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失敗嘍。」


    魔神歐提努斯的聲音滑進耳裏。


    一開始,上條當麻還沒弄懂這太過詭異的絕境。


    「你失敗了,而結果就是這副德行。說實話,我對於你接下來要怎麽做沒興趣,但這就是現實。真無聊啊,到頭來一切都不出所料。」


    「……」


    上條總算發現自己仰躺在地。


    他慌慌張張地起身,隨即嚇得說不出話。周圍的樣子太奇怪了。黑,一片黑。放眼望去,隻看得見比矽晶圓更缺乏高低差的平麵。連微米單位起伏都沒有的陸地,一直延伸到地平線彼方。


    「這裏是怎麽了……」


    沒有像自然物的自然物,也沒有像人工物的人工物。


    盡管「地平線」是個慣用的形容方式,但這個概念在此處也顯得不太對勁。陸地與天空全都統一成黑色,無法區別。


    即使旋轉三百六十度打量周圍,景色也沒有變化。自己最後以為「回來了」的地點,真的是正確的位置嗎?沒有任何能當標記的東西,使得上條毫無自信。


    金發碧眼。


    以皮眼罩遮住一隻眼睛的持長槍少女。


    唯有歐提努斯的金發與白皙肌膚,在這統一的黑暗世界裏有如滿月般搶眼。


    慢慢地,上條心頭湧出一股不明所以的現實感。


    他第一次對於「現實感」這個詞抱有這麽強烈的敵意與排斥。


    「……到底怎麽了?這裏是東京灣吧?這裏應該是『搗蛋鬼』的根據地,一個叫做『海上墳場』的地方才對!」


    「怎麽啦,看起來像其他地方嗎?」


    「慢著……」


    少年跟魔神的距離意外地近。


    比先前在世界的另一頭——東歐巴蓋吉城追逐時還要近得多。


    但是,感覺好遙遠。


    彼此之間的理解差距,比過去任何時刻都來得遙遠。


    甚至比世界的盡頭更遠。


    「這裏不是『海上墳場』。你背著昏迷的我到了別的地方。這就是真相!因為、因為!事情必須是這樣!」


    「為什麽世界非得配合你轉不可?」


    「既然如此!『海上墳場』怎麽了?東京灣呢?」


    「你的眼睛有看見一丁點殘骸嗎?」


    「那麽在這裏的人呢?茵蒂克絲、禦阪、蕾莎跟柏德蔚她們呢?不、不止她們,住在東京那一大群人呢?」


    「我看起來像在意這些事的樣子嗎?」


    「………………………………………………………………………………………………………………………………………………………………………………………………………………………………………………………………………………………………………………………………」


    認知崩潰。


    讓人連憤怒與悲傷是怎麽來的都忘了。


    這些情緒太過理所當然,原先根本不會在意它們如何形成。


    脫離極限的混亂狀態後,此刻上條連自己心靈的動靜都無法理解。


    「……你說謊……」


    「喂,你打算讓這種話題持續多久啊?」


    「這全都是謊言!隻是你用了某種神秘的手法讓我看起來像是這樣而已!因為這樣比較簡單。與其破壞東京灣一帶殺掉那麽多人,隻讓我們兩個移動到『其他地方』簡單多了!所以一定是這樣!」


    「事到如今你這種認知毫無意義,哪些東西消失不過是些小事。實際上,『這裏』就隻有我跟你兩個人。」


    歐提努斯無精打采地說道。


    她的表情,看起來就像發現為了打發深夜時間下載的app比預期還要無聊一樣。


    「而且,你對於規模的認知似乎出了問題。」


    「怎樣?又有什麽不對嗎……?」


    「你為什麽要談東京灣那種小事呢?我破壞的東西,可不隻是叫做『地球』的渺小行星而已喔。」


    上條當麻。


    他笑了。不由自主地笑了。他已經徹底放棄弄清楚狀況了。喜怒哀樂消失無蹤。他不曉得自己的臉是基於怎樣的感情而動。或許,所謂斷了線的人偶就是這種表情也說不定。平常看似冷淡的麵無表情,臉部肌肉可能多少還是有受到人的意誌影響也說不定。


    這些都不重要。


    繼續跟魔神歐提努斯談下去也不會有收獲。


    雙方的對話無法成立。


    歐提努斯說謊。她一定是在說謊。她必須是在說謊。


    隻能靠自己的眼睛確認。


    這麽一來,鬧劇應該就會結束。


    「哈哈,那麽想看就去看吧。那些東西其實不看也行,不,不看還比較好呢。」


    歐提努斯的嘲諷聲從上條背後傳來。


    他根本沒打算理會。


    上條搖搖晃晃地開始在染成一片黑的世界漫步。盡管背對著無比強大的歐提努斯,他卻無法感受到任何直接的生命危險。


    「茵蒂克絲……」


    少年低語。


    周遭一帶沒有任何能讓人躲藏的起伏或遮蔽物。


    如果有任何人站在附近,應該馬上就會發現才對。


    「禦阪。」


    沒有山也沒有穀。沒有海也沒有河。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


    隻有隻有隻有隻有隻有,不管走多久走多遠都長得一樣的平麵延續不斷。上條呼喚了幾個名字,但它們全都像被吸收一般消失無蹤。


    「蕾莎!柏德蔚!」


    沒有。


    不管走到哪裏都沒有。


    盡管靠五官得到的事實簡單明了,腦袋理解所需要的時間卻無比漫長。腦中有個聲音吶喊著「絕對不能承認這種事」,讓他全力抗拒這一切。


    一定能在某處找到某些東西。


    這個一片漆黑的世界裏,或許有類似山穀的東西。如果大家躲在那裏,或許光是像這樣遠遠眺望沒辦法注意到。一定是這樣。非得是這樣不可。上條當麻腦中全都是這些,目的與結論早已扔到一邊,他隻是持續不斷地走。


    然後。


    然後。


    然後。


    2


    ……


    …………


    ………………


    時間流逝。當腦中浮現這個念頭時,上條早已連自己走了幾個小時都想不起來。到處都找不到能當成指標的太陽或月亮,頭上也看不見星空,隻有漆黑一片的天蓋。實際上可能隻過了數十分鍾,也可能已經走了三天三夜。


    總而言之。


    這個瞬間。


    上條的思緒迎來某種「句點」。要說是繃緊的神經斷了或許也行。


    沒有人。


    到處都沒有人。


    他連一個人也遇不上。


    「……啊、啊啊……」


    說起來,這裏究竟是哪裏?


    無論再怎麽估算,「海上墳場」都沒有這麽大。如果一直線步行,應該遲早會碰上海域才對。然而,不管走多久都沒有變化。海洋消失了。這幅景象,彷佛出自一本明明是為孩童所著卻會讓人感受到奇妙哲學的圖畫書一般。難道自己迷失在一個極端不合理又非現實的世界嗎?


    還是說。


    「世界」變成這種樣子了呢?


    「啊啊啊啊啊啊——」


    這裏是哪裏?


    上條當麻第一次正確地認知到「疑問」。


    而一旦「認知」到,便再也無法堅持下去。心靈遭受全方位的壓迫。四周隻有連微米單位起伏都不允許出現的漆黑平原,同樣漆黑一片的天空裏也沒有任


    何能參考的東西。自己站在哪裏?根本找不到能成為指標的東西。他可能就像機械般正確地直線前進,也可能隻是在狹窄的範圍內不停打轉。他已經沒有任何證明的手段,隻曉得自己的腳步、隻曉得支撐自己意誌的基底喀啦喀啦地不斷崩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孤單一人。


    孤伶伶一個人待在這個無垠無涯、過於廣闊的世界裏。


    此刻的心理狀態,就像在前所未見的古代遺跡中探險時,突然發現理應連到出口的細線斷了一樣。


    雙腳沒了力氣。


    他當場倒下,像個胎兒似地蜷縮身體。


    並且使勁嘶吼。


    在這麽瘋狂的世界裏,或許已經沒有「迷路」跟「不嘵得出發點在哪」這種事了。或許不管待在哪個坐標,周圍都隻有同樣的景色。即使如此,還是很恐怖。恐怖到了極點。回不去隻存在於記憶中的地方很恐怖。不知道怎麽跟過去理所當然地交談的人們見麵很恐怖。自己過去從不知道有這麽恐怖的事,更沒考慮過陷入這種恐怖狀況的可能性。


    頂多隻想過自己或許哪天會死於非命。


    然而,現在剛好相反。


    完全顛倒。


    隻有自己活下來的恐怖。


    自己以外的一切全消失後,襲上心頭的恐怖。


    他對這種東西沒有抵抗力。實際上就連「有抵抗力」這件事本身都不對勁。這種狀況不該發生,是一切可能性中最大的邪惡。上條當麻被扔進了連一次經驗都不該有的狀況之中。


    思緒停留在「該做什麽才好」那裏。


    沒有指標的世界。


    周圍三百六十度,不管往哪邊看都隻有虛無。


    以rpg遊戲中站在原野上的主角為例。雖然要往東南西北哪個方向走都行,但不管走一小時還是走一整天都看不見任何城鎮或村落,也碰不上任何人。無論是就這麽前進還是姑且折返,也隻看得見同樣的原野持續延伸……這究竟是想怎麽樣?誰忍受得了繼續下去?誰願意陪創造出這種絕望狀況的人玩?


    因此。


    上條飽受煎熬的心,拚命地尋求指標。


    小村落也好、架在河上的橋也好、立得太過巧合的廣告牌也好。


    總之任何標的物都行。


    「……這不是有嗎?」


    然後,他輕聲說道。


    胎兒般蜷縮的軀體再度伸展,以慢吞吞的動作爬了起來。


    少年腦中浮現一個念頭。


    重新想起那個原先已完全舍棄的選項。


    在這個一片漆黑的世界裏,唯一一個有如滿月般耀眼的異物。


    不得已。


    「這裏不是還有一切的元凶——歐提努斯嗎?」


    3


    這樣是直指核心嗎?


    抑或是逃避現實呢?


    上條當麻再度邁步。為了再次見到歐提努斯,他沿著原路折返。


    原先停滯的精神一開始活動,「疑問」便接二連三地湧現。


    盡管每一個都沉重得令人絕望,但無視它們就沒辦法前進。


    最重要的是,一切的答案都跟那個魔神有關。


    由於沒有任何能當成標的物的東西,因此上條不敢保證自己是朝正確方向前進,也不曉得自己該走多遠。


    即使如此依舊要前進。


    邁步。


    「怎麽啦?」


    她若無其事地開口。


    少女將槍尖刺進漆黑的地麵,整個人倚著槍柄慵懶地說下去:


    「我還以為你會絕望地在某處倒下死去呢。」


    上條沒有回答。


    他跟歐提努斯一樣,隻說自己想說的事。


    「這裏什麽也沒有。」


    「我一開始就這麽說了。」


    「不過,事情還沒有結束。」


    魔神歐提努斯讓身體離開刺在地上的長槍。


    她僅剩的眼睛稍微眯細了一點,但上條依舊自顧自地說道:


    「應該有什麽方法,可以讓變成這樣的世界複原才對。應該有方法再次見到那些消失的人們才對!」


    「又是你得意的樂觀論調?我還在猜你究竟是怎麽撐過眼前這片世界末日的景象,卻沒料到是靠妄想的力量呢。」


    歐提努斯聲聳肩說道。


    「聽好,世界已經毀滅了。跟用什麽方法無關,總之已經毀滅了。你的右手應該能打消魔法火焰吧?或許還能保護自己也說不定。不過,你能讓燒成灰燼的東西恢複原狀嗎?道理完全一樣。已經毀滅的東西救不回來。」


    「真的嗎?」


    上條提出質疑。


    「歐雷爾斯曾經這麽說過,幻想殺手是基於各種魔法師的任性期望而誕生的東西。它是在盡情扭曲世界後不曉得該怎麽恢複原狀時,用來當成基準點與修複點的東西。」


    「……」


    「既然如此,現在就是時候。」


    他的右手。


    握成拳頭向前伸出。


    「我不曉得你在打什麽主意,或許憑我這種貨色無法理解。不過,那種事無關緊要……我要在這裏挫挫你的銳氣。你弄得亂七八糟的一切,我都會想盡辦法複原。至於複原的材料,就在這裏。」


    「那好吧。」


    歐提努斯簡單而自然地回應道。


    「老實說,我也認為最後一關是你。啊,實際上是那隻右手手腕前方的東西。幻想殺手的型態會隨著時代與地點改變。雖然你隻是個廢物,但殺了你搞不好會讓它寄宿到別的東西上頭,反而變得更麻煩。」


    「……?」


    「所以說。」


    頓了一拍後。


    歐提努斯下結語似地跟著這麽說道:


    「與其把你從頭到腳徹底粉碎,倒不如打垮你的精神,讓幻想殺手困在上條當麻這個牢籠中。這麽一來,難得的力量也隻能放著生灰塵了。」


    「……有本事就來吧。無論如何,『這裏』已經隻剩下我和你了。不利也好無謀也罷,這種狀況沒辦法交給其他人或其他東西解決。」


    「我?」


    相對地,少女則是皺起眉頭。


    還顯得有些納悶。


    「我好歹也是個神。難道你以為我歐提努斯會親自跟一個渺小的人類戰鬥?」


    說完後。


    她握住才倚著的槍柄。


    將槍尖從漆黑的地麵拔出。


    「隻是解決一個小鬼,根本不需要魔神直接動手。你忘了嗎?所謂的魔法之神,就是指能用魔法操控整個世界的存在,一切都由我管轄。那此麻煩的產線作業丟給手下就好。」


    光明乍現。


    一柄長槍替原先充斥黑暗的世界帶來光亮。


    這是個明確的變化。


    或是某種創造的前兆。


    「你想做什……」


    「我應該一開始就說過了。我要打垮你的精神。」


    魔神歐提努斯隨口回應。


    她的眼神就像在看輸送帶將死刑犯運往全自動處刑裝置一樣。


    「你想保護的東西、你想回去的地方、你想再見到的麵孔,這一切……我會將它們全部顛覆,破壞你的認知,告訴你區區十幾年能得到的東西究竟有多麽渺小。」


    緊接著,整個世界染成了白色。


    不是強光照向上


    條的眼睛。他並未眼花,而是原先漆黑一片的虛無世界放出光芒,逐漸變質。改變以「長槍」為中心,順著魔神之意進行。


    某些事情。


    就此發生。


    行間 四


    在空無一物的地方,有些微小的痕跡。


    以指甲劃過的直線痕跡。


    自己已經想不起來這是為了計算經過的時間,還是計算通過此地的次數。


    然而,這一點一滴累積下來的數字,帶來了些許成就感。


    即使沒有什麽意義,它依然成了心靈支柱。


    某次通過那裏時,發現痕跡全消失了。


    原以為是記錯地點,但在一片漆黑的世界裏不管怎麽走,始終找不到那些痕跡。


    想要確切的東西。


    想要些不會改變的東西當支柱。


    自己也明白,這願望看似理所當然卻無比困難。人會老,物品會壞;食物會腐敗,金屬會鏽蝕;街道會改變,文化會扭曲;就連國家和文明,也難保永遠一致。即使不是這種一片漆黑的世界,要找出真正不變的東西仍舊非常困難。


    即使這樣,依舊冀求。


    正因為一切都已結束,才更要如此。


    有很多要做的事。消失的人們上哪兒去了?失去的建築能造新的替代嗎?更要緊的是水跟食物該怎麽確保?


    這些行動目標,或許跟「不變的東西」之間沒有直接的因果關係。


    可是,有或無之間應該存在很大的差別。


    這跟不知何時消失在何處的細小痕跡不同。


    即使在這種一片漆黑的世界,仍舊有確切可數的東西。


    能夠確定這點,絕對有它的意義。


    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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