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蘇,是一輛摩托車。


    我被設計成能夠放在小客車後車箱隨身攜帶,是有點特殊的摩托車。我的車體原本就很小,當龍頭跟座椅摺疊起來就變得更小巧。不過,速度並不怎麽快。


    騎乘我的主人叫芙特,性別是女性,年齡十七歲。蓄有一頭至背部的黑色長發。


    曆經許多風雨而好不容易抵達這個國家的我們,開始在這裏生活。而且又發生許多事情,讓芙特變成有錢人──但是她對照相愈來愈有興趣,目前正從事接受委托幫人拍照的工作。


    而芙特(photo)這個昵稱就是從攝影而來的,她以前並沒有名字。


    入秋以後──


    「蘇你也來幫忙!」


    芙特指派了一個不可能的任務。


    當然,身為她的摩托車搭檔,能幫的事我都會幫。換句話說,能作的事我都會去作。


    不過──


    「真是的!為什麽會掉這麽多!」


    對摩托車而言,是沒辦法把地上的落葉掃成一堆再點火焚化的。那是有手生物的工作。


    所以,不能作的事就什麽也不作。


    穿著茶褐色休閑褲和薄毛衣的芙特,使勁揮動大掃帚。趁著今天風弱,盡可能把落葉多集中起來處理。從早餐之後她就沒休息過,一直掃了差不多有兩小時吧。


    在秋天的晴空下,道路筆直延伸到最遠方的消失點;沿路並排的白楊樹也筆直向天空伸展,彷佛指點星光。四周則是廣大的草原,與田野的地平線。


    當初她看上這片頗具藝術相片風格的景色,就在這條白楊大道住了下來。不過到了晚秋時節,這個地方也成了大量落葉毫不留情的重點攻勢區域。


    就像文字敘述一樣,好幾萬片落葉堆積在路麵上,行人車輛在路上時會輾踏過,從屋簷滴下來的雨水也會把它們衝離原處,把排水溝堵住。雖然不會造成具體的損害,但如果放著不管讓落葉腐爛也不好看。


    「真是的!如果要染上這樣的美麗,與其掉在地上,不如讓我抬頭看見比較美麗呀!喂~別再掉了~!」


    芙特又指派了一件不可能的任務。


    落葉樹不落葉就活不下去。它們之所以在冬季落葉,是因為葉子蒸散水分的壞處,開始大於光合作用好處的關係。


    這裏講句題外話,白楊樹在春末初夏時會灑落棉絮,四周盡成一片雪白,看起來也很美麗,但掃起來也很麻煩。


    「啊,今天午餐晚餐,都吃烤番薯吧~」


    芙特一麵說著工作完成後的夢想,一麵用掃帚把火種集在一起,但看來中午沒辦法吃飯的可能性很高。


    因為我看到有一輛車從遠方駛近過來。


    副駕駛座上坐著一名看起來六十多歲的男子,而駕駛座上則是一名較為年輕,大約四十多歲的女子。從陌生的車子和從未見過的車牌,看得出來那兩個人不是經常走這條路的附近居民。


    也就是說,雖然駕駛不是男性而是女性這點,稍微不太常見,但他們是來照相館的客人。


    「等你把那堆整理完以後,就去洗個手回來吧。有客人來了。」


    車子停在照相館前麵。


    那兩個人乘坐的,是一輛非常光鮮的銀色小型轎車。在這個國家裏,持有自家用車的人可說是中上階級以上的有錢人;而兩位顧客就這麽從車上下來。


    「歡迎光臨,午安!我是芙特,是這家照相館的負責人。」


    剛洗過手的芙特,很有精神的打招呼。


    穿著灰色高級西裝的六十多歲男子,身材高瘦,不知道是因為生病還是疲累的關係,臉色看起來並不太好。


    相較之下,身穿深藍色裙裝的四十多歲女子就非常活潑,頭發全部向後用橡皮筋綁成馬尾,本來以為她是男子的女兒,想不到:


    「哇啊,真是位可愛的攝影師!──對吧?親愛的。」


    令人驚訝的是,她是年輕的太太。


    「嗯……」


    作丈夫的隻點頭出了一聲,接下來的事全交給妻子去處理,感覺上他就是嫌說話非常麻煩。


    芙特將兩人引入店內,請他們坐在客人專用的椅子上,隨即端茶出來。


    「我想拍我們兩個人的照片,當紀念照。」


    妻子開口第一句就切入正題。她是位非常直爽、開朗活潑的女子,和地藏菩薩一般沉靜的丈夫相比,簡直就是對照組。


    如果把妻子的說明作個整理,是這樣的──


    其實她想擁有夫婦的紀念照。雖然以前因為丈夫不願意,所以連一張紀念照也沒有,不過他還是被妻子說服,而且還突然提議要拍。因為簡單拍一下就好,所以今天就過來拍了,也因此來之前有化個妝。至於費用,不會在乎。


    「我明白了!今天的天氣也很美好,落葉就像地毯一般的美麗!馬上幫兩位拍!」


    剛才還抱怨不已的落葉,馬上想到利用在工作上──這家夥愈來愈堅強了。


    拍攝工作本身,毫無阻礙的進行著。


    芙特準備好照相機與三腳架,請這對夫婦站在平時拍攝風景的方位上,以熟練的動作將兩人的身影攝進照片裏。她口裏詢問:「反正兩位的愛車就在這裏吧?」手上也拍下了夫婦在車子前麵的合照。


    「既然是紀念攝影,那麽背景就要用美麗的紅葉來襯托」,芙特一麵說明,一麵用彩色底片拍攝。因為對方也說費用不論多少都沒問題。


    丈夫是位不苟言笑的人,在拍攝過程中的姿態講好聽是充滿威嚴,講難聽就是麵無表情。而妻子則當然是麵帶笑容。


    在拍攝過程中,芙特為了解除對方的緊張感,刻意找話題閑聊。


    然後她從妻子那邊,聽到了很多事情。


    這兩個人,住在距離這裏約數小時車程的某個城鎮。


    丈夫的工作是進口貿易商。因為他是跨國旅行的商人,主要工作就是采購稀有商品轉手出貨給小商店。他本人在一家中型企業服務,有相當程度的財力。


    原本丈夫是行旅商人,年輕時就移民到這個國家來了。難怪從他的眼光看來,充滿自信。


    妻子則是單純的家庭主婦,因為她非常喜歡運動,每天都在當地的運動教室教小朋友各種運動。他們晚婚,兩個人之間並沒有小孩。


    芙特盡興的拍攝過後,先進照相館一趟再出來,對兩個人說:


    「因為是彩色照片,一定要去鎮上的衝印店去衝洗,需要幾天時間。等照片好了,我會帶過去給您們。」


    「需要多久?」


    丈夫第一次說出了像話的話。連妻子也大感驚訝。對整個過程如此不感興趣的他,竟然對完成日期如此重視,該說不愧是商人性格嗎?


    「今天因為下午有工作,沒辦法出門。明天我帶去衝印店,加上後天是假日,最慢五天後完成。完成以後,我會親自送到府上。」


    「我知道了。謝謝,拜托你了。」


    這是丈夫最後說的話。


    兩個人就這麽乘車離去──


    三天後,假日結束,我們收到了丈夫的死訊。


    聽廣播,不是芙特的興趣,但我很喜歡。


    在這個電視台尚未正式啟用的國家裏,廣播是最快獲取資訊的方法。我至少每天一定要聽一次新聞廣播。


    這一天,我也請開始吃早餐的芙特,幫忙打開收音機。


    接下來,聽了幾條比較重要的新聞,在廣播尾聲,我們聽到某名男子溺水的消息。


    他的名字和年齡,與那位丈夫完全一樣。


    「……!」


    芙特的手拿著咬到一半的火腿炒蛋三明治,就這麽停住了。


    「蘇!我沒有聽錯吧!」


    「我知道你很難接受,但我也清楚聽到了。連地點也一樣,就是那個人沒錯。」


    如果主播沒有說謊──那位丈夫是在昨天的假日深夜,被人發現溺死在自家附近不遠處的池塘中,據了解死者是基於釣魚的興趣在傍晚來到現場,因為遲遲沒有回家,在警方搜索後發現其屍體。


    「怎麽會這樣……」


    咬剩一半的早餐落在盤子上,芙特的肩膀癱軟下來。


    雖然很想稱讚她臨危不亂也不哭泣的心理素質──不過仔細一想,這家夥其實已經度過更艱困的難關了。


    之後,看起來很悲傷的芙特繼續咀嚼著剩下來的早餐,不過在吃到最後一口的時候遇到幹擾。一輛車停在照相館外,有人下車,門鈴聲響了起來。


    距離營業時間還早。


    「不用去應門也沒關係喔?」


    「不可以這樣啦。」


    芙特才把玄關的門打開了一點,警察徽章就突然出現在眼前。


    「我們有點事要問,現在方便嗎?」


    雖然乘車過來的有兩個人,不過隻有一個人進來照相館內。


    這名自稱刑警,身穿灰色西裝的大叔,是個經驗老到,眼神銳利的五十多歲男子。不過他並沒有特別擺出居高臨下的姿態,就是表達希望芙特協助調查,平淡的問了幾個問題。


    當然問題的內容,都跟那位丈夫有關。像是據說前幾天他有來這家照相館拍過照,是否為真;以及當時他的態度為何,等等之類。


    驚魂未定的芙特,雖然直接照實說出了當時的狀況。可是她究竟有沒有想到呢?刑警會來代表的意思是,他的死亡並非意外,而是有他殺的嫌疑啊。


    這麽說來,那位丈夫好像是公司的經營者。


    搞不好,警方懷疑這是一樁保險金殺人或是類似的刑事案件。


    該不會,那位妻子是凶手?不對,乍看之下妻子可能是凶手,但真相可能意外單純,就是遇到路人臨時起意劫財殺害──總之我想了各種可能性,不過當然保持沉默。


    「也就是說,沒有特別異樣,很平常的完成了拍攝?」


    「是的。」


    「有照片嗎?」


    「因為是彩色照片,還在衝印店。」


    哎呀,芙特說謊了。不對,正確來說並沒有說謊,而是「不把不必要的事說出來」。


    那時候幫那兩個人拍下來的彩色照片確實還在衝印店,不過芙特也拍了少量黑白照,同時作為測試以及拍攝失敗時的備份使用。它們是在兩個人放鬆時拍下來的,簡單而言就是所謂的拍攝花絮。


    隻是,它們尚未顯影也沒衝印,原本是預計今天進行作業的。換句話說,芙特現在有拍過的底片卻還沒有照片,她並沒有說謊。


    「嗯……」


    正當刑警似乎思索到什麽,讓我擔心芙特會不會被拆穿的時候,一陣敲門聲響起,另外一名穿著西裝的年輕男子走進來。看來,這家夥也是刑警了。


    「警部,有無線電找您。」


    「馬上過去。芙特小姐,請你稍候。」


    刑警離開了照相館。芙特則一臉疲累的呼口氣,如此說道:


    「你這段時間安靜點,可別弄出聲音來哦。」


    我則是側耳傾聽。


    雖然我不知道摩托車的耳朵到底在哪個位置,總而言之,就是集中精神聆聽遠方的聲音。摩托車的眼睛很好、耳朵也很靈。


    「什麽?請再說一次。完畢。」


    可以聽見那位被叫作警部的男子,對無線電通訊機說話的內容。而且,也可以聽見從喇叭傳出來的聲音。


    「你要我講幾次都行。偵查行動中止,已無他殺嫌疑。完畢。」


    「……我聽見了,不過理由是什麽?完畢。」


    「回警局再說明,先回來,有別的案子要交給你辦理,就這樣。」


    「……了解。」


    無線通訊結束了。


    十幾秒後,警部回到照相館。


    「我的問題到此為止,感謝你的協助。」


    他苦著臉對芙特隻說了這句話,便搭車離開了。


    我把剛才無線通訊的對話內容告訴她。


    「搞什麽呀~?」


    芙特仰望天花板大叫。


    「誰知道。」


    我也隻能這麽回答了。


    單純的想,整件事的結論就是「意外溺水,刑案不成立」,但還是不明白為何到剛才突然急轉直下。難道是有先前保持沉默的目擊者現身了嗎?


    因為想也沒用,換個話題吧。


    「照片洗出來以後,要拿去給那位夫人嗎?」


    芙特立即回答:


    「當然!這已經是兩個人唯一的合照呢!」


    這麽說,也沒錯啦。


    警察來訪後兩天、正好也是拍攝後五天──


    「走吧,蘇。」


    「好的。」


    我們前往夫婦的家。


    昨天雖然下著滂沱秋雨,不過今天的天氣就非常美好。不覺得寒冷、風也微弱,正是兩輪行的絕佳時機。


    芙特把所有可以交件的照片放進斜肩包裏,披上外套,戴好安全帽,就跨坐在我身上加速出發。在幾乎沒有行車的道路上,我們暢快奔馳。雖然話是這麽說,我受限於結構,跑得比較慢。


    從一大早出發起開始算,包含休息在內跑了數小時。在快到中午前,我們按著地址抵達夫婦家門前。


    這間非常美麗的獨棟寓所,位於閑靜且超高級的住宅區內,它與左鄰右舍保持的距離令人意外的遙遠。在這樣的房屋裏,就算開派對大聲喧嘩也應該很少人會嫌吵。


    夫婦家有車庫,此刻車庫門是開著的,裏頭停著那一輛銀色小型轎車,可以看見車內塞了許多物品。


    「我們去找她!蘇!」


    「你的精神不需要這麽好啦。」


    芙特按響門鈴後一段時間,那名妻子從門後露臉。她今天的服裝是工作用長褲與長袖襯衫。


    「哇啊,是你們!」


    「們」的意思,是有把我算進去囉。真感謝。


    「因為照片好了,所以我過來送給您。」


    妻子看起來還是一樣很開朗,不過臉上已沒有笑容。


    「謝謝你們親自過來……不過……」


    「我在廣播裏聽到了……請您節哀……」


    「這樣啊……可以讓我看一下照片嗎?請進。」


    一進到家裏,我嚇了一跳,芙特也嚇了一跳。


    空無一物。


    不論是麵對正門的客廳、客廳後方的廚房,都沒有放置任何物品。沒有餐桌、椅子、沙發,也沒有家俱,連地毯也沒有。完全不是可以讓人居住的環境。


    「很驚訝對吧?其實前天都已經變賣處理了。依照那個人在律師那邊立下來的遺囑,這裏是公司的財產,所以要交給下一任社長來住,移交程序也事先訂好了,真是個嚴以律己的人呀。」


    妻子這麽說。


    原來如此,既然有這種遺囑,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隻是話說回來,這也未免太急迫了。有這麽極端嚴苛的丈夫,作太太的也很辛苦。


    「我也預定明天要搬離這裏。不過,最後還留有一張小桌子和茶具,你們就喝點什麽再說吧。」


    「好的。」


    接下來,妻子在隻殘留地毯被拆除後遺跡的地板上,把摺疊桌和小坐墊放好。然後,一大壺茶也終於端過來。


    正當芙特喝了茶喘口氣,準備從放在桌子下的包包裏拿出照片的時候。


    有兩輛車來到這裏,在家門口


    前停下來。一群黑衣男子,紛紛從車上下來。


    「總覺得來者不善,是您認識的人嗎?還是您約好的訪客呢?」


    最早察覺他們的我問道。


    「不是……」


    妻子眼神散亂的左右搖頭,看來這群人也在她的意料之外。


    現在透過客廳的玻璃窗也可以看清楚了。


    這群黑衣男子,怎麽看都不像仇家。盡管如此,他們看起來也不像黑道分子,那麽剩下來的可能性隻有一個。


    門鈴響起,妻子在門前問了一聲:「誰啊?」


    「警察。我們有些事要請教。」


    他們說出了預期中的回答。


    「因為現在有客人來,我抽不出多少時間。」


    妻子很疑惑的招待這群男子進來。


    雖然有四個人坐著車子過來,其中一個人留在車旁待命,隻有三人進到家裏。他們的年齡約在三十多歲到四十多歲之間,而且不論哪一個人,都擺著一副毫不通融的嚴峻表情。


    他們都是真正的警察,但與先前來照相館的「一般」警察又不一樣。


    簡單來說,他們是更「不好惹」的人。


    巨大的犯罪,或者是重大的案件──專責處理這些動搖國本案件的人。雖然不曉得這個國家是如何稱呼他們,但應該就是所謂的公安警察了。


    不知道為什麽這樣的人會到這裏來。這代表絕非單純的意外事件,但就算是來偵辦殺人案,也未免太誇張了。


    看起來帶頭的人,是名四十多歲的警察──因為隻有他一個人戴眼鏡,就稱呼他眼鏡男吧。這家夥進到客廳來,看見我與芙特,略顯驚訝說:


    「這兩位是?」


    「是照相館的人。我請她們拍紀念照,照片好了她們就帶過來。」


    妻子回答後,芙特輕輕點了頭。因為不知道該怎麽作才好,她也隻能繼續坐著喝茶,不過現在這樣作就好。


    現在的事態並不容許我們任意介入。但是話說回來,我們繼續留在這裏就知道警察要問什麽了。


    「請坐在坐墊上,剛好我煮了茶,要不要喝一點?」


    「問完後再喝吧。」


    眼鏡男回答過後,似乎想到如果視線沒有跟坐在地板上的妻子對上,對話就不方便,就拿起坐墊放在桌旁盤腿坐下。其他兩個人,則站立在牆邊。


    「這位夫人,家裏的東西都已經處理掉了嗎?」


    「是的,正如你所見,這是遵循那個人的遺囑。」


    「還有剩什麽東西嗎?」


    「就是在你眼前的這點東西了。車子裏頭,有我的私人物品。」


    「那麽,請讓我們調查這些東西。」


    「什麽?──調查是沒關係,但是為什麽?就算是警察,也希望你們說清楚為什麽要這麽作的理由。」


    妻子反問道,看來她果然還是無法接受。


    「………」


    至於芙特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很焦慮的聽著兩個人的對話。


    本來以為眼鏡男會拒絕妻子的要求,沒想到,他突然說出一句令人意外的話語:


    「您已故的先生,曾經是他國的間諜。」


    原本心想眼鏡男是否大白天就發酒瘋,但看起來不像是那樣。因為站在後方的男子們,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什麽……?」


    在場表情出現變化的隻有妻子。芙特連怎麽改變表情都不知道,就是繼續發呆。祈求她至少知道「間諜」是什麽意思。


    眼鏡男淡淡的說:


    「您先生有意圖的從事將這個國家的情報外泄的間諜活動。原本是行旅商人的他,移民到這個國家開始經商,從那時以來就一直活動著。」


    「你、你這是什麽意思……?這種事我根本就……」


    「當然他對任何人都保守秘密。不論是公司員工,還是夫人您。不過,我們一直追查您先生,努力掌握可以逮捕他的證據。」


    怎麽會這樣。


    雖然眼鏡男這番話純屬捏造的可能性並不是零,但因為想不到這麽作的理由,我還是把它否定了。


    如果是那位行旅商人兼移民出身的丈夫,他從事間諜活動的原因和動機確實可以理解。那就是他對故鄉之國,至今仍然宣誓忠誠。


    就算是間諜,也不是所有人都像動作電影或是小說的主角那樣華麗的活動著。反倒是不華麗活動的間諜,才是壓倒性的多數。


    低調且細心的搜集情資,隻將其中必要的外泄出去。舉凡軍事、經濟、政治、技術──那位丈夫應該對自己的故鄉之國,持續傳送過這個國家的各種情報。


    我不明白的是,眼鏡男在這裏打開天窗說亮話的考量。這些話,說出來,沒問題嗎?


    「雖然我們很想逮捕歸案,但您先生毫無破綻,我們找不到證據。其實您先前變賣的物品已全數被我們攔截在倉庫裏,接受一番調查。」


    隻用一天時間進行這麽多調查,一定很辛苦。難怪這群男子看起來有些疲累,是因為這樣的關係吧?


    「………該不會……是你們!」


    原本靜靜聽著的妻子,臉色突然變了。


    我知道她在想什麽,不過芙特應該是不清楚。


    眼鏡男當然也知道:


    「不是,我們不可能會殺了您先生!」


    他馬上用強烈的語氣表達否定。正當我還在想「這是真的嗎──?」的時候。


    「不論如何,我們希望能逮捕他!」


    啊,這應該就是真的了。


    「我們希望逮捕他,不論是他外泄情報的內容還是他的對口,我們都希望全麵追究到底!」


    眼鏡男的表情,開始充滿悔恨。我明白你的心情,但可別在這裏哭出來啊?


    也就是說,丈夫的死,說不定是察覺到偵查矛頭逼近自己而引發的自殺行為。當然也有可能是單純的意外。


    盡管如此,真相還是在黑暗中啊──但我想錯了。


    「您先生應該知道我們一直在監視他。當時他的投水,似乎是刻意行動給我們看。我們雖然衝過去把他從水中救起來,但已經來不及讓他蘇醒了。」


    果然是自殺啊,也就是他殺的相反。


    「………」「………」


    妻子與芙特都沉默無語。


    對妻子來說,這衝擊實在太大。心愛的丈夫不但是間諜還對自己保密,而且為了避免身分被揭穿竟然就作好覺悟自殺了。


    「我們無法報告發現屍體的消息,隻能無可奈何的離開現場,留下死前麵露滿足表情的您先生。」


    原來如此啊。當時如果有人從遠方目擊這一切,當然會覺得奇怪,地方的警察也會因為刑案嫌疑而有所行動。不過,在上級指示下,一般警察的偵查行動就被中止了。


    「我不相信……雖然我不相信……就算這是真的好了,你們又要作什麽呢……?那個人已經死了,回不來了。而且,我什麽也不知道……」


    妻子語氣虛弱的說。


    這不能怪她。被人突然告知「你的丈夫是間諜」,沒有人可以冷靜處理。


    「我們不打算把您帶走,隻是想確認您的物品中,有沒有隱藏您先生秘密留下來的東西。接下來,今後如果有人與您會麵,我們也會逐一與對方聯絡。」


    「我知道了……不過……在這邊休息一下……可以嗎……?各位,要不要喝點茶?那個人說過好幾次,我煮的茶非常好喝……那個人,最不擅長說謊了……他從來不會對我說謊……」


    妻子以混濁的眼神說。


    這下糟了。那是一副精神接近崩潰的表情。


    「……那我就喝了。


    」


    眼鏡男大概也注意到這一點。他判斷與其讓妻子在這裏陷入混亂,不如用時間緩和對方情緒;或者他隻是單純激動而口乾舌燥而已。當然也可能兩者皆是。


    「呃……我可以幫忙嗎?」


    先前被當成邊緣人的芙特主動想作些事,然而妻子默默搖頭回絕了。


    她接下來迅速在壺裏裝上新茶,擺上三名男子的茶杯,一杯一杯的將茶注入。當然也包括已經是空的芙特杯子,連我自己的份也有。


    五人全體無言品茶的時間,持續了一陣子。站立的兩名男子,就這麽站著喝茶。


    這群男子把茶喝完,就把茶杯放回桌上。眼鏡男則是最後喝完的人。


    「感謝招待,確實很好喝。這茶可以直接開店賣了。」


    「哇啊,謝謝你!」


    妻子用典型的快活表情與聲調說道。突然變得有活力也不好,這也不是很好的精神狀態。


    我很想對芙特說,要注意妻子的言行舉止,但在這種狀況下沒辦法說。我心想,至少等那三名男子與妻子去車庫時再說。


    然而,這樣的時機一直沒有到來。


    「唔……?」


    眼鏡男在呻吟的同時搖晃著頭,就這麽直接倒在地板上。頭撞在地板上發出「砰」的一聲,還滿好聽。雖然這一撞不至於會死,但應該相當痛。不過他本人卻沒有反應,看來當下就已經失去意識了。


    「喂!」


    站在後麵的兩個人臉色大變,這也是理所當然。隻見他們衝到眼鏡男身邊,蹲下來準備把人抱起來的時候──


    「哇……?」「嗯……?」


    他們也翻起白眼,直接倒下,又是一陣好聽的聲響。


    「咦?」


    芙特忍不住出聲的同時,外麵那一名男子也迅速發現異常,朝屋裏衝過來,並用力把門踹開──


    「怎麽了!」


    他看到倒地的三個人,當場擺出攻擊行動。


    也就是說,他當場從懷裏掏出小型自動式掌中說服者,雙手持槍,用力對準妻子吼道:


    「你!給他們喝什麽了!」


    他的手指扣著扳機,充滿發生任何狀況就當場射擊的警戒感。


    「嗚!」


    雖然芙特還是隻有驚嚇的份,幸好她的位置在警察與妻子兩個人側麵,就算子彈發射也應該不會受到波及。雖然講這麽冷血不好,但相對而言,我認為芙特的命比妻子重要。


    「啊……咿……我……什麽都……」


    被說服者瞄準的妻子,雙手無力的舉到耳朵高度,表情不斷顫抖,勉強擠了幾個字回應。


    「可惡。」


    第四名男子把食指從扳機那邊鬆開,為了觀察同事的狀況,他很短暫的錯開來自妻子的視線,也偏移說服者原先瞄準的方向。


    妻子看著男子的動作,先把手放在後腦勺,再向前方擺動。


    才花了不到半秒時間。


    「咦……?」


    男子的右手,被一根細針刺中,從手背穿透手掌。原來妻子將她用來當發簪的物品,投擲了過來。


    當然因為疼痛的關係,男子的說服者已經沒辦法握穩。那個黑色的金屬物體,就這麽掉到地板上發出「喀咚」聲響。


    妻子向前衝來。她一瞬間躍過桌子、在對麵著地,隨即折起手腕,以手掌底部對準待在那裏的男子右側太陽穴,施予強烈推擊。這看來輕描淡寫的一擊,震撼男子的大腦──


    「唔啊……」


    男子因為腦震蕩,就這麽向右倒下,失去意識。妻子迅速將剛才投擲過來的針拔出,從男子的手掌,流出了細長的血線。


    「………」


    芙特一臉目瞪口呆,我也一臉目瞪口呆。不過不對,摩托車其實沒有臉。


    「抱歉了。不過,你們沒問題的。」


    妻子笑著對芙特說。不過我有一瞬間不明白哪裏沒問題。


    「啊,是茶!」


    終於明白的我,不禁脫口而出。不過不對,摩托車其實沒有口。


    「沒錯,你們的茶沒加任何東西。」


    原來如此。


    三名男子的茶杯上,應該加了某種毒物。話說包含眼鏡男在內的三個人,看起來仍然平穩的呼吸著,所以他們沒死,隻是昏睡而已。


    「………」


    芙特還是老樣子,全身僵硬得像雕像。


    沒辦法,隻好我來問:


    「該不會,您跟您的丈夫一樣,都是間諜?」


    妻子一麵觸碰拍打著倒地男子們的身體,一發現槍套裏的說服者就迅速奪取,一麵回答我的問題: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您的意思是?」


    妻子從奪取來的小型說服者膛室與彈匣中取出子彈,放進自己的褲子口袋裏。說服者本身並沒有被奪去,隻有子彈被取走而已。她的手法非常俐落,就像是慣用說服者的人會有的動作。


    「我確實是間諜,不過──我的出身單位和那個人不一樣。」


    什麽?


    「其實直到今天為止,我完全不知道那個人是間諜,那個人其實也不知道我的真麵目。本來我以為自己一直隱瞞的很好……沒想到我也被隱瞞了……」


    您說什麽?


    也就是說,同樣都是間諜的兩個人,基於確保社會性身分的理由而結婚嗎……?雖然可能有許多人不知道配偶是間諜,但配偶雙方互相不知道對方是間諜就罕見了。


    「其實我是睡眠者。」


    妻子說。芙特終於可以開口問話了:


    「您在睡?」


    不、不對。所謂「睡眠者」,顧名思義,就是平常以善良的一般市民身分過生活的間諜。必要時指示一到,就會「覺醒」展開行動。這和持續進行間諜活動的丈夫完全不同。


    而且妻子完全沒有被眼鏡男子他們──也就是公安警察盯上,實在了不起。


    我迅速向芙特說明上述內容後,詢問剛完成搜身作業的妻子:


    「不過,您跟我們說這些事,沒問題吧?」


    連這麽重大的秘密都講,未免也太公開透明。芙特也慌張地問:


    「對、對呀……我,知道這麽重大的秘密……」


    「沒問題,因為我馬上要消失了。」


    「咦?」「什麽?」


    「從這個國家消失。不對,從這個世界消失。」


    「不會吧!您想自殺──」


    「才不想呢?我就單純『失蹤』,讓誰也找不到我而已。」


    妻子雖然講得順口,但看來她應該作得到。這點事對她來說,應該輕而易舉。


    「好了,雖然有點早,也該出門了──等一下,在這之前!」


    隻見妻子從搜刮乾淨的四個沉睡男子們身邊離開,突然伸手插進她的小包包。本來以為她也想讓芙特封口沉眠,但我想錯了。她掏出來的是一隻信封。


    芙特接下信封打開來看,裏頭是現金。


    「照相費。」


    「真、真是謝謝您……」


    接下來芙特便繼續她剛才就想作的事──也就是準備把衝洗好的照片交給妻子。


    「抱歉,我不能收。」


    妻子搖著頭說:


    「如果有人發現,我手上有跟那個人的合照,不就成了決定性的證據嗎?」


    「可是……這是唯一的……您不是,很想要……」


    「所以才不能收呀。」


    「………」


    「再說,我之所以會想要,也是為了保持『夫婦』的形式。或許那個人想要的也是這個,我也是一樣。」


    「怎麽會……」


    「不過,那個人是我的丈夫,也是很棒的人。這是事實,也會留在我的記憶裏。這樣就夠了。」


    妻子這番話講得太順理成章了,她的心中沒有任何衝突或猶疑嗎?


    應該是沒有吧,有那些心情就當不成間諜了。


    「我隻有一件事要拜托你。你可以待在這裏,直到這四個人醒來為止嗎?接下來,你把我說過的話全部轉達給他們知道也沒關係。如果你們逃走躲起來,人家反而會更加起疑心,可以嗎?」


    「………」


    因為芙特沒辦法回答,就由我來說:


    「我們接受,會一字一句正確轉達的。」


    妻子露出安心的笑容:


    「再見了,可愛的照相館小姐。今天的太陽下山後,就要忘了我哦。」


    這是妻子最後說的話。


    到了晚上,我們回到了照相館。


    從妻子駕車離去,到四名男子醒來,大概經過快一個小時的時間。


    當我們說明一切情形後,所有男子們的表情都很有趣,應該要叫芙特拍下來才對。


    雖然有點在意男子們會如何處置芙特,但在對方追根究柢的盤問過後,這個疑慮也消散了。


    他們果然還是不能把單純被卷入事件的一般市民和一般摩托車,強製帶到警局去。


    我們被請求,或者該說被恐嚇:「這件事請你們絕對不要對任何人說」;衝洗好的照片連同底片,也全被沒收──也不對,名義上應該說:「也為了維護治安自願提供」。


    芙特把兩個人合照的照片,交給男子們。在交付的過程中,她離情依依的一張一張仔細檢視,再交出去。


    以報酬的形式領取的現金,雖然沒有被沒收,男子們還是一張一張的仔細檢查這些紙幣,確認上頭是否留下什麽訊息。


    男子們緊張的進行聯絡,等到別的車過來支援時就把這個家交給對方,他們自己則朝某處迅速離開,應該是要全力專注搜索那位妻子吧。


    今後他們還是會為了守護這個國家的治安,持續不為人知的戰鬥吧。真是辛苦。


    我們望著遠方的太陽,幾乎沒什麽交談就沿著來時路回到照相館,在把門上鎖,把昏暗的房間燈光打開,喝完一杯水,喘了一口氣後:


    「不見了!」


    芙特開口了。她隻講了一句話,很開心。


    「你也注意到啦。」


    我也省下敘述的工夫,真是太好了。


    「不見了啊!黑白的!」


    芙特原本像是從公祭回來的心情瞬間轉變,隻見她一麵在屋裏四處蹦跳一麵說。


    沒錯,其實不知在什麽時候,試拍的黑白照片就從芙特的包包裏不見了。


    我與芙特,都是在把照片交給男子們的時候察覺到的。也就是說,照片被暗中取走時,我們完全沒有注意到。


    是誰取走這些照片,也就不用特別說了。


    姑且不論芙特,連我這摩托車的眼睛都能瞞過……不過不對,摩托車其實沒有眼睛。


    「那個人……現在……到底在哪裏作什麽呢……?」


    我回答道:


    「嗯?哪個人?」


    「咦?就是,那個──」


    芙特說到一半就打住。


    「不,沒事~」


    看來芙特也明白了。就當那名拍過照的女性,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吧。


    芙特從包包的口袋裏,一麵取出裝錢的信封,一麵說:


    「咦?這裏頭『為什麽』會裝好多的錢呢?好奇怪哦!」


    芙特看來是玩興大發了。


    「真不可思議啊!不過,你賺到了啊!就盡量花在你喜歡的地方吧!」


    我也擺出認真的臉孔開玩笑回應著。不過不對,摩托車其實沒有臉。


    「說的也是!那麽──雖然有點貴,我就買先前很想要的那組茶具吧!」


    「就這麽辦!」


    就這樣,這家照相館的茶具──包括茶壺、茶杯、茶托盤都換新了。之後有好一陣子──


    「茶,不知道好不好?」


    芙特總是會問這麽不可思議的問題。


    「當然好啦。」


    我也一定會這麽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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