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七月底,我沿著熟悉的道路踩著腳踏車前往神高。這段路徒步需二十分鍾,騎腳踏車則要不了多久。我一如往常在途中的自動販賣機買了罐裝黑咖啡,小歇片刻,然後循著河畔前行一段路,一彎進醫院旁的巷道,神高便出現在正前方,下一秒,我不禁愣在當場。


    現在還是暑假耶。


    操場上到處是身穿夏季製服的學生在組裝大型道具,聽得見管樂器、電吉他、尺八(注一)的演奏旋律,專科大樓裏的學生多到我在這麽遠的距離之外都看得出來,至於他們的目的,不用說,當然是kanya祭。看著眼前的生氣蓬勃,我也感受得到,神高到了暑假,的確更活潑了,校舍裏蟻群鑽動般的情景有如宣告著:「來準備吧!文化祭快到了!趁沒有課業幹擾的時候,一鼓作氣地做足準備吧!」


    我望著那些精力充沛的學生們好一陣子,才看見有個人從校門口小跑步過來。那是福部裏誌。一身便服的他,短袖短褲配小登山包,打扮相當休閑。


    「喲。」


    「不好意思啦——,你等很久了嗎?」


    在中庭練習發聲的學生都被裏誌惡心的語氣嚇得轉頭望過來,一時之間我真想當場騎著腳踏車逃走,還是勉強忍住,朝著跑近的裏誌抬腳一踹。


    「哇!奉太郎,你幹嘛啦?突然來這一下,太危險了吧。」


    「少廢話,難道你沒有羞恥心和維持善良風俗的意識嗎?」


    裏誌聳聳肩。


    想必他真的沒有。


    「對不起嘛,手工藝社開會拖太久了。」


    「你們要搞什麽活動?」


    「今年的kanya祭呀,我們手工藝社要製作曼荼羅(注二)繡帳,但出了一點狀況,所以剛剛在召開會議討論對策。」


    還真辛苦。不止裏誌,也包括之前遇到的遠垣內,以及此刻在這兒的上百位神高學生。


    「然後呢?你的資料準備好了嗎?」我潑冷水似地說。


    裏誌把問題原封不動地丟回來。


    「你自己又如何?你很少參與這種事,有辦法做出貢獻嗎?」


    我不滿地想著明明是我先問的,同時回答:


    「嗯,多少準備了一些資料啦。」


    「喔?真稀奇,我還以為你一定會想辦法蒙混過去呢……。我去牽腳踏車,等我一下。」


    裏誌丟下這句失禮的話,便往停車場跑去。


    為什麽我在寶貴的暑假裏除了睡大頭覺還得做別的事?而且還是來等裏誌這種苦差事?要解釋來龍去脈,得把時間倒轉到一周前,也就是我們拿到《冰果》、發現有關關穀純的訊息,卻找不到關鍵的創刊號的那一天。沒有創刊號,情況就截然不同了,我想抽手也已經來不及,我早已不自覺地跨越無法回頭的界線。


    我知道自己一定說服不了激進派千反田,所以提出妥協方案——真要調查過去,隻靠我們兩人絕對不夠,古人也說「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至少得找裏誌和伊原來幫忙,否則調查行動恐怕很難有所斬獲。


    千反田很幹脆地點頭讚同。


    「也隻能這樣了。」


    她在「鳳梨三明治」的時候明明那麽反對人海戰術,現在卻爽快地答應了,真令人摸不著頭緒。是因為她很清楚尋求援助的重要性?還是眼睜睜看著線索擺在眼前,她也顧不得顏麵了?又或者隻是出於大小姐反覆無常的個性?我沒有結論,總之古籍研究社隔天立刻召開了緊急會議。


    在會議中,千反田簡明扼要地說了一次我聽過的那些事,然後表明:


    「我很好奇,我舅舅在三十三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伊原馬上同意協助調查,還附和說:


    「我對社刊的封麵很感興趣,要是我們解讀出那幅畫的意義,或許也能用在漫研社的社刊上呢。」


    裏誌也說:


    「讓我們這些三十三年後的學弟妹來破解捏造的英雄事跡嗎……?剛好,我最近正在調查那個年代的事。」


    所有人都舉雙手讚成。我知道自己絕對沒有否決權而懶得發言,不過既然有這機會,還是試著說了:


    「反正這期社刊的主題還沒決定,要是調查有了結果,我們就刪去當中有關千反田的私事部分之後,直接把這段事跡拿來當題材吧,這樣多省事……不,是一石二鳥……呃,不,是能夠做出一本精采的社刊。」


    這個積極、進取又符合節能精神的提議得到全場一致認同,所以調查三十三年前的古籍研究社和神山高中便成了我們古籍研究社全體社員的首要課題。


    裏誌的腳踏車是越野車款。他一穿上短褲,看得出雙腿都是肌肉,不太符合他纖瘦矮小的整體形象。我非常清楚,裏誌在學識方麵很多元,但在運動方麵卻獨鍾騎腳踏車。


    順帶一提,我的腳踏車是所謂的淑女車,不需多加著墨。


    我們沿著河邊道路朝上遊騎去,穿越住宅區,來到住宅之間的農田地帶暫時停車,到煙攤屋簷下躲避火辣的陽光。我拿出背包裏的毛巾擦汗,稍事休息。


    ——啊啊,這汗流得真暢快!


    我才不會有這種想法。我隻覺得,搞不懂人類為什麽不采取行動就無法達到目的。正所謂「線索革命俞未成功,同誌仍須為我努力」嗎?


    「裏誌,還很遠嗎?」


    裏誌把手帕塞回口袋,答道:


    「嗯,大概還要十分鍾。當然是以你的速度而書嘍。」然後他笑著說:「你看了一定會嚇一大跳哦,富農千反田的宅第在整個神山可是數一數二的。」


    那真教人期待呢,我一定要問問打掃起來有多辛苦。我再次擦汗之後,把毛巾丟進籃子,跨上車。


    出發後,負責帶路的裏誌立刻抄到前麵,後來又過了幾個路口,接下來大概隻要直走吧,隻見裏誌放慢速度,和我並肩騎了好一陣子。道路兩旁都是田地。


    裏誌輕輕鬆鬆踩著踏板:心情好到哼起歌來。他平日的一號表情就是微笑,不過今天似乎更愉悅。看到他這樣子,我突然很想問個明白。


    「裏誌。」


    「嗯?」


    「你好像很開心嘛。」


    裏誌沒轉頭看我,快活地回答:


    「當然開心,騎車是我的興趣呀。藍天!白雲!這麽說雖然老套,卻沒有更貼切的說法足以形容在這樣的天空底下,憑藉著自己的腳力向前奔馳的那無可比擬的快感——」


    我硬是打斷裏誌的話。


    「不,我是指你的高中生活。」


    裏誌頓時露出一臉掃興。


    「喔……,你要聊『玫瑰色』的事啊?」


    虧他還記得,那已經是三個月前的事了。裏誌騎車的速度仿佛放慢了些,但他仍麵向前方,繼續說:


    「奉太郎,我啊,不管外在環境怎樣,我的基本屬性都是玫瑰色的喲。」


    「我看是豔桃紅吧。」


    「哈哈,那顏色不錯。至於你嘛,應該是灰色吧。」


    「這你早就說過了。」


    我的語氣冷淡且平板。


    裏誌卻是神情自若,看來沒放在心上。


    「有嗎?那我應該沒說過這句吧——我說你灰色,並沒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


    「好比說我的基本屬性是豔桃紅好了,那麽誰都沒辦法把我染成玫瑰色。我不會允許別人把我染色的。」


    我對著他的笑臉調侃道:


    「是嗎?該不會已經被染色了吧?」


    「才沒有咧!」裏誌以驚人的強烈語氣反駁,「什麽嘛,奉太郎,是因為我身兼總務委員和手工藝社社員而大為活躍你才這樣說嗎?別開玩


    笑了,幫忙訂立kanya祭日程表和製作曼茶羅繡帳我都有興趣,否則誰會在暑假的星期天放棄騎車的快感跑來學校啊?」


    「沒興趣的話,你會蹺掉嗎?」


    「如果是社交上的必要,我還是會現身竭盡一己的技能和勞力啦。是說你也差不了多少吧?就算有人舉著旗子指揮說『全體變成玫瑰色!』你一樣是那副灰色模樣,不可能變成玫瑰色的。」他頓了一頓,接著以十分平靜的語氣說:「我若真要話中帶刺瞧不起你,我會說你是無色的。」


    裏誌說完便閉口不語了。我全身沐浴在陽光下,腦中消化著裏誌說的話。


    「……」然後我板起了臉,「我又不在乎你瞧不瞧得起我。」


    「你說的一點兒也沒錯。」裏誌又笑了起來,接著說道:「奉太郎,看見了!那就是千反田家!」


    建於遼闊農地之間的千反田家確實配得上宅第之稱,日式平房圍著樹籬,庭院傳來潺潺水聲,應該是設有水池吧,不過從外麵隻看得見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鬆樹,敞開的大門前方地上灑了水。


    「如何?很氣派吧?」


    裏誌挺起胸膛,仿佛在炫耀自己的東西。很不巧,我沒有監賞日式建築的品味,說不出這宅第氣派到什麽程度,隻覺得它沒有刻意營造出富麗高雅這點十分可取。


    欣賞建築庭園也該適可而止,我看了看手表,離約好的時間還有……不,我們已經遲到一些了。


    「走吧,千反田他們在等了。」


    「啊,對了。……奉太郎。」


    「怎麽了?」


    「你不覺得應該有傭人出來迎接嗎?」


    我沒理睬他,自顧自地走進大門,踩著踏腳石,摁了玄關外的門鈴。


    「……來了!」


    稍待片刻,開門走出來的正是千反田愛瑠。她的夏季感冒已完全康複,聲音如往常清亮,頭發隨興披垂,嫩綠色的洋裝也頗適合她。


    「讓你們久等了。」


    我聽到裏誌小聲地咂了個嘴,八成很不滿沒有傭人出門相迎。


    我們在鋪石的玄關口脫了鞋子,千反田領我們走進鋪木地板的走廊。


    「你們的腳踏車停在哪裏?」


    「該停在哪裏?」


    「停哪都行呀。」


    那你何必問?


    我們跟著她來到兩側紙門敞開通風的涼爽房間,挑高的天花板更是令人感到涼快,麵積……大概有五坪吧。


    「你們很慢耶!」


    伊原先到了,隻有她穿著製服,可能是去了趟學校處理公務。屋內微微散發著光澤的焦褐色桌麵上早已擺了一些資料,大概是伊原帶來的,沒想到她挺有幹勁的嘛。


    「請隨便找地方坐。」


    千反田催促著,於是我在伊原的對麵坐下,而千反田坐過去下座(注三),裏誌隻好坐了唯一空著的上座(注四),像他這麽不適合坐在壁寵前的男生還真少見。裏誌從自己的束口袋裏拿出幾張影印紙,我也拉開斜背包的拉鏈,拿出消耗掉我好些體力影印來的資料。伊原已經準備完畢,正把玩著筆杆,千反田則是將裝著一疊紙張的盒子放到桌上。


    「那麽……」千反田說:「會議開始吧。」


    我們一同欠身鞠躬。


    主持人自然是千反田,畢竟她身為社長,也沒人提出異議。


    「首先我們來確認一下這次開會的目標。整件事原先隻是我個人的回憶,後來因為找到了《冰果》,得知我的回憶可能與古籍研究社三十三年前的事件有關。今天會議的目標就是推論出三十三年前的那樁事件。此外,如果找到了真相,就拿來當作今年古籍研究社社刊的題材。」


    伊原主要是對封麵那幅畫感興趣,而非事件本身,但她似乎沒有任何不滿。是因為那奇怪的封麵可能是從該事件衍生而出的?還是她和千反田做了什麽協議?


    「在這一星期裏,我們分頭找了很多資料,今天想請大家報告各自的調查結果,然後把大家假設的『三十三年前事件』的樣貌拚湊起來,盡可能做出合理的推論。」


    咦?是這樣嗎?我之前隻聽千反田說要帶資料來,沒聽到還得推論……。可是我偷偷觀察裏誌和伊原的表情,都不見異樣,所以顯然是我自己聽漏了,真糟糕。算了,總有辦法殺出一條血路的,就硬著頭皮上陣吧。


    千反田的手上並沒有類似會議流程表的東西,她直接依次望向每個人,流利地說明:


    「關於討論的流程,我想采取的方式是,先分發資料,然後由提出資料者做報告,讓大家針對報告提問,接著報告者提出假設,再由大家一起檢討這個假設。報告時禁止發問,以免場麵混亂。那麽,就請第一位開始報告吧。」


    她這主持人當得挺像一回事的嘛,這算是意外的才能嗎?


    不,千反田自己說過,她習慣以係統化思維處理事情,怪不得她如此擅長製定規則。


    「那麽第一位報告的是……呃?」


    「小千,從誰開始啊?」


    「唔……,從誰開始比較好呢……」


    ……她卻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地方出紕漏。該說她個性單純呢?還是該說她連行動都係統化了?看她驚慌失措的樣子,我忍不住開口:


    「誰起頭都好啦。千反田,就你吧。」


    一般來說主持人不須報告,但千反田絕不可能不報告,而且由她先示範也能讓會議進行得更順暢。於是千反田點點頭。


    「嗯,就這麽辦吧。那麽……由我開始,大家以順時針的順序輪流報告。」


    她說完,開始分發盒子裏的影印資料。


    我一眼就看出那是這整起調查的源頭,也就是古籍研究社社刊《冰果 第二期》的序文。原來如此,她打算踏實地從原點出發,的確很像她的風格。我早已看過這篇文章,此時又重看了一次。


    序


    又到了文化祭。


    關穀學長離開至今已有一年。


    經過這一年,學長由英雄變成了傳說,而今年的文化祭依然盛大地舉辦了五天。


    然而,在傳說傳得沸沸揚揚的校舍一角,我卻想著—十年後,還有誰記得那位安靜的鬥士、溫和的英雄?最後會不會隻留下學長命名的這本《冰果》呢?


    爭執、犧牲,連學長當時的微笑,都將被衝向時間的另一頭。


    不,這樣才好,無須記住,因為那絕不是英雄事跡。


    一切都將不再主觀,在悠長曆史的遠方化為古籍的一頁。


    而有朝一日,現在的我們也將成為未來某人手中古籍的一頁吧。


    一九六八年 十月十三日


    郡山養子


    千反田清清喉嚨,開始說明。


    「我準備的資料來自《冰果》,除了因為我們必須了解《冰果》曆年題材有何傾向,我覺得這篇序文提及的事也可能出現在社刊的其他部分。但是很遺憾地,我看完內容後,發現隻有這篇序文提到三十三年前那件事。既然如此,我們隻能全力解讀這篇文章了,雖說找到創刊號才是最理想的……。總之,我把我從這篇文章整理出來的要點都列在這張紙上了。」


    她發下第二張紙。


    一、「學長」離開了。(離開哪裏?)


    二、「學長」在三十三年前是英雄,在三十二年前成了傳說。


    三、「學長」是「安靜的鬥士」、「溫和的英雄」。


    四、《冰果》是「學長」命名的。


    五、有過爭執和犧牲。(犧牲=「學長」?)


    「哇……」


    還真簡明扼要。我忍不住發出讚歎,不過仔細想想,千反田不隻是好奇心的化身,也是


    個成績優秀的學生,想必很擅長抓重點,才能夠在考試中得高分吧。


    她停頓了一會兒,待所有人粗略讀過一遞資料,才繼續說下去。


    「首先,第一點提到『學長』,也就是我的舅舅,他沒讀完神山高中,最終學曆是高中肄業。所以關於第一點,大家沒問題吧?」


    關穀純高中退學——千反田提供的新情報沒讓我太驚訝,因為我看到序文裏那句「關穀學長離開」時也猜到了。


    不過話說回來,千反田難道不能向親戚問出她舅舅退學的原因嗎?……不對,一定沒辦法,可以問的話她早就去問了。對了,她在「鳳梨三明治」時也說過關穀家和千反田家漸行漸遠。


    「再來是第二點,我認為這點隻是顯示了一個普遍現象——事件會隨著時間過去而愈變愈誇張。第三點挺有趣的,先不管安靜、溫和這些形容,總之我們知道『學長』是個『鬥士、英雄』,也就是說他會經跟某個對象奮戰。這也符合第五點,當時發生過爭執,而『學長』成了鬥士、英雄,然後壯烈犧牲。至於第四點……,這隻是我個人感到好奇,不是急需解決的事項。我的報告到此為止,有人想發問嗎?」


    我不覺得有哪一點特別奇怪的,所以沒發問。


    平時會在課堂上發問的隻有怪人(也就是裏誌)吧,但像這樣寥寥幾個熟人開會,用不著顧忌,於是伊原立刻發言了:


    「小千,你完全沒提到這句『那絕不是英雄事跡』,為什麽?」


    裏誌口中念念有詞,似乎想說「那還用問嗎?」不過他在這種時候特別守禮貌,並沒有幹擾千反田的報告。


    而千反田顯然心裏早有答案,她立刻回答:


    「因為這關係到書寫者的個人觀感。算不算英雄事跡,答案會因人而異。」


    「而且……」等千反田陳述完畢後,裏誌也做了補充:「這句話也可能在暗示『那是場苦不堪言的戰鬥,並不像英雄事跡那般帥氣』。我覺得把個人感覺摒除在討論之外,是很正確的作法。」


    伊原似乎滿意了。


    接著沒有人提問。


    「那麽接下來,我說說自己的假設吧。」


    千反田的語氣並非自信滿滿,也沒有躊躇猶豫,和平時沒兩樣。她的手上連張草稿都沒有。


    「舅舅和某個對象爭執,然後高中退學。我無法肯定他是否因為這場爭執才離開學校,但這麽假設應該很合情理吧。因為在剛剛那五點之外,我還想到一點可能可以佐證,那就是『至今已有一年』這句話。


    「這表示舅舅在kanya祭的一年前退學,同樣是在kanya祭期間。我曾經聽一個神山高商的朋友說過,去年他們神商的文化祭發生過一些事。」


    裏誌朗聲說道:


    「你是說破壞文化祭的事嗎?聽說有人私下恐嚇設攤的學生,還搶走了營收呀。」


    千反田點頭。


    「我聽說凡是組織必有反抗者,而且確實常有人刻意破壞文化祭、運動會、畢業典禮這些所謂的例行活動吧?此外還有一點,請你們看一下神高學生手冊第二十四頁。」


    她說完,在座卻沒有一個人拿出學生手冊。這是當然的,誰會隨身攜帶那種東西啊?


    「……怎麽了?」


    「很不巧,我的學生手冊放在家裏。所以呢?上麵寫了什麽?」


    「……你們都不隨身帶著學生手冊嗎?算了,沒關係啦。上麵寫了『嚴禁暴力行為』,所以,我的假設是這樣……」千反田的語氣依然平穩,繼續說:「那年的kanya祭很不幸地成了滋事分子的目標,舅舅以物理性的力量對抗他們,結果成了英雄,但他得為使用暴力負起責任,於是被學校開除了,學弟妹為此感到悲憤。以上就是我透過這篇文章所做的推論。還算合理吧?」


    唔……


    我和裏誌幾乎同時開口:


    「駁回。」


    「抱歉啦,千反田。」


    伊原則是一臉若有所思,她沒看向千反田,一逕望著我和裏誌。


    千反田遭到兩個人提出反對意見,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我察覺她不並打算堅守自己的論點,提出的假設被轟成炮灰也毫不在意,這態度真教人佩服。


    「不對嗎?請告訴我理由。」


    平靜發問的千反田和我四目交會,我聳聳肩回答:


    「你提到組織與反抗者,但若得不到實際利益,沒人會沒事跑來破壞文化祭吧。千反田,你還記得你之前提議來做社刊的時候,我說了什麽反對意見嗎?」


    千反田的視線飄向空中。


    「你說太費工夫了。」


    「我說過這種話啊……。還有呢?」


    「還有?呃……,你還說隻靠三個人搞不出像樣的東西。不過我們明明有四個人耶。」


    ……該說她記性過人嗎?我真的不記得自己說過那種話。千反田,我承認你記得住這些事確實了不起,不過,我說那句話的時候,社員隻有三人哦。


    「然後呢?」


    「……你說想在文化祭亮相還有其他方法,像是……」千反田終於想到了,雙手在胸前一拍,「設攤對吧?你說要設攤,我回答說……」


    「你回答說神高文化祭一向禁止設攤,這句話連我也記得。所以kanya祭完全沒有金錢交易,不是值得破壞的活動。」


    千反田好像不太信服我的反駁,她歪著腦袋說:


    「我認為重點在於可能性。」


    「什麽意思?」


    「大多數的人沒錢可賺就不行動,但我覺得,一定有人想法不同。」


    呃。


    ……說的也是啦。她都這樣講了,我也無話可說。


    裏誌笑了。


    「真丟臉呢,奉太郎。光憑你這利盆論,是不可能說服千反田同學的。」


    「是嗎?那講你的理由來聽聽啊。」


    「你不問我也會講。」


    裏誌說完之後裝腔作勢地咳了一聲。


    「千反田同學說凡是組織必有反抗者,這點很有趣,我也這麽認為。不過,反抗也講究所謂的『潮流』哦。


    「確實,破壞慶典活動這種事很常見,而且近來的反抗風格傾向功利主義,不在乎實際利益的滋事分子固然不多,並非絕對沒有。可是啊,那件事發生在三十三年前,所以千反田同學你這個推論不僅奇怪,甚至可說完全不可能。」


    潮流?風格?


    這家夥到底在說什麽?我聽得一頭霧水,伊原和千反田也呆掉了。


    「……為什麽完全不可能?」


    裏誌閉起嘴賣著關子,直到聽到伊原的發問,他才滿意地點頭繼續說:


    「嗯,光提三十三年前可能不容易理解,我說一九六〇年代,你們就該知道了吧?」


    裏誌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和裏誌較量知識必定徒勞無功,因此我平時絕不輕易挑戰,雖然我看到他這副神氣的模樣很想讓他出出糗,隻可惜我不熟悉曆史。


    「摩耶花,如何?想到什麽了嗎?」


    伊原想不出來,舉起雙手擺出投降姿勢。


    「抱歉,阿福,我不知道。」


    「是嗎?東京、國會議事堂……,還沒想到嗎?布告欄、示威……。唔,你真的不明白啊?是學生運動啦。」


    「呃?」


    我傻眼了。


    我以為裏誌在開玩笑,但他遲遲不揭開謎底,我就直接插話了:


    「裏誌,你在玩什麽愚蠢的日本現代史複習啊?要玩的話,等解決了眼前的事再玩好嗎?」


    裏誌的表情卻是認真至極。


    「我就是在解決眼前的事情啊。聽好了


    ,千反田在假設中提到的暴力行為,也就是高中生的校內暴力,在一九六〇年代幾乎沒發生過。想當然耳,在體製者和反體製者都不缺鬥爭對象的時期,何必可悲地做出這種亂找理由發泄不滿的舉動,又不符合潮流。」


    「……講得好像你親眼見過似的。」


    「我早說過了,我最近剛好在調查那時期的事嘛。」


    裏誌的笑容比平日還燦爛。


    嗯……。先不管現代史,我能夠理解裏誌想說的話,他的意思是,破壞文化祭的行為不符合三十三年前的風氣。我沒辦法(其實是沒意願)確認是真是假,但裏誌既然在開玩笑以外的場合這麽說,可信度應該滿高的。


    「喔,這樣啊……。我確實沒考慮到時代背景……」


    千反田因裏誌的突襲受到相當大的衝擊,看來她的假設已是風中殘燭。


    始終閉口不語的伊原這時突然合掌向千反田致歉。


    「小千,對不起。」


    「……為什麽突然道歉?」


    「照我的資料來看,你的假設是絕對不可能成立的。接下來要輪到我了,所以我想盡量把我的想法留到報告時再講……」


    坦白說,我挺不高興的。都怪伊原這家夥,害我剛才白費唇舌,但千反田笑了。


    「不會啦,討論得深入一點絕對不會白費的。」


    真是偉大的胸襟。


    「好,那先把我的假設放一邊,來聽聽伊原同學的報告吧。大家同意吧?」


    眾人皆無異議,讓千反田打頭陣果然是對的。第一彈已經爽快地放棄自己的假設,接下來的伊原想必不會堅持自己的假設,這能讓行事慣重的伊原討論起來更沒負擔。


    「那麽,伊原同學,請你開始吧。」


    伊原分發的資料,該怎麽說呢……,這算性質不同或者次元不同?這篇文章的出發點顯然很特異,連字體都與眾不同,b5紙麵上寫滿了徹底精簡過的難讀文字,整段文章有幾行畫了線,應該是要我們看的重點吧。


    即吾等常懷廣大民意,故秉持反官僚主義之方針堅決維持自主權,絕不屈服於保守勢力之蠻橫暴行。


    援引去年六月鬥爭為例,吾等在古籍研究社社長關穀純的英雄式指揮下施行果敢的實踐主義,令威權主義之輩慌亂失色,其醜態吾等至今仍曆曆在目。


    「這份刊物是我四處蒐集漫研社的舊社刊時發現的,刊名叫《團結與禮炮 一號》,二號以後的舊刊都找不到,發行時間和小千的資料一樣在三十二年前。因為我想既然《冰果》記載了那件事,其他社團的社刊應該也有,就去圖書室找,但延續三、四十年的社團實在不多。漫研社當時也還沒成立,我卻在書堆和書架的縫隙間撿到這本刊物。……很驚人吧?」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她找到這篇文章比較驚人,還是這篇文章本身比較驚人。團結與禮炮……,這標題取得還真怪,不知道與時代背景有沒有關係。而且這文縐縐的仿古語法是怎麽回事!相它比起來,古典文學還好懂多了。


    但同時我也明白了伊原何以否定千反田的假設。很簡單,因為神山高中文化祭在十月舉辦,但這份資料顯示事件發生於六月。沒錯,這的確是有力的反證。


    伊原從胸前口袋拿出類似大學筆記本的記事簿。


    「不好意思,我不像小千準備了清單,隻把注意到的地方挑出來。首先是『吾等』遭受保守勢力施壓,再來,前一年的六月發生過『鬥爭』,『吾等』在關穀純的指揮之下施行了實踐主義,這件事讓威權主義之輩很頭大。其他部分雖然有趣,但看來沒多大關係。」


    關於她摘錄的要點我沒有疑問,不過,「鬥爭」是什麽?我搜尋了我的「腦內辭典」,怎麽也找不出這個詞匯,雖說我知道的辭匯原本就多不到哪裏去。


    正當我為「鬥爭」煩惱不已時,千反田仍繼續主持會議。


    「你的報告結束了嗎?」


    「嗯。」


    「那麽,接下來是發問時間。」


    我即刻問道:


    「『鬥爭』是什麽?」


    裏誌隨即問我:


    「哪來的『鬥爭』?」


    你這家夥,簡直明知故問嘛。我拿起那張《團結與禮炮》資料指給他看。


    「就是這裏啊,這個『鬥爭』。」


    裏誌絕對早知道我講的是哪裏,但他看都不看我手上的影印紙,直接回答:


    「那個讀做『鬥爭』啦,奮鬥的鬥,這個漏鬥的鬥是簡寫。」


    其實裏誌並非講給我聽的,他的雙眼確實看著我,但他若要指責我讀錯,應該會更煞有介事地長篇大論。我知道裏誌是拿我當幌子藉以指正伊原,他這種體貼乍看之下很周到,實際上卻很笨拙。我雖不想幫腔,仍補了一句:


    「我好歹也看了十五年的國字,從沒看過這種簡寫。」


    「當然啊,因為這隻是一時的潮流嘛,在三十年前這類文風盛行的時候,『鬥』字是常見的簡寫。現在偶爾也看得到,但會這樣寫的似乎隻有流氓就是了。」


    的確……,有流氓些會把「盡管指教」寫成「世露死苦」(注五)。該說複古嗎?的確有點古早味,但又不太像。


    裏誌自言自語般地附加一句:


    「……不過這本刊物……好像是假的。」


    伊原有反應了,她高聲問道:


    「假的?什麽意思?」


    遭到質問的裏誌嘴角抿成了へ字形,低聲沉吟。平時一向自信到近乎囂張的裏誌難得露出這麽煩惱的表情。


    「呃,我不是說這份資料是仿冒品啦。」


    「廢話,何況誰要仿冒這種東西呀!」


    「我指的不是資料本身,唔,該怎麽說呢……,我是指寫這篇文章的人並非正牌的革命分子,隻是因為憧憬大學或哪裏的學生運動才寫了這篇文章。我覺得這東西是刻意掰出來的……」


    我問道:


    「那又怎樣?」


    「沒什麽,就當我在自言自語吧。千反田,不好意思,請繼續。」


    主持人點點頭,望向所有人。


    「還有其他問題嗎?」


    大家都沒再提出疑問,接下來伊原就得發表假設了,隻見她神情緊張,慌亂地翻起記事簿。


    「呃,那我要報告了。首先是反駁小千的假設,這一點大家都能理解吧?」


    眾人的沉默就表示同意了。畢竟六月和十月實在相隔太遠。


    「再來,這篇文章的作者與同夥施行了實踐主義,令威權主義之輩感到驚慌,結果就像《冰果》所寫的,古籍研究社社長離開了。


    「那麽,是什麽樣的『實踐』會讓人退學呢?……我對這點的想法和小千一樣,最有可能的是暴力行為。近年或許有砸破教室窗戶之類的事,但阿福多半又會拿不合潮流什麽的反駁吧。那次的『實踐』,受害的即是威權主義之輩,也就是保守勢力。我也知道所謂的保守勢力指的通常是政府之類的組織,所以接下來就簡單了,古籍研究社社長率領的人們對『保守勢力』——也就是對老師們這樣……」


    伊原揮舞拳頭,做出毆打的動作。


    「他們動手了,究竟有沒有真的打人很難說,但事態一定很嚴重。當然,他們並非為了施暴而施暴。被我畫線畫了這麽長的第一段,重點隻在『自主權』一詞。三十三年前,由於自主權受到了某種形式的侵犯,古籍研究社社長等一幹人於是對此產生反彈。」


    伊原說完「啪」地闔起記事簿,逐一望向眾人。


    「唔……,我總覺得哪裏不太對……」


    擔任主持人的千反田說道,我也點頭同意。


    「不太


    對?什麽地方不太對?」


    千反田回答:


    「伊原同學的假設前提是校方侵犯了學生的利益,所以學生藉由暴力行為回以反抗,是吧?」


    伊原想了一下才回答:


    「嗯,對啊。」


    「可是,這種說法好像讓人有些明白又不太明白。」


    你的說法一樣讓人似懂非懂啊。——但我並非完全不明白,簡單講就是,這個假設的說服力不夠。我幫千反田補充道:


    「伊原,你的推論太抽象了,不過也不能怪你,是真的很難從這篇文章解讀出更多東西啦。」


    「嗯,確實稱不上具體……」伊原承認這點,但她不打算全盤放棄,「可是,這個假設有什麽矛盾之處嗎?」


    看來伊原比千反田更想堅守自己的論點。


    但很遺憾,我已經找到破綻了。


    「有啊。」


    我端正坐姿,並非承受不了反駁別人時的緊張感,而是腳有些麻。


    「很簡單,你拿『動亂發生在六月,而非十月的文化祭期間』這一點否定了千反田的假設,可是啊,如果《冰果》和《團結與禮炮》的記載都屬實,動亂在六月,『學長』退學是在文化祭舉辦的十月,這麽一來,你也沒有立場否定千反田的假設了。因為『學長』要是因為暴力行為遭到退學,校方還會拖上四個月才處分,太不自然了。」


    我在心底補上一句:有緩刑觀察期則另當別論。


    「可是……」伊原立刻提出反駁,她可能也想到了。「我想《冰果》的記載應該可信,但《團結與禮炮》清楚寫出六月,而《冰果》隻概略提到『已有一年』,所以說不定事件發生在六月,退學也在六月,文化祭則是同年的十月。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吧。」


    四個月耶……。總覺得這種牽強的說法不太符合伊原的作風……


    我還在猶豫時,千反田和裏誌都下了判斷。


    「我覺得這個時間差距不容忽視。」千反田說。


    「我也這麽認為。既然《冰果》的序文內容暗示『到了文化祭時期就退學屆一年』,我想退學應該是發生在十月吧。」裏誌說。


    我默默點頭,含蓄地對他們兩人表示讚許。


    三對一。伊原噘起了嘴。


    「哼,你們都太死腦筋了啦。」


    這種反應可愛得不像伊原,我感覺現場氣氛為之一緩。裏誌小小舒展了一下筋骨,懶洋洋地說:


    「不過我覺得這個討論方向沒錯哦。」


    依然正襟危坐的千反田也麵露微笑表示同意。


    「是啊,沒必要回到起點重新思考。」


    我也這麽想。該怎麽說呢,這猶如墜入五裏霧中,濃霧還沒散去,但至少已找到地圖;又如隔靴搔癢,至少知道是腳在癢。單憑《冰果》和《團結與禮炮》的資料,確實頂多能得出伊原所做的推論。我也覺得接下來隻要透過裏誌和我的資料試圖推出細節即可,到時若出現嚴重的矛盾再重頭開始就得了。


    不過話說回來,我的資料該怎麽辦啊?我原本以為今天隻要蒐集資料,所以壓根沒認真解讀……


    「那我的報告可以結束了嗎?」


    伊原問道,千反田點頭。


    依照順時針的順序,接下來發言的是裏誌。他應千反田的要求發下資料,途中突然停了手,輕描淡寫地說:


    「啊,對了,我剛才忘了提,我的資料會否定摩耶花的部分假設。」


    裏誌分發的影印資料是壁報社的《神高月報》。對耶,遠垣內說過《神高月報》發行了將近四百期,以每年平均十期往回推算,至少有四十年曆史,當然存在三十三年前的舊刊,我竟然沒想到這點……。這份資料上有一處專欄被圈了起來。


    派得上用場的內容僅隻一小部分,這點文字即能推翻伊原的假設,真虧裏誌有辦法說「忘了提」,他還真有耐性,大概是為遵守發言順序吧……。我偷偷瞄了伊原一眼,見她神情複雜,看不出愉快不愉快。對伊原而言,裏誌等於把她對千反田做的事回敬給她,她的內心當然五味雜陳。裏誌說自己「忘了提」八成隻是效法前例,而且當然,是基於開無聊玩笑的心態。


    ▲上周在專科大樓發生的動亂導致兩人停學,五人被記警告,對神山高中學藝類社團的聲名造成嚴重損傷。「常言道,竊盜亦有三分理,受到各方批評的電影研究社之所作所為並非全然不合情理,小編也不認為攝影社的主張百分之百正確。▲錯隻錯在用拳頭解決。不先試著努力溝通,隻憑成見與偏見輕易訴諸暴力,這種態度令人難以苟同。▲尤其希望毆打了勸架學生幸村由希子(話劇社,一年d班)的電影研究社之高三眾人徹底反省,幸村同學至今仍得每天就醫。▲前年那場傳奇般的學運絕無暴力行為,即便全學年皆怒不可遏,我們仍不失團結,貫徹無暴力抗爭到最後。▲該事件讓我們引以為傲,這份精神理應傳承下去。


    裏誌一派輕鬆地進行說明:


    「我所找到的資料是壁報社發行的《神高月報》舊刊,我在圖書室的架上找到這份沉睡的資料,本來隻是拿來打發放學後的無聊時間用的。不過裏麵沒有正麵提到三十三年前的那件事,隻是點到為止,坦白說,不算命中目標。而且這份舊刊物雖然還在,卻隻剩一半,另一半被麥克筆的塗鴉蓋住了,保存狀態很差,這也沒辦法。然後重點在這……」


    〇該起事件不合暴力行為。


    〇此事影響了全學年。


    〇「我們」在事件中團結一致。


    〇事件從頭到尾皆貫徹無暴力抗爭。


    「第一點和最後一點不是要搞前後呼應,不過指的是同一回事。那起事件不合暴力行為,所以摩耶花的假設要做若幹修改。中間的兩點也算同一件事,這個『我們』是否指全學年還有待商榷,但或許這部分根本無關緊要吧。」


    ……是嗎?


    裏誌仿佛看出我無法釋懷,又補充道:


    「如果『我們』就等同全學年,表示全體學生都與該事件有關;假使不等,『我們』也是在全學年這個後盾之下和事件扯上關係,兩者差異不大。」


    嗯,說的也是。


    「我的報告到此為止,想發問就請說吧。」


    現場沉默著。千反田周到地重申一次:


    「……沒有人要發問嗎?」


    對了。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便舉起手來。


    「裏誌,上頭寫到『傳奇般的學運』,就是我們想追查的事件嗎?光憑這份資料,似乎無法確定。」


    我隻是想確認一下,沒想到裏誌卻當場投降。


    「我也不知道,沒有證據顯示這就是那起事件。」


    「竟然說不知道……」


    裏誌的語氣很理性,發言卻帶有敷衍的味道。他知識淵博、情報豐富,但又懶得運用,這點我也很清楚……


    「那你的資料根本沒屁用嘛。」


    「喔?對耶。」


    「對你個頭啦。」


    這時伊原插嘴了:


    「可是,有旁證哦。」


    「喔?」


    「我們正在調查的事件確實是一起極受矚目的事件,甚至有兩個社團寫進自己的社刊裏,如果我們在追查的那件事不等於『傳奇般的學運』,記載中應該會提到『當年有兩件大事,而這件才是傳奇般的學運』。」


    裏誌敲了一下掌心。


    「對對對,我正想這麽說。摩耶花,真有你的。」


    你根本沒想到吧?不管這個了,伊原所書確實有些道理。即使沒有確切的證據,反正我們本來也沒打算找確切證據,所以無傷大雅。千反田說過,目標是做出矛盾不多的推論,何況我才


    懶得浪費能量吵著要證據。於是我扇扇手表示接受。


    沒人提問。


    「那麽,你的假設呢?」


    裏誌聽了卻露出苦笑。


    「唔……,假設啊……」


    「怎麽了?」


    「千反田同學,違反議程真是不好意思,我沒有準備假設。雖然該自己事先想好再來開會,但我準備的資料隻有這一小欄記述,頂多能用來修正摩耶花的假設,而且……」


    我知道裏誌接下來要說什麽,這家夥一定會提到資料庫……


    「區區一介資料庫又做不出結論。」


    裏誌終究是沒提出假設。沒辦法,本來我對他也不抱期待。


    不過我自己更不妙。慘了,真後悔沒有細讀資料,我做得出假設嗎?會議不顧我的慌亂繼續進行。


    「折木同學,輪到你了。」


    我點頭,隨即發下資料,分發之中還趕緊再瞥過一次。與事件有關的部分幾乎和裏誌那份一樣少,而且隻是枯燥無味的條列事項。以下是我找到的資料:


    昭和四十二年(一九六七)


    這一年的日本與世界


    國民生產毛額(gnp)超過四十五兆圓,在資本主義國家中名列第三。昭和四十三年超越西德成為第二名。


    八月,鬆本深誌高中的學生在攀登西穗高嶽時遭雷殛,十一人死亡。


    這一年早大鬥爭發起大規模罷課,促使學生運動更趨激進。


    這一年的神山高中


    〇四月,校長英田助指出:「本校不該隻甘於定位為一所小地方的私墊,培養優秀人才乃是教育之本分,培育出能夠接受高等教育的學生素質,正是今後中等教育的課題。」表示將修改教育方針。


    〇六月三十日,放學後舉辦「文化祭討論會」。


    〇七月,前往美國視察。(萬人橋陽老師)


    □十月十三~十七日,文化祭。


    □十月三十日,運動會。


    □十一月十五~十八日,二年級舉辦校外教學。前往高鬆、宮島、秋吉台。


    〇十二月二日,交通事故頻傳,於全校集會時呼籲師生注意。


    〇一月十二日,積雪導致體育器材室部分損壞。


    □一月二十三、二十四日,一年級舉辦滑雪研習營。


    「奉太郎,這該不會……」


    我板著臉答道:


    「對,這就是《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軌跡》。本來我想官方紀錄可能會有那起事件的相關記載,結果一如各位所看到的……」


    我回想著另外三人的報告方式。要模仿前例的話,首先得抓出這份資料的重點。


    唔……


    ……這種內容好像也抓不出重點。


    我並不是懷著隨便應付的心態拿來這些資料的,隻不過仔細一看,這些情報確實沒多大意義。


    我苦思著該怎麽辦,突然浮現一個念頭:幹脆放棄吧。整件事不過是出自一名女高中生的請求,說穿了這也隻是高中的社團活動,沒必要煩惱傷神或死撐到底,說一句「不好意思,看樣子這些資料實在派不上用場」即可,反正剩下的千反田和伊原會自己去想辦法,而且這樣也比較像我的作風。


    不過,這個作法會不會太灰色了?


    於是我抬起頭來,說道:


    「抱歉,在報告之前,可以先借個洗手間嗎?」


    千反田啞然失笑。


    「嗯,好啊。」


    裏誌揶揄我說:「太緊張啦?」但我沒理他。千反田為我帶路,在走出房間之前,我裝作若無其事地把開會至此的所有資料順手塞進口袋。


    進到了大得莫名其妙的廁所內,我立即展開思考。


    四張影印紙,四份資料。


    以及剛才的對話。


    整體來看能得到什麽推論?三十三年前發生了什麽事?


    我思考著……


    然後,得出了一個結論。


    「不好意思,我好像搞錯了,今天沒有準備假設,所以我的報告能不能就到這裏結束,我們直接來統整資料?」


    聽到我的提議,裏誌露出的笑容摻雜了一絲狡詐。


    「奉太郎,你是不是想到什麽啦?」


    「你不要施展讀心術好不好!……算了,我確實有了個大概的結論。」


    「我……」千反田像是在喃喃自語:「我就知道會這樣。若說有誰做得出毫無矛盾又具說服力的假設,那肯定是折木同學了。」


    這、這我可不敢保證。


    「折木同學,請說出你的想法吧。」


    「是啊,快說快說。」


    「從以前的經驗來看,很值得期待呢。」


    你們少說風涼話啦。我並不是感覺到壓力,但這麽受矚目真讓人不好開口。好吧,我該從哪裏說起呢?我想了一下,說道:


    「對了,用五w一h(注六)來說明好了。何時、何處、何人、何故、如何、何事……。我沒說錯吧?」


    千反田點頭。


    「好,首先是『何時』。我們知道那件事發生在三十三年前,關鍵是,到底是在六月還是十月。照《團結與禮炮》來看在六月,而《冰果》的敘述解讀起來應該是在十月,不過我兩者都采納,也就是事件發生在六月,『學長離開』在十月。」


    伊原不滿地皺起眉頭,這也無可厚非,因為我明明自己才剛批評過這說法有矛盾。先不管了。


    「再來是『何處』,這點沒有疑問,就是在神山高中裏。接著是『何人』,根據《團結與禮炮》可知,事件主角為古籍研究社社長關穀純,此外附加一點,根據《神高月報》可知,全體學生也在事件中插了一腳。」


    我說話時再三瞥向資料,確認自己的講解內容沒有出錯。到目前為止還沒什麽大問題,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至於『何故』,如果全體學生一起站出來,對抗的一定是校方。借用伊原的說法,原因在於『自主權受到侵犯』,而起因,則是文化祭。」


    聽到我如此斷定,所有人的臉上都浮現問號。我心髒的負荷好大。


    「……資料上頭有哪部分是這樣寫的嗎?」


    「記載隻提到學長在文化祭時期退學,並沒提到那起事件與文化祭有關啊。」


    我搖搖頭。


    「不,大大有關。讓我直接從結論說起吧。我認為是由於發生這起事件,才促使校方和學生雙方在六月進行了協商,確保了十月的文化祭得以順利舉行。」


    裏誌仔細看向我影印的《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軌跡》資料,提出異議:


    「你是指這項『文化祭討論會』嗎?但你怎麽確定這是該起事件造成的?如今神高雖然沒有這種討論會,在三十三年前搞不好是每年的例行公事啊。」


    「不會的。《五十年的軌跡》就在你的手上,再看仔細一點吧。」


    除了裏誌,千反田和伊原也一樣端詳起影印紙,然後……


    「句首的符號有圓的和方的兩種呢。」


    「……我知道了!方的是每年例行公事,圓的是隻限那年發生的事!」


    「我想應該是這樣沒錯。這校史真不貼心,連個使用說明都沒附上,不過搭配其他年份一起看就知道了,多半錯不了。」


    我換了一張資料,接下來討論重心從《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軌跡》換成了《冰果》。


    「那麽,為什麽隻有三十三年前舉行了『文化祭討論會』呢?這是因為學生強硬要求,嚴重到甚至演變成事件。然而學生們為何要求與校方進行協商?從《冰果》裏麵即可找到提示。」


    我拿原子筆在某處畫線。


    「就


    是這裏:『經過這一年,學長由英雄變成了傳說,而今年的文化祭依然盛大地舉辦了五天。』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沒人吭聲,於是我繼續說下去。


    「文化祭本來就是神高每年必辦的活動,沒必要特地寫出來,所以我覺得這一段話的重點不在於『舉辦』,而在於『五天』。」


    「……折木,我不懂你想說什麽耶。雖然我對你截至目前的推測持保留態度,但若真的如你所說,那又怎樣?」


    「文化祭連辦五天,正可說是一起英雄事跡呀。你們再回頭看看久五十年的軌跡》,四月的部分記載了校長的發言,從字麵上來看是提升本校升學力的宣言,不過大家姑且聽聽看我的推論吧。


    「我們學校的文化祭向來在平日舉辦,而且長達五天,遠比其他高中要久;再者,這也相當於本校社團活動尤其活躍的象征。這樣的狀況下,如果校長要對學生宣導學業比課餘活動重要,最有效的方法當然就是縮短文化祭時間了。但是學生相當不滿,導致『全學年皆怒不可遏』。事件起因就在於此,也就是『何故』。」


    講得口好渴,真想來杯麥茶……,但得先說完結論才行。我咽了口口水繼續。


    「再來說明『如何』,就是『在古籍研究社社長關穀純的英雄式指揮下』做出了『果敢的實踐主義』。最後一項『何事』,即學生們對校方的作法感到憤怒,但仍秉持著『無暴力抗爭』的原則,沒有使用暴力。但事實顯示,校方召開了『文化祭討論會』,文化祭也照舊舉辦了五天,可見學生顯然給予校方相當的壓力,就算沒有施加狹義的暴力,也免不了廣義的暴力,譬如說發動無暴力抗議運動……。接下來的事情可以想見,裏誌你應該也很清楚吧,我想得到的是絕食抗議、示威遊行、罷課運動,諸如此類的。校方受到這些壓力,隻好與學生進行協商,放棄縮短文化祭,但交換條件卻是『英雄』關穀純必須退學。」


    我最後再補充道:


    「還有,為什麽事件和退學的時間錯開了?因為關穀純在六月時仍是學運的中心人物,要是當下開除他的學藉,動亂一定會愈演愈烈,因此校方把退學一事延後,延到熱情消退的時期,也就是文化祭結束之後。」


    說明完畢了,我輕吐了一口氣。夏天的暑氣仿佛再度襲來。


    事情大致上都有了解釋。


    沒勁的掌聲傳來,裏誌拍著手說:


    「哇塞,太精采了,奉太郎。嗯,這下豁然開朗啦。」


    伊原默默地收起資料,似乎不太高興,但她平時幾乎都是這副調調。


    至於千反田……


    這位大小姐興奮得像是看見馬戲團的天真孩子,連珠炮似地嚷著:


    「好厲害!折木同學,你太厲害了!隻靠這點資料,竟然解讀得出這麽多事情……。我頭一個找你幫忙果然沒錯!」


    聽到誇獎我當然開心,還意識到自己露出了害羞的笑容。


    這麽一來,千反田的煩惱獲得解決,社刊主題也有了方向。我打從四月底認識了千反田就不斷招惹麻煩事,這下總算可以告一段落了吧。


    千反田以主持人的身分繼續進行議程。


    「各位還有想問的事嗎?」


    沒人提問。於是千反田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做出結論:


    「那我們就以折木同學剛剛的推論為主軸來製作本年度的社刊,詳細內容我們日後再討論,現在先解散吧。……大家辛苦了。」


    眾人再度一同欠身施禮。


    臨走時,千反田送我到玄關,那燦爛的笑容顯示出她很滿意今天的成果。


    「真的很謝謝你。」


    千反田深深鞠躬。


    「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啦。」


    我簡短地回應後穿上鞋子。早一步走出去的裏誌催促著我,可惜我不會認路,回程還是得靠裏誌帶路。


    「那我們走嘍,學校見。」


    「嗯,再見……」


    我輕輕揮手,離開了千反田家。


    我既然走了,當然不知道千反田後來的反應。


    我不曉得自己離開以後,站在玄關的千反田一臉恍惚,也無從得知她當時的喃喃自語。


    她囁嚅著:


    「可是……如果真是這樣,那當時我為什麽要哭呢?」


    注一:一尺八寸長的直笛。


    注二:表現佛教世界宇宙秩序的幾何圖形。


    注三:給主人或晚輩坐的位置為下座。


    注四:給客人或長輩坐的位置為上座。


    注五:「世露死苦」日語讀做「yo、ro、shi、ku」,音同「上ろしく」(請多指教)。


    注六:即when、where、who、why、how、wh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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