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要敘連我接下來三天的心境就覺得好懶。


    先不論那三人適不適合做這種事,總之都不笨,他們達不到的目的卻讓我這個外人解決了。我站在顧問的優勢立場從這三人手中獲得情報是不爭的事實,但解決了這件事後,我真的更相信入須說的話,對自己的能力更有自覺了。說得感性點,我深深沉浸於滿足感,正如威士忌酒糖巧克力帶來的醉意。


    形容得含蓄一點則是心境煥然一新。


    本鄉的謎題在周五中午得到解答,到了周六晚上已寫成劇本(我當時還不知道,這項緊急任務把一個接替劇作家之職的高一生搞得半死不活),周日傍晚,二年f班的電影殺青,真可說是峰回路轉,絕處逢生。周日晚上入須禮數周到地打電話來報告,我也誠心地獻上祝賀。


    事件解決三天後,也就是周一,神山高中的暑假結束了。


    古籍研究社上周末沒有集會,所以我直到今天還沒機會向千反田他們報告事情經過。放學後我因某事延遲,但仍走向社辦。我不打算宣揚自己的功績,隻是覺得該向他們說明事態發展,我一邊想,一邊爬上專科大樓的樓梯,也不否認自己的腳步顯得雀躍。


    來到地科教室時,我發覺氣氛異常。教室裏一片昏暗,窗簾都拉上了。我暗自揣測,輕輕開了門,看見教室裏的電視果然被搬了出來,正在放映錄影帶電影《萬人的死角》。千反田、伊原、裏誌三人背對著我專心看電視。


    我進來時已經在播片尾字幕了,黑色背景流過歌德字體寫的工作人員名單,看起來很單調。電影昨天才剛拍完,一定沒多少時間剪接編輯,片尾字幕八成也是提早做好的。


    此時伊原站起來停止放映,看見了我。


    「啊,折木。」


    千反田和裏誌也回頭看我。裏誌指著電視說:


    「嗨,奉太郎,我們看完嘍。」


    「二年f班的?」


    「是啊。陽才江波學姐來過,放下錄影帶就走了。喔喔,結果這次又是你解決的。」


    裏誌滿臉笑容,但他平時即是如此,我看不出他對電影的評價怎樣。既然如此,幹脆直接問吧。


    「如何?」


    「嗯,不錯啊。不,應該說是很有趣。沒想到凶手是攝影師。」


    伊原按下倒帶鍵,語帶責備地說:


    「那時你已經想到了嗎?竟然一點都不先透露。」


    「你們在場的時候我還沒想出結果啦。我又不喜歡賣關子。」


    我說著便把斜背包放在桌上,自己也坐上去。


    其實我有點錯愕,這些人的反應沒我想像得大。我很滿意自己想出這麽離奇的結論,所以很期待他們大吃一驚。我真是愚蠢,裏誌和伊原這兩人啊,說他們是老油條已經很客氣了。


    那毫不油條的千反田呢?


    四目交會。千反田歪著頭。


    「折木同學。」


    「喔喔。」


    「真令人驚訝呢。」


    很直接的意見。


    千反田把頭擺正,視線從我的臉上移到半空,語氣非常慎重。


    「還有啊,我……」


    她似乎突然驚覺到什麽,含糊地笑著說:


    「這個……晚點再說吧。」


    奇怪的態度。該怎麽解釋呢?真不知該視為善意或批判。


    裏誌「啪」地拍手。


    「奉太郎,幹得好啊。『女帝』滿意了,電影也拍完了,這麽離奇的劇情一定能吸引觀眾,名偵探折木奉太郎的名號在神高蔚為流傳也是指日可待了。我們來舉杯慶祝吧。」


    裏誌從束口袋拿出四瓶養樂多,沒想到他連這麽搞笑的東西都帶了。伊原看見裏誌一派熱烈慶祝的態度,語氣凝重地製止說:


    「小福,沒時間再搞別班的事了。從試映會以來,我們的《冰菓》完全沒動過,今天一定要確定頁數。你的稿子一定有進展吧?我已經提醒過你了唷。」


    裏誌的微笑僵住了,接著在伊原麵前放了兩瓶養樂多。他以為伊原是這麽好打發的人嗎?伊原果然沒理他,自顧自地起身拉開窗簾。二年f班錄影帶電影的事就此打住,我們又回頭製作古籍研究社的社刊。


    夕陽西下,製作社刊《冰菓》的第n次會議也開完了。我收拾著散亂的備忘紙條時,裏誌和千反田相繼走出地科教室,難得隻剩我和伊原還在整理。


    伊原把擅自使用的電視小心放回原位時,好像突然想起某事,她說:


    「啊,對了,我有事問你。」


    「你要問社刊原稿嗎?下周的開頭就可以交了。」


    伊原搖頭。


    「我要說的是錄影帶電影的事,叫做……呃,萬人什麽的。」


    我不太好意思說出自己想的片名,所以沒告訴她答案,隻催著說:


    「電影怎麽了?」


    「那是你想出來的結局嗎?」


    我點頭。


    伊原不知住想什麽,又鄭重地問一次。


    「全都是?」


    說是這樣說,但我還沒看過電影完整版,隻能含糊地回答。


    「大概吧。」


    伊原聽我一說,眼神閃現了銳利的光芒,然後以更強調的語氣說:


    「那麽,羽場學長的意見該怎麽說呢?你想到的詭計很精采,但是跟他的敘遖有些出入。」


    有哪裏讓人不能接受嗎?我反問道:


    「羽場的敘述?」


    「你該不會是故意忽略吧?」


    伊原雙手叉腰,喃喃說著。


    「那部電影從頭到尾都沒有用到登山繩。」


    登山繩……這是本鄉吩咐羽場準備的道具,她還下達了非常詳細的指示。對耶,我都忘記這件事了。


    我一時之間不知該做何反應,伊原又說:


    「攝影師是第七人的構想很有趣,所有角色同時望向鏡頭的那一幕也很有魄力,不過為什麽一直沒出現登山繩?」


    的確……


    不,不是這樣。我提出反駁,還發現自己的語調提高了。


    「準備登山繩也不見得要用在詭計,說不定她想在結尾吊死攝影師。」


    話剛說完,伊原就給我一個白眼。


    「你胡扯什麽啊,折木?如果是這樣,幹嘛確認繩子的強度?用那麽堅固的登山繩來拍這種畫麵,如果有個萬一不是很危險嗎?本鄉學姐顯然想用牢靠的繩索吊起某種跟人一樣重的東西……會不會是我搞錯了?」


    其實最後那句話包含了伊原特有的體貼,但我連這一點都沒發現。她說自己可能搞錯,我可不這麽認為,雖然隻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我怎麽會忘了這一點?


    「算了,我還是覺得那出電影很有趣。不過你的思慮周詳得足以駁回二年f班三個人的意見,應該能完美統合所有線索才對,我是這樣想的啦。」


    伊原說完,將防塵罩套回電視上,收拾好自己的書包,沒再看我一眼。她說要負責還鑰匙,所以我先走出教室。


    我一邊思考伊原說的話,一邊走下專科大樓的樓梯。我起先以為自己的提案符合了所有事實,或許會跟拍攝細節或台詞有些差異,但大綱一定符合本鄉的構想。結果我竟然忘了那件事,或許並非忘記,而是因為不合自己的提案,所以下意識地忽視?怎麽可能嘛,我才小會為了得到正確解答而擅改題目……我很想這麽說。


    我肴將自己的腳尖走到三樓,很自然地要繼續走下二樓時,有人叫了我。


    「奉太郎,等一下。」


    我轉過頭去,看不到人。剛才明明有裏誌的聲音……不,不可能是錯覺,我聽得很清楚。稍待片刻,我又聽見


    了那個聲音。


    「這邊啦,奉太郎。」


    男廁裏伸出一隻手朝我揮舞。搞什麽鬼啊?如果現在是晚上鐵定嚇死人。我苦笑著走去,廁所裏的果然是裏誌。


    「幹嘛啊,裏誌?我沒興致陪你小便。」


    裏誌的笑容仍未消失,眼神卻變得非常認真,他正經八百地說:


    「我也沒有這種興致,是因為這裏比較方便啦。」


    「方便什麽?有夠臭的。」


    「我倒覺得掃得很幹淨……總之不會有女生就是了。」


    哈哈,原來是為了這個。那是當然。


    「你故意避開女生究竟想說什麽?難道要給我看小本的?」


    我開玩笑地說,裏誌卻沒跟著笑。


    「『小本的』這用詞太古老了吧?你有興趣的話,我還可以幫你找到會惹來警察關切的東西,不過現在先聽我說。」


    唔……


    「不能讓伊原和千反田聽嗎?」


    「算是吧,在大家麵前會有點尷尬。」


    裏誌的聲調降低了一點。


    「奉太郎,關於剛才的電影,你真的認為那是本鄉學姐的構想?」


    這家夥也要講這件事?而且不像是出自好意。我意識到自己的表情變得很難看。


    「是啊,怎樣?」


    裏誌一聽即移開目光。


    「這樣啊……原來你真的這麽想……」


    別故意擺出這種讓人不安的態度。裏誌好像難以啟齒,隻顧著看旁邊,遲遲不說下去,我隻好催他:


    「我這樣想有什麽不對?」


    「嗯,這個啊……」


    裏誌不置可否地點頭,接著像是豁出去了,他說:


    「不對啦,奉太郎,那不是本鄉學姐的構想。我雖不知道她的構想是怎樣,但我可以確定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還真肯定。我沒受到打擊或心生不悅,反而呆住了。裏誌沒在開玩笑時都是很認真的,而他現在顯然很認真。我勉強打起精神問道:


    「你這話有什麽根據?」


    「當然有,我怎麽可能信口胡謅。」


    「如果有那麽嚴重的矛盾,難道我會沒發現嗎?」


    裏誌幹脆地搖頭。


    「不是矛盾,至少我沒發現矛盾,這不是客套,我還覺得很精采呢。可是,這真的不是本鄉學姐的本意。」


    「理由呢?」


    裏誌咳了一聲。


    「奉太郎,你想想,本鄉學姐對偵探小說的認識有多深?她這個完全的門外漢用什麽書來『研究』?」


    這有什麽關係?我詫異地答道:


    「夏洛克·福爾摩斯。」


    「對,你聽好了,本鄉學姐看過的偵探小說隻有夏洛克·福爾摩斯,就算她知道十戒,也僅是看過重點條列,而非實際讀過諾克斯的小說。再者,你向入須學姐提出的是敘述性詭計,你知道嗎?敘述性詭計。」


    我也不是不懂啦。


    「就是用敘述筆法騙過讀者的意思嗎?那出電影借由運鏡藏起第七人,的確算得上敘述性詭計。」


    「是啊。奉太郎,接下來你得更仔細聽好。」


    裏誌停頓一下,如同醞釀著這句話的強度,接著簡短地說:


    「敘述性詭計不存在於柯南·道爾的時代。」


    「……」


    「明白嗎?敘述性詭計是在阿嘉莎·克莉絲蒂之後才興起的,隻有極少數的例子除外。我不認識本鄉學姐,但我絕不相信她能跟阿嘉莎·克莉絲蒂相提並論!」


    我短時間內還無法理解裏誌想說什麽,但是他說的話慢慢浸透我的內心,我也漸漸開始動搖。


    本鄉對推理小說的理解還停留在十九世紀末的霧都倫敦,也就是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時代,這應該錯不了,但裏誌指出敘述性詭計在這個時代還沒誕生。


    我傻傻站著不動好一會兒,反芻著陽才聽到的話。我不能不接受裏誌的見解,這一擊從想像不到的角度揮來,讓我幾乎停止思考。


    裏誌同情地看著我說:


    「從個人的眼光來看,我會給這部電影一百分,我也很喜歡攝影師被拉到燈光下的那一幕。不過,如果你說那是本鄉學姐的本意,我就不得不提出異議了。」


    「等一下。」


    我該說什麽?


    「我們又不清楚本鄉學姐看過多少書,除了福爾摩斯之類的推理小說以外,她也不是毫無機會接觸敘述性詭計吧?」


    真是無謂的掙紮。裏誌對我聳聳肩,簡短地回了一句:


    「……如果你打從心底這麽認為,我也不再多說了。」


    伊原和裏誌的聯手攻擊令我受到極大的創傷。我不認為自己承受不了打擊,然而才剛萌芽的自信是很容易受創的。我對他們兩人的意見提不出有力的反駁,會開始懷疑自己的提案也很合理,但我當然希望自己沒有出錯。


    因此,我下樓走到鞋櫃前看見千反田佇立的身影時,不由得暗自一驚。她擺明是在等我,但一看見我就垂下目光。


    「折木同學,請問……能打擾你一下嗎?」


    千反田,你也有話想說?


    瞧她那副抱歉的神情,再加上已有前例,我猜她的意圖大概八九不離十。我放棄地歎息。


    「是不方便在裏誌和伊原麵前說的事?」


    千反田很驚訝我會猜到,一雙大眼睛睜得更大了,接著她輕輕點頭。


    我們一起走出校門。原本打算找間能安靜談話的咖啡店,但我常去的店離神山高中太遠,附近的店裏又塞滿了高中生,既然如此,幹脆邊走邊說吧,反正太陽還沒下山。我主動揭開話題。


    「你想說的是錄影帶電影的事?」


    「是。」


    「你不喜歡?」


    「不是這樣的……」


    回答的聲音很細微。


    聽候判決的心情或許就像這樣。我心急地說:


    「不用顧慮了,裏誌和伊原也都說那不是本鄉的構想,我也……也開始懷疑自己搞錯了。」


    垂著眼簾的千反田抬起頭來。我沒望向她,繼續說道:


    「你怎麽想?」


    「……我也覺得不是。」


    「你說得出理由嗎?」


    千反田默默地點頭。


    我不知道就算聽她說了又能怎樣。攝影已經結束,現在說再多也無濟於事,從理性的角度來看,這是毫無意義、違反節能主義的行為……不過我依然保有最後的堅持。


    「可以告訴我嗎?」


    前方號誌變成紅色,截斷了川流的人潮,斑馬線前很快聚滿了神高學生。千反田沉默不語,大概不想在人群中說出來。我看著她的側臉,覺得她一向柔情似水的眼神變得有些憂鬱。千反田別把眼睛睜大的話,看起來真的很清純。


    號誌變換,人潮走動,這時她才慢慢地開口。


    「折木同學,你知道我對這件事最好奇的的是什麽地方嗎?」


    幹嘛提這個?我在疑問之下回答:


    「是二年f班錄影帶電影的結局吧?所以你才會攬下這件事。」


    千反田出乎我意料地搖頭。


    披在她肩上的長發飄逸地擺蕩。


    「不是的,我並不在意電影的結局,我也覺得你的提案非常好。」


    「那……」


    「我好奇的是本鄉學姐。」


    千反田說完朝我瞄了一眼,我想自己一定滿臉錯愕。在意本鄉跟在意電影結局不一樣嗎?


    千反田或許察覺到我的想法,她強調地說:


    「有一件事我怎麽想都想不透,本鄉學姐真的因為精


    神壓力太大而病倒嗎?如果是真的,為什麽不問別人呢?譬如江波學姐。」


    我歪著頭,不明白她在說什麽。


    「你漏了主詞和副詞子句喔。」


    「啊……對不起。我是指,江波學姐跟本鄉學姐那麽要好,為什麽入須學姐不去問她本鄉學姐準備了什麽詭計呢?」


    ……


    這是整件事的大前提嘛。本鄉必須靜養,得讓她遠離耗費腦力的編劇工作。


    但我還沒回答,千反田又繼續說:


    「本鄉學姐一定有完整的構想,就算她半途病倒,應該不至於不能問她結局的關鍵……也就是詭計,但本鄉學姐從沒提過詭計。


    我最初以為本鄉學姐強撐著病體,一個人拚命寫劇本,可是從大家的話中聽來,我感覺不出她有寧可叫同學等著也要寫完的執著,反而覺得她太軟弱,因此拒絕不了劇作家的任務。


    照這樣看,她會不會是失去自信?她寫的劇本不好,所以心虛到不敢麵對大家?因此不管誰去都問不出真相?


    ……這種推論也不對。我不太了解mystery,但這企畫的成員比我更不了解,而且他們都是很好的人……無論本鄉學姐拿出什麽提案,他們一定不會批評。」


    要說他們是不是「很好的人」嘛,我和千反田的意見有些分歧。


    千反田的話很不流暢,像是在講給自己聽。


    「究竟是什麽造成本鄉學姐的壓力?這次的事情絕對不像表麵呈現出來的樣子,我一直有種奇怪的感覺,所以很好奇。」


    她放慢腳步,視線果斷地朝我投來。


    「折木同學的提案如果符合真相,本鄉學姐應該可以告訴入須姐或她派來的人,如果其他人的提案正確也一樣。


    我很想知道,本鄉學姐不得不放下還沒寫完的劇本,究竟出自怎樣的心境?不管是遺慽或憤怒,我都想知道,但剛剛的電影回答不了我的疑問。如果我的態度看似不喜歡,一定是因為這樣。」


    我沉吟著。我和中城、羽場、澤木口竭力從畫麵找出真相的時候,千反田一直在思考本鄉的事嗎?


    確實如此。江波說本鄉是她的好友,她若想知道本鄉構想的詭計一定問得出來。本鄉的精神創傷如果嚴重到連這種事都不能問,跟本鄉是好朋友的江波表現的態度未免太悠哉了,千反田問江波「本鄉是怎樣的人」,江波還很不高興地回答「問這個又有什麽用」。如果朋友罹患重病,她有可能這麽從容嗎?


    我根本是把電影劇本當推理小說來看,隻想到舞台背景、登場人物、凶殺案、詭計、偵探、「凶手就在這些人之中」……


    根本沒發現劇本能反映出和我素未謀麵的本鄉之心境。


    ……好個高明的「偵探角色」!


    我如此想著,同時深深歎氣。千反田似乎誤會了,她慌張地開口:


    「啊,我不是在責備你啦,解決案件的那一幕真的讓我很驚訝,雖然本鄉學姐的構想不是這樣,但我真的覺得電影拍得很好。」


    我隻能苦笑。


    因為我接下的任務並不是編劇。


    這天晚上,我在房裏沉思。躺在床上,盯著白色天花板。


    我多半搞錯了,這個打擊漸漸淡化。


    如同中城、羽場、澤木口,我也陷入了慘敗。我不禁感到好笑,什麽特別嘛,聽入須隨便說個幾句就開始驕傲,真愚蠢,結果我跟那三人還不是一樣?


    我意識到自己有了這種想法……我真的失敗了?


    事情非常明顯,我的提案不符合本鄉的構想,但入須和二年f班的人會怎麽想?他們的企畫、電影拍攝度過危機,順利完成,從這點來看我算是成功了。錄影帶電影「萬人的死角」是一部好作品,連挑剔的伊原都這麽認為。


    更甚者,若對自己的提案下評論,我也覺得這是無庸置疑的成功。也就是說,我確實擁有才能,達成了隻有我能做到的事。


    既然如此,那句話又是什麽意思?入須在一二三店對我說「任何人都該有所自覺」,像是在說什麽真理一樣,她用來勸服我的那句話又是什麽意思?


    此時,我好像完全不認識自己以外的一切,這種感覺頓時迥異,我突然感覺此處唯獨少了自己,我看見采用中城提案的結果、采用羽場提案的結果、采用澤木口提案的結果,既虛幻又彼此相對,感覺很愉快。


    這個幻象遠然消失。


    我意識到某件事,但又瞬間忘光,腦海裏接著浮現了千反田不滿意的反應。我自然想到……那就再詳細思考一番吧,這不是無意義的行為。


    不過,我究竟是哪裏搞錯了?入須知道我搞錯了嗎?


    還有千反田很好奇的那件事。本鄉不肯說實話或不能說實話,是為了什麽?話說回來,入須為什麽不問江波?


    我的麵前放著資料,那是塞進書包忘記拿出來的。


    但我想不出來,無論我的靈光乍現來自運氣或才能,它就是遲遲不來。我在紊亂的床單上輾轉反側,拱起身體,房間看起來有如整個顛倒過來。


    書櫃上有個奇妙的東西。


    我爬下床,蹲在書櫃前。這是我的房間,但以前是姐姐用的,現在還留有一些她的東西。書櫃一角擺著姐姐的書,那都是些怪書,所以我從不注意。


    我拿起的書叫做《神秘的塔羅牌》。我從來不知道姐姐是卡巴拉學者。(※卡巴拉為猶太教的一派學說,據傳是塔羅牌的由來。)


    外麵是月夜,我在燈光下隨興翻開書本,看的當然是「女帝」這一項。光是「女帝」就多達十頁,開頭第一行這樣寫著:


    3 女帝(the empress)


    代表母愛、豐富的心靈、感性。


    搞什麽,跟入須完全扯不上邊嘛。再多看一些,我覺得如果要用塔羅牌的牌意形容入須,最貼切的是「隱者」。回想起來,入須這個「女帝」外號也不見得跟塔羅牌有關,把這兩件事扯在一起的是裏誌。


    對了,他還幫古籍研究社每個社員取了代號。我記得伊原是……


    7 正義(justice)


    代表平等、正義、公平。


    唔……滿相稱的,雖說裏誌是基於「常言道正義是嚴苛的」這種開玩笑的理由才幫伊原選了「正義」。


    用這種方式來轉換心情也不錯。裏誌是「魔術師」,千反田是「愚者」:


    1 魔術師(the magi)


    代表事情的開端、獨創性、興趣。


    無號碼 愚者(the fool)


    代表冒險、好奇心、衝動的行為。


    哈哈,原來用的是牌意。我忍不住笑了。若更深入探討塔羅牌的涵義,「愚者」又代表「放蕩的愛」,「魔術師」又代表「社交」,也並非完全符合。


    那我自己是什麽?呃……好像是「力量」。


    Ⅺ 力量(strength)


    代表堅強的精神、鬥誌、情誼。


    這是什麽玩意兒?


    完全不準嘛。或許我真的不了解自己,但這些敘述顯然不適用於我。裏誌也很清楚我的格言是「沒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盡快做」,幹嘛還選這張牌?


    對了,他那時的態度很像說笑。如果這是裏誌的玩笑,牌義完全講不通也不奇怪。


    ……我還真閑,或許這隻是在轉移注意,借此不去想自己愚蠢的失敗。我繼續看著《神秘的塔羅牌》,突然領悟了裏誌的玩笑。有一段說明文字是這樣寫的:


    「力量」的圖像為溫柔女性馴服(控製)了凶猛的獅子。


    所以裏誌是指我被女生掌控羅?以前是姐姐,最近是千反田,這次則


    是入須……他是這個意思吧?


    裏、裏誌這混帳!竟敢這樣說我!我才沒被她們控製,絕不可能!


    我回顧自己的所作所為。


    好像真的是「力量」。


    算了,總之我對塔羅牌愈來愈有興趣了。裏誌選擇「力量」的用意和「正義」、「魔術師」、「愚者」截然不同。他無視塔羅牌的牌意,隻因圖像而選了「力量」當作我的象征,真是符合他作風的玩笑,完全偏離了基準點。


    心情好轉不少了。既然得到該有的滿足,還是忘了本鄉的事吧,這樣才符合節能主義。我邊想邊坐回床上。


    ……


    嗯?


    我又站了起來。


    純粹出自巧合。


    隔天,我見到了想見的人,而且剛好是在方便談話的時間,亦即放學後。


    用不著說,此人就是入須冬實。她見到我便笑著說:


    「折木,上次多虧了你。看過錄影帶了嗎?」


    我難掩僵硬的表情,回答:


    「不,還沒。」


    「是嗎?我覺得拍得很好,都是靠你的協助才能完成,所以請你務必看看。啊,對了,這周六要開慶功宴,慶祝電影殺青,我想你也有權利參加。」


    我搖頭,表示不去慶功宴。


    入須想必看出了我的態度很不自然,她稍微挑動眉毛,但語調絲毫不變。


    「不去嗎?算了,這是你的自由。我走了。」


    入須正要離去,我開口叫住她。


    「入須學姐。」


    接著我對轉過頭來的她說:


    「我有話跟你說。」


    地點和上次一樣在一二三茶店。


    今天不是入須請客,所以我慎重地看菜單,點了雲南茶。我本來以為這間店隻賣日本茶,其實連中國茶、紅茶,甚至咖啡都有。入須今天也點了抹茶。


    等待茶送來時,入須先開口:


    「你要說什麽?」


    我有點猶豫,不知該從何說起,但我自然而然地這樣開始:


    「學姐,你在這間店裏說過,我擁有才能,我是特別的。」


    「是啊。」


    「……我有什麽才能?」


    入須隻有嘴角露出笑意。


    「你要我說嗎?是推理的才能。」


    她還是這樣講。


    我既不生氣也不憤慨,反而異常冷靜地否定了她的話。


    「不對吧?」


    「……」


    「推理小說我看得不多,但我知道有句台詞很出名:『你不該當偵探,而是該當推理作家。』這是凶手聽到偵探提出異想天開的推理時說的台詞。」


    入須默默無言地喝著抹茶,仿佛剝去了表麵的客套,恢複成原本的模樣。我繼續說:


    「我不是偵探,而是推理作家吧?」


    「咚」的一聲,我放下茶杯。


    入須仿佛覺得這種事微不足道,冷淡地回答:


    「你從哪得到了提示?」


    果然是這樣。我祈禱著事實並非如此,入須冬實卻輕易地敲碎了這個願望。


    但我平靜得自己都覺得驚訝。


    「夏洛克·福爾摩斯。」


    「喔?」


    「本鄉用夏洛克·福爾摩斯來研究推理小說,千反田把這些書借回社辦,又因為威士忌酒糖的威力忘記帶走。我拿來看過了。」


    入須笑了,那是跟先前截然不同的淺笑。


    「你是說從裏麵看到了提示?」


    「……我全看過了。」


    我從胸前口袋拿出一張從筆記本撕下的紙,上麵列出夏洛克·福爾摩斯六本短篇集的「辦案記」和「檔案簿」目錄上有雙圈或打叉記號的故事標題。


    ——————————


    雙圈


    歪嘴的人


    蒼白的士兵探案


    三名同姓之人探案


    打叉


    身分之謎


    五枚橋籽


    花斑帶探案


    單身貴族探案


    三麵人形牆探案


    蒙麵房客探案


    ——————————


    我稍停一下,讓入須有時間看完。


    「我原本以為本鄉做記號是要區分哪些點子能用,哪些不能用,可是我搞錯了。我告訴裏誌,他在電話裏訝異地說〈紅發會〉和〈三名同姓之人探案〉用的是相同的詭計,怎麽會把後來寫成的〈三名同姓之人探案〉畫上雙圈,卻在〈紅發會〉打叉呢?」


    入須以眼神示意我快點說下去。


    「我問過裏誌各篇的內容……入須學姐,我會提到夏洛克·福爾摩斯小說的情節,你不介意吧?」


    「沒關係。」


    「這樣啊……反正你不想聽的話就別聽,要捂住耳朵或轉開頭都可以,隨便找個方法吧。」


    我為慎重起見先提醒她。


    其實我也不打算泄漏最關鍵的情節。


    「先從雙圈開始。


    〈歪嘴的人〉說的是福爾摩斯調查一個毫無音訊,無望存活的男人,確認他還活著,委托人是男人的妻子。


    〈蒼白的士兵探案〉是說有個男人發現好友似乎遭到監禁,就請福爾摩斯調查原因,最後發現朋友沒必要被關,總算放下心中大石。


    〈三名同姓之人探案〉是〈紅發會〉的改編版,讓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向來冷靜的福爾摩斯因為華生中槍而難得顯出慌張。順帶一提,華生隻是受到輕傷。」


    我喝起雲南茶,但無心品嚐。


    「接著換打叉的,這類比較多,所以我隻挑三個。


    〈五枚橋籽〉是說有個青年看到身邊的人陸續死於非命,為保護自身安全去找福爾摩斯,但福爾摩斯沒能防止他死去。


    〈花斑帶探案〉也是有個女性因姐姐死狀異常而去找福爾摩斯,凶手身分沒有隱藏,我就直說了,正是她們的父親,至於目的……簡單說是為了她們的遺產。


    〈三麵人形牆探案〉講的是死了兒子的母親,有人去問她肯不肯賣房子和家產,案件背後藏著一個被女人狠狠甩掉的男人心中的怨念。」


    我講到這裏停了一下,等候入須的反應。


    入須撥了一下瀏海。


    「喔?你是從這些看出來的?」


    「聽過這些情節,我更了解本鄉的喜好了。本鄉注重的並非推理情節精不精采,裏誌也說不敢相信她會把〈花斑帶探案〉打叉,而在〈蒼白的士兵探案〉打上雙圈。」


    我吞著口水。


    「我的解讀是這樣的:本鄉喜歡圓滿結局,不喜歡悲劇,而且非常討厭有死人的故事。」


    入須沒有回答。


    我想這大概是肯定的意思。


    「發現這一點,很多地方都說得通了,首先是血漿太少那件事,另一件則是問卷結果。」


    「問卷結果?」


    我從斜背包拿出跟澤木口借來的筆記,翻到我正在談的部分,指著內容。


    ————————


    no32 死者人數?


    ·一人……6


    ·二人……10


    ·三人……3


    ·更多


    四人……1


    死光……2


    上百人……1


    ·無效票……1


    建議死兩人。(但采取與否由本鄉決定)


    ————————


    入須迅速瞥了筆記一眼,瞬間沉下臉來。


    「……你連這種東西都弄到了?」


    「澤木口很大方地借給我的。


    關於這個問券……隻須寫數


    字的問卷為什麽有『無效票』呢?別項投票如果是空白都會寫『空白票』,就算寫了超過出場角色的數量,也會列出『上百人』這一條。那麽無效票又是什麽?」


    入須把身體往後靠,似乎開始感到有趣了。


    「這代表著一點點血漿就能應付的死者人數,而這一票被駁回了。」


    我筆直盯著入須,她對我的目光仍處之泰然。


    我低聲地說。


    說出結論。


    「本鄉的劇本沒死半個人。」


    我覺得入須好像揚起了一邊嘴角。


    「真有你的。」


    她態度冷靜,悠然啜飲著抹茶,不帶半點驚慌。為什麽她可以這麽沉著?難道她看穿了我的內心?


    入須靜靜地放下茶杯。


    「既然你猜到這麽多,我也沒話好說了。正如你所說,本鄉的劇本沒有死人,她還說若非如此就不肯寫mystery劇本。她就是這種人。」


    我說:


    「不過其他同學無法認同,他們一再違背劇本即興演出。中城也說本鄉沒有參與實際拍攝,最重要的是,劇本裏並沒有寫到海藤死亡,隻提到他受了重傷,叫他也沒回應,結果畫麵卻變成那樣。


    那隻切斷的假手做得很棒,連伊原都忍不住稱讚,的確很逼真。


    海藤怎麽看都死定了,傷害案件在本鄉渾然不覺的情況下變成了凶殺案。」


    入須點頭。


    但我沒有就此滿意,語氣變得更激烈:


    「接下來是我的想像,沒有任何證據。不過,學姐,我不得不說。


    本鄉不敢指責同學拍的畫麵嚴重偏離了劇本,也不敢要求大家放棄拍好的影像和道具小組使出渾身解數製作的道具,因為她太軟弱,個性太認真,我猜她自己也很後悔當初執意不讓mystery出現死人。


    這時入須學姐上場了。」


    入須麵無表情……不,她甚至帶著一絲笑容。


    我稍微大聲一些,但還沒到激昂的地步。


    「再這樣下去本鄉會落到千夫所指的地步,大家一定會強烈批評她拋下劇本不顧,所以你安排讓本鄉『生病』,劇本也變成『未完成』,這樣造成的傷害較小,接著你聚集班上同學,召開推理大會。」


    其實……


    「其實是借推理大會之名,行劇本征選之實。如果直接找人寫劇本,任何人都會逃避,因此你保護了本鄉的立場,再叫其他人來推理,發現班上同學拿不出好成績,又把我們拖下水。包括我在內,每個人都沒發現自己是在創作,因為評量標準是隨你決定的。


    你用我的創作替換了本鄉的創作,令她不至於受到傷害。難道不是嗎?」


    「我沒有說過一個不字。」


    「所以這是真的羅?」


    我稍微傾出上身。


    「你說我擁有才能,也是為了本鄉嗎?為了讓我想出取代方案?」


    「……」


    「你在這間店裏用運動社團的故事說服了我,還說有能力卻無自覺的人會讓無能的人覺得無比辛辣。我現在總算能問了,入須學姐,那是在開玩笑吧?有沒有自覺根本不重要,讓人覺得辛辣又怎樣?擁有『女帝』外號的你才不會這麽多愁善感。


    你要的隻有結果。」


    裏誌說自己沒有成為holmesist的能力時,我持反對意見。哪一種才對?其實哪一種都沒意義,能當就當,不能當就不當,如此而已。


    熱情、自信、獨斷、才能,就客觀角度來看都沒有意義,入須純粹是為了使喚我才會捧我、說我有才能。這手段確實有效,我真的拿出了入須滿意的創作。


    「任何人都該有自覺,這句話也是在騙我吧?」


    ……我話都說得這麽重了,入須依然不為所動,她既不愧疚,也不顯得難堪。


    在沉默之間,我開始思考無關緊要的事。


    「女帝」這外號真的很適合她。我想起裏誌說過,入須身邊的人隨時都會變成她手下的棋子。如此待人也絕不後悔才像女帝,她這姿態真美。


    入須以缺乏感情及抑揚頓挫的冷峻語氣說:


    「那不是我由衷的想法,要視為謊言也是你的自由。」


    視線交會。


    無言。


    ……我知道自己笑了。


    接著打從心底說出:


    「聽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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