱子。總而言之，它的前端是以貫穿人體為目的的尖銳槍頭。那麽就叫它，巨槍好了。
在黑暗中，瓦礫園裏怪物在肆虐。
鋼材、瀝青之類堆起的瓦礫之山被它一擊又一擊地打崩。在代表著東京拉萊耶的黑暗的暗巷盡頭，零星存在於都市各處的放棄開發地區。從內地傳來少許燈光越過舊東京灣，照亮了怪物。
一個揮舞著鋼鐵巨槍的，多腳的怪物。
成為它目標的人類隻有一人。
那是一個身披黑色外套的人。
膽敢在新池袋的暗巷裏阻止怪物吃光今晚的獵物，讓一個女人逃了出去的那個人。擁有銀臂的男人。沒錯，是男人。雖然說不上矮，但也不是很高。
看上去像還沒成年的少年。
不知道他表情如何。因為他戴著鋼鐵的麵具。
麵具上，沒有任何造型和圖案。沒有麵貌。
貼著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用敏捷的動作躲過怪物前腳發出的攻擊。
前腳連他飄揚的外套衣角，都摸不到。
『grr――』
隨著吼聲，前腳再次逼近。與此同時還有利齒。它衝過來了。
也許它認識到隻揮舞前腳無法對目標造成殺傷。
怪物，用全身逼向一襲黑衣的少年。
而少年依然輕鬆地躲開了。
雖然這一擊很沉重，但在他眼裏並不算很快。
他看著從正麵以時速超200公裏的速度衝來的巨大金屬怪物，用右手輕輕頂上它的前腳，以接觸部分為基點讓自身一下子轉到了側麵。
他用獨特的步法輕輕貼到怪物的腹部側麵，從外套內側迅速拔出白刃戰匕首突刺。
他的動作很老練。熟練的技術。
沒錯，這對他來說，是日常行為。
不會遲疑。也不會躊躇。
隻會冷靜地，如往常一般跟死亡擦肩後將匕首刺出。
但是。一聲響徹天際的高亢金屬音。覆蓋怪物軀體的全身裝甲依然堅硬。
這把匕首刺不穿它。
「咦……？」
說話聲――
「是重機械型，c種嗎」
那說話聲很沉穩。
但響起的聲音，是依然還帶幾分稚嫩的少年聲。
「用不著十分鍾」
在說話的同時，他已經與怪物拉開了距離。
既然匕首刺不穿自然得退回來。少年用輕飄飄的動作穿越在瓦礫之間，將匕首收回鞘中拉開約十二米的相對距離。這是安全範圍。有了這距離，怪物的前腳夠不到，衝過來時也能輕鬆應對。
少年輕輕吸氣，呼出。
在做出某個戰鬥動作時一般不會進行呼吸。所以需要在像現在這樣保持著距離時，理順呼吸。
跟平時一樣。
所有的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接觸捕食人類的怪物。
就是清掃工要做的工作。
戰鬥行為。不，應該說清掃工作。
的確，這裏確實是個非常適合進行清掃的場地。
沒能成為都市的冰冷塵埃堆積地。
雖然地麵凹凸不平，不過，這裏很適合清掃恐獸。
畢竟，是少年特意將怪物引到了這裏來的。
要是繼續呆在狹窄的暗巷裏對它太有利，而且，若不在這裏戰鬥那就白費了之前一番準備。起碼得讓他覺得，浪費掉本來能救下的好幾條人命的時間是有價值的。
但是。他並沒有什麽感傷。
能救下一人已經非常幸運。若是平常，一般，所有人都已經被吃掉了。
人類太脆弱了。
一旦遭遇潛伏在都市陰影裏的這種鋼鐵食肉動物，隻能乖乖被吞食掉。
比如說――
『grrrrrrrrrrrrrrrrrrrr！』
就是這聲音。
恐獸的咆哮。恐怖尖叫。一開始大家都說這種聲音能麻痹精神使肉體僵直，不過現在，至少在清掃工內部已經查出了更加準確的原因。
它是在發聲的同時進行電腦攻擊。
若是被這種攻擊擊中，就會變得無法動彈。
電腦的控製權會被奪走，甚至失去身體自由。
大多數情況下會被強製選擇“站著不動”，然後完蛋。都市行政部的官方發表稱電腦化手術不會給身體帶來任何影響，但事實卻正好相反。至少，恐獸們就能通過電腦控製人體。
但是。對手是清掃工的話就另當別論。
特別是那些厲害的清掃工，他們能同時應對實戰和電腦戰。
就像這少年。
瞬間展開電腦賬號的防護。
一旦恐獸通過電腦網絡發出以毫秒單位的速度入侵少年“內部”的電腦連接，就會自動的，同時展開兩重電腦防火牆應對。既然敵人是重機械型c種的恐獸，那兩重就足夠了。
電腦防火牆，就是指防護程序。
正規貨可以在各大主要站點附近肯定會有的折扣店裏買到，不過那些隻能當個心理安慰對與恐獸的戰鬥毫無幫助。清掃工大多數都會用上更高性能的防火牆。有的人是自造的，也有人是從a級以上的黑客那裏購買的。
少年屬於前者。
確切地說，他現在使用的防火牆是自造的。
如果對上更強力的恐獸時他也會使用從超a級黑客那裏定做的電腦防火牆，但那種防火牆貴得離譜，所以他不太想浪費。厲害的黑客一般都是觸犯多條都市法的人，光是跟他們接觸都得花不少錢。
所以，他盡量自給自足。
而且，自己的安全還是得靠自己保護。
少年確認著自己的賬號情況，吐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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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賬號號碼：5034745]
[年齡：十六]
[性別：男性]
[賞罰：無]
[經曆：參照另一頁麵]
[原籍：舊東京內地]
[人種：黃種人]
[健康狀態：正常]
[電腦狀態：正常]
[帳號名：小城?相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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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相馬。
這是他的真名。並非假名。
植入脖子裏的微型電腦機器裏記錄的，唯一的正規帳號名。雖說大多數清掃工都會使用假名及假賬號，但，他不會。
『grr！！』
怪物的前腳突然暴脹好幾倍。
從鼓起的前腳中“射出”幾根巨大樁刺。
它放棄奪取賬號，可在物理戰鬥中也無法追上少年的機動性。所以這怪物在一瞬間使前腳的一部分變質，擴大，變形製造出了射擊武器。
射出的樁刺每一根都跟鼓起前的前腳一樣大，估計重量也相同。
它這種完全無視質量守恒定律的行
為，如今也不值得驚訝。
（跟以前一樣）
少年――相馬在心中說道。
因為恐獸就是這樣的怪物。
存在本身就是無視科學的，不講道理的殺戮怪物。
無論是個人還是團隊對它來說都沒意義。恐獸，天生就是為了殺死人類。假如你開著軍用的裝甲車出來，它就會像剛才那樣製造出貫穿鋼鐵的武器，殺盡車中的所有乘員。
配備足以殺死目標人類的兵器，就是恐獸最大的特征。
所以，射出來的金屬樁刺，非常快。
既快，又重。
就是為殺死比自己速度快的少年而設計的。
「……嘁」
他咂了一下嘴，躲開那幾根樁刺。
以最小的動作躲過了第一，第二，第三根，但是剩下的兩根躲不過了。
就在樁刺即將擊碎相馬身體的，那一刻前。
銀色手臂將樁刺擊落。右臂擊落一根，左臂再擊落一根。
「太慢了」
說著，他怒視怪物的紅色眼睛。從掛在胸口的黑色皮革槍套中拔出自動手槍，看都不看直接扣下扳機。
――同時，入侵電腦。
電腦戰。
用違法軟件把無數數列構成的電腦網絡簡略化?視覺化，以虛構的《電腦空間》為戰場進行的戰鬥。
嚴格來說的話像剛才那樣展開防火牆也算是電腦戰的一種，不過那隻是反射性的防禦行為。
由自身發動攻擊的行為，才符合電腦戰之名。
雖然恐獸在現實中有著各種各樣的形態，但麵對在《電腦空間》裏基本上都是個多角形巨大構造體的它們，清掃工會用各種各樣的手段對其進行電腦攻擊。想要攻略擁有與大型主機級的電腦係統同等尺寸的構造體，擁有大量構成因子的恐獸並不簡單，通常，清掃工都會靠多人同時攻擊來實現這個目的。
但是，相馬卻獨力進行攻略。
那是因為他使用的是高性能的違法軟件。的確如此。
那是因為他連接電腦網絡用的，是藏於腰間皮套裏的專用電腦機器能使通信速度飛躍性提高。的確如此。
但是，這些東西隻要有錢和渠道誰都可以買到。
最後一點才是關鍵。
很簡單那就是因為他是一個實力強大的黑客。
（一口氣，卸掉它的裝甲……！）
相馬集中精力加強對《電腦空間》的感知。
首先，對重疊佇立在現實與《電腦空間》中的恐獸，同時發起攻擊。
在現實中邊移動邊開槍。
同時扣下思維裏的扳機開始電腦攻擊。 就像《指令》的選項那樣，a級以上的黑客靠著各種裝備就能做到一個念頭發動電腦戰。
同時啟動三種戰鬥用程序。嚐試入侵恐獸的構造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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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腦戰鬥：啟動《分析》程序]
[電腦戰鬥：啟動《變化》程序]
[電腦戰鬥：啟動《攻擊》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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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能搞定隻需一瞬間。
若搞不定就危及自身。
那種隻有大型主機級的係統才能運行的防禦程序，可以說是特製的電腦防火牆攻性防火牆，一旦發現可疑的電腦賬號就會立即發起攻勢將其燃燒殆盡。有如火焰之冰。（注：攻性護壁intrusion termeasure eleics，出自攻殼機動隊，廣泛用於賽博朋克中，正如其名是一種帶攻擊性的防火牆，簡稱ice）
當然，相馬他，並不打算乖乖讓其燒毀。
應該說，這正是他一開始發起的攻擊發揮作用的局麵。
―――――――――――――――――――――――――――――――――――――――――――――――――――――――
[電腦戰鬥：《分析》程序：分析目標位置的防火牆。是追蹤型攻性防火牆]
[電腦戰鬥：《變化》程序：根據分析結果發動《偽裝》效果]
[電腦戰鬥：《偽裝》程序：偽裝成功。已阻止攻性防火牆的啟動]
[電腦戰鬥：《攻擊》程序：攻擊構成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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阻止攻性防火牆的啟動並且對構成因子發起攻擊。
被視覺化後的圖像與現實重疊。隨著槍擊，多支光箭從相馬的賬號中發出向圍著代表恐獸的多角形那些護欄射去。箭瞬間變化為爪的形態，在護欄間扯出巨大的空隙。緊接著發射的光彈，穿過空隙命中了多角形的一部分。準確地擊穿了它。
擊穿的那部分，是對物理運算因子。恐獸所擁有的構成因子的大部分都是這種。也有清掃工說，它可以通過近乎無限的運算後達成篡改基層現實什麽的。
對物理運算因子是什麽。
失去了它的怪物將會變成怎樣？
顯而易見，現實中的恐獸身上的裝甲跟物理運算因子的強度是有關聯的。
就是說，會變成這樣。
裝甲上出現了洞。洞。洞。黑色血液噴出。
在展開電腦戰的同時，陸續射出的手槍子彈輕易地擊穿了裝甲。
就像用加熱過的刀插入黃油裏。
毫無抵抗，輕易貫穿了。
在打穿的洞盡頭可以看到像跳動的心髒般跳動著的鋼鐵。
確切地說，是混著鋼鐵與肉的東西。
『grrrr――』
「別吵了」
他繼續射擊。就像是在挑釁一般，停止移動站定著。
這裏就是他事先計算好的地點。
好了，來吧。
相馬的麵具正對著怪物。
怪物腳下瓦礫飛濺，激昂地衝了過來。然後它的腳被炸飛。準確地觸發了陷阱。引爆事先埋藏在瓦礫堆裏的錐形炸藥，強烈的衝擊襲向怪物。它左側的前腿和第二條，第三條腿被炸飛，軀體裝甲也被炸裂開來。
咚，怪物倒下砸出一聲巨響。
它停下動作。那堆腳失去了力氣，倒下的軀體埋進瓦礫之中。
如果是狩獵猛獸的話，到這也許就算結束了。
但對手是那鋼鐵的怪物。
他將自動手槍放回槍套中，用左手拔出裝備在腰後的輕機槍，粗魯地傾瀉著子彈。他輕鬆地擊穿橫倒狀態下的怪物那脆弱至極的裝甲，扣著扳機不停連射，向怪物走去。他鑽進怪物的懷裏，左手繼續用輕機槍連射，而右手拔出匕首刺向恐獸頸部。
匕首傳來了跟之前不一樣的柔軟觸感。
經過電腦戰以及槍擊再加上炸彈的攻擊後，變得脆弱的裝甲可以輕易割裂。
用匕首切斷在頸部跳動的鋼鐵，它的大動脈。
跟以前一樣的行為。
老練地動作。
不會遲疑。也不會躊躇。冷靜地，如往常一般與死亡擦肩。
像這樣，毀掉以如同肉體一般會跳動的鋼鐵構成的機械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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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腦戰鬥：《攻擊》程序：攻擊賬號]
[電腦戰鬥：《攻
擊》程序：攻擊賬號]
[電腦戰鬥：《攻擊》程序：攻擊賬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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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過視覺化的電腦網絡上，光彈一發接一發地擊破多角形的中心部位。
同時啟動程序將其完全燒毀。
燒毀那個深埋在軀體內部的核心。
那個隱藏在大型主機級係統深處的，電腦賬號。
沒錯，區區恐獸，竟然也擁有賬號。
外表是個機械的怪物。
電腦是大型主機級的怪物。
區區怪物，但它們每一個，都肯定有一個自己的賬號。肯定隻有一個。似乎無法更換。事實上，隻要像這樣將電腦燒毀，就不會重新生成賬號，數十秒後它們的肉體就會崩壞。無敵的裝甲變得比朽木更脆弱被風吹倒，隻留下烏黑的殘骸。
可見它們的生存比人類更加依賴電腦。顯而易見。
還叫什麽，電腦終結獸。
叫得真好聽。
嗯，相馬正隔著麵具自言自語。
沒有說出聲來。
『gr、r……r……』
它不舍地發出咆哮的殘音。
脫下麵具，少年輕聲對它說。
「有什麽話要留下？」
他向裝甲全被擊碎，如同心髒的電腦被擊碎倒在地上的怪物，發問。
沒有答複。
隻有細微地，低吟聲。
聲。不，應該說是音吧。
總是這樣。
恐獸，不會給相馬留下言語。
隻會發出吼聲，吞食顫抖著的人類。它隻是一個怪物。
「――時間到了」
說話的同時，槍聲響起。
射穿了藏有電腦賬號的核心部分。
冠以恐怖之名的怪物，一瞬間，形態崩散。
相馬啟動雙手的偽裝模式。
在銀色的，一看就知道是人造物的義手外，裹上皮膚般的立體影像。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就能發現一些細微的不同，但不會有人一直盯著他的手和手指看，而且在這個時代，裝機械義肢這種事就算在拉萊耶也不算犯法。當然，像這雙手一樣擁有軍用級功率的話就另當別論。
他反複做了幾次張開手指又握緊的動作。
看來驅動沒出問題。
因為剛才為救那個幸存者，他逞了點強，所以有些擔心弄壞了。
這也無可奈何。剛剛那種場麵用子彈不能保證成功，隻能依靠機械義手的功率。一般的義手毆打，根本不可能阻止裝甲弱化前的恐獸，但是有軍用級的功率就另當別論。
「接下來」
相馬看著死了的恐獸的殘渣咕噥。
已經完全看不出它的原型。
要是正規的清掃工就會聯係清掃工協會，把用機械眼或攝影裝置記錄下來的戰鬥情報當做證據發過去，催他們快點支付報酬，但是他不會。
雖然他沒自稱過獨行清掃工，不過那說法卻是對的。
小城?相馬不與任何人為伍。
獨力獵殺恐獸。
不去索取正規的報酬，獨行在野。
「……去搜刮點子彈錢好了」
他用手探進那些朽落的烏黑殘骸中，翻找。
核心被擊碎的恐獸一般都會變成這樣的殘骸，但是有時候，會遺留一些還活著的部件。會跳動的鋼鐵。有些清掃工戲稱這東西為“恐怪的肝”，它相當值錢。清掃工協會會出錢買，一些發現了恐獸存在的黑幫和實踐型煉金術教團之類的團體也會出錢買。
相馬雖然在獵殺恐獸時一直避免著和其他所有人直接接觸，但跟自行申告製的恐獸獵殺報酬不同，如果能得到這種東西，就能通過他為數不多的知己將它換成錢。
不過。很遺憾。
這次，他沒能找到搖錢樹。
「肝也一起碎了啊……」
一聲歎氣。沒辦法。
還是早點收工吧。
殘留在暗巷裏那些受害者們的殘骸，他已拜托情報商的熟人將情報散播出去，其他清掃工或者清掃工協會得知就會來收拾。和往常一樣。
就在他邊想著這些，邊要往前踏出一步時。那一瞬間――
「誰在那」
一股氣息突然冒出，相馬轉過身來。
同時舉起了槍。
無聲拔出的那把無彈匣型自動手槍的槍口，正好，瞄準了停在瓦礫中的人影頭部。是誰？ 之前完全察覺不到氣息。雖然他不是漫畫或者電影裏麵那些武功高手，但在他接受過把獵殺恐獸的手法傳授給他的師父訓練後，便能察覺到接近他的其他人的氣息。可是。
之前完全察覺不到氣息。
為什麽。
是他大意了？
的確，他是有點，鬆懈了。
因為從沒有過多個恐獸同時出現的前例。隻要殺掉一個，至少一周內是不會在同一個地點出現其他恐獸的。這是十多年來，與電腦都市有著同等曆史的清掃工建立的常識。
（大意了。糟糕。）
他咂了一下嘴死死盯著人影。
那是一個小巧，瘦弱的身影。
「我問你是誰」
再次。問道。沒有答複。
相馬強忍著氣，向人影踏出一步。
沒有反應。那人影，依舊停在那裏，似乎在默默看著這邊。
看著。被看到了嗎。從什麽時候開始？
他懷著不好的預感，繼續接近影子。
就算是在黑暗的放棄開發地區，也有星光或者穿洋過海傳來的內地燈光勉強算照明，而且經曆兩年的實戰相馬也練就了一些夜視能力。隻要靠近到數米的範圍內，就能看清人影的容貌。
（女人？）
――那是個少女。
銀色頭發的少女。年齡看上去不到十五歲。
用大大的，清澈的雙眼看著他。
「你都看到了什麽」
究竟有沒有，被她看到獵殺恐獸的情況。
相馬盯著少女的表情，但卻看不出她帶有什麽感情。
至少，那不是強忍著恐懼的表情。
隻是，默默地，直勾勾地將視線對著他。
然後。輕輕打開雙唇――
「不要殺我。救救我」
那是非常細小的聲音。
低聲細語。好像在哪聽到過一般。
她的話，應該是對用槍口對著她的相馬說的吧。
雖然合情合理，但是相馬還是感到一些委屈。
他不殺人類。絕不。
「我，不殺」
人類。話到嘴邊，卻沒能說到最後。
少女噗通一聲，坐到了瓦礫上。然後倒向一邊。砰。一聲。
莫非，是剛才恐獸和他戰鬥時受到牽連了嗎，相馬檢查她的身體。把手槍放回外套內測的槍套中。他雖沒有亂摸女人的興趣，而且還是個比他小的孩子的身體，但情況緊急。
（看來，沒有受傷。她為什麽會倒下？）
至少她沒有外傷。
甚至，還在發出呼呼的沉睡聲。
（……搞什麽啊，這家夥）
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坐到少女的旁邊。
相馬看了一眼她的臉。睡得，還真安穩的。就好像睡在舒適的床上一般，少女睡得很沉。搖她的肩膀也完全搖不醒。他心想要不要捏一下臉，但又不知該用多少力。一摸少女的身體，發現非常瘦弱，讓他覺得若是弄錯機械義手的力道
就會將她捏碎。
一睡不醒。
相馬等了十分鍾少女依然沒有醒來。
「……」
他用手按著自己的太陽穴，思考。
肯定不能帶她到公立的大型醫院。
要是醫生或護士覺得可能與犯罪有關，就會聯係負責當地的企業警備裏然後過來一打武裝警備官。可是，在這時代，這拉萊耶裏，根本沒有正經的私立醫院。
最好的做法就是不管她。
但是，有可能被她看到了。
看到什麽？ 看到了，他的臉。
「應該，是被看到了吧」
相馬明確地記得少女那清澈的雙眼。
就是說，他們的眼睛對視過了。
都怪自己脫下了那個，在獵殺恐獸時肯定會戴著麵具――鋼製的防彈好東西。真失策。相馬連同行的清掃工們也不去接觸，為防意外遭遇還將臉遮住，隱藏身份，整整兩年。
竟然這麽輕易地，因為這麽白癡的理由被人看到了臉。
若是師父在不知要被說成怎樣了。
「……會罵我，白癡。之類的吧。那個人的話」
怎麽辦呢。
又不可能，殺人滅口。
絕不殺人類。這是他的規矩。
眼下最合理的，就是聯係清掃工協會。
他們自稱是統領清掃工的地下組織，實際上卻是都市管理層企業聯合的派遣機關。也就是說，有責任維護正常而健全的都市運營的他們，不希望有人將宣揚得恐獸超出傳言的範圍。情報處理和對目擊者勸服、洗腦之類的是他們的日常工作。
要是能交給他們自然是最好。
但是相馬做不到。
證據，就是現在在他視野左下浮現的《指令》並沒有列出報警之類的選項。即便用違法程序動過手腳，連各種違反法規的行動都能列出選項的《指令》，現在列出關於少女的選項也隻有――
―――――――――――――――――――――――――――――――――――――――――――――――――――――――
《行動a：對象（少女）/殺害》
《行動b：對象（少女）/搬運》
《行動c：對象（少女）/保護》
―――――――――――――――――――――――――――――――――――――――――――――――――――――――
這三個選項而已。
還列著相當殘暴的選項。
但是，他絕不會，殺害人類。
他隻殺恐獸。
這是，相馬定下的必須遵守的規矩之一。不會違反。
「……」
他思考著。
是搬運，還是保護。
相馬望著依舊睡息均勻的少女，輕輕歎氣。
「不要殺我，嗎」
――確認目標“接觸”。
――計劃開始進行。
――祝，殺戮盡興。
黎明到來――
對，是黎明。早晨。上午五點十二分。
小城?相馬身處位於新池袋一角的雜居樓入口處。
那是他認識的黑醫生所在的雜居樓。
雖然沒有正經的私立醫院，但是無證的黑醫生在新新宿或新池袋的角落中到處都是。隻要用銀卡之類的錢封好他們的嘴就不用擔心會暴露身份。
「我到底是在幹什麽啊……」
他不知是第幾次歎氣了。
不過，這也是最後一次。
隻要等少女的意識醒來，說服或者威脅她不準說出看到的東西，今晚的事情就徹底告結。那種年紀的小姑娘隻要對她晃晃槍口就能了事。就像以前遇到過的幸存者和目擊者那樣。生活在平穩無事的東京拉萊耶“白天世界”裏的人們，都是這般。
這樣就完事了。
小事一樁，相馬對自己這麽說。
雖然不知她是會流淚還是會顫抖，不過隻要確認了少女接受“勸說”，再以防萬一讓她自己報出電腦賬號的號碼，就放了她。然後回到離自己學校最近的三號藏身所那住房中喝上一口天然果汁雞尾酒，衝個澡，就去上學。當然，雞尾酒是無酒精的。用多種水果的果汁調製的果汁雞尾酒，是相馬為數不多的喜好之一。
明天，不對，是今天有數學的小考。
相馬本來還想睡個好覺的。
可沒想到，本想在淩晨一點時收工回家的預定會亂成這樣。
結果，銀發的少女睡了四小時至今仍睡在黑醫院客廳裏備著的硬沙發上。
不過，不會再有更麻煩的事發生了吧。
浪費幾個小時時間。小事一樁。
――但是，這並非，小事一樁。
「喂，清掃工。睡美人醒了」
聽到黑醫生的叫聲，相馬走上雜居樓二樓進了房間。
目送讓他自己帶人走就轉身走回診療室的黑醫生那背影，相馬將視線轉向呆坐在客廳沙發上擦著惺忪睡眼的少女。
那麽。接下來，就開始用老辦法對付她吧。
「你――」
直接拔槍出來嗎。不，要是又像幾小時前那樣暈過去就不好了。先談話解決。
沒錯，就在相馬想好正要開口的，那一瞬間。
少女微微張開櫻色的雙唇，說出了一句奇怪的話。
「相馬」
「什麽？」
「相馬，早上好」
「――――」
他變得啞口無言。
為什麽少女會叫出他名字。
相馬。小城?相馬。
他僅有的，屬於他的名字。
要是普通的清掃工，都會拜托黑客或者都市行政部職員弄個偽裝賬號或者多重賬號，事實上在清掃工之中還有“至少要準備一明一暗的兩個賬號”這麽一條警言，感覺確實說得很有道理，但是相馬卻做不到。所以。才會是這名字。
以清掃工的身份活動時，他從來沒設定過賬號對外公開。
他小心翼翼，不留任何泄露的途徑。
連這裏的黑醫生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可是。
「早上好，相馬」
她正視著這邊，歪著頭叫出了那名字。
「那女孩，你真的不認識嗎。相馬小兄弟」
「閉嘴」
「你原來叫相馬啊。名字不錯嘛」
黑醫生從診療室裏冒了出來。
「……不要出來。我不認識她。還有，忘了你剛聽到的名字」
「我看不像啊」
「你是什麽」
你是什麽意思。
對，他剛想繼續說下去時嘴巴的動作停下了。
冰冰的，從臉上傳來被觸碰的感覺。
從沙發上起身的少女，摸著他的臉。
那是一雙冰冷的手。
「……幹，幹什麽」
「相馬，早上好」
「我的名字，你是怎麽知道的」
「嗬嗬。早上好呢？」
少女笑著說。
原來如此，的確。
那像是對著知己露出的笑容。表現出親密的表情。相馬想不出，有誰會對自己露出這種表情。至少在這兩年裏，還沒遇見過。因為師父雖然沒戴麵具，但那個人本身就像麵具一般毫無表情。
莫非，他想到。
（應該，不會是，認識我的人吧）
這個少女。她是自己的知己嗎。
不能斷定沒有這個可能。
因為，他――
「你，認識
我嗎」
「唔？」
「我是問，你認――不，你，以前跟我見過嗎」
「沒有」
「那你認識我嗎」
「唔―？」
她歪著頭。
這，是表示不認識的意思嗎。
相馬繼續問了很多次，但是少女沒有說過一次，認識。若是自己的知己肯定不會是這種反應吧。不管問她多少次，都一樣，歪著頭。然後，就像剛想起一樣，笑著對相馬說「早上好呢？」。
「……早上好」
相馬被她問倒，輕聲地說。
被一直追問了五次「早上好呢？」，他也隻能投降。
也許是因為相馬順了她的意，少女變得非常高興。終於從沙發下來，然後，從相馬的身後一側抱上他的腰。
那模樣，讓他想起新上野那動物公園裏看到的小狗。
從外表上看以為她是十五歲左右，可照這反應，或許還要更小。
不過，他也不太了解小孩的年齡。
在這拉萊耶生活的兩年裏，他沒有交上多少知己。
最多是，對，像這黑醫生或者情報商人那樣的，工作上的輕交。
「感情真好啊。真不是你朋友嗎，相馬小兄弟」
不知他想笑什麽，黑醫生的嘴巴輕輕翹起。真討人厭的表情。
「我哪會認識小鬼」
「你自己也是個未成年人吧」黑醫生皺起眉頭。
「在塞拉利昂已經算成年了」
「是嗎？ 話說回來，你沒受傷嗎。雖然這孩子完全無恙，不過你肯定又去殺了個恐獸吧」
「我沒傷」
「你的手，是機械義手吧。要維修的話我也可以幫你維修哦」
「不。不用了」
相馬立刻拒絕。
他不會讓任何人檢查這雙手。
那是，對他來說最初的記憶。
舉起的機械義手。銀色的手臂。
兩年前。
東京拉萊耶南灣岸.
放棄開發地區。
衝天咆哮的鋼鐵怪物。
鮮血。焦躁。恐懼。
被咬碎的幾個人影。
伸出來的手。
夠不到的手。
更大聲的咆哮。
尖叫聲。
尖叫聲。
尖叫聲。
還有，疑問――
「手，嗎？」
輕輕地。少女這次又摸向了他的手。
相馬身體反射性地一僵。如果在平時，相馬肯定會急忙甩開。可是，這個少女要是自己的知己。要是她認識兩年之前的自己――想到這裏，他為觀察少女的表情而轉過視線。
與靜靜地看著他的臉的少女，視線相交。
「……」
視線傳來的壓迫，很強。
讓相馬感到比恐獸的紅色眼睛還要難對付。
因為那清澈的大眼睛，非常純粹地注視著他的臉。
「……不準碰」
「好的」
她很乖巧地，聽從了相馬的吩咐。
這樣的話應該能行――
「你，把看到的東西全忘掉。包括我的名字。能保證嗎」
沒花多少時間，就讓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太過天真。
因為連一個保證他都沒能得到。
少女對相馬的命令毫無反應。
拿槍指著她她就很好奇地觀察著槍口，威脅她說要是敢宣揚夜裏的事就殺了她她卻歪著頭。最後相馬告訴她要出去考慮一下想走開時她卻抓住了相馬外套的衣角。
默默地，含著一些眼淚。
「……」
不要走。呆在我身邊。
雖然她沒說話但卻用行動明確地告訴相馬。
「……哎」
男人不該在人前歎氣，師父曾經這樣教過他，但是從昨晚開始數起的話都不知這是第幾次，深得不能再深地歎氣了。真是丟臉。
搞什麽啊。
這少女，到底是什麽人。你是誰。為什麽會知道那名字？
是朋友嗎。跟他。
不管相馬怎麽問，她都隻會歪著頭。
「你根本不打算回答我的問題對吧」
「唔？」
「……不打算回答對吧」
「相馬，你不吃早餐嗎？」
「……」
他忍住想歎氣的衝動。靜靜地，思考。
（既然這樣，那我也隻好用點下作的手段了）
隻要確認電腦賬號，就能輕易查出個人情報。
在通常情況下，要確認別人的賬號需要經本人同意，但是相馬有著是個清掃工都有的破解技術。與其征求同意，還不如直接破解更快。普通人也不會察覺得到。
他從電腦網絡上植入解析程序，鑽進少女的電腦裏。
很快就找到了賬號。
要是能找到住所，至少可以用親人之類的來當交涉材料。
他邊想邊檢查情報――
然後驚呆了。
個人情報。身為拉萊耶市民被記下的，人生的經曆。她的情報，空白得讓人吃驚。就連剛出生的嬰兒也比她記著更多情報。
空白部分多到異常。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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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賬號號碼：不明]
[年齡：不明]
[性別：不明]
[賞罰：不明]
[經曆：不明]
[原籍：不明]
[人種：不明]
[健康狀態：正常]
[電腦狀態：正常]
[帳號名：k?k?ri]
―――――――――――――――――――――――――――――――――――――――――――――――――――――――
就連是在拉萊耶，還是在外國出生的都不知道。
性別不明。一眼就能看出是女人的性別，也被當成不明。
怎麽可能會有這麽荒唐的事。
她看上去這般木訥也不像是超a級的黑客，就算真是這篡改得也太假了。賬號裏記著的，隻有名字而已。
名字。沒錯，那唯一記有的名字是――庫克莉。
「庫克莉――」
「是的，庫克莉。我叫，庫克莉」
少女笑著說。
看似很高興。
然後，她保持著笑臉。
「相馬要把庫克莉殺了嗎？ 還是不殺？」
也許是因為相馬威脅她。又或是因為剛才用槍指著她。
在相馬視野角落裏《指令》依然建議他將對象排除。
排除。也就是，殺害。
為適應自己的生活，相馬對《指令》做過違法改造。
一般來說，《指令》是不可能會提出殺害這種建議。再怎麽說拉萊耶也是號稱理想都市，完整生態都市的。公共的服務項目不可能會協助犯罪，《指令》反而有著抑製犯罪的作用。假如有人有意做出犯罪行為就會響起警報，自動向最近的值警所報警。
當然，在這拉萊耶裏也存在後門，可以回避一些危害不大的逃法行為那種軟件在暗巷裏到處有賣。還有傳言說，因為都是些對都市運營沒有致命危害的逃法軟件，所以才睜隻眼閉隻眼的。
但是，會提出殺人建議的東西屬於嚴重違法物。
雖然是他自己設定的東西，不過相馬卻有些後悔了。
以後得修正一下。
唯獨人類，相馬絕不會――
（殺害。這是，規矩。）
嚴律於己。
相馬無視現在依然建議排除目標的《指令》，看向少女。
從她表情上能看出的，是稚氣。
還有，樸素，樸訥，純樸。全都有個樸字。
從她露出的親密微笑，可以看出她毫無警戒心。
「相馬，要殺嗎？」
「不殺。給我閉嘴，我不殺人類」
「？」
她把頭歪向另一邊。
看著這個少女――庫克莉，相馬在兩秒後歎了一口氣。
不能把她托付給黑醫生。
因為這個帳號名裏記載著庫克莉的少女昨夜，看到了相馬的臉。
估計恐獸也被她看到了。不知為何她還知道相馬的名字。而且，不管怎麽封口她都不願點頭，隻是抓著他的衣角不放。
沒錯，抓著不放。不放手。
相馬嚐試，強行甩開她的手。
「嗚……」
「不，不準哭。你幹嘛要哭」
正確地說，是含著眼淚。
「……相馬，你討厭庫克莉嗎？」
「不準哭」
他強忍著氣，簡短地說。
這種纖細的反應，到底是怎麽回事。
是因為目擊他和恐獸的戰鬥，陷入失心瘋狀態了？
他大膽猜測，而黑醫生卻從旁插嘴說「在她睡著時我做過大腦掃描也沒有發現什麽異常」。什麽時候做的。雖然他知道拉萊耶擁有先進技術，獨自發展的醫療科學技術也日新月異，可沒想到這竟然還有掃描大腦的設備。
真是讓他驚訝。如果這是事實的話。
說能維修機械義肢可能也不是吹的。
「你一個黑醫生竟然還有便攜型mri嗎？」
「你還真直話直說。是上麵流下來的」
「企業聯合嗎」
「正是」
企業聯合。
支配這個都市的超國家規模大型企業群的統稱。
正式名稱好像還要更長一些，但是大多人都會用這個名字或者4個英文字母的略稱來稱呼。由多個企業組合成的團體。企業聯合。確實是個簡單明了的名字。
要是能連上他們的數據庫，估計就能弄清這少女的身份了。
在那個流傳黑客間說它不僅收錄了拉萊耶的數據，還囊括了地球這個行星上的「一切」的，塞滿了超大規模的模擬量子計算機的情報無限海裏，要查一個身份不明的未成年的情報易如反掌。
就連相馬自身，雖然沒全信這種傳說，但是想到企業聯合的強大也覺得並非不可能。
事實上，他們擁有在被汙染的舊東京灣上建起如此巨大的電腦都市，僅十數年就發展到人口破千萬的策劃力和行動力。
即使在清掃工的世界裏，企業聯合的影響力也不容忽視。
連出現在拉萊耶那些真相不明的鋼鐵怪物們，都被他們私下當做研究對象。
之所以會為戰鬥記錄和“肝”出錢，就是為此。
「然後呢，你想怎麽辦。這孩子，你若同意我可以將她交給協會」
「不」
「記憶處理可是那幫家夥的拿手好戲啊」
「……你說的，確實沒錯」
「交給他們，後事比較好處理。我覺得」
「……」
相馬默默思考著。
還是不能把庫克莉交給企業聯合。
那還不如交給黑醫生。
先不提泄露恐獸的情報什麽的，他最在意的，是不能讓他的身份曝光。
「不。不用了。這家夥，就先，讓我」
「就先，讓你？」
「讓我――」
時間，上午六點四十分。
相馬從新池袋搭上環形軌道車，前往拉萊耶裏最大的終點站之一新新宿站。幸虧還沒到上班上學混雜擁擠的時間段，他們毫不費勁地走出了車站。
到了這就能看到，在新池袋暗巷中看不到的那代表著拉萊耶的超高層建築。那聳立在遠處，新新橋港灣區的企業聯合第一綜合中心大廈。放著統管遍布都市的電腦網絡那個超級電腦的都市中樞。巨塔。凡是映出電腦都市的全景的照片類都能看到它。
相馬享受著清晨的涼爽空氣，漫步在新新宿地區特有的超高層大廈群腳下。雖然這比不上中心大廈那般雄偉，但也算是相當壯麗的街區。
就好像理所當然一般，庫克莉緊跟著相馬。
在乘坐環形軌道車時相馬也曾兩次，警告她不準宣揚昨晚的事。
但是，她依然點下那個隻會歪著的頭。
問她出身和名字的事，也一樣。完全不答。
隻是露出溫柔的笑臉，歪著頭。
讓相馬感覺像是在對著廉價機器寵物說話一樣。
「我這是在白費勁嗎」
相馬從站南口走向新宿禦苑，輕聲埋怨。
庫克莉依舊拉著他的外套衣角。
要是貓狗的話，隨便喂點東西就能打發，可這招對她似乎不管用。因為她不停問還不去吃早飯嗎，所以相馬就到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自助商店給她買了合成食材製的飯團，她非常高興笑得更加燦爛，但依然完全不回答問題。
「我說你」
「嗯？」
她擺出一副充滿期待的表情。
根據剛才的一係列事情，相馬已經明白她想要的是什麽。
她這個表情是在說，要叫我名字。
「庫克莉」
「嗯，有什麽事。相馬」
「你，還沒成年吧。家人呢」
「家人？」
「你父母呢」
「媽媽，已經，不在了」
「是嗎」
這沒什麽稀奇的。
在對難民一視同仁大開市民注冊門戶的拉萊耶，除了追求理想都市生活自發越洋而來的人之外，還流入了不少無親無故的孤兒，和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流離失所的，這些已經別無選擇的人。
相馬自身也差不多。他沒有家人，連一個親戚都沒，孤零零地活在這拉萊耶的“白天世界”和“夜晚世界”中。
「你是從哪來的。肯定不是內地吧，看你這發色」
「從，很遠的地方」
「維萊內烏韋那邊嗎」
既然是銀發那應該是從西方來的吧。
結果，還是沒法從她的話裏得到有用的情報。她出身海外而並非內地這點，一看外表就能看出來了。
沒有家人。估計是個孤兒。把她除掉是最幹淨利落的辦法。
相馬瞄一眼在視野角落的《指令》。
它總算放棄推薦殺傷類的選項了。
「終於沒了啊」
相馬再次將注意力放到視線角落的顯示欄上。
現在時間。已是，淩晨。雖然淩晨可以用“未明”之類的說法歸為夜晚，但是夜晚已經，過去了。
所以，已經沒時間讓相馬煩惱這些了。
沒錯，時間。
夜晚過去後白天就會到來。
在太陽升起的時間中相馬就會保持良好市民的形象。
隻要他願意的話可以當個隻生活在拉萊耶的夜裏的市民二十四小時都混在暗巷裏，不用在意任何違規行為隻為獵殺恐獸而活，但那樣的話實在太不方便。想在電腦都市自由漫步，至少得配備一個正規的，良好市民的形象。世界最發達的電腦都市可不是吹牛的，拉萊耶裏的公共福利之類的確實非常充實。沒理由不享
受這種福利。
也就是說，白天裏，他必須依照年輕市民的行為準則行動。
――去上學。這就是他該做的。
無故缺席，他以前隻有過一次。
由於在獵殺恐獸時遭遇偷襲，讓他無法脫身也沒閑情用電腦網絡聯係學校，那天的課程就隻好全都無故缺席，僅那一次而已。要不是多虧朋友幫圓場，說不定還會傳出「那個成績挺不錯，品行也挺良好，足以稱為三好學生的高中一年級男生小城?相馬竟然學在新池袋混的不良少年無故缺席」之類的“流言”。
不管是學生間還是教師間傳出這種流言，都很不妙。
他要的隻是正規市民這個身份，不是成為話題中心。
他不想引人注目。
要是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對他非常不利。
不管是差生，還是模範好學生，他都不想當。
那樣隻會，給他在“夜晚”的拉萊耶中的行動帶來不便。
「……現在，我要回藏身所」
「嗯？」
「回去，把衣服換掉。外套也要脫掉」
「好的」
很好。
對，就在他剛這麽覺得時。
「那，相馬換完衣服，就跟我牽手吧」
「不行」
「嗚」
「不準哭」
「我沒哭……」
她確實還沒哭出來，不過已經淚眼汪汪了。
相馬用上與恐獸戰鬥時那種高速思考。
她不會是，想就這麽跟著我，跟到學校去吧？
「……到底怎麽回事啊。你」
「是庫克莉」
「我知道你名字」
「然後，你是，小城?相馬」
剛才還淚眼汪汪的她，已經露出了笑容。
兩人走在回藏身所的路上。
這對於相馬來說依然是那一成不變，已經看膩的拉萊耶風景。
這裏跟暗巷和放棄開發地區截然不同，街道規劃整齊合理。師父曾說過，這跟上世紀末本世紀初時的風格沒多大變化。並排立起的高樓大廈，為上學上班而奔走在行人道的學生和公司職員們，依照都市計劃設計鋪設的環形單向立交橋，吸收了從內地灣岸工業地區吹來的風帶來的煙塵變得灰綠參差的那些培育街道樹，等等――
街道上到處都有著公共福利的電腦情報終端，據說，看起來就像上世紀的“電話亭”一樣。
自動掃地機。
道路上還有，交通安全監視裝置。
像這些東西，在上世紀似乎是沒有的。
「這，是什麽？」
庫克莉好奇地看著街邊那一排施行生態管理的培養植物，向相馬問道。
怎麽可能連這都不知道。
相馬聳聳肩，然後，突然想起那一片空白的賬號。
無知――
她或許，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對手槍也沒有絲毫恐懼。
而且，她這種，樸訥過頭的反應。也可以看成無知的表現，可是。
（不可能吧）
也有可能是大腦被動過什麽手腳那種可憐的案件受害者。
不過，黑醫生說了。她的大腦沒發現異常。篡改記憶以現在二十一世紀的技術來說並非不可能，但這屬於違法行為，而且必須用上堪比大型企業規模的高端設備，最關鍵的是，篡改後大腦活動中肯定會遺留痕跡。
（到底怎麽回事啊。這家夥）
街道的另一邊。
小鳥們停在第23市民公園那些樹木的樹枝上，宣告早上的到來。
相馬看著混在鳥鳴中，哼著沒歌詞的歌的少女――
「……奇怪的家夥」
他低聲感歎，然後再次查看少女的賬號。
其實，他也沒期待能有什麽新發現。隻是，想再看看那一列讓人驚歎的“不明”二字。
雖然走後門準備一個偽造賬號不是什麽難事，可就算是紛爭地區來的戰爭孤兒也不可能有像她那樣的大量不明記述。
相馬入侵她的電腦，視線捕捉到顯示在他視網膜的庫克莉的賬號情報。
（咦？）
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因為他發現了異常。
跟之前的情報不一樣。完全不一樣。那一列不明已經消失了。
各項目都有著中規中矩的記述。
而且，這是怎麽回事。這個賬號號碼――
―――――――――――――――――――――――――――――――――――――――――――――――――――――――
[賬號號碼：5023745]
[年齡：十四]
[性別：女性]
[賞罰：無]
[經曆：參照另一頁麵]
[原籍：舊東京內地]
[人種：黃種人/白種人]
[健康狀態：正常]
[電腦狀態：正常]
[帳號名：小城?庫克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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賬號號碼，5023745。
他見過這號碼。不可能沒見過。
這一串數字，是他在這都市的“白天世界”中生活必不可少的東西。
就是，跟小城?相馬所擁有的賬號同樣的數字。號碼。
（這是，什麽――？）
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急忙確認自己的電腦狀態。
正常，這個平時顯示的狀態已經不見了。
上麵是從沒見過的記述。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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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賬號號碼：5023745]
[年齡：十六]
[性別：男性]
[賞罰：無]
[經曆：參照另一頁麵]
[原籍：舊東京內地]
[人種：黃種人]
[健康狀態：正常]
[電腦狀態：粘連。詳細請參照另一頁麵]
[帳號名：小城?相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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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腦狀態，粘連。
點開另一頁麵，這個文字的超鏈接查看附加情報。
意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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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您。
您的賬號跟小城?庫克莉粘連了。
若您跟小城?庫克莉離開五十米以上，
很抱歉您的賬號將會消失。敬請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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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賬號，粘連？）
相馬從沒見過，也從沒聽說過這種狀態。
而且，這是什麽。這搞笑的詳細情報。
離開五十米以上賬號就會消失？
真是太可笑了。
但是，相馬不會去試試它是真是假。
這很明顯，是被人黑了篡改過的。賬號情報裏不可能會顯示這麽長的文章。他反射性地試著去修正，但兩秒左右的
時間根本什麽都做不了。保護情報的那好幾重厚實防火牆讓他想起了曾在網絡上的《電腦空間》裏見過的企業聯合的構造體，連碰都碰不到。
至少，他自己根本無法修正。
若是超a級的黑客，說不定可以做到。
（怎麽，會，這樣）
汗水，從他後背滲出。
思維開始變得亂七八糟。
他以鋼鐵意誌，鎮住想要顫抖的手腳。
啊，這是――
（恐懼。這就是，恐懼嗎？）
恐懼。害怕。他不知多久，沒體驗過這種感情了。
哪怕麵對超大型的恐獸，他都未曾恐懼過。
電腦賬號粘連。
若不維持在一定距離內甚至能讓賬號消失。這種事。
在所有的一切都電腦化的這個最先進都市裏，沒有電腦賬號不可能過得上“普通市民”的生活，而且從最初的記憶那一夜開始就擁有的這個賬號是關於兩年之前的他的唯一線索。
最重要的是，他――
時間，上午八點二十分。
新新宿地區第一層c區所屬。
東京拉萊耶公立第13高等學校。
正門前――
「早上好，小城同學。今天戴眼鏡的你還是那麽帥啊」
「這女孩，是誰？ 好可愛」
「噢，相馬早啊。這誰啊。你有妹妹的嗎」
「真可愛啊。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
「庫克莉」
「庫克莉妹妹啊。好可愛～很高興認識你。肚子餓不餓？」
「這女孩還是初中生吧。你帶她來學校幹什麽啊？」
相馬還沒走進校門，穿著校服的同學們就都圍了過來。
什麽情況，這是。
為什麽，會這麽引人注目。
從概率上來說這電腦都市無論哪都能看到小孩，有什麽好稀奇的，為什麽一上學就這麽多同學來詢問。
（真奇怪。為什麽啊。注目度遠超我的預料……）
的確，校外人士走進校門是很少見的事。
是因為她沒穿校服嗎？
相馬心中驚疑，掏盡自己兩年來的經驗張口回答。
「……啊，嗯。早上好」
不行。
根本想不出適當的借口。
沒想到，跟同齡的人交流，竟會比獵殺恐獸更難――
「好可愛啊」「銀色的頭發，是怎麽說來著。tinum blonde？」「應該是silver blonde吧？」「瞳色也好漂亮。就像人偶一樣。是維萊內烏韋的人嗎」
「我叫庫克莉」
庫克莉隻是露著笑臉，便是開口也隻是做自我介紹。
跟相馬的言行沒多大區別。
不過，她的反應已在相馬預料之中。
直到現在，這少女完全沒提及恐獸的事。不知是忘了，還是她根本就沒看到，雖然不知為何，但她就是沒言及。可即便如此相馬也無法安心放任不管所以才造成了現在這狀況。
相馬為保險起見又威脅了她一句「不準說出昨晚的事」，但是她依然沒什麽反應。
「庫克莉要，跟相馬在一起」
「還挺粘你的嘛。是你妹妹？ 還是，鄰居的孩子？」「啊。看，他們牽著手」「相馬你，要不是你妹的話這情形根本就是犯罪啊」「好羨慕啊我也想……」「誰啊剛才說羨慕的家夥。男生真差勁」
「……那個，因為，這孩子一不小心就會走失。所以，我才，牽著她的手」
沒錯。相馬現在，跟庫克莉牽著手。
隻有脫掉外套時，和換上學校指定的校服的時候。還有，把藏在外套裏的那些與恐獸戰鬥用的裝備收進櫃子裏的時候，她才願意放手，但也一定要站在兩米以內。
在上學路上相馬跟她說過好幾次「不要碰我的手」，她雖然很乖巧地點了頭，但卻三番兩次地摸過來。
就像這樣，非要牽著手。
（為什麽偏偏要是手）
相馬忍住想要歎出的氣，心想。
本來相馬是想把她留在藏身所裏的。
從那到學校隻需要步行十分鍾左右的距離，相馬使用頻率最高的一處住宅。正當相馬把她塞進房間，想鎖上有四重鎖的房門時，庫克莉直接就坐在地上要大哭起來，相馬隻好滿心不願，牽起她的手――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
之所以會牽著她的手帶著她，是因為電腦賬號的事。
因為賬號粘連。這種本不可能會發生的事。加上，不知道可不可信卻也讓人無法忽視的“五十米限製”才讓他下定了決心。
再加上《指令》的推薦行動是“上學”，好吧，曠課是會引人注目的行為所以他並不反對這個選擇――
但是眼下同班同學還有其他學生們都圍過來的情況，讓他苦惱。
太引人注目了。
這是怎麽回事。雖然同樣是不推薦行為，不過要是之前直接把請假條發到學校的主機上去請病假也比這情況好得多吧。
事到如今相馬開始後悔，但已經，太遲了。
「莫非這小妹妹是混血兒？ 是叫庫克莉吧，到底是你什麽人啊？」
「你快告訴我們嘛，小城同學」
「……是我妹妹」
雖然相馬是在說謊，但沒證據能證明他說謊。
因為，電腦賬號上就是這麽寫的。
相馬以防萬一問過她「你是我妹妹嗎？」，不過，她還是跟之前一樣光歪著頭不作答。
應該不會是他妹妹。
相馬有著黃種人的特征，而她應該是白種人。
但是，既然賬號上是這麽寫的，那至少在“白天世界”裏相馬必須把她當妹妹。
小城?相馬的妹妹，小城?庫克莉。是和母親再婚那個來自維萊內烏韋的父親帶來的孩子。昨天才從舊東京內地來到這東京拉萊耶，辦了市民注冊手續。
這些都是假的。但是，完全沒有證據可以證明。
擁有查看學生賬號權限的學校教職工也不可能看穿。
話雖如此――
可對學校來說她仍是外人。沒有學生身份的可疑人物。
所以，有個一臉怒氣的教師，帶著兩架圓筒形的警備用防禦機器走了過來。
是擔任生活指導那個身體強壯的教師。據說他是從合眾國和家人一起移民過來的白種人男性，以前上學的時候是美式足球的選手。一看這強壯的巨漢，就知道他那經曆不是吹牛的。
「聽說學校裏發現可疑人物嚇了我一跳，怎麽，原來是小城同學帶來的嗎？」
「是的」
相馬帶上白天的麵具。
裝成品行良好的學生。
「對不起。因為我們的父母都還在內地，這邊連一個親戚都沒有……我不知道把她安置去哪，隻好帶到學校來了」
「碰上這種情況，就應該安置到市民注冊中心吧」
「話是這麽說」
相馬做出為難的表情，看向庫克莉。
少女就像是躲著教師的視線一般，躲在他的背後。
隻不過相處了幾個小時她竟然就變得這麽親近。讓人不禁想到，小貓小狗之類的小動物。不管怎麽看，這位男教師顯然都比相馬更像“良好市民”。
「可能是因為分開了兩年，她根本不願意離開我」
「好像的確如此。老師也有兄弟所以可以理解你們，其實我有個弟弟獨自留在故鄉那邊。不過他已經預定等工作安排好，就移民過來」
「是嗎」
「我弟弟長得跟我很像是個大帥哥。對了，我還帶著他的照片。給你看看吧」
教師拿出便攜式小型液晶顯示器，顯示出讓自己電腦裏的照片。
確實是對長得很像的兄弟。
「確實很像啊」相馬輕輕點頭笑道。
像這種，與輩分高的人交流，他表現得非常自然。但要是跟同齡的人交流，他卻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他們究竟會想些什麽有著怎樣的生活，相馬完全無法體會。畢竟，他沒有跟恐獸廝殺前的記憶。
「所以啊，我就跟我弟弟說。內地有句話叫百思不如一試……唔，怎麽了小城同學。你吃壞肚子了嗎。臉色不太好啊。要去校醫室嗎」
「不用，我沒事」
「相馬，肚子痛嗎？」
「……不是，不痛」
相馬輕聲回應在他與老師交談中插嘴的庫克莉。
他是在說謊。
他的胃部確實有點不適。
大概是因為剛才在公園就一直扛著的，巨大的精神壓力。
剛剛還自負能跟大人圓滑交流，轉眼就這麽窩囊。
他臉色發青？
就連麵對大型恐獸都麵不改色的他，居然會臉色發青？
「肚子，要是痛的話，我給你摸摸」
「……」
「你妹妹真體貼。哈哈哈，你看多乖的孩子啊，小城同學。要好好對她啊」
「……是」
冷靜點。
絕不能，讓花費了兩年歲月建立的日常，就此崩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