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上天不造人上人,亦不造人下人」、「天不賜予二物」。如果這些勸世名言屬實,上天真該好好整頓一下綱紀。一個人的價值會依處境而改變,這個事實任誰都無法否認,而且別說隻是賜予二物,才華多到一隻手數不完的也大有人在。我們這種凡人隻能又羨又妒地看著那些天才大放異彩,心想自己應該也有某種才能,這種日常情景實在太空虛了。


    暑假即將結束。去學校途中,我對老朋友福部裏誌說起這個想法,裏誌用力點頭表示同意。


    「你說得很對。我當福部裏誌也當了十五年,看來這軀體是沒有天賦才能了。有句話叫『大器晚成』,或許還有點希望,但我連專研的東西都沒有,實在教人難以期待。」


    「也罷,隻要想想天才同樣求不來凡人的生活,就不會那麽羨慕了。」


    「奉太郎,你覺得凡人的生活有吸引力嗎?……是你的話或許會吧。」


    裏誌隨口加了一句。


    「不過,你真的能過那種生活嗎?」


    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露出詫異的表情。裏誌意味深遠地笑著對我說:


    「我可以確定自己沒有才能,至於你嘛……我暫時持保留態度。」


    「啊?」


    這家夥很愛開玩笑,所以我稍微思考一下該不該認真聽進去。我有兩件事想說,首先是:


    「要我說的話,我覺得你太不了解自己,才會把自己當成凡人。很少人像你這樣廣泛涉獵各種知識吧?」


    裏誌聳聳肩。


    「的確啦,我在這方麵還算小有自信,可是雜學再怎麽豐富,我也不會去當猜謎王。涉獵太廣泛反而不能專精。」


    是嗎?


    不管了,來說第二件。


    「你說我不平凡?太不會看人了。」


    「我沒說你不平凡,是說目前還不能下定論。」


    「哪來這種必要?」


    「哪來啊……」


    裏誌沉思片刻,接著指向出現在前方的種山高中。


    「就是那裏。」


    「校舍?」


    「不是校舍,是地科教室,我們古籍研究社的社辦。上次的《冰菓》案件你表現得真精采,老實說,我萬萬想不到你有那種本事。我看不出你那方麵的能力高到什麽地步,所以目前還不能下定論。」


    對照裏誌的笑容滿麵,我卻一臉困窘。


    說什麽《冰菓》案件?又不是刑事案件,大概連民事都算不上。《冰菓》是我和裏誌參加的活動不明社團「古籍研究社」的社刊標題,至於社刊為何取這麽怪的名字,三言兩語很難說清。這本社刊在近幾個月裏帶來不少麻煩,而我在其中派上一點點用場。裏誌說的就是這「用場」。


    裏誌回想著當時。


    「那件事是你解決的。」


    「什麽解決嘛,哪有這麽誇張?再說我都是靠運氣。」


    「運氣?我又沒問你的看法,重點在於我對你的看法。」


    這句話聽在某些人耳裏一定會覺得他很囂張,而我早就習慣裏誌的語氣,所以也不生氣。


    福部裏誌是我的老朋友,也是個好對手。他身為男生卻不高,體型嬌小,遠遠看過去可能會被人當作女生,卻是個很有膽識的男生,對自己的興趣全心投入,滿不在乎地把「必要的事」放在其次。他的眼睛和嘴角總是帶著笑意,隨身帶著一個不知裝了什麽東西的束口袋。


    裏誌甩著他的束口袋說:


    「對了,現在幾點?」


    「去看你自己的表。」


    「表放在裏麵,我懶得拿。」


    他拍拍那個束口袋說。裏誌很少戴手表,隻靠手機來看時間。


    「懶惰是我的注冊商標才對吧?」


    「你是說『沒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隨便做』?」


    裏誌笑著調侃我的生活守則,我望向自己的手表,糾正他:


    「是『沒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盡快做』才對。……快十點了。」


    「這句格言又沒偉大到需要背得滾瓜爛熟。快十點?動作要加快了,千反田不會計較我們遲到,但摩耶花生起氣來很可怕的。」


    我大致上同意,惹伊原摩耶花生氣一定很慘。話說回來,千反田愛瑠一旦生氣也很恐怖,不知裏誌是否知情。我見裏誌快步前進,也跟著加快腳步。


    綠燈亮起,越過馬路,校門已在眼前。在暑假裏學生仍然很多,這是一如往昔的神山高中。


    操場和校舍充斥著身穿便服或製服的學生,音樂類社團裏傳出樂聲,操場一角搭了一座類似紀念碑的巨大物體,還有一群手忙腳亂的人,不知是哪個社團的。神山高中的學生到了暑假還是如此有活力,所有人都忙著準備文化祭。


    種山高中的學生人數約一千人,如果除去升學學校的傾向、生氣蓬勃的學藝類社團、超級盛大的文化祭,隻是一所普通的高中。校園內有三棟大型建築物,包括普通教室所在的普通大樓、專門科目教室所在的專科大樓,以及體育館。我們古籍研究社的社辦位於專科大樓四樓的地科教室。


    我們快步走過中庭,合唱社和人聲音樂社互別苗頭似地在此高歌。正如裏誌之言,我的信念是「沒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盡快做」,更直接的說法是「節能」。我跟全力投入文化祭或其他學生活動的「那些人」作風大相徑庭,不過這也沒啥大不了的。


    我們走進校舍入口,經過走廊前往專科大樓,無視某社團晾在走廊上的長幅畫布上了樓梯。一口氣爬上四樓還真喘,又加上此時已是夏末,我拿著手帕擦汗,走進地科教室。


    斥喝聲隨即迎麵而來。


    「你們太慢了!」


    擦腰站在教室正中央的人是古籍研究社社刊《冰菓》實質上的編輯,和我有段孽緣的伊原。


    伊原摩耶花和我雖不親密,卻一直莫名其妙地斷不了關係。她在小學時就有張成熟的臉,升上高中也沒改變多少,反而成了娃娃臉。雖然外貌稚氣,其實個性非常嚴苛,見人犯錯絕不寬貸,對自己更是苛刻。她生氣的理由很簡單,因為古籍研究社今天上午十點要在社辦集合。


    伊原叉著腰說:


    「小福,你想解釋嗎?」


    裏誌笑得很僵地回答:


    「因為不能騎腳踏車……」


    「這點你早該知道吧?」


    在此說明,神山高中一向允許學生在暑假騎腳踏車來學校,但停車場正在整修,所以這幾天禁止騎車。


    「小福,認真點嘛,你的稿子也還沒寫完耶。」


    裏誌攤開雙手,無力地試圖辯解。


    「先、先等一下,摩耶花,奉太郎不也遲到了嗎?」


    竟然把矛頭轉向我!伊原瞥了我一眼,又轉向裏誌。


    「折木?誰管他。」


    ……是喔。


    我得再補充一點關於伊原的描述:她對裏誌有好感,而且從不隱瞞,但裏誌一直回避這件事。我不知道這情況是從何時開始,也不知理由為何。


    對了,古籍研究社由四個高一生組成,包括我、裏誌、伊原,以及社長千反田。怎麽沒看見千反田?


    「真過分,你有雙重標準。」


    「胡說什麽?我才沒有。」


    我打斷他們無意義的對話:


    「喂,伊原,千反田還沒來耶。」


    「我哪有雙重標準……咦?小千嗎?對啊,她還沒來,真讓人擔心。」


    裏誌喃喃說道:


    「原來如此,果真不是雙重標準,是三重。」


    伊原難得笑了。


    說曹操曹操就到。門輕輕打開,千反田走了進來。


    千反田愛瑠有一頭烏黑長發,身材纖細柔弱,像個深閨千金小姐,事實上,她確實是在種山市一角擁有廣大田園的「富農千反田家」的小姐。她全身上下散發出高雅氣質,隻有那雙大眼睛例外。要是問我,我會說最能代表千反田的就是眼睛。若要比喻,伊原的外表像個小孩,而千反田是對森羅萬象都抱持著充沛好奇心的小孩,但她又有知性,條理分明,所以更不好應付。


    時鍾指針已指向十點半。千反田深深低頭敬禮。


    「對不起,我遲到了。」


    千反田和懶散完全扯不上關係,雖不至於嚴謹,畢竟很少遲到。伊原一定也這麽想,她絲毫不帶責備語氣地問: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


    「嗯,我跟人談事情,不小心談太久了。」


    談什麽?要解釋就說清楚嘛。我還沒開口,千反田便繼續說:


    「關於談話內容,我晚點再告訴大家。」


    她一定有什麽企圖,感覺真不舒服。


    「喔……算了,沒關係。我們開始吧。」


    古籍研究社今天的集會要討論文化祭發行的古籍研究社社刊《冰菓》的整體設計,諸如字體選擇、插畫插入位置、紙質選擇等事項。我沒興趣插手這些事,所以向伊原說「一切由你做主」,但伊原不肯,她認為我出了錢又交了稿,當然有全程參與社刊製作的權利和義務。權利或義務我都不想要,不過無所謂啦,反正我的暑假也沒有任何計劃。


    伊原從自己的包包拿出幾種紙張樣本。


    「這個是預算範圍內最貴的紙,這種是最便宜的,你們看,差很多吧?除了外觀以外,吸墨性也……」


    伊原立刻開始說明,裏誌和千反田都用心聽著。我隻是來湊數的,但仍裝出認真的模樣,免得伊原又發脾氣。


    沒想到編輯會議進展迅速,一個多小時就結束了。伊原記下討論結果,得在今天之內通知印刷廠。要把雜務處理得順暢真不容易,我不禁想合掌感謝伊原。


    已經中午了,大可直接回家,但我已經在便利商店買了便當,所以決定先吃。我從斜背包裏拿出不到四百圓的午餐,其餘三人也各自拿出食物。


    裏誌剝著飯團的包裝紙,隨口問了一句:


    「對了,社刊什麽時候會做好?」


    最清楚的人當然是伊原。她先抱怨「拜托你記一下好嗎」才回答:


    「樣本大概在十月初印好,全部製作完畢差不多是文化祭前夕了。」


    現在是八月下旬,暑假隻剩一周,九月開學後就更沒空寫稿了。我奉行節能主義,不喜歡沒效率地拖延工作,因此打算盡快完成。話是這麽說,不過目前看來時間還挺充裕。


    「啵」的一聲,千反田打開便當蓋的聲音真讓人脫力。在我班上很多女生用的是容量不足以塞牙縫的小便當盒,千反田的便當也算小,不過還填得飽肚子。千反田沒立刻舉筷去夾款冬菜、煎蛋、絞肉,反而若無其事地問:


    「對了,你們等一下有事嗎?」


    我默默地搖頭。我一向是個閑人,時間多到不知道該怎麽用。伊原的反應也跟我一樣。


    「我得把這些送去印刷廠,不過傍晚再去也行。」


    裏誌想了一下。


    「我好一陣子沒碰針線了,有點想去手工藝社幫忙,也想去總務委員會看看,但也不是非去不可。」


    聽到三人的回答,千反田麵露喜色。這個笑容讓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我不敢說多肯定,但基於過去的經驗,我感到麻煩快要來了。


    千反田放下手中的筷子,興致勃勃地說:


    「那我們去參加試映會吧!」


    試映會?


    她說的詞匯出乎我的意料。難道有某件事背著我悄悄在台麵下進行嗎?我不由自主地看看裏誌,他歪頭表示自己一概不知,伊原也露出詫異的表情。


    「小千,什麽試映會?院線片嗎?」


    「唔……不是的,那不是院線片,是錄影帶電影。」


    既然是錄影帶電影,想必是私人製作。


    「是電影研究杜嗎?」


    千反田搖頭。


    「不是。」


    「難道是錄影帶電影研究社?」


    說出這句蠢話的是裏誌。我和伊原一起冷冷地望向裏誌,但他仍麵不改色地說:


    「真的有這個社團啦。連古籍研究社都有了,當然也有錄影帶電影研究社。」


    裏誌動不動就說無聊笑話,但是都會秉持「說笑隻限即興,會留下禍根則是說謊」的規矩。既然他說有這社團,八成真的有。其實有也不奇怪,神山高中的學藝類社團確實很多采多姿。


    千反田又搖頭否定。


    「也不是。這是二年f班的班級展覽。」


    「喔?是班展啊。」


    伊原感歎地點頭。


    「我們學校的班展很少,因為社團活動太旺盛了。」


    的確如此,我所屬的一年b班也從沒有人提過「文化祭要推出什麽活動」。社團展覽就夠費力了,再搞班展一定會累死人。想到這裏,我不免覺得同時參加古籍研究社、手工藝社、總務委員會的裏誌真是強得莫名其妙。


    「二年f班參加運動類社團的人打算自己舉行文化祭班展,發起了拍攝電影的企畫。我在二年f班有個熟人,她邀我去試映會,說是要聽聽別人的感想。怎麽樣,去不去?」


    「好啊,去吧!」


    裏誌爽快地答應了。對,這家夥碰到有興趣的事都是這樣。


    伊原微皺眉頭,問道:


    「是哪一類的電影?」


    「唔……好像是mystery。」(※「ミステリー(mystery)」,原意「神秘」,國內習慣譯為「推理小說」。本書皆用英文表示,以免產生混淆。)


    伊原對這個答案很滿意。


    「是娛樂片啊?那我也去。」


    「怎麽?摩耶花,你討厭藝術電影嗎?」


    「不算討厭啦……如果是真正熱愛電影的人拍攝的就沒關係。」


    說得對,基於「自己推出文化祭班展」這種動機而拍的藝術電影大概不會有人想看。


    至於我嘛……


    我不太喜歡電影,老實說,無論是藝術電影或娛樂電影我都不會很想看。我不清楚為什麽自己不喜歡電影,或許是步調快得來不及消化內容。我向喜歡電影的朋友提到這點,結果對方回答「你的人生缺了一半」。我也不是對電影厭惡至極,我還有幾部挺喜歡的電影……


    算了,回家休息吧。


    我正要開口,千反田喜形於色地搶先說:


    「太好了!大家一起去吧!」


    「可是我……」


    「其實對方說希望我帶三個人去,古籍研究社成員人數剛好。」


    聽我說啊!


    裏誌露出邪惡的笑容,拇指朝我比了比。


    「千反田同學,奉太郎有話想說。」


    「折木同學,你也會去吧?」


    呃。


    「……不去嗎?」


    啊。


    每次都這樣,為什麽我這麽不會應付千反田呢?還沒回答我就猜得到,無論我回答什麽一樣得去。如果我堅持不去,她大概不會勉強我,但重點就在我沒理由堅持不去。


    我聳聳肩。好吧,反正回家也沒事做。


    視聽教室的布簾全部拉下,有效阻隔了夏末的陽光,室內一片昏暗。


    有個女生仿佛從黑暗中突然冒出,會有這種錯覺想必是因為她穿了深藍色便服,我至今還看不清她的輪廓。


    千反田對那個人說:


    「我照


    你的話帶朋友來了。」


    那人朝我們走來,此時我才看清楚她的樣貌。


    她的身高跟千反田差不多,稍微再高一點,體型十分纖瘦,眼睛細長,眼角上揚,臉頰到下巴的線條尖削俐落,大致還算漂亮,但她給人最強烈的印象是冷峻。她的氣質威嚴十足,完全不像隻大我們一屆的高中生。若用其他職業來比喻嘛……對,就像鐵血警官或教師……不,可能更像自衛官,而且職位還在尉官以上。她的臉上沒有笑容,但也並非板著臉,比較接近麵無表情。她的聲音也符合這種形象,既低沉又冷靜。


    「喔,太好了。」


    接著她的視線掃向我們每一個人。


    「歡迎,感謝你們應邀前來。」


    千反田指著我們依次介紹。


    「這位是伊原摩耶花同學,這位是稻部裏誌同學,這位是折木奉太郎同學,都是古籍研究社的成員。」


    介紹之間,那女生的表情好像有些變化。她笑了?在黑暗裏看不太清楚,反正她立刻又恢複原本的表情,朝我們行了個禮。


    「今天要麻煩各位了。我是入須冬實。」


    她一報姓名,裏誌立刻有了很大的反應,他雀躍地說:


    「喔!你果然是入須學姐!我們上次見過麵。」


    姓入須的女生看了裏誌一眼。


    「你叫福部裏誌?不好意思,我沒有印象。」


    「是嗎?我參加過六月最後一次文化祭委員會,坐在最後麵。」


    「我不太記得,發生過什麽事嗎?」


    入須語氣平淡,不知她是真的忘記或是裝傻,裏誌仍然開心地說:


    「當時學姐為音樂類社團和戲劇類社團調停紛爭,我都看到了,真的很精采。我早就想認識學姐了,想不到會在這種場合見麵!」


    「喔,我想起來了。」


    態度冷漠。


    「我並沒有做什麽。」


    「對,就是這點厲害。學姐隻說了三次『主席,應該聽聽他的意見』,短短五分鍾就解決了這場爭執,我在心中都忍不住鼓掌叫好!主席真該向入須學姐道謝。」


    最少讚美別人的鐵定是伊原,裏誌除了開玩笑之外也很難得大力稱讚別人,此刻竟然這樣極力讚美入須冬實,我不清楚事情經過,但她二疋做過很了不起的事。我一邊呆呆想著,一邊聽他們交談。


    裏誌流露尊敬的眼神,入須倒是沒什麽反應。


    「是嗎?」


    「入須姐,你不是說過對學校活動沒興趣?」


    千反田問道,入須點頭。


    「福部,你說的那個委員會,我隻是以代理身分參加,所以記不得了,請別覺得不舒服。」


    「喔……我不會那樣想啦。」


    裏誌嘴上這麽說,卻難掩失望的臉色,一旁的伊原對千反田問道:


    「小千,你們怎麽認識的?」


    「我和入須姐嗎?我家和入須家有些往來,我從小就受到她不少關照。」


    千反田家竟然有全家共同往來的對象?我們家都沒有呢,名門也有名門的難處啊。照這樣看,入須的家庭也大有來頭嘍?或許是,或許不是,反正無論是不是,都跟入須冬實這個人無關。


    「別說這些了。」


    入須拉回話題,拿起一件長方形的物體,似乎是錄影帶。


    「今天占用你們的時間,是想請你們看看這卷錄影帶。千反田大概已經說過了,這是我班上的人製作的,希望你們看過之後誠實地發表感想。」


    「我很期待。」


    千反田說。


    這很像真正的試映會,但是為什麽?我提出了心裏的疑問,,


    「光是這樣就好了?」


    入須凝視著我的眼睛,從黑暗中射來的視線盯得我無法動彈。在壓迫感中,我仍說道:


    「隻要在看過之後發表感想就好?」


    「有什麽不對嗎?」


    「假使我們看完之後批評得一無是處,你們也不可能重拍吧?這又不像真正的試映會是為了宣傳,我不懂為什麽要叫我們看。」


    不知為何,入須滿意地點點頭。


    「問得好。沒錯,光是叫你們看毫無意義。我可以直接回答你,但你們先看過會更有效率。如何?」


    唔……真不是滋味,不過我很喜歡「有效率」一詞,因此不再多說。


    我表示同意之後,入須繼續說:


    「這部錄影帶電影還沒取名,姑且先稱作『mystery』。看完影片後,我會請教你們一個問題,希望你們記住這點,盡量看得仔細些。」


    伊原問道:


    「既然叫『mystery』,那就是推理劇嘍?」


    「你要這樣想也行。」


    「我們是不是該做筆記呢?」


    「嗯,能看得這麽仔細當然更好。」


    我們所有人都把東西放在地科教室,伊原表示要回去拿書包,裏誌說:


    「我負責做筆記吧。」


    裏誌從片刻不離身的束口袋裏拿出手冊和筆。原來他都帶著這些東西啊?


    入須看了手表一眼,那是款式簡單的銀色手表。


    「差不多該開始了,請隨意找位置坐吧。」


    我們照她的話各自就座,裏誌也翻開手冊,入須見狀便走向控製室,在鐵門邊回頭對我們說了一句:


    「請你們好好奮鬥。」


    門軋吱關上,緊接著絞盤轉動聲傳來,前方降下一麵白幕。我靠在椅背上,把姿勢調整得舒適點。


    話說回來,入須準備得真不周到,看電影怎麽能缺少爆米花呢?


    沒有名字的電影當然也沒有片頭,影像突兀地開始播放,我一眼就看得出畫麵裏是熟悉的神山高中普通教室,桌子擺放得很整齊。鏡頭拍到窗戶,從外麵的天色可知時間將近傍晚,應該是放學後。


    旁白開始說話,是個渾厚的男聲。


    「要敘述這件事,還是得從這裏說起。二年f班一群有誌之士為了留下高中生活的回憶,浹定參加kanya祭。但是該做什麽呢?他們在某天放學後召開了會議。」


    附加說明,kanya祭是神山高中文化祭的俗稱,但古籍研究社的人不這樣叫,理由不是簡單幾句話就能說清。


    畫麵出現學生的身影,共有六人,他們把椅子圍成一圈,相對而坐,大概在開會討論文化祭要辦什麽活動。鏡頭慢慢拍出每一個人的臉,旁白依次介紹他們的名字。


    首先是身材壯碩,很適合參加武術社團的男生,他一頭短發,在六人中身高最高,名叫「海藤武雄」。


    接著是唯一戴眼鏡的高瘦男生,雖然正在拍攝,他卻顯得很焦躁。名叫「杉村二郎」。


    再來是皮膚黝黑,有一頭披肩褐發的女生,她在入鏡的短短幾秒內就撥了兩次頭發。名叫「山西綠」。


    然後是個矮小微胖的女生,說她微胖,或許隻是圓臉給人這種感覺。她叫「澦之上真美子」。


    還有一位神情親切的男生,頂著一頭紅發,跟他正直的形象不太搭調。叫做「勝田竹男」。


    最後是目光低垂,一看到鏡頭就撇開臉的女生,她打扮樸素,身材是眾人之中最嬌小的,名叫「鴻巢友裏」。


    旁白每念一個名字,裏誌動筆寫字的聲音也隨之傳來。此時還不知道他們的名字要怎麽寫,所以他先抄下拚音。


    介紹結束,場麵靜止片刻,高瘦眼鏡男杉村像收到暗號似地開口:


    「我想用楢窪地區當主題。」


    伊原發出「呃」的一聲。我了解她的心情,這台詞念得真死板。


    「楢窪地區?」


    一直摸頭發的山西問道。紅發的勝田說:


    「我聽過這地方,在古丘叮吧?」


    「對,那是廢棄村莊,因發現礦脈而興起,礦產挖光又荒廢了。」


    連續幾個人都演得很生硬。確實合該如此,千反田說電影是「二年f班參加運動類社團的人為了推出文化祭班展而拍攝」,所以這些人裏麵不可能有話劇社的成員。


    身材魁梧的海藤盤起粗壯的手臂。


    「唔……采訪廢村啊……滿有意思的。」


    「我去過一次,景色很有魄力,值得一看,而且用研究曆史的角度去看一個村莊的盛衰也很有趣。」


    「哪裏有趣了?」


    山西演得真好,完全表現出這句台詞的不屑,說不定這是她由衷的感想。這時圓臉的瀨之上做作地傾身向前。


    「可是采訪很有趣啊,可以去廢墟耶,我從來沒看過廢墟。」


    一直低著頭的鴻巢插嘴說:


    「我也聽過楢窪……要深入山區,從最近的站牌過去得走上一個小時。」


    「天哪~」


    山西不滿地說。原來她扮演的是這樣的角色。


    海藤神色自若。


    「一個小時又怎樣?連遠足都不如,隻算得上野餐。」


    「那就決定了,文化祭的班展主題是調查槽窪。」


    杉村下結論後,勝田提出異議說光是調查廢村不夠精采,山西表示讚同,建議換個主題,瀨之上認為隻須在這主題多費些心思,但是被問到該怎麽做的時候她又答不出來。杉村提議用冒險故事般的表現手法,卻被所有人批評老套。鴻巢提議的靈異風格倒是獲得一致好評,有人認為缺乏題材無法進行,杉村很輕率地說隻要去調查自然找得到。後來還上演了誰愛誰、誰恨誰之類描繪人性醜陋麵的情節,這些全略過不提。第一幕的重點隻有一句話,即是畫麵變暗之後旁白說的那句:


    「一周後,他們去了古丘町楢窪地區。」


    畫麵黑了一下,接著播放的影像不是學校,而是充滿盛夏特有濃綠色調的山林風光,應該是楢窪地區。


    我聽過古丘町,那個小鎮坐落於神山市北方二十公裏,由於有鉛礦還是什麽金屬的礦產而繁榮一時,後來自然而然地凋零,礦山關閉之後便無任何主要產業。而楢窪地區呢?


    伊原向裏誌問道:


    「小福,你聽過楢窪地區嗎?」


    沒想到裏誌真的知道,其實我也不怎麽驚訝。


    「嗯,古丘礦山以前有礦坑,雖然交通不便,但在礦山全盛時期非常繁榮。」


    裏誌提了幾個知名演歌歌手。


    「……這些人都去過喔。」


    伊原看似吃驚,我也覺得很意外,因為裏誌說的都是天王級的巨星。


    「不過……」


    裏誌正要說下去,但千反田短促地出言製止。


    「要開始了。」


    鏡頭拍攝夏天的雜木林,然後轉了一百八十度,出現一群學生。他們跟剛才不一樣,全都穿便服,而且是熱天的輕便打扮,每人各自背著小登山包,不知道裝些什麽東西。


    山西站定說道:


    「好熱喔。走這麽久還沒到嗎?」


    杉村回答她。


    「就快了,剩下的路程不到五分鍾。」


    一你剛剛也這樣說。天氣這麽熱,我快累死了啦。」


    「又不是隻有你覺得熱。好啦,繼續走吧。」


    海藤說完,這群人又繼續往前走,攝影機也跟在後頭。


    楢窪地區果真在深山裏,道路兩旁連綿不絕的雜木林似乎從未開發,樹木之間不時看得見遙遠下方的古丘町街道。有柏油路,但到處都已破損,靠邊的柏油路麵明顯地崩壞,隨處可見拳頭大的石塊。或許是路麵太破爛,畫麵震動得很厲害。這些演員毫不專業,攝影師也一樣,畫麵差到像我這種很少接觸電影的人都看得出攝影師有多生澀。


    影像突然中斷,鏡頭移到這一行人的後方繼續拍攝。沒過多久,帶頭的杉村托一下眼鏡,指著前方說:


    「你們看,那裏就是楢窪!」


    其他人都站到杉村身旁。攝影機轉往杉村指的方向,映出一片山中窪地,那裏是個廢墟。


    我雖然住在偏僻的都市,畢竟還是現代日本,要把距離僅有二十公裏的地方稱為廢墟,總覺得非常脫離現實。畫麵裏有棟孤單聳立的髒汙房子,窗戶破裂,屋頂殘缺,正在緩慢地傾圮。還有幾棟聚在一起的公寓,可能是從前的礦山工作人員住所,藤蔓無視人類的存在,以旺盛的生命力侵蝕、包圍公寓。看似商店的建築物仍掛著瓷質招牌,更強調出無人小鎮的寂寥。果真沒錯,杉村在劇中也說過這句台詞,楢窪值得一看。


    攝影機仔細地拍攝這裏的景象,畫麵的魄力甚至能讓人忘了攝影師的生澀手法和演員的拙劣演技。


    演員好像也因眼前的光景大受震撼,某人背對鏡頭喃喃說了一句「好棒喔」,我猜這一定不是原本的台詞。


    戲劇繼續上演。


    「對耶,這個地方真的值得采訪。」


    勝田說著,從口袋掏出即可拍相機拍照。瀨之上拿起筆記,不知寫了什麽。海藤等他們告一段落,大聲發出指示:


    「我們先找今晚落腳的地方,找好之後再來采訪。」


    「那裏可以吧?」


    鴻巢指向廢墟。攝影機朝她指的方向拉近鏡頭,有一棟類似劇場的大型建築物,跟這小村落很不搭調。


    「待在那裏就不怕下雨了。」


    「喔?我們過去看看。」


    六人走下山坡前往眾落,接著畫麵消失。


    再開始拍攝時已經到了劇場,眾人在左右對開的玻璃門前站成一列,同時抬頭仰望建築物。鏡頭沿著肮髒的牆壁往上移,仰角拍攝的劇場有種強烈的存在感。


    攝影機又下移對著這群人,海藤拉開玻璃門,其他人陸續跟著走進去。最後麵的是仍低著頭的鴻巢,她低聲說:


    「我總覺得有種不好的預感。」


    她也走進劇場。門保持敞開,六人走入黑暗。畫麵消失。


    此時伊原和裏誌不約而同地大喊。裏誌的語氣很開心,伊原則是不滿。


    「是洋館推理劇耶!」


    「竟然是洋館推理劇?」


    攝影機在洋館……不,在劇場內繼續開拍。廢村不可能有電力,因此室內昏暗不明,跟夏季陽光下的清晰物體輪廓相比,畫麵很不清晰,但不至於無法分辨哪個演員是誰。地板可能是石材,六人的腳步聲叩叩響起。


    「好多灰塵……」


    山西出言埋怨,又是拍衣服,又是摸頭發。從畫麵給人的印象來看,四處都布滿塵埃。勝田抬頭望去。


    「屋頂好像很穩固。」


    瀨之上依然拿著筆記,她朝杉村轉頭。


    「沒想到深山裏竟然有這種劇場。」


    「因為這座礦山以前很富裕,再說深山裏更需要這些娛樂,否則一定會讓人待不下去。」


    很喜歡這類話題的裏誌「喔」了一聲,悄悄對我說:


    「也有一些值得玩味的台詞嘛。」


    我倒是不在意電影台詞有沒有趣。


    畫麵裏的海藤踏踏地板,他的高大體型讓地板發出巨大噪音。我對他的動作感到不解,此時鏡頭移向他的腳邊,有些東西在微弱的光芒之下閃閃發亮,好像是玻璃碎片。


    「今晚大概得住這棟房子……」


    海藤誇張地皺起眉頭。


    「不過這裏太危險了,滿地都是碎玻璃。」


    攝影機在室內環視一周,陰暗之中看不太清楚。這裏若是劇場,


    這群人所在位置應該是玄關大隱,眼見之處有兩道樓梯,一間房間。攝影機以仰角鏡頭再環視一周,看得到二樓,可知大廳天花板有挑高。杉村和勝田相繼說道:


    「還是先找可以過夜的地方吧。」


    「是啊,趁著天色還沒變暗。」


    海藤點頭,看著眾人說:


    「我們分頭去找能用的地方。有沒有平麵圖啊?」


    「這裏有一張。」


    鴻巢在玄關牆邊向他招手,海藤走過去,畫麵在此切換。


    鏡頭持續拍著鴻巢找到的劇場平麵圖。或許是顧慮到平麵圖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唯有此時亮起手電筒的微弱光芒。


    「喔喔!平麵圖來了!」


    裏誌興奮地說道,立刻描下那張圖。平麵圖的細節模糊不清,還好是用大布幕播放,還能勉強辨識出文字。圖片整整出現了三十秒,裏誌得以及時畫完。


    照平麵圖所示,這間劇場有兩層樓,進了門是玄關大廳,即是這群人現在的位置,旁邊還有一間管理室。繼續往前有一道牆壁,還有通往劇場大廳的門,劇場大廳內當然有舞台。內設舞台的劇場大廳兩側都有走廊,左右走廊上各有兩間準備室,盡頭通往舞台兩翼側幕。附加說明,以觀眾席的視角為準,右邊的側幕叫「上手翼」,左邊的叫「下手翼」。(※「上手」意即上座,從觀眾角度而言為舞台右側,重要角色在習慣上都站在右側。「下手」則是相對卑位的左側。)


    玄關大廳左右都有樓梯通往二樓,爬上右側樓梯可由連接燈光室的走道到達舞台上部,走左側樓梯能到達管理室正上方的工具室、位置和燈光室左右對稱的音響室,以及舞台上部。二樓左右兩條走道在玄關上方相連,所以走右側樓梯當然也到得了工具室。


    螢幕裏的一群人想必正看著這幅圖。


    畫麵由平麵圖變成海藤的特寫。


    「我們分頭調查吧。」


    「會不會很危險啊?」


    勝田說。


    「這種廢墟會有什麽危險?」


    海藤反駁之後,瀨之上提出疑問:


    「房間進得去嗎?應該都鎖住了吧?」


    鴻巢幫海藤回答:


    「不用擔心,我想應該有那個……」


    她走進玄關大廳旁的管理室。說也奇怪,管理室竟然沒有上鎖。攝影機跟著鴻巢進入管理室,巢鴻東張西望一下,喃喃說著「果然有」,接著走向牆邊的鑰匙盒。


    「你們看。」


    鴻巢拿著一堆鑰匙走出去,鑰匙盒裏隻剩一把。攝影機拍了那把鑰匙,我正覺得光線太暗,立刻有光照過來。匙柄上寫著「萬能鑰匙」。


    「有這些鑰匙就能打開房間了。」


    鴻巢回到大廳,把鑰匙拿給海藤看,他點點頭,選了一把鑰匙。


    「每人各拿一把鑰匙,找找看有沒有能用的房間。亂一點沒關係,重點是火災時方便疏散,可以安心躺下來過夜的地方。」


    鴻巢把鑰匙擺在眾人麵前,先取走自己的分,其他人也陸續伸手去拿,鑰匙一把都不剩了。


    「如果在現實生活裏……」


    裏誌含笑說道:


    「到這種地方不是都會集體行動嗎?怎麽可能分頭行動嘛。」


    「來到廢墟裏的廢棄建築物已經夠不現實了,誰還管這種行動怪不怪?」


    裏誌的笑意更深了。


    「不,不算奇怪。若不分頭行動就沒辦法出事了,這是定律。」


    「所以說……」


    「沒錯,等一下就會出事。我可以跟你賭一客起司熱狗堡,他們分開以後,絕對有一個人回不來。」


    坐在裏誌身旁的伊原惡狠狠地瞪著我,大概在叫我廢話少說,安靜地看。明明是裏誌先開口耶……


    畫麵之中,拿了鑰匙的眾人各自確認過平麵圖,一個個走向房間。第一個是海藤,接著依序是杉村、山西、瀨之上、勝田,鴻巢。大廳裏一人都不剩,鏡頭繼續拍了一下無人的畫麵才切斷。


    黑暗中響起旁白的聲音。


    「事情立刻就發生了。」


    「我就說嘛。」


    這句話是裏誌講的。


    瞧,伊原又在瞪人嘍。


    接下來的畫麵是玄關大廳。


    依然空無一人。


    鴻巢首先從右側樓梯走下來。


    接著山西從左側走廊現身。


    過了一陣子,勝田也從左側走廊出現。他對先回來的兩人說:


    「你們那邊怎麽樣?」


    山西一臉不耐地回答:


    「到處都是鏡子碎片,沒掃幹淨不能住人。」


    鴻巢隻是默默搖頭。


    「這樣啊……我那邊也差不多。」


    後來瀨之上從左側樓梯走下來,她在樓梯上舉手比出一個大叉。


    勝田抬頭仰望,攝影機也跟著他的視線移去,由此可知站在天花板挑高的大廳能清楚看見二樓工具室的窗口。窗戶的鏡頭不自然地停留良久,勝田才對著二樓大喊:


    「喂!杉村,你那裏怎樣?」


    杉村從窗戶探出頭來。


    「很幹淨,也沒有易燃物,應該可以用。」


    「是嗎?那你先下來吧。」


    「好。」


    杉村如言立刻下樓。大廳裏有五個人,大家望著彼此。


    果然少了一個人,「受害者」出爐了。


    山西說:


    「海藤呢?」


    「大概還在找。」


    勝田歪頭說。


    「算了,閑著也是閑著,我們去找他吧。海藤是往那個方向走嗎?」


    他指著右側走廊,其他人紛紛點頭。勝田領著眾人走進右側走廊,攝影機隨後跟上。走廊裏麵更暗,幾乎看不出來畫麵在拍什麽。


    有人打開手電筒照亮走廊途中的門。勝田打開門,隻見準備室裏陳設著一排鏡子,衣物散亂滿地,但不見人影。


    「怪了。」


    「會不會在後台?」


    大家聽了這句話,又一同前往走廊盡頭。這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手電筒再次亮起,照向通往上手翼的門,門上貼著「非相關人士禁止進入」。勝田去轉門把,卻轉不動。


    「怎麽了?」


    「打不開,鎖住了。」


    「怎麽辦?」


    「……管理室有萬能鑰匙,我去拿來。」


    這段分不清發言者的對話結束後,傳出啪噠啪噠的腳步聲,聽起來有兩種,大概有兩個人一起去。畫麵中斷片刻,接著拍出光線照亮的門,以及插鑰匙的聲音。門開了,一行人走進裏麵。


    上手翼有扇窗戶,陽光驅走了原先的漆黑,借由這片光亮能看見窗邊倒著一個人。不用說,這人便是海藤。


    「海藤!」


    杉村立即衝過去,勝田隨即跟上。杉村在海藤身前跌了一跤,他爬起來,凝視著自己的手掌。攝影機靠過去拍他的手,光線不足看不清楚,隻知他的手似乎沾到東西。杉村喃喃說道:


    「血……」


    尖叫聲傳來。鏡頭朝向門邊的三個女生,山西驚愕地捂著嘴巴,瀨之上抱住自己的身體,鴻巢緊握著拳頭。倒地的海藤滿腹鮮血,緊閉眼睛。他這樣演也好,比拙劣地翻白眼強多了。鏡頭往海藤的身邊拉近,拍到一隻手臂,應該是道具,不過在陰暗畫麵的輔助之下很有震撼效果。海藤拿去的鑰匙就掉在那隻手臂旁。


    「唉……」


    身邊傳來了歎息聲,是千反田嗎?


    畫麵裏,隨後跟上的勝田也愣住了。


    「海藤!混帳,是誰幹的?」


    他很快


    回過神來,然後衝到牆邊開窗。那是直開式窗戶,絞鏈因長期沒使用而卡死了,搞了半天還是打不開。勝田抓著窗框猛搖,幾乎是靠全身力量撞開,接著他將身體探出發出厚重聲響的窗戶,觀察外麵。總是晃動不停的鏡頭也轉向窗外,映出牆邊滿是茂盛夏草的景象。


    勝田轉身進入舞台。鏡頭突然從明亮的室外轉向昏暗室內,使畫麵頓時變得一片漆黑,但仍看得出鏡頭跟著勝田。他衝過舞台,一口氣跑到下手翼,卻赫然停下腳步,因為連接下手翼和左側走廊的門完全被木材堵死了。


    「怎麽可能……」


    影像變暗。


    然後……


    畫麵就這樣消失了。


    「……」


    我等了一下子,布幕還是沒映出任何畫麵。


    「播完了嗎?」


    伊原以無力的語調問道。


    「好像吧……」


    裏誌一說完,絞盤有如收到暗號開始轉動,白幕漸漸卷起。千反田伸手試圖阻止布幕收起的動作真是教人感傷。


    「咦?咦?明明還沒結束啊?」


    「先等一下,說不定器材故障了。」


    我這樣說,後麵有個聲音回答:


    「不是的。」


    回頭一看,入須不知何時已走出控製室,站在我的背後,手上拿著錄影帶。


    「影片隻到這裏為止。」


    入須毫不驚訝,她必定知道錄影帶隻到這裏。裏誌以打圓場的態度說:


    「所以故事也到此結束?就像,結局在各人心中。那種結尾方式?」


    「當然不是。」


    簡單說,這部影片沒有完成?錄影帶電影都還沒拍完,竟敢請人參加試映會?


    我幹咳兩聲。


    「可以請你解釋一下嗎?試映會應該不會就這麽結束吧?」


    入須凝視著我,點點頭。


    「我會解釋的,但我想先問一個問題……你們覺得這影片的拍攝技術如何?」


    我們麵麵相覷。不知道千反田是怎麽想的,但我們這三人的意見多半相同。先回答的是伊原。


    「恕我直言,我覺得很生澀。」


    入須一定猜得到會有這種答案。


    「我也這麽想……你們應該很清楚,kanya祭是學藝類社團的慶典,實在沒有班展上場的餘地。但是我班上的人不這麽認為,即使擁有必要技術的人都忙於準備社團展覽,這些人還是堅持做出自己的作品。然而,缺乏技術的人灌注再多的熱情,結果還是不會改變,正如你們所見。」


    她不帶一絲感情地說出辛辣的真理。


    那也沒啥大不了吧?我如此想著,入須也說出一樣的話。


    「這是無所謂,反正他們隻想做出自己的成果,隨他們高興就好了。即使別人看到之後批評或嘲笑,他們大概也不在意,隻顧著活在自我滿足的世界。雖然愚蠢,倒也不是不能諒解。」


    「學姐的意思是,重點不在成果好不好?」


    伊原問道,入須點頭說:


    「不能說無關緊要,畢竟完美的成果也能讓人加深興趣,但我認為這一點不是最要緊的……你們認為這個企畫的致命傷是什麽?」


    裏誌想了一下,答道:


    「沒有完成?」


    「是的,這樣一來連自己都滿足不了,可是錄影帶還沒拍完。你們也知道,這個外景地點很特別,他們隻有暑假能拍攝。」


    「拍攝過程不順利嗎?」


    千反田關心地問。


    「即使有困難,他們也想辦法解決了。考慮到交通問題和劇本撰寫進度,他們決定分成兩次拍攝,行程安排得很妥當。光從時間來看,下周日出過外景應該就能完成錄影帶。」


    「結果天不從人願?」


    我諷刺地說,入須仍真誠地回答:


    「把工作交給缺乏技術的人是個錯誤決定,造成了致命傷。他們決定拍錄影帶電影時,唯獨想好內容要拍mystery,卻找不到適合的人來寫劇本。有創作經驗的僅隻一人,叫做本鄉真由,她不過是平時畫些漫畫,卻被找來編寫全長一小時的電影劇本。」


    連毫無寫作經驗的我都能理解這種處境有多艱困。我瞥見一旁的伊原皺起眉頭。對了,伊原也是「平時畫些漫畫」,她一定很同情那個人。


    「本鄉真的很拚命,她從沒接觸過mystery。能寫出這些已經很難為她了,但她也因此用盡力氣,寫完你們剛剛看過的部分之後就病倒了。」


    千反田聽到病倒一詞非常驚訝,她叫道:


    「她怎麽了?」


    「神經性胃炎,精神處於憂鬱狀態。雖然不算重病,但也不能再要求她了,必須找一個人來接替。」


    我悚然心驚。


    「難道是指我們?」


    叫我們當劇作家?


    入須微微地笑了。


    「不,我要拜托你們的不是這件事,我隻想舉行試映會,在你們看完之後問一個問題……你們認為誰是這案件的凶手?」


    仔細想想,這影片稱為「mystery」卻沒有類似偵探的角色,最主要的理由當然是還沒進入解謎劇情,第二個理由嘛,從我聽到的企畫動機來判斷,每個演員的戲分必定會平均分配。話雖如此,我真想不到竟是由我們來擔任偵探角色…


    我正覺得難以接受,伊原率先提出疑問。


    「學姐,你問我們凶手是誰,可是光靠剛才的影片未必能找出凶手吧?」


    入須搖頭說:


    「用不著擔心,本鄉是正要寫解決篇時病倒的,下一幕就會進入解謎階段了。」


    裏誌也問道:


    「可是,偵探小說新手所寫的劇本真的能條理分明地布局嗎?如果有個出人意料的結局就麻煩了。」


    「這點也不需要擔心,劇本可是她拚盡全力寫出來的,她還做過一番『mystery研究』,應該嚴守了十戒、九命題、二十法則。」(※隆納德·諾克斯(ronald a.kno)「推理小說十戒」·雷蒙,錢德勒(raymond thornton dler)「九命題」、範·達因(s.s.van dine)「推理二十法則」,皆為推理小說寫作原則。)


    千反田的臉上浮現出問號,我想自己大概也是。什麽十戒啊?


    「十戒……是『不可妄稱耶和華的名』那些嗎?」


    幹嘛拿最冷僻的一條來舉例?


    裏誌得意洋洋地答覆千反田的疑問:


    「不,這是諾克斯模仿摩西十戒寫的十條戒律,譬如『不能有中國人角色』,簡單說就是偵探小說必須遵守的規則。如果本鄉學姐真的遵守這些規則,就不用擔心缺乏公平性。」


    不能有中國人角色?娛樂作品寫出中國人角色會造成什麽政治問題嗎?可是科幻作品明明有很多中國人……再說這跟公平性又有什麽關係?去調查這個叫諾克斯的人會找到答案嗎?


    我還在滿心疑惑時,入須做出了歸納。


    「也就是說,該給的提示全都給了。所以從這些線索來看,凶手會是誰呢?」


    她在問我們深山廢村凶殺案的凶手是誰?簡直開玩笑。


    裏誌、伊原、千反田麵麵相覷。


    「就算問我,我也答不出來啊,資料庫是做不出結論的。」


    「嗯,我有點懷疑某人啦……但不太有自信。」


    「請問,海藤學長在影片裏死掉了嗎?」


    幾個人隨口發言之後,同時朝我看來。在這三人的注視下,我靠著椅背望向遠方。


    「幹嘛?」


    「沒有啦,隻是覺得這工作應


    該由你負責。」


    裏誌掛著一貫的笑容厚著臉皮說。


    「這工作是指什麽?」


    「偵探角色啊。」


    我完全想像得到自己臉上的表情如何。就跟裏誌說的一樣。


    「看你一副厭惡的樣子。」


    我默默點頭。身為一個平凡的高中生,又是個節能主義者,我當然會徹徹底底抗拒別人對我抱有錯誤的認知,因為我不希望太受抬舉,更重要的是……


    「我沒看得那麽投入。」


    千反田馬上回我一句:


    「那我們再看一次吧!」


    需要嗎?


    入須仿佛看穿我的內心,說道:


    「我隻是想聽聽參考意見,請輕鬆地發表就好。」


    「這樣啊……大概是山西學姐。」


    千反田歪著頭。


    「為什麽?」


    「她的態度最差。」


    「折木!」


    伊原厲聲斥責,但我無動於衷。伊原可怕的地方在於她對過錯毫不留情,我現在又沒有犯錯。


    「不然就勝田吧,他看起來很壯。」


    裏誌歎著氣盤起雙臂。


    「唉,你好像沒什麽幹勁嘛,不想亂出主意嗎?」


    這理由沒錯,而且不隻如此,還有一些事始終令我無法釋懷。我對凝視著我的入須說:


    「我想請教一下。」


    「請說。」


    「為什麽找我們這些不相關的人來問?二年f班的事應該讓二年f班的人自己解決吧?」


    入須點頭,像是在說「言之有理」。


    「我們也曾一起討論,廣泛征詢大家的意見,我說不上來他們的意見哪裏不對,總之都不太可行。我再重複一次剛才那句話吧,缺乏必要技術的人當然做不出好成果。」


    「學姐自己也是?」


    「很遺憾,我很想專心思考讓誰擔任凶手最適當,但我還得顧全大局,不能把時間全花在這裏。」


    「既然如此,為什麽一開始不否決mystery這個題材呢?」


    我的語氣有點像質問,入須此時首次垂下目光,口吻卻還是一樣冷峻。


    「我一開始沒參加這個企畫,這三周我都待在北海道,前天回到神山才聽到擔任導演的人敘述事情經過,被推出來收爛攤子。如果我能從頭參與,絕對不會讓這種簡陋的企畫通過。」


    這樣說來,這件事根本和你沒關係嘛,難道是不忍心看同學陷入困境?……這些話即便是我也問不出口。


    我換了一個問題。


    「第二點,為什麽找我們?學姐跟千反田說得那麽拐彎抹角,其實早已打算好要找我們吧?神高雖然小,學生少說也有上千人,為什麽偏偏選我們古籍研究社?」


    「第一個理由是,我認識千反田。」


    或許可以再加一句「所以我知道千反田一定感興趣」。接著入須和我四目交會。


    「另一個理由,因為古籍研究社有你在。」


    「我?」


    真是出乎意料的答案。我不用看也知道千反田、裏誌、伊原都望向我這邊了。我能解決《冰菓》那件事全靠僥幸,但我也不是毫無貢獻,一定是因為這樣。然而入須和我素未謀麵,為什麽會想到要來找我?


    入須不知為何露出微笑。


    「有三個人跟我提過你,一個是千反田,一個是校外人士,還有一個是遠垣內將司,你認識吧?」


    遠垣內將司?


    「誰啊?」


    「折木,你究竟要健忘到什麽地步啊?他是壁報社的社長啦!」


    喔,他呀。我想起來了,同時也感到心虛。


    遠垣內這個高三生跟我有過一些瓜葛,細節就不提了,總之他想隱瞞某件事,而我抓住他的弱點稍加威脅,不算是多愉快的回憶。入須似乎從我的表情看透了一切。


    「別擔心,遠垣內並不怪你。」


    那真是感激不盡,有機會的話代我向他問好吧。


    「當我確定所有成員都沒這種才能時,突然想到可以請你來擔任這部電影的偵探角色。」


    「……」


    「真厲害,奉太郎,你的成績獲得了廣大回響耶!」


    我瞪了出書調侃的裏誌一眼,接著望向入須,忍不住喟然而歎。叫我當偵探?我最直接的感想就是……


    「我不想負擔不當的期待。」


    很意外地,入須竟然爽快地放棄了。


    「說得也是。」


    她停頓片刻,又說:


    「我請你們來看這卷錄影帶隻是想賭賭看,說不定能幹淨俐落地解決,看來是我想得太美了……造成你們的困擾真抱歉。」


    入須說完便低頭鞠躬。


    「還有其他想問的事嗎?」


    我氣焰大減,什麽都不想問了。


    入須確定大家都沒問題後,草率地說出結語。


    「那麽試映會到此結束。感謝你們,辛苦了。」


    然而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我都忘了還有那家夥在場。沒錯,就是能從森羅萬象之中找出謎題的好奇寶寶,千反田愛瑠。


    入須剛轉身,千反田立即哀號似地叫住她:


    「請等一下!」


    「……還有什麽事嗎?」


    「請問,這樣下去那出電影的結局要怎麽辦?後麵要怎麽辦呢?」


    入須轉身回答:


    「不知道,隻能繼續努力,我也做好作品拍不完的心理準備了。」


    「這樣我會很困擾的!」


    你困擾個什麽勁兒?人家入須才困擾咧。千反田朝入須走近。


    「如果真像入須姐說的那樣拍不完就太教人難過了,我不希望這樣。」


    你不希望個什麽勁兒?人家入須更不希望吧?


    「而且……而且……」


    我捏捏眉心。沒救了,她又來了。入須挑千反田來參與這件事真是挑對人了。


    「我很好奇,為什麽本鄉真由學姐一直不肯放棄,以致傷害了別人的信賴和自己的健康?」


    我身旁的裏誌說:


    「奉太郎,先不提『偵探角色』,你不覺得想解決這件事還缺少一些資訊嗎?」


    「嗯,的確。」


    「換句話說,如果搜集得到資訊,或許就能解決,對吧?」


    我不覺得事情這麽簡單。


    千反田卻中了裏誌的誘導,猛然轉頭看著我。


    「折木同學,我們來調查吧,來繼承本鄉學姐的遺誌吧!」


    「本鄉還沒死。」


    入須冷靜地糾正,不知那位大小姐有沒有聽進去就是了。


    裏誌又說:


    「摩耶花,社刊製作的進展如何?延個一周還來得及吧?」


    伊原滿臉怒氣地回答:


    「進度最慢的就是你啦,我自己的事都做完了。」


    「這、這樣啊……那就用不著擔心了。」


    接著伊原自言自語般地說:


    「我也想看看這部電影的完整版。姑且不論攝影技術,我真沒料到日本廢村的景色那麽有感染力。」


    至於我……


    我還是一樣不會應付千反田。事情演變到這種地步,即便我果斷拒絕也跑不掉了,而且事已至此,逃避會比插手耗掉更多能源,這樣等於浪費,我最討厭的就是浪費。


    可是,這件事……


    我不可能答應入須的要求去當偵探,因為有一項完全無關我那節能格言的理由。其他三人可能還沒發現這點,也可能發現了卻保持沉默,我盡量裝出冷漠的語氣對他們說:


    「假如我們現在


    一口答應,最後卻失敗了,該怎麽辦?難道要在殺氣騰騰的二年f班眾人麵前下跪道歉嗎?」


    我們不是偵探小說研究社,而是活動目的不明的古籍研究社。在我看來,我能在《冰菓》事件大為活躍全是仰賴運氣,如果隨便答應入須,勝算實在不大,難道因此就要我們為二年f班的企畫負起責任?


    千反田聽到我那番話,仿佛被人潑了一盆冷水。伊原似乎打算反駁,她正要開口時……


    入須抓住絕妙的時機提出一個折衷方案。


    「那就不請你們擔任偵探角色了,因為我們班上也有人自告奮勇。你們隻要當顧問,聽聽他們的意見,幫忙判斷該不該采納就好,如何?」


    顧問啊……如果隻要判斷他們推論出來的凶手是否正確,其實也不算顧問,比較像法官或陪審團吧?的確,這樣我們就不用背負不必要的責任了。


    我所秉持的節能主義依然令我萌生退意,但事實早就證明,這個動機絕對說服不了眼眶濕潤的千反田。


    我隻好不甘願地說:


    「既然如此,那好吧。」


    千反田聽了立刻展露微笑,伊原盤起雙臂,裏誌對我豎起大拇指,入須則是感謝地鞠躬。我又惹上了麻煩……算了,反正隻要坐著聽人家說話就好,輕鬆得很。我默默地暗自興歎。


    ……不過,入須抬起頭的瞬間好像露出了難以言喻的滿足笑容,是我想太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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