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想過古籍研究社是在做什麽的,知道答案的學生都已不在這所學校,而我也不至於好奇到想請教老師。其實問姐姐就行了,但是不湊巧,她現在正在貝魯特(注一)。算了,社團活動目的不明的情況雖然罕見,反正存在意義不明的團體多得是,應該沒什麽好在意的。


    古籍研究社複活一個月了。兼做地科教室之用的社辦即便不能當作私人空間,仍然在我心中逐漸確立安居之所的地位。我每每放學後覺得無聊就會跑來這裏,心想說不定裏誌來了,說不定千反田來了,說不定兩人都來了,若是誰都沒來也無所謂。我們有時會聊天,有時隻是保持沉默。裏誌的個性本來就耐得住安靜,而千反田這位大小姐如果沒有爆發出好奇心,便如外在形象一樣嫻靜,因此我盡管不懂古籍研究社為何存在,還是覺得這個社團很有俱樂部的風味。


    和人們隻要相處起來不太累,我其實不那麽排斥交際。但裏誌直到現在還沒摸清楚我這脾氣。


    下著小雨的這一天,隻有我和千反田在社辦。我將椅子拉到窗邊倚牆而坐,讀著廉價的平裝書,千反田則是坐在教室前方讀著一本厚書。放學後的散漫情景大概就是這樣吧。


    我不經意瞥向時鍾,離我上次看時間已過了三十分鍾,沒想到時光流逝如斯迅速。話雖如此,若說我現在是閑適或心情放鬆,那就錯了。因為必須先感受到緊張或壓力,才會有所謂的閑適和放鬆,而我一直都維持在能量耗費極少的狀態下。


    沉默之中,隻聽見翻書頁和細雨的滴答聲響。


    「……」


    想睡了。等雨停就速速回家去吧。


    就在這時,傳來「啪噠」闔起書本的聲響,背對著我的千反田開口了:


    「淪落啊。」


    她並沒有望向我,但顯然不是自言自語,而是在對我說話。我不知道該怎麽回應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於是試探道:


    「你是說一年種兩次的那個?」


    「那叫『輪種』。」千反田回過頭來,答得鏗鏘有力,「一年種兩次同樣的作物叫二獲。」


    「真不愧是農家的女兒。」


    「又不是什麽值得稱讚的事……」


    此刻隻聞雨聲,然後一片沉默之後,她才繼續說:


    「不是,我不是在講那個。」


    「你想說的是『淪落』?」


    「沒錯,這是淪落。」


    「什麽東西淪落?」


    千反田凝視著我,接著右掌朝上,往整間教室比了一周。


    「放學後的時間啊,這種沒有目標的生活真是毫無建樹。」


    廢話,單純地殺時間當然不會有任何建樹。我連書都懶得闔起,抬眼瞥向她說:


    「很有道理。所以意思是,你想從古籍研究社得到什麽東西嗎?」


    「你問我嘛……」


    我提出這個疑問實在不懷好心,因為很少有人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麽。附帶一提,我很清楚自己什麽都不想要。


    千反田毫不猶豫地答道:


    「有的。我有想得到的東西。」


    「喔?」


    真意外,沒想到她答得這麽爽快。我起了點興趣,但還來不及問她,她就回避似地接著說:


    「不過那部分是個人因素。」


    這樣我就問不下去了。


    千反田繼續說:


    「我現在談的是古籍研究社。古籍研究社是個社團,得有社團活動才行。」


    「有活動是不賴,可是我們又沒有目標。」


    「當然有目標。」


    千反田挾帶社長的權勢和名門的聲威發出嚴正宣告:


    「我們要在十月的文化祭推出社刊。」


    文化祭?


    我先前提過,神山高中的文化祭在本地小有名氣,再進一步說明,這等於是這地區年輕人的文化盛事。我聽裏誌說,在這鎮上所有學習茶道的高中生都該參加一次神高文化祭的露天茶筵,神高文化係的街舞比賽也比出了不少專業舞群。這些藝文活動的品質如何我不太清楚,但為數可觀,我也知道姐姐高中三年從各學藝類社團蒐集來的社刊多達一整箱。


    說起來這應該是玫瑰色高中生活的結晶,至於我對這點作何感想……,還是別提了,我隻能說一句「確實不容小覦」。


    千反田說要做社刊?我思索了一下這個提議,提出合理的質疑。


    「千反田,社刊應該是平日社團活動的結果,而不是目標吧?」


    千反田搖搖頭。


    「不,把做出社刊這個結果當作目標,我們以此為目標得出結果的目標就達成了。」


    「……啊?」


    「就是說,所謂把結果當作目標,就是以之為目標而試圖得到結果,不是嗎?」


    唔……。我緊皺眉頭。我大概知道她想表達的意思,但這應該就是套套邏輯(注二)吧?


    言歸正傳,搞什麽社刊嘛,太麻煩了。不,我沒製作過社刊,無法斷定麻不麻煩,總之沒必要的事,不做才是上策。目標和活動都是人們自找麻煩想出來的,把精力耗費在這種沒必要的活動上,等於是白白糟蹋體力。


    我闔起平裝書,放到一旁。


    「不要做社刊啦,太費工夫了,而且……對呀,隻靠三個人也搞不出像樣的東西嘛。」


    千反田依然堅持。


    「不行,不可以沒有社刊。」


    「想在文化祭亮相還有其他方法呀,像是設攤之類。」


    「依照慣例,神高文化祭禁止設攤。不,更重要的是,不能沒有社刊。」


    「……為什麽?」


    「社團預算當中包含了社刊製作費,不做就麻煩大了。」


    千反田從胸前口袋拿出一張摺疊整齊的紙給我看。的確,古籍研究社本年度那一丁點兒預算的名目就是「社刊製作費」。


    「大出老師也很期待我們推出社刊,因為古籍研究社的社刊有三十年以上的傳統,他不希望就此成為絕響。」


    「……」


    有條理的人腦筋通常不錯,但不代表沒有條理的人都是笨蛋,好比千反田並不笨,卻絕對稱不上有條理。如果她一開始就先提預算和傳統,再宣布活動目標,不是很好嗎?因為我很清楚反抗預算名目與傳統都是徒勞無功,要是她有條理地按順序開口,我也不必多費唇舌,頂多苦笑罷了。


    「好啦好啦,那就來做社刊吧。」


    我爽快地對漫無目標的寧靜生活道別。算了,或許這樣才是健全的高中生活。


    雨還在下。既然暫時回不了家,幹脆問一下該問的事。


    「所以呢?社刊長怎樣?」


    「什麽長怎樣?」


    「我在問你曆年的社刊是怎樣的內容呀。」


    如果古籍研究社的社刊每年都是「《南總裏見八犬傳》讀後感」、「從《雨月物語》之〈白峰〉一章論天皇觀」、「對前年考察《大鏡》所示社會規範變遷之反論」這些玩意兒(雖然機率不大),我就得下定決心了。在此慣重地補充一點:不是下定決心做出符合曆年品質的社刊,而是下定決心不做。反正無論如何,先知道所謂的「傳統」傾向為何才是上策。


    但我沒有得到明確的答案。


    「不知道耶。是怎樣的內容呢?」該說她答得理所當然嗎?千反田有模有樣的社長架式常常令我忘記她加入古籍研究社僅僅一個月。「去查舊社刊就知道了吧。」


    「有那種東西嗎?又不知道收在哪裏。」


    「會不會在社辦?」


    對耶。


    我差點反射性地附和出聲,真丟臉。我沒吭聲地朝地板指了指。


    「……啊,這裏就是社辦喔。」千反田說。


    沒錯。


    「真不好意思,因為不太有參加社團活動的感覺……」


    這也沒錯。


    做為本社社辦的這間地科教室,除了教具之外什麽也沒有,看到的僅有黑板和桌椅,頂多加上掃除用具,再普通不過的教室,看不出哪裏有可能存放了社刊。


    「會不會沒留下來呢?」


    「不會啦。」


    「那……會不會在圖書室?」


    很有可能。我點點頭,千反田旋即提著自己的書包站起來。


    「我們走吧。」


    不待我回答,她已開門走出去,沒想到這位大小姐如此有行動力。隨便啦,反正圖書室就在前往校舍門口的路上,順路。


    不對,先等一下……。今天是星期五嗎?那麽圖書室值班的該不會是……


    「哎呀,這不是折木嗎?好久不見,真不想見到你。」


    我一走進圖書室,冷言冷語立刻迎麵而來。果真如我所料,坐鎮在櫃台內值班的小不點就是伊原摩耶花。


    伊原和我是小學同學,同班九年,可說緣分匪淺。她從小長得五官端正,升上高中後,那張娃娃臉隻比當年成熟一點點,稚嫩的臉龐和嬌小的身材給人可愛的印象,不過千萬別被外表騙了,那都是陷阱。伊原可是隨身攜帶凶器的,要是在她麵前稍有鬆懈,惡毒的話立刻追殺過來。連我這個和她不熟的人都會聽說,那些慕名而來,拜倒在伊原石榴裙下的男生私下表示,伊原對於自己犯的錯一樣尖酸嚴苛,所以她雖然個性潑辣,還是有人覺得她其實本性不壞。


    不過我才不相信這種風評。


    我不悅地說:


    「嗨,我來找你了。」


    「這裏是學識的聖殿,不適合你這種人。」


    伊原蹺著腿坐在櫃台裏。由於本校圖書室的借閱手續都由借閱人自行辦理,所以值班的圖書委員看上去挺清閑的,該做的工作似乎隻有把歸還的書本放回架上,然而還書箱卻堆著幾本書。伊原不是愛偷懶的人,所以她應該是打算累積到一定數量再一口氣解決吧。她手邊放著一本又厚又大本的書,似乎是拿來打發時間的。


    圖書室裏人挺多的,十張四人桌各有一、兩人在讀書。其中想必有很愛讀書的,但我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如此,有些人應該隻是因為不想冒雨回家而留校躲雨。一個男生抬頭看向我們。這人我認識,真糟糕,是福部裏誌。


    裏誌和我目光一交會,便笑咪咪地起身。


    「喲,奉太郎,真是巧遇啊。」這家夥看看伊原,又看看板著臉的我,「你們兩個感情還是一樣好,真不愧是鏑矢中學的最佳情侶。」


    我明知對這家夥說什麽都沒用,還是罵道:


    「少開玩笑了。」


    一旁的伊原也冶冶地說:


    「叫我跟這種陰沉的家夥交往,我寧願選擇蛞蝓。」


    ……竟然拿蛞蝓和我比。


    接著伊原還神情泰然地補了一句:


    「阿福,你明知我的心意,為什麽說得出這種玩笑?」


    「啊啊,不好意思,摩耶花,你受傷了嗎?」


    「少來,你每次都想裝傻帶過……。真是夠了。」


    她瞪了裏誌一眼。


    裏誌把視線移到我身上,露出苦笑。伊原不知從何時開始對裏誌窮追不舍,裏誌卻是一路閃躲。


    他幹咳兩聲岔開話題。


    「哎喲,無所謂啦,我倒是比較好奇你們兩個古籍研究社社員一起來圖書室做什麽呀?」


    對了,我不是來探伊原的班的。被這突如其來的小插曲搞得啞然無語的千反田聽到裏誌這麽一問,才戰戰兢兢地開口:


    「圖、圖書委員,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嗎?」


    「喔?要問就問吧。」


    「請問這裏有沒有收藏社團的社刊呢?」


    「有啊,都收在那座牆邊的開架書櫃裏。」


    「也有古籍研究社的嗎?」


    伊原偏起頭。「古籍研究社啊……。不好意思,我沒印象耶,你們自己找找看吧。」


    千反田道謝之後就要過去,裏誌製止了她。


    「那邊沒有,我剛剛正好找過那個書櫃。摩耶花,還有別的存放地點嗎?」


    「唔……,開架書櫃沒有的話,有可能在書庫裏。」


    「書庫啊……」裏誌沉思一會兒才問:「千反田同學,你們為什麽要找社刊?」


    「我們要在文化祭時推出社刊,所以想先看看舊刊的樣貌。」


    「喔?要在kanya祭推出?奉太郎你居然會同意耶。」


    我哪裏同意了?根本是被迫接受,千反田一定不覺得必須得到我的同意。


    等等,他剛剛說什麽祭來著?


    「裏誌,你剛剛說了文化祭嗎?」


    「沒有啊,我說的是『kanya祭』。你沒聽過嗎?這是神高文化祭的俗稱。」


    俗稱?就如同上智大學的學園祭叫做「蘇菲亞祭」(注三),慶應大學則是叫「三田祭」(注四)嗎?聽起來挺像一回事,但是經曆過上次的「進位四名門」一事,我還是很難輕易相信。


    「聽起來有點可疑。是真的嗎?」


    「真的啦,這雖然不是官方公認的稱呼,不過我們手工藝社的學長姐都稱它做kanya祭。摩耶花,你們漫研社的都怎麽叫的?」


    伊原參加的是漫畫研究社?她似乎符合那種形象,又好像不太適合,真是難以捉摸。


    「嗯,我們都說kanya祭,圖書委員之間也是這麽叫的。」


    「kanya啊……。國字要怎麽寫?」


    裏誌舉高雙手表示投降。


    「不知道,我隻是聽別人都這麽稱呼。」


    看來員有「kanya祭」這個俗稱,不過kanya到底是什麽?我完全猜不出國字該怎麽寫。算了,取名本來就是出自莫名其妙的理由,要追溯源頭也挺麻煩的。這時裏誌又補充道:


    「我想大概是把『神山高中文化祭』簡稱做『神山(kamiyama)祭』,再轉音成了『kanya祭』吧。」


    裏誌的雜學知識總是這麽豐富。


    話題偏離了一陣子,伊原提高聲調把焦點拉回正題。


    「現在是在說社刊的事啦。去書庫裏或許找得到,可是司書老師(注五)不巧去開會了,現在沒辦法進書庫。老師大概三十分鍾之後回來,你們要等嗎?」


    三十分鍾嗎……。千反田好像不急於一時,她小聲地問我「該怎麽辦」,我是覺得隨便,同時發現外麵的雨愈下愈大。氣象預報說下午會轉晴,晚上還看得見星星,看樣子繼續躲雨應該是個明智的選擇。


    「好啊,等就等吧。」


    「我倒是很歡迎你先回去。」


    我決定繼續看先前那本平裝書,正要轉身,裏誌拉了拉伊原的袖子說:


    「摩耶花,剛才那件事,要不要也說給奉太郎他們聽?」


    伊原裝模作樣地稍稍皺起眉,想了一下才點頭。


    「好啊。折木,你有沒有興趣動動腦?」


    沒有。


    千反田卻不這麽想。


    「剛才的什麽事呀?」


    裏誌露出他一貫的笑容回答:


    「摩耶花發現了一本冷僻的熱門書哦。」


    「我每個星期五放學後都來這裏值班,卻發現有一本書每星期都會還回來,到今天已經連續五周了。很怪吧?」


    我不管伊原正在講話,自顧自找起能好好坐下看書的座位。可是很不巧地,圖書室內人滿為患,沒有比較閑適的地方,


    我隻好坐上裏誌方才的位置。


    這個座位離櫃台很近,聽得見千反田他們的說話聲。


    「那本書應該很受歡迎吧。」


    「會嗎?長這樣耶。」


    伊原拿起手邊那本又厚又大本的書,將封麵亮出來。


    「哇,好漂亮的書……」


    聽到千反田的讚歎,我忍不住朝他們那邊看去。的確,那本書裝幀華美,相當吸引女生的目光。封麵包著皮革,還有細膩的花紋裝飾,接近漆黑的深藍色調顯得十分厚重,書名為《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軌跡》,書不僅厚,尺寸也非常大本。


    「我可以看一下內容嗎?」千反田說。


    「請便。」


    我從斜背包拿出平裝書,才翻到之前讀的頁數,一頁道林紙質的書頁竄入視野,蓋住了我那本薄書。千反田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把《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軌跡》翻給我看,我實在不感興趣,又不好直接推開,隻得瀏覽了起來。確實,裏麵除了校史,還是校史,全是這類文字:


    昭和四十七年(一九七二)


    這一年的日本與世界


    五月十五日,衝繩主權回歸日本,衝繩縣成立。


    九月二十九日,簽訂日中聯合聲明,日中兩國正式建立邦交。


    今年物價、地價異常上漲。


    這一年的神山高中


    〇六月七日,神山高中弓道社首次在全縣弓道新人賽中獲得優勝。


    〇七月一日,一年級的露營活動因台風取消。


    □十月十日~十四日,文化祭。


    □十月三十日,運動會。


    □十一月十六日~十九日,二年級舉辦校外教學,地點為長崎縣佐世保市。


    □一月二十三、二十四日,一年級舉辦滑雪研習營。


    〇二月二日,一年級的大出尚人同學因車輛暴衝事故過世,舉行追悼會。


    全是小小的文字,要是讀完整本一定很枯燥,我個人是絕無興趣每周借這本書來讀,不過內容確實挺特別,會有人這麽做也不奇怪。


    「奉太郎,你現在一定在想『就算有人每周借這本書去看也不奇怪』吧?」


    你這隨便透視人心的混帳心電感應者!


    我反駁不了,隻見伊原神氣地挺起沒多少分量的胸部說:


    「事情才沒那麽簡單。折木你從不在這裏借書看的吧?算了,我來告訴你,好好地聽著。我們圖書室的借書期限是兩周,所以根本沒必要每周借出。」


    「可是啊,這本書卻每周都還回來哦。」裏誌說。


    ……原來如此,的確很奇怪。


    「知道是誰借的嗎?」


    「當然,封底內側有借書卡呀。你們看。」


    千反田依言望向借書卡。


    「咦?」


    她發出驚呼。


    「怎麽了?」


    那張借書卡上寫著借出日期、借書人的班級和姓名。看就知道,這本書確實每周都有人借出,但千反田似乎不是因此驚訝,她指著借書人欄位要我看。


    本周的借書人是二年d班町田京子。


    上周的借書人是二年f班澤木口美崎。


    上上周的借書人是二年e班山口亮子。


    上上上周的借書人是二年e班嶋沙織。


    上上上上周的借書人是二年d班鈴木好惠。


    「每周借書的人都不一樣。」


    「不止如此。」


    千反田指著借出日期欄。我仔細一看,最後的借出日期是今天,減去七就是上一次借出的日期。


    「都是在星期五借的耶。」


    「就是啊,而且借書和還書都在同一天。這個『町田京子』在今天借出這本書,今天就還書了,其他人也是,連續五周都一樣。借出時間也猜得出來,五人應該都是午休時間借書,放學就還書了,所以別說是讀,根本連翻都沒時間翻嘛。」


    「……」


    「怎樣,很怪吧?」


    千反田把書還給伊原,一邊緩緩點頭。


    「是啊……,我很好奇。」


    她說這話時加重了語氣,就像上次被反鎖時一樣,感覺她的瞳孔似乎也放大了,這表示她極感興趣。


    「為什麽會這樣呢?」


    伊原的謎題點燃了這位大小姐的好奇心。裏誌這個蠢蛋,好端端的幹嘛招惹千反田。我打定主意視而不見,回頭讀我的平裝書。


    可是我太天真了,完全沒料到矛頭會指向自己。千反田再次把《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軌跡》壓在我的書上。


    「折木同學,你怎麽想呢?」


    「咦?我嗎?」


    裏誌瞬間露出異於平時的笑容,那是嘲弄的笑容。此刻我才恍然大悟,裏誌早算計好要讓我瞠這渾水。這個奸詐狡猾的大壞蛋!


    「我們一起想想吧。」


    「……」


    「好啦,折木同學也一起來!」


    為什麽?為什麽是我?千反田的好奇心旺盛是好事,裏誌那愛惡作劇的個性或許也算是優點,但我可沒有義務奉陪。


    不過事已至此,逃避隻會搞得更麻煩,因此我不得不回道:


    「……就是說啊,真有趣,我也來想想吧。」


    一旁的伊原問裏誌:


    「阿福,折木的腦筋行嗎?」


    「不太行啊,不過他在這種沒什麽用處的事情上頭常會派得上用場。」


    沒關係,你們盡量講。


    我試著整理目前掌握的狀況。


    每周都有不同的人借出這本書,並於當天歸還,連續五周發生這種事,要說純屬巧合也不是不可能,但我沒這麽信奉巧合之神,何況千反田不會接受這種說法的。重點並非真相如何,而是千反田能不能接受。


    一旦摒除巧合的可能,可以確定的是,那些人不是借這本書去讀的,因為午休借出、放學歸還,根本來不及讀;再說,不把書帶回家去的話,隻要在圖書室裏讀就好了,沒必要辦理借書手續。結論是:那些人並非以一般方式使用這本書。所以會是什麽情況呢?


    「……書除了拿來讀之外,還能怎麽用?」我問。


    千反田說:


    「多疊幾本可以壓醃菜缸。」


    裏誌說:


    「綁到手臂上可當護盾。」


    伊原說:


    「多堆幾本可以當枕頭用。」


    我不想再問這些人了。


    換個角度來想吧。


    為什麽每周都是不同的人來借這本書?若不是巧合,還有兩種可能。一是,這幾個借書的女生之間並沒有共通點,但最近流行在星期五下午使用這本書,所以她們講好了輪流來借。


    可是,流行的原因何在?難道是某種運勢占卜?譬如:「你本月的幸運物是校史,星期五下午借出並於當日歸還,就能讓戀情發展順利。」


    ……太蠢了。


    另一種可能是,她們有共通點。


    從借書卡上的名字來看,借閱者全是女生,不過這個共通點完全派不上用場,從神高裏隨機抽出五個人,全是女生的可能性極高,而且即使沒有特別限製性別,一般組成小團體時,同性眾集在一起的情況並不少見。


    還有另一個共通點,這些人都是高二,隻是不同班。


    唔?


    對了……


    「怎麽了?你想到什麽了嗎?」


    ……我好像想起某件事,可是被裏誌這麽一打岔又忘了,是什麽事啊?


    算了,先來說說我想到的吧。


    「這會不會是某種暗號?譬如說……還書的時候正放代表『可』,反放則代表『不可』。」


    「什麽東西可不可啊?」


    「我隻是舉例嘛。」


    千反田一聽,歪起腦袋思考。很好,你快點接受這個推測吧。


    但我卻遭到反駁,開口的不是千反田,而是伊原。


    「不可能啦,你看。」


    伊原指著圖書室的還書箱,箱裏堆著一些書。對耶,這些書都看不出是正是反,書上若被動了什麽手腳,能看見的也隻有打得開箱子的人,也就是在星期五放學後值班的這位圖書委員。


    還是別和伊原爭辯吧,以免遭到她的毒舌反擊。


    我想不出其他可能性,或許線索已經齊全,但我依舊看不出真相,得有更多提示才行。我盯著伊原手中那本校史的漂亮封麵,正想找個時機說出放棄宣言。


    這時,千反田擋住我的視線。她上身傾向櫃台,定睛凝視著伊原抱在胸前的校史,瞼幾乎要貼了上去。


    「咦?咦?」


    我能夠體會伊原看到千反田突然逼近會有什麽感覺。


    「怎麽了?千反田?封麵上寫有那種火一烤就會顯現的暗號嗎?」


    但千反田好一陣子毫無動靜。


    「……好像有個味道。」她喃喃地說。


    「真的嗎?伊原,書借一下。……沒有啊,我什麽都沒聞到。」我說。


    「不,真的有味道。」


    「不是書的味道嗎?還是油墨或是圖書室的味道……」


    千反田聽到裏誌的話隻是直搖頭。


    伊原和裏誌也把我手上的校史拿去聞,看他們又是皺眉又是歪頭的模樣,應該也沒聞到。


    「沒有嗎?那味道很刺鼻,像是稀釋劑之類的。」


    「別講得那麽恐怖好不好。」


    「真的有味道嗎?……我還是聞不出來耶。」伊原說。


    的確,我也聞不出來,但我不認為是千反田神經過敏,因為她都講得這麽斬釘截鐵了。不過,怎麽可能是稀釋劑嘛。


    若真如她所說……,唔……


    我好像想通了。


    不過求證起來還真麻煩。


    我正想著該怎麽辦,又讓裏誌給看穿了。


    「奉太郎,看你的表情,似乎有答案了呢。」


    「咦?真的嗎?折木猜到了?」


    伊原投來的視線帶著非常強烈的懷疑,我坦率地點頭回道:


    「算是吧,雖然還不太確定……。千反田,想不想運動一下?有個地方想請你跑一趟。」


    「咦?你有頭緒了嗎?要我去哪裏?」


    千反田一聽完地點,馬上就要衝出去,裏誌卻笑著阻止她。


    「千反田同學,千萬別上當,你不可以被奉太郎隨意使喚哦,供人使喚是他的使命。奉太郎,地點在哪?」


    你這家夥還真敢講。不知是不是因為伊原在場,裏誌的發言比平時更不客氣。但他也沒說錯,所以更令我火大。若不是被人使喚,我的確什麽都不會主動去做。


    「好吧,去就去,反正今天下雨沒上體育課,我還剩下一些可用能量。」


    我這麽說道,千反田也表示要一起去。


    「唔……,那我也一道去看看吧。雖然折木猜中的可能性不高,我也想親眼確認一下。……阿福,麻煩你留在這裏看著。」


    伊原說完便走出櫃台。被她使喚的裏誌愣了一愣,還是默默地走進櫃台。我好久沒見到裏誌這麽落寞的神情了。


    我們得到滿意的答案,回到了圖書室。


    「如何?」


    「阿福,折木真的很怪耶。」


    「他一直都很怪啊,你沒發現嗎?」


    「為什麽他會知道那種事……」


    要問為什麽,我也答不上來。這種事講求靈光乍現,至於靈光會不會來,就得碰運氣了。


    「折木同學,你真教人驚訝。我對你的頭腦很感興趣呢。」


    我不由得想像起千反田在狂風暴雨夜的郊區屋子(當然是哥德式洋房)的地下室幫我動開腦手術的景象,暗自嚇個半死。在我看來,我反而覺得千反田能聞到沒人察覺的稀薄味道才更教人驚訝。


    「對了,如果是折木同學,說不定可以……」


    可以什麽?你千萬別說可以拿我去當有機電腦的材料。


    裏誌讓出櫃台位置給伊原,接著問我:


    「好啦,奉太郎,解釋一下吧。首先,你們去了哪裏?」


    我將手肘往櫃台上一靠:


    「美術教室。」


    「美術教室?那不是在校區的另一邊嗎?」


    「所以我才懶得去。」


    「去那裏做什麽?」


    「好吧,你聽好了。」


    我又說了一次在美術教室裏對千反田她們解釋過的事。


    「那些人使用這本書的時間是星期五的第五堂課或第六堂課,或者兩者都是。然後呢,女生不太可能在下課時間用到那麽厚重的書,更別說是讀了。再者,講到同年級不同班的學生要一起上的課——」


    我先前想到卻被裏誌打岔而忘記的,就是這一點。我和千反田第一次見麵時也想過這件事:她是在哪裏見過我的?


    「——就是體育課或藝術選修科目,但體育課絕對不會用到書本。你看這本書的封麵,是不是很漂亮,顏色也很好看?所以真相就是,那五個女學生會在課堂上用到這本書,所以每周輪流去借。」


    裏誌問道:


    「為什麽要每周去借?借書期限明明有……」


    「伊原也問了同樣的問題耶,你們這就叫心有靈犀嗎?裏誌,你會把不讀的書留在身邊嗎?每周還回圖書室才是最輕鬆的保管方法吧。」


    「……原來如此。那你在美術教室找到了什麽?」


    「你應該猜得到吧?就是畫作。二年d、e、f班聯合美術課課堂上所畫的畫。」


    美術教室裏有幾張筆觸不同但描繪相同主題的畫像,都是一名女學生的肖像,女學生身邊的桌上插著花,而她手上拿的、眼睛看的就是那本華美的校史——《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軌跡》。這些圖畫都把原物上麵細小的文字畫得模糊不清,也不知算不算是藝術風格。


    「奉太郎,真有你的。那千反田同學聞到的味道是什麽?」


    「當然是顏料的味道。一去那裏就知道了,整間美術教室都是那種味道。」


    裏誌有氣無力地拍了幾下手。


    「了不起,了不起,感謝你讓我度過一段有趣的時光。」


    千反田也微笑著表示讚賞。


    「是啊,真愉快,感覺時間過得更快了。」


    「我還耗了好幾個小時在推理耶……,折木竟然一下子就猜到了!」


    我暗自想著,這就是你們和我不同的地方。發現書本借出情況不尋常的伊原、對這種無關緊要的怪事表現出強烈興趣的千反田,還有享受著一連串過程的裏誌,都和我不一樣。眼前這群異常投入的家夥給我的感覺,與我對kanya祭抱持的印象有點相似。


    該怎麽形容呢……。算了,隨便啦。


    雨勢轉小了。好啦,該回家了。


    於是我拿起斜背包,千反田卻喊住了我。


    「啊,還不能回去啦。」


    「怎麽?還有什麽事嗎?」


    我這才察覺裏誌和伊原以沒好氣的眼神瞪著我。我做錯什麽了?


    「折木,你是來幹嘛的?」


    幹嘛?不就是為了冷僻的熱門書嗎……


    不,不對……。啊,是社刊啦。


    裏誌笑了。


    「再待一下吧,奉太郎,你有時候還真的少根筋耶。」


    「有時候?阿


    福,你是不是太抬舉他啦?」


    是啊,要說少根筋,我還比不上裏誌在你跟前出糗的蠢樣。


    伊原還想說些什麽,櫃台裏有人出聲喚她。


    「伊原同學,辛苦了,你可以先回去了。」


    「啊,好。糸魚川老師,您回來啦?」


    對伊原說話的這位女老師我從沒見過,但不難猜出她就是司書老師。已過中年的她個頭非常矮小,胸前的名牌寫著「糸魚川養子」。


    司書老師一出現,裏誌立刻提出請求。


    「老師,我是古籍研究社的福部裏誌。我們要製作社刊,所以想找出舊刊,可是開架書櫃上沒有,請問我們是不是能進去書庫裏麵找呢?」


    「古籍研究社?……社刊?」


    糸魚川老師驚訝得提高聲調,看來她應該也以為古籍研究社早已廢社了。


    「你們是古籍研究社的?這樣啊……。很遺憾,圖書室這邊並沒有舊社刊耶。」


    「是啊,所以我們想去書庫找找看。」


    「書庫裏也沒有哦。」


    「會不會是看漏了?」


    「不會的。」


    老師回答得異常肯定。我雖然覺得有點怪,卻想不出老師有什麽道理藏書本。還是說她最近剛整理過書庫?


    既然對方這麽徹底地否認,裏誌也隻好放棄。


    「這樣啊,我明白了……。千反田同學,你聽見了吧?」


    「嗯……,真傷腦筋呢。」


    千反田有些陰鬱地望著我。即使她露出這種表情,我也隻能聳肩說道:


    「總會找到的啦。我要走了。」


    我說完就要背起斜背包。


    伊原冷冷地丟來一句:


    「你還真悠哉呢,解開了謎題,心情很愉快嗎?」


    又不是我自己想解謎的,有什麽好愉快的?伊原啊,你的攻擊完全不痛不癢呢。我想回嘴,但講了也沒好處,於是我隻是聳肩以對。


    「好吧,回家吧……,反正也有收獲了。」


    我不懂千反田這話是什麽意思。


    不管怎樣,總之沒事幹了,我再次背起斜背包。不知何時雨聲已停歇,陽光透過雲層灑了下來。踏上歸途的我仿佛又聽見千反田剛才那句悄聲的自言自語——


    「對了,如果是折木同學,說不定可以……」


    注一:beirut,黎巴嫩首都。


    注二:套套邏輯(tautology),又稱「同義反覆」,即絕對正確但沒有內容與用途的言論,如「四足動物有四隻腳」。


    注三:上智大學為成立於一九二八年的私立天主教大學,英文校名為「sophia uy」。


    注四:慶應大學校區四散於東京、神奈川等地,三田校區主要匯集法商人文學部與研究所學生。「三田祭」為日本規模最大的大學學園祭,重頭戲為選出每年的「miss慶應」。


    注五:管理圖書室的教職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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