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民間有一個說法——跨年做的事將重複一整年。高中入學考在即的我害怕傳說成真,唯獨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硬放下書不敢念書。遙遠的回憶,不,也沒那麽遠,不過是前年的事。


    此刻身處黑暗中,我在意的是這則傳說是否有變化版本——元旦當天做的事將重複一整年。人們都說「一年之計在於元旦」,正月伊始,我卻遇上難以置信的大災難,這種事別說一年一次,一輩子一次就受夠了。我不是迷信的人,但若有人對我說:「你如果不去拜拜,還會再次碰上這種事哦。」我可能會老實去廟裏找人消災除噩。


    我問千反田上述的民間傳說是否存在,她思考了一下,回我:


    「我也不確定,不過,我想沒有這種迷信哦,不然等於說『元旦當天放假,接下來一整年都會放假』,完全不合理呀。」


    我被說服了,當場鬆一大口氣,這下沒什麽好擔心,心情頓時輕鬆不少。


    然而幽暗中我看不清千反田的表情,隻聽到她以無比認真的語氣補上一段話:


    「隻不過,折木同學,相較於接下來的三百六十四天,我個人比較在意的是現狀……」


    我明白。


    我在明白不過,隻不過千反田啊,讓我稍微逃避一下現實不為過吧?


    縫隙吹進的風拂過,冷冽得仿佛削過臉頰,與此同時,灌進風的縫隙也為四下的黑暗透進些許光線,如今眼睛終於習慣幽暗。


    映入眼簾的包括竹掃帚、鐵鏟、掃除用的長竿、不知裝了什麽的紙箱、露出些許困惑表情,一身和服的千反田。


    以及四麵圍繞我倆的牆壁。


    這裏是神山市規模數一數二的荒楠神社,我們正處在神社的院落內。說得正確一點,是院落內一處燈火稀少、鮮少人留意到的角落,這有一座破破爛爛的儲物間,我們待在裏頭。


    問題不在這是儲物間,也不在這小屋有多破舊。


    儲物間唯一出入口是一扇門板,然而此刻這扇門關著,還上了門閂。從外側。


    我和千反田在一月一日的夜晚,被反鎖在神社角落的儲物間。


    屋牆與屋頂都早超過耐用年限的老舊儲物間,唯有一處全新且堅不可摧——那扇門,唯獨那扇門是閃著光輝的鋁製堅固門扉。以防盜角度,確實是非常厲害的一扇門,無論或推或拉,僅能稍微晃動門板。


    我終究忍不住低聲嘀咕起來:


    「為什麽會被關進這種地方嘛。」


    「就是說呐,說不定……」黑暗中,千反田似乎笑了,「是抽到了下下簽的關係吧?」


    我大大歎了口氣。


    果然是那個原因嗎?


    2


    事情開端是迎向年末的某天,千反田打電話來。


    「折木同學,你元旦那天有計劃嗎?」


    於是我想了一下。


    小學時代,我幾乎每年元旦都會去神社參拜,原因無他,我那位姊姊很喜歡這一類的年度傳統活動。喜歡的話自己去不就好了?但不知為何她總愛拉著我同行,若是住家附近的八幡神社我還勉強願意陪她,猶記她要考大學那一年很誇張,命令我:「你也來幫忙祈求我考上。」便拉著我跑去離家數小時路程之遙的天滿宮。叫人家幫忙祝禱,她自己卻連保佑考上的護身符都不買,開開心心地專注在自創的「看能連續幾次抽中大吉」遊戲。


    姊姊上大學,著迷的領域一下子擴展開來,變得更為多元,多采多姿到她不會再拉著我同行,我也失去了參與年度傳統活動的關鍵因素。沒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盡快做,問我正月有什麽計劃,當然是沒有。


    「嗯,目前沒有。」


    千反田一聽,聲音藏不住興奮,「這樣嗎?那要不要一起去新年參拜?」


    「……該不會是天滿宮吧?」


    「咦?你想去天滿宮嗎?可是那裏很遠哦,相當遠呢。」


    沒錯,相當遠。


    千反田似乎誤會我是菅公(注)迷,她小心翼翼地低聲問:「呃,如果你方便,不方便也沒關係啦……想問你要不要一起去荒楠神社呢?」


    荒楠神社不遠,沒下雪騎腳踏車一下子就到了,可是我還是提不起勁。荒楠神社是神山市規模最大的神社,正月時分肯定人山人海,嚴寒中還跑去人擠人,一點也不節能。我換手拿話筒。


    「那裏有什麽活動嗎?」


    「也不是什麽特別活動啦……」她說到這,語氣突然多了幾分興奮,「聽說摩耶花同學在那邊打工哦。」


    「……」


    「啊,你笑了吧?」


    注:日本各地天滿宮之主祭神為菅原道真,敬稱為「菅公」,日本平安時代的學者詩人和政治家,被日本人尊為學問之神。


    我笑了。說到正月裏神社的打工,應該是穿上那一身紅白裝束(注)。伊原的外表年齡看上去遠比實際年齡要小,老實說她到現在還常被人誤會是小學生,所以那身打扮不用想象就曉得:


    「一定一點也不適合她吧。」


    「折木同學,你這樣講太過分了哦。」


    千反田責怪中帶著笑意。我講了失禮的話,千反田笑著回應,想來是伊原也拿那身裝束自我調侃,和千反田笑過一場了。


    「由於伊原同學在那邊打工,聽說福部同學也會去探班,我想機會難得,問問看折木同學要不要也一起去走走。」


    的確,裏誌肯定會想瞧瞧伊原那身打扮。


    我明白了,鬧一下伊原還滿有趣的,但因為這便專程跑去神社參拜,好像不太道德。嗯,但若為了祈求新的一年平安健康去參拜,也沒這麽劃不來……


    我還在盤算,千反田搶在我開口前又說:


    「還有啊……」


    「還有什麽活動嗎?」


    「也不是活動啦……」她的語氣轉為略帶羞怯,稍稍壓低音量:「……我也……有點……想炫耀一下我的和服。」


    若拒絕千反田的邀約,唯一正當的理由隻有「寒冷」;換句話說,消耗點能量忍耐一下寒冷並不為過。


    然而元旦是最適合改頭換麵的日子,整座日本列島卻籠罩在超級寒流。太陽一下山,神山市的寒冷隻能以凶猛形容。


    我披上常穿的白色軍裝大衣,戴上駝色圍巾與手套,暖暖包塞進口袋,但這身裝備還是無法止住牙齒打顫。我想到戶外地麵可能因為雪而濕滑難行,決定穿上沒鞋帶的靴子。出門前電視預報說今日氣溫創下入冬最低紀錄,我抬頭望天,萬裏無雲的天空諷刺地閃耀點點繁星,澄澈的空氣更加深了心理上寒冷的印象。


    我來到石鳥居下方等待千反田。荒楠神社即使入夜人潮依舊不減,不過這種程度還不算人擠人,衝進人群還能夠稍微取暖;相較寒冷的夜空,燃起篝火、點著燈籠的參道顯然多了幾分溫暖。


    往來參拜者大多裹著厚運動外套或大衣,縮著身子前行,但徹骨的寒冷中卻幾乎不見有誰苦著臉,大家遇到認識的人都立刻互道:「新年快樂!」處處可見三兩成群的人,卻始終不見千反田的身影。


    「我太早到了嗎?」


    注:日本神社的女性神職人員稱做「巫女」,通常身著白上衣及紅緋袴,具有清新、神聖、無垢之傳統形象,年齡限製一般在二十五歲以下,但依神社不同各異。


    在這種溫度等人很要命,我低頭看向手表,一輛全黑計程車駛到鳥居前停下,後座車門打開,一名女子一邊說:「不好意思,謝謝您了。」一邊下了車。在篝火與星光的照耀,女子一身穩重暗紅色係和服,披著一件黑色大衣般的外褂,拎著一隻淺紫色束口袋,布麵以金色絲線繡著彩球圖樣。女子的長發盤在腦後,發


    簪輕輕搖曳。此外她一手提著一隻以白紙包裝的一升瓶(注),應該是伴手禮。


    ※校對注:黑色車身的計程車是個人所擁有的,車型通常較為豪華但收費較高。


    不愧是正月,有些女性打扮尤其華美。


    我才這麽想,發現女子正是千反田。


    沒想到她會搭計程車,新春期間計程車也營業啊?我想著無關緊要的事,千反田看見我了,嫣然一笑朝我走來。


    「等很久了嗎?」


    「還好……」


    「新年快樂!」


    「是,恭喜新年好。」


    「今年也請多多關照了。」


    「呃,彼此彼此,我也要請你多多關照。」


    我是怎麽了?不過出其不意受點衝擊,就隻會傻乎乎地對方說一句我應一句。千反田察覺了我的困窘,雙臂微微一提,衣袖隨之展開。


    「我來炫耀和服了。」


    這套和服以紅色為基調,走的是華麗路線,看上去卻不覺得刺眼,反而是非常適合正月的明亮和服。這樣的裝束穿在千反田身上一點也不冶豔,隻顯得雍容穩重,真不可思議。哪像我姊姊,看她穿上和服,我隻覺得「這是哪來的野姑娘呀」。


    千反田穿著黑色外褂,隻看見和服前襟的圖案,胭紅底色上有蝴蝶飛舞,延伸至下擺則繡有蜿蜒的河川圖案,不,還是流動的風?


    我說不出感想,千反田似乎讓我看到這副打扮就心滿意足,沒期待我說任何稱讚,拿好左手的束口袋和右手的一升瓶,望了一眼參道前方:「那我們走吧。」


    千反田踏步前進,腳下的木屐發出咯噔咯噔聲響。望著她的背影,我不禁心想再怎麽口拙,也該稱讚一聲「你穿起來很好看」才是。


    人群隱隱的喧擾之中,咯噔、咯噔的聲響伴我倆同行。


    一旦混入參道的人潮,冷風的威力如同預期登時減弱許多。夜幕之下,燈籠光線將人們的影子映在筆直延伸的石板路麵上。我無意間發現千反田手上的一升瓶似乎很重,在人群中兩手都提著東西太危險了,於是我說要幫她拿一升瓶,她爽快接受。


    「謝謝,那就麻煩你了。」


    「這是……?」


    「酒。」


    注:一升約一·八公升。日本酒多以升為單位交易,一·八公升容量的酒瓶俗稱為「一升瓶」。


    這我知道,你不會拎著醬油跑來參拜。


    「我們家和這裏的神職一家有些交情,這是新一年的問候禮。」


    「新春第一天就幫家裏跑腿啊,你還真辛苦。」


    千反田噗哧一笑。「這比起白天輕鬆多了。今天我一直、一直在忙著招呼親戚、問候新年好,當了一整天的乖孩子。」


    我腦中浮現努力扮演乖孩子的千反田。她穿得漂漂亮亮,化著白粉妝與紅唇,端正坐在上座的父親旁一動也不動。


    我不確定那是不是乖孩子的模樣,隻知道千反田家很大、曆史悠久,我指的不是她家的宅邸建築。這女孩是千反田家的掌上明珠獨生女,至今不時聽到她透露一些遠遠超過我理解範圍的名門社交生活。


    其實我一開始就覺得奇怪,天氣冷成這樣,新年參拜還要約在夜裏,我一直以為是伊原的打工時段排在晚上,但看來部分原因是千反田身為名門的女兒有許多不得不在白天處理完的事務。


    「我今天一天下來隻吃了一片雜煮湯(注)裏的年糕,有點餓了呢。」千反田說著把手放上腹部。或許為了搭配束口袋,她和服腰帶也是高雅的淺紫色。「折木同學你呢?今天白天怎麽度過?」


    「我啊……我模仿了寄居蟹的生態。」


    「什麽?」


    今天很冷。


    因為很冷很冷冷到受不了,我一早決定今天要來學寄居蟹。


    整個人窩進暖桌隻露出頭,與我共度時光的莫逆好友就是橘子了。或許與其說寄居蟹,更像蝸牛。父親向公司同事和客戶拜年,姊姊則因為我聽不太懂的原因出門去了,家裏剩我一人,得以全心專注做我的生物學研究。


    讀著文庫本消磨時間,餓了就熱雜煮湯來吃,想到又翻出賀年片來整理,東摸西摸著時間就到了一月一日的正午,緊接是午後,我打開電視,懶洋洋地看播出的《新春特別節目——風雲急小穀城》,迎向了太陽下山。


    現在一回想,開春第一天就過得如此怠惰,自己不由得羞愧,為了別再深究這部分,我硬轉開話題。


    「裏誌會來吧?」


    千反田絲毫沒把我的失態放心上,回道:


    「摩耶花同學應該和福部同學聯絡好了。」


    古籍研究社社務方麵的相關聯絡,通知裏誌的部分大多由伊原負責,不僅因為伊原想找機會和裏誌說話,而是更現實層麵的原因——伊原和裏誌都有手機,我和千反田都沒有。其實我差不多該來辦一支,但錢包空空,暫時別想。


    注:日本人新春期間必吃的一道料理,把蔬菜、肉類、年糕一起煮成,類似年糕湯。


    終於來到參道盡頭,迎麵是一道很陡的石階,石階寬幅相當大,兩端與中央各有一道鐵製扶手,仔細一看,不少老人家緊抓著扶手爬上或走下階梯。


    參道兩旁設有成排光線緩緩搖曳的燈籠,石階兩側卻沒設置,相隔一定距離插著的是寫「荒楠神社」的白色旗子,旗幟後方的坡地上零星散布著殘雪。


    「折木同學,小心階梯很滑哦。」走在前方的千反田說。


    爬上石階頂端,鑽過又一道鳥居,就來到寬廣的荒楠神社內,眼前擠滿了比參道要熱鬧數倍的人群,或許我想太多,這裏充滿祝賀新年的溫馨氣氛。


    神社內正中央燃著巨大篝火,圍著火堆的人們映在眼裏成為一道道黑影,寒冷夜空下大家忍不住想離火堆近一些,但可能火勢太強、溫度太高,大多數的人都背朝火堆;高聲嬉鬧、兩手伸向篝火取暖的全是小孩子,另外還見到許多人拿著紙杯,應該哪裏正提供免費熱飲之類。


    石階頂端右手邊是社務所(注1),今天充當販售護身符等祈福商品的店麵。或許過了最忙碌的時段,客人並不少,但還不到排長龍的程度。伊原應孩在那裏。我移開視線,不顯眼的角落有一座小小的紅色鳥居,這裏也祀奉了稻荷神(注2),相對於神社內隨處可見的白色旗幟,這座紅鳥居裏豎著一支寫有「正一位」的紅色旗子,旁邊是一棟小小儲物間。做生意的人會順道拜一下稻荷神,即使這處神社地點不顯眼,仍有不少人過去參拜。


    言歸正傳,我也覺得一升瓶有點重了。


    「我們把這送去給人家吧。」我稍稍提起酒瓶道。


    千反田偏起頭,想了一下說:


    「先參拜完再去吧。」


    登上大殿得再爬上一道石階。這道石階不陡也很短,了不起十幾階,參拜的人卻回堵到階梯中段。我和千反田排到隊伍後頭。


    等了一、兩分鍾,踏上一階。最前方的參拜者橫向排成一列,投入香油錢之後合掌祈福,接著往左右散去,接著排在後頭的人補上空位。以人的觀點來看的確是參拜,但以神的觀點來看,這不就像各方的委托工作以輸送帶的方式逐一送到眼前一樣嗎?若是常見標準祈福內容還好,譬如:「請禰保佑我新的一年健康平安」、「請禰保佑世界和平」之類;但複雜的祈願如:「請禰保佑爺爺早日康複,啊,不過他那頑固的脾氣就不用恢複了。還有,請禰保佑我們家小孩子考上好學校,說得清楚一點就是私立落榜、公立上榜啦。」神要弄清楚這些委托一定很辛苦。


    注1:日本神職人員的辦公處,通常位於神社建築本體的旁邊。


    注2:日本稻荷神為掌管農業與商業的


    神明,以狐狸為使者,神階為「正一位」,此神階也成了稻荷神社的別稱。


    我胡亂想著這種事時,輪到我和千反田參拜了。我投了五圓硬幣到替代香油錢箱的白布上(注),來許什麽願呢?對了。


    請保佑我新的一年能夠不太需要耗費到能量。


    新春參拜的重頭戲就此告一段落,接下來隻要把酒送出,調侃一下伊原就可以回家啦,這氣溫真的太冷了。我正打算鑽進購買祈福商品的人群,千反田拉住我軍裝大衣袖子說:


    「你要去哪裏?」


    「不是要去探伊原的班嗎?」


    「噢,送酒給神職人員時得進入社務所,裏麵就見得到伊原了。」


    來到社務所的玄關,數名喝得臉色通紅的男性聚在一塊,當中有四十歲上下,也有七、八十歲的老先生,他們都是來神社幫忙的誌工。千反田毫不畏懼地穿過他們,兀自拉開玄關的格子門,我微縮著肩,跟在千反田後頭。這副模樣很窩囊,但說老實話,我至今沒有和大人社交過的經驗。「抱歉打擾了!請問有人在嗎?」


    千反田朝著屋內深處喊卻沒人回應,可能在忙吧。她重複喊了兩、三次,終於一名白發男士現身,他喝紅了臉,似乎不太開心,粗聲粗氣地說:


    「有何貴幹啊?」


    千反田優雅地行了一禮說:


    「新年快樂。我叫愛琉,千反田鐵吾托我來向各位拜年。」


    男士一聽,當場笑逐顏開。


    「喔喔,是千反田家的呀,請進請進,我去叫他們。」


    「謝謝,那就打擾了。」


    我是跟班的折木。打擾了。


    男士領著千反田和我進到一間大和室,放眼看去估計有數十張榻榻米大,四周以紙拉門圍起,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相對於室內的寬廣,天花板卻很低。此外,屋內擺著一排燃木鑄鐵暖爐,透過暖爐的小窗看得見紅色火焰;數十張的矮桌整齊排放,而男男女女三兩就座用餐喝酒,笑聲此起彼落,室內氣氛之熱烈,讓人忘了戶外的酷寒。


    「你們在角落那桌坐著等一下啊。」


    「噢,好的。」


    時間尚早,新春酒宴還沒正式開始,空坐席不在少數。我和千反田坐到角落桌旁,就座前千反田脫下披在和服外的黑色外褂。我本來以為是一般的大衣外套,燈光下一看才發現布麵呈現撚線的質感,還隱約現出圖案。千反田查覺我直盯著瞧,問道:


    「……怎麽了嗎?」


    「沒什麽,我隻是覺得這布的質地很特別。」


    注:日本新春當天由於參拜者眾,社方為避免擁擠中發生意外,通常會鋪上一大片白布替代香油錢箱供參拜者使用。


    千反田露出微笑。


    「謝謝稱讚。這是縐綢(注1)。」


    我的腦中,水戶黃門(注2)一行人走了過去。


    我也脫下軍裝大衣,這是便宜貨,隨便擺一旁也無所謂,千反田卻拿起掛在鴨居(注3)下的衣架,幫我掛了起來。


    不久,一扇拉門拉開,一名年輕女子現身。她身穿白上衣及紅緋袴,長發在腦後束成一束,雖然是標準巫女裝束,但戴著一副小框眼鏡有些不搭,更奇妙的是這種不協調卻透露出女子習慣這一身打扮,看來她不是臨時打工。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正牌巫女。


    女子看上去很年輕,大約幾歲?可能還沒二十。女子一見到千反田,筆直地麵向我們,緊接著一身紅和服的千反田與紅緋袴的巫女彼此正座麵對麵。由於千反田脫下了外褂,我見到她和服的衣袖部分同樣有美麗蝴蝶飛舞的圖案。


    千反田先低頭行禮:


    「新年快樂。今年也請多多關照。」


    巫女也彬彬有禮地回應:


    「新年快樂。」


    「家父托我送酒禮過來賀年,還請不吝收下。」


    啊,就是現在。我遞出一升瓶,巫女向我行了個坐禮(注4)。


    「謝謝您,那我們收下了。」


    「別客氣,隻是一點薄禮。」


    我順勢說了出口,千反田卻掩著嘴角笑了。


    「折木同學,這句話該由我說才是。」


    她這麽一說我才想到,對了,我隻是酒重而幫千反田提著,沒道理為千反田家送出的禮物說謙詞。真糟,我被不習慣的名門社交氣氛震懾,居然說了蠢話。


    巫女看著慌張的我說:


    「我們家不收薄禮。」


    我心頭一驚。巫女神情嚴肅,我以為她是認真的。


    千反田卻含笑說道:


    注1:日文做「縮緬」(ちりめん),絹織布的一種,布料表麵呈現細致分布的縐褶,具有出色的觸感及彩染能力,為日本和服常用布料。


    注2:水戶黃門本名德川光圀,德川家康的孫子,水戶藩的繼承人,因曾任黃門官,人稱水戶黃門。德川光圀一生尊崇中國儒學,遺愛民間,因此民間編造出許多他微服出訪的有趣故事,拍成電視時代劇,一播就是四十二年,也曾改編成電影、舞台劇、卡通、漫畫等。故事中水戶黃門帶著兩位助手阿助(佐佐木助三郎)與阿格(渥美格之進)雲遊各國,旅途上為隱藏真實身分,總是自稱「越後的縐綢批發商光右衛門」。


    注3:標準和室拉門的附溝槽木框,下方的橫木稱做「敷居」,上方的橫木稱做「鴨居」,後者常用以掛物。


    注4:三指指尖按在榻榻米上低頭行禮,為日本端莊而鄭重的行禮方式。


    「快別這麽說,請您不吝收下吧。雖然隻是一點心意。」


    我這才察覺巫女嘴角微微露出笑意,原來千反田和這位巫女認識啊,還是可以互開玩笑的交情。她們倆這番鄭重其事的行禮,莫非也是在鬧著玩?哎呀呀,嚇出我一身冷汗。


    巫女接著問我:


    「你是b班的吧?」


    這問題聽得我一頭霧水,但我的確就讀神山高中一年b班。


    「是的。」


    我還在詫異她為什麽知道我的班級,巫女緊接著問我第二個問題:


    「福部同學沒和您一起來嗎?」


    居然連裏誌都曉得!這、這是何等地神通廣大!難道荒楠神社的巫女看得到人的過去?那麽我今天無所事事地爛在暖桌前的事她也曉得了?


    我的驚愕似乎都寫在臉上,千反田悄聲湊過來咬耳朵:


    「這位是十文字香穗同學。」


    哪位?


    「她是一年d班的。」


    我仔細看向眼前的巫女。


    穩重的舉止、端正的禮儀,背脊挺得筆直,卻絲毫不見生手的青澀,她應該還不到二十歲,「和我們同年?」


    突然傳出噗哧一聲。


    千反田和十文字香穗一同笑出聲。


    她就讀d班就是和裏誌同班了,難怪她會曉得裏誌。


    一身和式裝束的兩人親昵地聊了一會,十文字還有工作在身,聊到一個段落便站起來。


    「晚點再聊嘍。」十文字說完便走出和室,千反田看著她的背影問:


    「請問……我們想見一下伊原摩耶花同學,可以嗎?」


    「伊原同學?噢,你說那個女孩子啊。嗯,現在可能沒那麽忙了,不過我也不確定。那邊可以通到店麵裏側,你去看看狀況吧。」


    從神職人員口中聽到「店麵」兩個字,我有點驚訝,所以那的確是商店?雖然我對神社沒有浪漫的想象。我跟隨千反田、十文字指示的方向拉開紙門。


    一來到走廊,不遠處隱約傳來嘈雜人聲,很容易便知道店麵所在。穿著足袋(注)的千反田踩著小碎步,窸窸窣窣地穿過走廊;鋪木地板的寒冷直透我的腳掌,真是


    冷到讓人受不了。


    走廊盡頭是一道橫向拉開的木門,千反田輕輕將門拉開一道縫。


    注:和服裝束的重要配件之一,拇趾部位與其他四趾分開的白色布襪。


    破魔矢(注1)、熊手(注2)、達摩、護身符,各種色彩繽紛的商品羅列店頭。身著巫女裝束的販售人員共三名,不過到了這個時間點,可能不需要三名人手。千反田屈膝蹲下,探頭伸進門縫試圖尋找伊原的身影,但根本不用找,坐在離木門最近的地方、一看就比另外兩名販售人員要閑的就是伊原了。她也和十文字一樣穿著白上衣與紅緋跨,長發在腦後束成一束。


    不對,有點怪,伊原不是長發,所以那是接的嘍?原來伊原留長發綁起來是這種感覺。


    「摩耶花同學。」


    千反田喊了她。伊原應聲轉過頭,見到千反田立刻露出滿麵笑容,但一和我對上眼,當場板起臉。畢竟店頭還有客人,伊原也不好大聲嚷嚷,她塗了口紅的嘴唇微啟,低聲簡短地警告我一句:


    「別看啦。」


    大年初一,劈頭就講這麽過分的話。要是不想讓人見到這副打扮,幹麽接下巫女打工?


    「新年快樂。」千反田悄聲祝賀。


    伊原也微微點頭回應,然後左右張望一下,上半身湊向木門說:


    「新年快樂!哇,和服好漂亮哦。」


    「謝謝。」


    「是振袖(注3)嗎?」


    「不是,這隻是小紋(注4),家人說振袖要等我上大學才能穿。」


    on(注5)?on sense的on?也是一般用的意思?沒想到英語勢力也入侵到和服世界了。


    ※校對注:on sense—係指常識。


    「我還要一個小時才下班,這段時間小千要怎麽辦?」


    「可能會去參加大和室那邊的酒宴吧。福部同學?」


    「白天就來過了,可是他要看什麽《新春特別節目——風雲急小穀城》就先回家了,看完應該會再過來。」


    兩人說著話,店頭的販售卻絲毫不受影響,仔細一看,伊原的櫃台前方沒有擺出商品,我不由得問:


    注1:破魔矢:日本正月的吉祥裝飾,為附有白色羽毛的箭形飾物,含有消滅惡魔之意。


    注2:熊手:日本正月招福的吉祥物,宛如熊掌外形的竹耙,裝飾有金幣、寶船等色彩鮮豔的飾物,意味為人們抓來財富與福氣。


    注3:「振袖」為日本未婚女性所穿著的禮裝和服,有著色彩斑斕的圖案及紋理,最大的特征是袖長,為未婚女性參與成人禮或者親友婚禮的常見服飾。


    注4:「小紋」為日本和服的一種,花樣由一連串重複的小小紋樣所組成,由於和服展開後的花樣無須連續,在製造程序上少了對齊花樣圖案的工,節省工序時間,價格上也相對便宜,但僅限於朋友聚會等非正式場合穿著。


    注5:「小紋」日語發音恰同日本外來語「コモン」=「on」。


    「你是賣什麽啊?」


    「抽簽,還有負責尋人、失物招領、換鈔。」


    說是負責抽簽,伊原眼前的客人自顧自拿起簽筒就抽,看來隻要把一百圓硬幣放進鋪著紙的三方盤(注)上,之後就自助式了。


    伊原察覺我的視線,極力辯解:


    「白天很忙的。」


    也就是說你承認現在很閑。


    伊原所言似乎不假。端正坐著的她身旁有個盤子裝了滿滿的物品,包括錢包、手機、鑰匙、摺疊傘等等。


    「神社誌工都很認真在神社內巡邏,隻要一發現稍有價值的失物,立刻就會送過來。還有很多人和同伴走散了要尋人,所以白天真的忙翻了啊。」


    不用用力強調,我壓根沒覺得你這工作很閑。


    千反田沒提伊原工作的部分,直接看著她說:


    「抽簽!好像很好玩呢,我也來抽一張吧。」


    說著直起身子就要轉身,被伊原叫住。


    「咦?你要去哪裏?」


    「去櫃台前麵……」


    「沒關係拉,在這邊抽就好啦。」


    得到販售員的許可,千反田打開束口袋拿出錢包,從錢包拿出一枚百圓硬幣。我瞄到她的錢包是皮製,看樣子價值不斐;另一方麵伊原在意的是那隻束口袋。


    「嘩!這也好漂亮哦,感覺很高雅呢。」


    「嘻嘻。」


    隨身的提袋受到稱讚,千反田開心地笑了,我有些意外。


    在我的印象中千反田的價值觀和同年女孩子不太一樣,她會出現「包包被稱讚了而開心」這種很女孩子的單純反應,反而不太像平常的她。不過當然這是我擅自為她描繪的印象,單憑所知範圍臆測他人性格,正是犯了那個——「傲慢之罪」呀。嗯,今年一定要改掉這壞習慣。


    伊原沒理會暗自立下這一點也不可靠的決心的我,兀自思索,接著悄聲嘀咕:


    「對哦,這才是束口袋的真正用途……」


    的確,裏誌平常從不離身的麻布束口袋,應該不是常規用法。


    難得來新春參拜,我想抽支簽應該不為過。於是我掏出一枚百圓硬幣,繼千反田後把硬幣放到伊原手中。伊原將兩百圓放到三方盤上之後,六角柱形的簽筒遞到我和千反田麵前。


    注:三方盤:日本獻神時使用的檜木製方盤,下方台座三麵有孔。


    「那就請抽吧。願神保佑您。」


    這句話是這時候說嗎?


    千反田先抽,她撕開以漿糊封住的小紙條,我還沒抽簽就聽到她開心地說:


    「哇!大吉耶!」


    真是恭喜了,不過千反田你也該長點智慧,神社的簽通常不會出現太糟的簽詩啦。我接著撕開自己簽。


    「……」


    「怎麽了?折木同學。」


    「沒什麽,沒事。今年好像會發生好事呢。」


    但伊原卻一翻白色衣袖,指著我說:


    「……一定是抽到末吉,對吧!」


    難道我真的什麽都寫在臉上嗎?我歎了口氣,手中的簽紙亮到兩人麵前。


    「擎天稻穗澄金黃,禽鳥爭相飛啄食,不敵強風淨折枝,謹言慎行保太平。」還有大大的一個字:


    「凶」。


    3


    下下簽很少見,少見的東西尤其珍貴,所以下下簽很珍貴。


    根據完美的三段論證結論是:這家夥一開春就有好兆頭呀。我當作沒看見伊原宛如望著被拋棄小狗的同情眼神,和千反田回到熱鬧的大和室。


    千反田興奮得不得了。


    「下下簽是怎樣的東西呢?我很好奇!」說著搶走我手中的紙簽,好生端詳起來。這位大小姐今年第一天好奇的東西竟然是下下簽的內容,要說她天真無邪也很天真無邪,但我忍不住抱怨一句:


    「我抽到下下簽,你就那麽開心嗎?」


    然而千反田一副不明白我在說什麽,訝異地看向我:


    「折木同學你應該不相信這一類東西吧?」


    唔,沒錯啦。


    要說信不信,我確實不相信,但一旦遇上如此珍貴的案例,心裏難免有點疙瘩。我想著這些事沒有馬上回話,千反田的臉猛地湊上來。


    「……」


    「幹、幹麽?」


    「對不起!」千反田突然低頭道歉,「你在逞強吧?折木同學,你其實很在意哦?」我真的無言以對。


    「總之,還來啦。」


    我才伸出手,一道人影橫越我的視野,那人是十文字,她板著臉快步穿過大和室。千反田遞給我紙簽,然後說:


    「喔,拿去吧


    。謝謝你借我看……不過這簽你打算怎麽辦呢?」


    「不怎麽辦。」


    也不能怎麽辦,或許隻能在神社裏找地方脫手,但隨便扔也不太好,還是該綁到樹上?十文字走過麵前。對了,她說不定知道適當的處理方式。


    「……」


    十文字匆忙地進進出出,千反田似乎看不下去,忍不住叫住她:


    「香穗同學。」


    十文字顯然有要事在身,但不至於忙到分秒必爭,她停下腳步,緊繃的神情稍微緩和,語帶歉意地回千反田:


    「抱歉啊,愛琉,連杯茶都沒倒給你們。」


    「不不,不必招呼我們。倒是你那邊發生什麽事了?」


    十文字的嘴角淺淺上揚,我學到那表示她在笑,以現在的狀況來看她應該是在苦笑。


    「嗯,有點狀況。打工的小朋友打翻了鍋子,麵團子湯和甜酒釀都得重煮才行。」


    「哎呀!」千反田睜圓了眼,「那位小朋友沒有燙傷吧?」


    「嗯,沒事,她閃得很快。」


    運動神經這麽發達,怎麽會打翻鍋子?


    入夜後參拜人潮會稍減,但人數還是很多,要持續提供免費甜酒釀就勢必得備好足夠的量,加上這間大和室的酒宴才正式開始,也難怪十文字會忙進忙出。


    千反田毫不猶豫地開口:


    「我也去幫忙!」


    說著要起身,十文字製止了她,她要幫忙的確有點勉強。


    「為什麽?別看我這樣,料理我還算在行……」


    「我知道你很會做菜,可是難道你打算這身打扮進廚房去?」


    千反田這才驚覺,低下頭直盯著自己的和服瞧。胭紅布麵上蝴蝶飛舞、輕風吹拂,華美無比的和服。確實不可能以這身裝束煮菜,千反田也明白。


    「不過,還是讓我幫點忙吧……」


    十文字沉吟一下,很快做出決定。


    「那麻煩你去倉庫拿酒粕來好嗎?放在一進門的左手邊,你去看就知道了。」


    「好的,左手邊是吧!」千反田立刻拉起衣擺站起身,接著看著我說:「不好意思,可以幫我顧著束口袋嗎?」她的錢包裝在裏麵。


    我再怎麽奉行節能主義,也不可能大剌剌坐在原地看一身和服裝扮的千反田忙著幫人家張羅。


    「我一起去。」


    「不好意思,那麻煩兩位了。」十文字說完便快步走出大和室,千反田自己拎著束口袋。


    我想了一下,反正出去一會馬上回來,應該不用穿上大衣。


    來到玄關前,千反田問正在穿靴子的我:


    「香穗同學說東西放在倉庫裏吧?」


    「嗯。」這雙靴子是便宜貨,穿脫很不順手,別有金屬扣環的靴口很小,隻能夠想辦法硬塞進去才穿得上。我好不容易穿上左腳,一邊塞進右腳一邊回她:「就是在稻荷神旁邊的那間吧。好,穿上了。」


    拉開格子門的下一秒,冷風迎麵襲來,我當場就後悔主動說幫忙。


    我才在心愛的鑄鐵暖爐旁坐下不過一秒鍾而已啊。


    參拜人潮依舊絡繹不絕,在神社正中央燃起的巨大篝火燒得赤紅,圍著火堆的人影沒少,先前煮好的甜酒釀可能還有剩,仍有許多人拿著裝熱飲的紙杯。


    「就是那裏吧?」我指著儲物間。


    千反田穿的是木屐,無法快步行走,明明那麽急著衝出社務所,現在卻走在我身後。


    這棟儲物間無比老舊,即使在幽暗的夜也一目了然,木條鋪成的牆麵與屋頂都是一副不堪一擊的模樣,要真的猛踹一腳,搞不好會像搞笑短劇的道具屋一樣砰地塌得扁扁。是荒楠神社經費不足嗎?還是認為沒必要大費周章重建角落一小間儲物間?一旁的稻荷神前明明插著寫有「正一位」的紅旗子,這棟儲物間插的卻是寫有「荒楠神社」的白旗子,破舊小屋顯得更寂寥;那支旗子的旗竿似乎太短,還以塑膠繩把竿頂綁上儲物間的屋簷才固定住,真是淒涼。


    不過這棟儲物間一處散發著引人注目的光輝,就是入口處的鋁門,看那幾乎全新的模樣,應該是最近才換上,證據就是這扇門還留有舊時代的風貌——門鎖居然是門閂形式,從門外上了閂之後,再扣上荷包鎖。這麽多不特定人們人來人往的正月一日,荷包鎖卻沒鎖上,該說社方警覺性低還是隨興?也或許儲物間沒放什麽值得偷的東西吧。


    我拉開門閂打開門,走了進去。


    「不知道有沒有電燈……」


    看樣子沒裝。想想也對,電線似乎沒牽來這棟儲物間附近,當然不可能有電燈。


    「香穗同學說東西就放在一進門的左手邊,是吧?」


    千反田話聲剛落,我和她都察覺不對勁,這棟儲物間的門一打開,進門左手邊是一道牆壁。


    「會不會其實是在右手邊?」


    「怎麽可能?香穗同學不會記錯。」


    「可是左手邊沒擺東西呀。」


    我看向右手邊,但黑夜中沒點燈的小屋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見,我還是說:


    「……我看……是沒有哦。」


    「那麽也就是說……」


    「放在更裏麵的地方?」


    黑暗中,我朝前方伸出雙臂,拖著腳步緩緩前進。等到眼睛習慣黑暗再行動又另當別論,但現在要是不擺出這種姿勢前進很危險。我小心翼翼地朝深處走去,一邊留意是否觸到類似酒粕的東西,但一無所獲。


    「本來隻是簡單幫忙跑個腿,沒想到變得有點棘手啊。」


    「呃……折木同學。」


    千反田不知何時來到我身後喊了我的名字。後方的鋁門被風一吹關起來,儲物間更伸手不見五指。


    「怎麽?」


    「嗯……有件事,很難開口……」


    她似乎真的很難開口,兩手抓著束口袋,欲言又止。平日直言不諱的千反田難得這般扭捏,我放下在黑暗中摸索的雙手。


    千反田極為慎重地開口了:


    「……這裏,是儲物間吧?」


    「是啊,該說是儲物間呢……還是儲藏室呢……」


    「折木同學,你現在是在找香穗同學托我們拿回去的酒粕,是吧?」


    「不然在找什麽?」


    「如果是我會錯意了,我道歉。呃,這裏是儲物間哦。」


    我歎了口氣,「我不是說了嗎?你要叫這是儲物間就是儲物間吧。」


    幽暗中,千反田搖搖頭,接著她壓低聲音說:


    「不是。要倉庫才對。」


    「啥?」


    「是倉庫。香穗同學說存放酒粕的地點。這裏是儲物間,酒粕是收在倉庫。」


    ……噢,畢竟她用了倒裝句把話講兩遍,我再遲鈍也聽懂了。


    然後錯愕襲來。一瞬間,我的腦中浮現我戳了戳頭裝迷糊說:「哎呀呀!我家沒有倉庫嘛,難怪會搞錯嘍!」的模樣,但實在太不像我會做出的舉動,決定放棄。相對地,我輕聲問:


    「你啊,一開始就發現了嗎?」


    「呃,嗯……可是我不是很確定,我隻知道社務所後麵有放神轎的倉庫。」


    「怎麽不早講?」


    為了掩飾自己的糗態而胡亂責怪對方,的確是常見狀況。之後再向她道歉吧,總之現在手腳不快一點,可能會趕不上煮甜酒釀,最要命的是很冷。


    然而當我在黑暗摸索轉身之際。


    儲物間外頭傳來醉言醉語。


    「哎呀,這門沒鎖啊。」


    接著傳來一聲不祥的「當啷」聲響。


    「咦?剛剛那是……?」


    千反田還沒搞清楚狀況;


    我則火速朝門衝去……因為四下很暗,正確來說我是朝估計可能是門的方向衝去,很快便摸索到鋁門門把冰涼的觸感。


    但是。


    門板隻是稍微晃動。我回頭看向千反田,黑暗中她的臉龐也朦朦朧朧,但不知為何,我似乎看到她一臉擔心地偏起頭望著我。


    「怎麽了嗎?」


    雖然她應該看不到,我還是聳了聳肩回道:


    「我們被反鎖在裏麵了。」


    4


    「噯,千反田,有個說法說『元旦當天做的事將會重複一整年』,是真的嗎?」我試著問她。


    感覺她似乎思索了一下。


    「我也不確定,不過,我想沒有這種迷信哦,不然等於說『元旦當天放假,接下來一整年都會放假』,完全不合理呀。隻不過,折木同學,相較於接下來的三百六十四天,我個人比較在意的是現狀……」


    縫隙吹進的風拂過,冷冽得仿佛削過臉頰,於此同時,灌進風的縫隙也為四下的黑暗透進些許光線,眼睛終於習慣幽暗。


    映入眼簾的包括竹掃帚、鐵鏟、掃除用的長竿、不知裝了什麽的紙箱、露出些許困惑一身和服的千反田。


    以及四麵圍繞我倆的牆壁。


    我終究忍不住低聲嘀咕起來:


    「為什麽會被關進這種地方嘛。」


    「就是說啊,說不定……」黑暗中,千反田似乎笑了,「是抽到了下下簽的關係吧?」我大大歎了口氣。


    果然是那個原因嗎?


    ……不,不對。原因有二。一是,路過的喝醉大叔沒確認儲物間是否有人便把門閂給閂上;另一個原因,不用說正是根本肇因,但我還是說了出口。


    「抱歉,我太蠢,搞錯了地點。」


    千反田卻搖搖頭說:


    「不是你的問題。常理來說,就算搞錯地點也不至於被反鎖呀。」


    話是沒錯,但我還是想為自己幹下的蠢事道歉。


    幸運的是,我們雖然被反鎖,但這並非空無一人的工廠或暑假期間的校園,即便這儲物間位於神社的角落,外觀也不顯眼,參拜稻荷神的人應該絡繹不絕,隻要高聲求救,輕易就能叫到人來幫我們打開門閂。


    「那我要求救了哦。我會用盡全力大喊,所以你還是先把耳朵捂起來比較好。」總不能叫千反田大吼求救吧,我於是做了幾次發聲練習。


    「啊,請等一下……」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該喊什麽才好?一介堂堂高中生不可能高喊:「救救我們——!」還是單純地喊:「喂——!」好了,總之隻要出聲,一定會有人察覺。我深吸一口氣,要放聲大喊時……


    「我說等一下嘛!」


    漆黑中一樣白色物體倏地伸了過來,我心頭一凜,有個柔軟東西掩上我的嘴,話語硬生生吞了回去,視線焦點拉回跟前,千反田的手掌按住了我的嘴。


    我大驚,隻見千反田探長上身,左手稍稍挽起右手袖子,那右手正搗著我的嘴。


    「抱歉,可是,請等一下。」


    她的語氣是前所未聞的沉重,我不由得順從地點點頭。不過,為什麽要等一下?千反田鬆開手,問我:「呃,要是,現在大聲求救,會怎麽樣呢?」


    我總覺得一頭霧水,還是回道:「會有人來吧。」


    「然後我們就請對方打開外頭的門閂。」


    「嗯,對方應該會願意幫忙。」


    「然後門就打開了吧?」


    「開了啊。」


    「那麽,對方會怎麽看待我們呢?」


    我登時無言以對。


    同時我明白千反田在擔心什麽。如果此刻被關在儲物間的是我和裏誌,一點問題也沒有,或者換作是千反田和伊原也一樣,然而事實卻不然。


    聽到求救而過來幫忙打開門閂的好心人,是否能夠不戴有色眼鏡地看待我和千反田兩人待在夜晚神社角落不起眼的小屋裏?數秒的沉默之後,千反田以細如蚊鳴的聲音說:


    「如果是與我素不相識的人來救我們倒無所謂,可是稍早神社的誌工就一直在神社內巡邏,他們都認得我。」


    我想起我們之前踏入社務所時,工作人員隻是聽到千反田的姓氏,接待態度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要是來救我們的是神社的誌工……肯定會產生糟糕的誤解。折木同學,我今天是代父親前來拜年,事情若是發生在其他日子、其他地點又另當別論,可是在正月的荒楠神社裏,要是傳出什麽負麵的謠言,我的立場會很為難。」


    我沉吟著。


    乍聽這番話,我多少覺得她太在意麵子,想叫她別顧慮那麽多,愛亂想的家夥就隨他們去吧,但那是因為本人折木奉太郎隻是一介平凡高中生。


    事實上,千反田愛琉所處的世界確實與我有些不同,無論是在教育界具有影響力的遠垣內家族的兒子、在神山市經營首屈一指大醫院的入須家族的女兒,千反田都有交情,不僅在校內是前輩後輩的關係,他們私下都有深交,這樣的千反田,在元旦的今天是代父親帶著酒禮前來向荒楠神社的神職一家——十文字家族拜年。


    這已經超乎我理解範圍,我無法判斷千反田在意大聲求救可能引起的謠言,是理所當然的擔心或者隻是杞人憂天。


    一時之間,雖然隻是短暫的一瞬間,我為千反田感到些許可悲。


    我輕歎了口氣。


    「我明白了。那我們現在要怎麽求救呢?」儲物間的木牆明明處處是裂痕,這道全新的鋁門卻毫無縫隙,從門內側也無法操控門閂。「得盡快設法找到人幫我們從外側開門才行,要不然萬一有人剛好要來儲物間拿東西,門一打開,到時候才真的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話說回來,能幫我們開門又不會有奇怪誤會的人選——」


    「香穗同學是知情的……」


    「或是伊原了。就這兩人而已。」


    「嗯,要是剛才門閂被閂上的時候,我們立刻出聲就好了,可是實在事出突然,一時之間也沒想到要出聲……」千反田憂鬱的口氣突然變得明朗,「不過,沒問題的!」


    「噢?你有好主意嗎?」


    「嗯!」


    瞧你自信滿滿,真的有那麽令人振奮的好法子嗎?


    她的笑容在幽暗中隱隱浮現。


    「很簡單,隻要打電話求救就好了。」


    我錯愕得下巴差點沒掉下來。


    「確實很簡單,可是啊,千反田,我想這裏頭應該沒有公共電話哦。」


    「嗯?折木同學你真愛開玩笑,當然是用手機呀。」


    我的頭開始痛了起來,吹進縫隙的風冷到骨子裏。


    「原來如此。的確是好方法,那麽,請撥吧。」


    「喔,可是我沒有手機耶。」


    你是認真的嗎?還是因為太過慌張而一時忘記?我幽幽地回道:


    「我也沒有哦。」


    沉默悄悄降臨。


    「……真、真的嗎!那我們該怎麽辦!」


    現在才開始驚慌失措……


    有沒有除了大聲求救以外的方法呢?我試著整理目前的狀況。


    門的內側是無法打開外頭的門閂。我教自己不要劈頭就否定所有可能,慎重地思考吧。


    首先,重新分析這道門的構造。這道門沒有門鎖,猛推或拉會稍微晃動,卻不可能出現門縫,因為外側上了門閂。


    就進門前一瞥的印象,門板外側與相對應的儲物間門框一帶各裝了一個ㄈ字形的金屬授口,可能是以螺絲或釘子固定,我沒看得那麽仔細,但剛才使勁地推拉都沒有鬆脫分毫來看,能夠確定授口固定得相當牢固,而穿過兩個授口


    的木棒就是門閂。這表示門閂是橫向拉開式的,要是往上撥開插梢式的門閂,還能夠暴力地弄出一道門縫,然後透過門縫設法頂開閂梢,但橫向拉開的門閂就沒轍了。


    結論是,從門內側無法打開門閂。


    但是……


    「不能以常識的方式來打開這扇門。」


    聽到我兀自嘟嚷,千反田「咦」了一聲,我比畫著門的模樣。


    「譬如把整扇門拆下,或許是可行的法子。不知道這門怎麽裝上去的?」


    我在幽暗中湊上門與牆的交接處仔細端詳,發現門軸側上下各有一個合頁(注),這是很一般的裝設法。


    想要轉開螺絲拆下合頁,關鍵在於門必須是敞開的狀態,關門的時候合頁會被軸部位遮住,壓根看不見。


    換句話說,拆門大作戰也宣告失敗。


    「那還有什麽方法……」


    「呃,折木同學。」千反田的語氣不知怎地帶有一絲苦澀。


    「怎麽了?」


    「我……我忘了折木同學你也沒有手機,所以才請你不要大聲求救……可是現在狀況非同小可。我們喊人來開門吧,否則這樣下去折木同學你會……」


    我會怎樣?千反田囁嚅著把話說完:


    「……會感冒。」


    嗯,我此刻確實冷得全身打顫,本來想說拿個酒粕花不到一分鍾,沒穿軍裝大衣就過來了,身上的單薄毛衣畢竟不敵寒冷,不過不至於冷死。


    「可是,你還是會擔心吧?和我單獨在一起要是被誤會就糟了。真的確定完全無計可施,我會立刻大聲求救的,現在還是先想想有沒有其他方法吧。」


    「折木同學……」


    千反田在黑暗中向我低頭行禮,我不確定她看不看得見我的表情,總之盡全力擠出微笑對她說:


    注:合頁,又稱鉸鏈,是用來連接兩個固體,並允許兩者之間做轉動的機械裝置。鉸鏈由可移動的組件構成,或者由可摺疊的材料構成。


    「噯,總有辦法的。雖然無法弄開門閂,合頁也沒辦法拆掉,我們還有四個方法沒試過。」


    「咦?有那麽多?」


    「嗯。」我屈指邊數邊念:「方法一,破門而出。方法二,穿牆而出。方法三,挖地道出去。方法四,鑽開天花板逃出生天。」


    彎了四根指頭,我的右手剩下小指孤伶伶地豎著,但千反田卻沒出聲回應。不知怎的我覺得她似乎是傻眼而說不出話。


    可是我不是在開玩笑,以前裏誌借我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小說裏有句話:「消去所有的不可能因素之後,剩下的無論再荒謬,也一定是真相。」(注)大概是這意思,雖然可能與原意有出入。


    我伸出拳頭試著壓了壓木牆。


    「看樣子要弄也是弄得開,那扇門雖然很堅固,嵌著門的牆卻很脆弱,多踹幾下,合頁那一帶的牆麵應該會崩掉。本來這裏的木牆就年久失修,找個工具來敲,很快就能弄穿的。」


    「怎、怎麽能……」不愧是千反田,立刻出言製止,「不可以那麽做!不管再怎麽破舊,這畢竟是荒楠神社的建築物之一呀!」


    「嗯,果然不行喔。」


    應該會被神社的人痛罵一頓吧;就算不介意被罵,破壞儲物間,誌工很可能會飛奔而至,當場被人撞見我們逃出儲物間根本是本末倒置,這麽說來,掀開天花板那招也不用想了,剩下的就是——


    「挖地道戰術……」


    幸運的是,儲物間的牆邊就立著鏟子,還是好用的尖頭型,地麵也沒鋪木板。對耶,這裏之所以異常地寒冷,正是因為地麵沒鋪設地板,寒氣直接透過腳底竄進身體。


    「……要挖嗎?」


    「不曉得要花幾個小時才挖得穿……」


    挖到天亮應該就ok了,前提是我沒有中途不支倒地。


    逃出手段的大方向還沒決定。這裏是儲物間,要找工具也不是沒有,但現階段看來,會讓我覺得「有這個就搞定了」的工具,一個也沒有。鏟子、竹掃帚、掃除用長竿,還有旗竿與架太鼓的台子,紙箱裏則裝了大量的碗。這些東西能夠怎麽利用呢?


    木牆縫隙灌進風來。


    隻能舉白旗了,除非打開門,沒有其他方法能夠逃出這棟連一扇窗都沒有的儲物間;而且時間拖得愈久,我們被第三者救出時愈難解釋清楚。所以要喊人過來救我們愈快愈好。然而我一邊想著這些,腦子的一隅卻一邊思索有沒有其他方法。這就是鬥誌嗎?不,我應該沒有那麽堅強,隻不過一想到千反田可能真的很擔心閑言閑語,我也無法不考慮她的立場。啊啊——可是外頭多麽寬闊呀!


    注:此為福爾摩斯的名言,原文為:「when you have elimihe impossible,whatever remains,however improbable,must be the truth.」出自《綠玉皇冠之謎》(the berly et)


    渴望自由的我,湊上牆縫窺看向「外頭」。


    明明隻是一道細縫,視野卻意外廣大,巨大的篝火非常顯眼。好好哦,看起來就很溫暖。免費提供的甜酒釀還有沒有剩下呢?我們兩個跑腿辦事不力,想必給十文字添了麻煩吧。


    此外,不同於參拜民眾的愉悅氣氛,一名微醺的老先生正朝這方向走來,應該是巡邏中的神社誌工吧?


    「啊,走過來了。」


    我回過神才發現千反田也透過另一道牆縫看著外頭。我湊上的牆縫大約在腰部的高度,千反田則貼著她眼部高度的牆縫,她拎著的束口袋就抵在蹲著的我的頭頂上。


    然而老先生沒走到儲物間門前,一路走來應該是打算巡來稻荷神這邊,但他突然彎下身子拾起什麽,然後一個轉身,又往來時路走去。


    「咦?怎麽了?」


    聽到我的嘀咕,千反田的聲音從我頭上傳來,語氣不太有把握:


    「他撿到東西了,好像是手機鏈。」


    「你看得到啊?」


    「嗯,隱約看得到。」


    「這麽遠耶?而且,現在是晚上耶?」


    千反田認真無比地回道:


    「我夜間視力很好。」


    視力超過二·〇還加上夜視能力!千反田不止視覺超群,聽覺與嗅覺也很靈敏,以她很會做菜來看,味覺可能也很優秀。


    我們兩人聊著聊著,回頭就看不到老先生的身影,但千反田的視線似乎仍一路追蹤,過了一會兒,聽她幽幽地說:


    「啊,應該是要去失物招領處吧。」


    「失物招領處?在哪裏?」


    「在社務所內。啊,他走進人群裏了。看不見了。」


    這時,我腦中靈光一閃。


    「……噯,千反田,我說這個木牆啊,稍微破壞一點點,應該沒關係吧?」


    5(side b)


    《新春特別節目——風雲急小穀城》是一部驚喜連連的片子,看得我開心不已,最精彩的就屬刺激萬分的桶狹間之戰(注)了,今川義元在片中被詮釋為一名古今無人能出其右的豪傑,在雨中俐落地一一砍殺織田軍,真的是所向披靡,要是在其他的連續劇裏,那砍人的氣勢簡直可稱上是劍豪了;另一方麵,奉命取下義元性命的毛利新介也是不遑多讓的人中之傑。屍山血海之中,開場一幕義元與新介持劍對峙的畫麵看得我捧腹大笑,這部片根本就打算拍成喜劇嘛。


    我的缺點就是容易受影響,但這或許也是我的優點。我邊哼著片頭主題曲邊悠哉地走回荒楠神社,途中興之所至打開手機,再次看向摩耶花傳來的簡訊「小千和折木都已經到了哦,來社務所等


    他們會合吧。」


    嗯,上班時間還偷傳簡訊不太好哦。


    我邊晃著手上的束口袋走在參道,腳步輕快地爬上石階,瞥了一眼購買祈福商品的人們,來到了社務所的玄關。


    一拉開格子門,十文字同學就佇立在麵前,一身巫女裝束在她身上非常莊嚴,相較之下,摩耶花的打扮怎麽看都是趕鴨子上架。


    進到社務所裏邊遇到認識的人算幸運,不過我有點不知道怎麽和十文字同學相處,總之先以最值得驕傲的開朗態度打招呼吧。


    「噢,十文字同學,新年快樂呀!」


    但十文字同學隻是露出在班上也常見到那副漠不關心的眼神看向我,回話當然是彬彬有禮:


    「恭喜新年好。」然而下一句話卻出乎意料之外:「福部同學,你有沒有看到千反田?」


    千反田同學?不在這嗎?


    「不清楚耶,我才剛到。」


    「是哦。」隻見她微微蹙起眉頭。發生什麽事了嗎?


    十文字同學接著對我說:


    「抱歉現在沒辦法招呼你,請自便吧,大和室裏開著暖爐。」說完便碎步離去,消失在走廊轉角。這代表我得到了進入室內的許可,真是太感謝了。


    注:發生於日本戰國時代末期(一五六〇年)的知名戰役。雄霸一方的今川義元率兩萬五千大軍打算進占京都建立中央政權,彼時方統一尾張的織田信長得知今川大軍已抵達桶狹間(今愛知縣碧海郡一帶)休養生息兼慶功,迅速聚集了兩千兵力冒雨突襲。由於桶狹間地勢低窪,織田軍乘勢而下,織田的侍衛毛利新介等人圍攻今川義元,終於砍下人稱「東海道第一武將」的腦袋,一舉殲滅今川軍。此為日本史上以寡敵眾、奇襲得勝的戰例,也為織田信長日後的稱雄奠定了基礎。


    前往大和室途中,我一時興起,想從店麵裏側看看摩耶花打工的模樣。雖然是初次踏進社務所,屋內隔間大致方向還難不倒我。在走廊上偶或與幾名微醺的社務所人員擦肩而過,我抬頭挺胸地擺出「我本來就該出現在這!」的表情,對方也都沒起疑詢問我的來路。


    應該是這吧。我橫向拉開眼前的木門,果然猜中了。穿著紅緋袴、神情略顯疲憊的摩耶花就在伸手可觸之處。天氣這麽冷,辛苦你了,再撐三十分鍾就可以下班了哦。


    我白天來探班時店裏正在忙,沒什麽機會和她說話,現在應該沒問題了吧?我悄悄喚了她:


    「摩耶花。」


    「……阿福。」


    是我多心嗎?摩耶花似乎有些臉紅。若不是多心,她害羞的原因我再清楚不過——她在為這身裝束羞赧。真是,都穿好幾個小時,早該習慣了。不過會別扭這麽久,正代表摩耶花在新的一年依舊本性不改啊。


    白天隻逮到機會向她道「新年快樂」,現在應該先慰勞她一聲「你辛苦了」才是。但她可能累到沒力氣回我微笑,隻像小孩子般,用力地點了個頭當作回應。


    接著像突然想起什麽,她俐落地回過身子,從裝著失物的盤子拈起一條手帕問我:


    「噯,阿福,這個你有印象嗎?」


    那是一條蕾絲花邊手帕,乍看是純白色,細看卻又不然,應該是叫做珍珠色吧?簡言之那顯然是高檔貨,不是一般常見的手帕,但我有沒有見過,倒是沒什麽印象。


    「不清楚耶,怎麽了?」我偏起頭回道。


    摩耶花語帶焦急地說:「我記得小千好像有一條一模一樣的……」


    嗯,的確很像千反田同學會用的東西,隻不過她應該不會帶去學校。


    我笑著回她:


    「失物主人有了頭緒,不是很好嗎?不如等千反田同學回來直接問她嘍。」


    摩耶花擠出有氣無力的微笑回我:「嗯,也對。」


    5(side a)


    「……沒人來救我們呢。」


    透過牆縫望著外頭的千反田幽幽地囁嚅,我也喃喃回了一句:


    「可是這方法應該有效啊……」


    吹進儲物間的風愈來愈強了,隻能說我自作自受,我拿鏟子把木牆打出一個小洞,冷風便從那灌進來。非常冷。


    雖然說打了洞,但洞真的很小,而且隻是把原本存在的牆縫稍微挖大一些,讓千反田纖細的手能夠伸出去。


    我得出的結論是,我們無法憑一己之力脫困。


    這棟儲物間雖然蓋在不起眼的角落,但隻是地點不起眼,經過的人不算少,這種狀況我們不可能既避人耳目,又以適當的方式逃出儲物間。有一扇窗就好辦了,還能設法透過窗戶弄開外頭的門閂,可惜事與願違。


    無法憑一己之力脫困就隻好求助於人,還隻能夠找伊原或十文字。哼哼,即便身處在高度信息化的社會之中,而我和千反田都沒有手機,但人類睿智的原始通訊手法可還沒被淘汰呢。


    幸運的是伊原接下得穿上巫女裝束的打工,工作內容還包括失物招領。先前伊原說過,誌工都很認真地在神社內巡邏,隻要一發現稍有價值的失物,立刻就會送去招領處。


    換句話說,一旦落下值錢的東西,就有很高的機率會被送到伊原手中。


    計劃至此一切順利,扔出去的「失物」就在我們眼前被誌工撿走送去社務所。


    然而,困境依然沒有解除。即使確保東西送至伊原手上,卻無法讓她明白失物隱含的求救訊息。


    我咕噥著:


    「看樣子,光一條手帕還是不夠力啊……」


    我們挑的失物是千反田的手帕。失物必須值錢到誌工會拾起、送去招領處,又得讓伊原察覺是我們的物品,在隨身物品中,我們挑出了手帕。


    原本貼著牆的千反田直起身子。


    「啊,那條手帕,摩耶花同學見過好幾次的……不過可能不是會讓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東西吧。」


    就算伊原認為手帕是千反田掉的,接下來采取的行動才是重點。我們必須誘導伊原這麽想——


    「這件失物是在儲物間附近撿到的,千反田愛琉為什麽會去那一帶呢?她不是應該待在大和室裏頭嗎?哎呀!哎呀呀!肯定出事了呀!」


    光一條手帕還是不夠力啊……


    那隻能再試試第二發了。能夠讓伊原一看就明白我們正受困於此的失物,會是什麽呢?


    6(side b)


    大和室裏,酒宴正式開始了。


    空位還很多,我個性不怕生,一個人享受筵席也不成問題,但實在無趣,坐沒多久就溜了出來。


    我隻能找摩耶花了,雖然她還在上班,不能太打擾,一旁還有另外兩名打工的巫女在,不過稍早我和那兩位小聊了兩句,她們還滿友善。


    摩耶花之前交代過她們倆:「這小子是我的哦。」


    難道三名打工巫女長時間共同工作下來,彼此間有了同仇敵愾的情誼?兩位巫女顯然想助摩耶花一臂之力。真是,這些女生從哪兒找來的?應該不是神山高中啊?


    一拉開木門,摩耶花見到我,立刻招手示意靠過去,可是過了這扇木門就是店麵了,來客不如白天多,但也不能讓客人看到我這外人出入店內,於是我伸長了頸子探向摩耶


    「阿福!你看啦!這個東西!」


    她遞出一隻牛仔布麵的雙摺短夾。啊,這個我確定見過。


    「這不是奉太郎的嗎?」


    「是啊,那個笨蛋好像把錢包弄掉了。」


    「哎喲,別看奉太郎那樣,他其實很冒失。」


    奉太郎似乎以為自己常幫千反田善後,但他記住的隻是幾樁特例。出乎意料地,在平常我們的社團活動中,經常是奉太郎麻煩到千反田同學和摩耶花。我印象最深


    的就是今年——不,去年的暑假,透過摩耶花的關係去了一趟溫泉之旅,那時奉太郎泡湯泡到頭暈,全身無力癱在被窩裏。


    總之,看似腦袋靈活的奉太郎也是會掉錢包的。咦?不過千反田也掉了手帕,好像有點蹊蹺?


    「可是,有點怪耶。阿福你看。」


    摩耶花打開錢包。咦,翻看人家的錢包?太沒禮貌了啦!我凝神端詳了起來,這——


    摩耶花清楚地描述了錢包的狀態:


    「裏麵是空的。」


    無論是收鈔票或零錢的隔層都空空如也,貨真價實的身無分文。


    「很怪吧?折木今天也是打算順道參拜的,身上至少會帶點香油錢吧?」


    「這倒說得過去,有可能他把全部的錢都丟進香油錢箱了。」


    「你說那家夥嗎?」


    雖然可能性不高,不過他有了什麽強烈的心願也說不定。我指著錢包說:


    「我覺得怪的是收卡的隔層。就算是奉太郎,應該也有一張集點卡或會員卡之類,這錢包卻徹底空蕩蕩。」


    「啊,嗯,對耶。」


    「會不會這根本不是奉太郎的錢包?」


    但摩耶花很肯定地否認了。


    「不,這個百分之一百是那家夥的錢包。」


    「……為什麽這麽確定?」


    「因為錢包鏈的環扣綁著這個。」摩耶花從懷裏拿出一團紙,那是摺得皺皺的小紙條。


    我拿到手上一看,是簽紙。


    「你看看內容。」


    依言攤開摺著的簽紙,當場噗哧笑了出來。


    「凶!凶!天啊,荒楠神社也太猛了吧,居然有凶的簽。」


    然而摩耶花顯然不打算逗我笑才叫我看簽,她麵帶苦笑,語氣嚴肅地說:


    「這是稍早折木抽到的簽詩,我記得上頭確實寫著『禽鳥爭相飛啄食』什麽的。也就是說,折木把抽到的下下簽綁在錢包上,然後弄丟了錢包啊。」


    原來如此。


    我緊緊蹙起眉頭,我突然不吭一聲,摩耶花擔心了起來。


    「阿福?」


    「……這,就表示……」我咽了一口口水,「這觸黴頭的簽,奉太郎哪裏不好綁偏偏綁到自己的錢包上,下場就是掉了錢包,裏頭的東西還被洗劫一空了!」


    奉太郎太可憐了,開春第一天就遇上這麽悲慘的事。


    更驚人的是簽的威力,居然神準預言奉太郎遇上倒楣事,這下我也非來問卜一下不可了。


    從自己的錢包掏出一枚百圓硬幣。


    「摩耶花,我也要抽簽。」


    6(side a)


    「……沒人來……救我們呢——哈啾!」


    千反田打了噴嚏。


    我以為她不冷,她一直一副沒問題的模樣,但顯然不是沒問題。我是男生,沒穿過女性和服,但那怎麽看都不是保暖的衣物。


    「還好嗎?」


    我簡單的一句關心,千反田帶著一些困惑地露出笑意。


    「嗯,沒事。早知道就把道行穿出來了。」


    「道行?」


    「嗯,就是那件啊,黑色的縐綢。」


    喔喔,那件和服外套叫做道行啊,果然很日式風格。


    「我也很後悔沒把軍裝大衣穿出來。」


    「這裏真的有點太冷了哦。」


    不是有點吧?老實說快到極限了。要不是口袋還有暖暖包,我肯定早就放棄掙紮大喊大叫對外求救。


    此刻口袋除了暖暖包,還有很多東西。千圓鈔、零錢、唱片行的集點卡。


    我心一橫才決定把錢包扔出去,應該挑千反田的錢包效果比較好,要是把那張下下簽綁在千反田的錢包,伊原可能會覺得奇怪而察覺出了事。


    但我猶豫了,因為千反田的錢包不是高中生平常在學校福利社買麵包時會掏出的錢包,她的錢包是正月正式和服裝束的一部分。先前千反田為了抽簽、拿出零錢時我瞥到一眼,她帶在身上的是高檔的真皮皮夾。


    我們的計劃是事先取出錢包的東西,然後拋出空錢包,撿到的人就算決定占為己有,身為失主的我們也不會太心疼,但這預設太天真了,千反田的錢包看起來就很有料,若被巡邏誌工以外的人撿到,恐怕不檢視內容物便直接帶走,我們的計劃就當場泡湯。


    所以隻好掏空我的錢包當失物,同時為了告知伊原「這是折木奉太郎的錢包」,我把抽到的簽紙綁在上頭。既然有紙,我也很想在上頭寫下求救訊息,但想破了頭也找不出此刻身邊哪裏有筆或可用來書寫的工具,雖然我試著以指甲在簽紙上刻下「救命」兩字,不過簽綁在錢包上,紙麵又皺成一團,攤開後應該看不出刻了字;但將簽仔細摺好收進錢包,盡管紙麵不會皺,卻無法一眼讓伊原認出是我的錢包。該賭哪一方,我相當猶豫。


    從結果來看我可能賭錯邊。錢包毫無疑問一定送到伊原手中,但還是沒人來救我們。千反田的手帕、接著是我的錢包,伊原也該奇怪了,但還是不夠讓她懷疑到蹺班跑來探狀況。


    「……抱歉,千反田,可能真的得放棄了。」


    不知怎地,我心中升起一絲自我犧牲的精神,想脫下衣服披到打噴嚏的千反田身上。可是我也很冷,脫下唯一一件毛衣,我可能失溫倒下。


    千反田麵露微笑回我:


    「別跟我道歉,是我對折木同學你很不好意思,勉強配合我的任性。」


    「那不是任性,是負責任吧。」


    「那確實是我應負的責任,但不是把折木同學你牽連進來的借口。喊人來救我們吧,有些流言蜚語也是沒辦法的事。」


    忍耐了這麽久刺骨的寒冷,這樣放棄很不甘心,但無計可施了。如今沒有其他逃脫方法的靈感,不該繼續拖拖拉拉地無謂受凍,於是我點點頭。


    然而最後的最後,千反田感歎了一句:


    「啊——福部同學應該已經到了吧。」


    這話猛地點醒我。沒錯,裏誌應該到了,也該到了,肯定到了。


    最初思考如何透過物理性手段脫困,不可行才轉而思索怎麽將求救訊息傳達給伊原,但求救的對象不限於她,還可以是裏誌呀!裏誌的話,一定看得懂!啊,可是,缺道具!


    「千反田,你手邊有沒有繩子之類的東西?」


    「繩、繩子嗎?」


    「大概這麽長,五十公分左右就夠了。有的話,保證能夠讓裏誌知道我們出事了。」


    千反田一聽,立刻砰砰地拍起身子,想確認有沒有哪兒係了繩子。「木屐帶呢?」


    「太短了。」


    「啊!束口袋有繩子!」


    我搖著頭,「那個不行,束口袋等一下要用到。」


    千反田偏起頭一臉納悶,顯然不明白我的打算,但她貼心地沒有急在這時追問詳情。


    「還是用折木同學你的鞋帶?」


    「對耶,還有這招!」


    興奮地看向自己腳邊,情緒登時轉為失望。平日穿球鞋還能用這招,拆下鞋帶根本不費吹灰之力,但今天穿的是沒鞋帶的靴子。不是為了打扮帥氣,是擔心殘雪融化,神社地麵變得濕滑難行才沒穿球鞋,一念之差竟然在此栽了跟頭,我可以再不走運一點。


    「如果……真的非要繩子不可……」千反田白皙的手輕輕撫上和服腰帶,「『帶締』可能派得上用場。」


    「那是繩子嗎?」


    「嗯。」千反田點了頭,但不知為何臉龐卻微微別開。


    我大剌剌地直接問了:


    「那很難解下來嗎?」


    「嗯,對,要解開來是有一點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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