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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洗好的盤子放在晾乾用的籃子裏,愛麗絲?辛賽西斯?薩提一邊用圍裙的裙襬擦手一邊抬起頭來。


    小小玻璃窗外的許多樹梢,因為這幾天的寒流,讓上麵已經泛紅或者黃色的樹葉散落了一地。和央都聖托利亞比起來,這裏的冬天果然來得快多了。


    就算是這樣,從久違的藍天照射下來的索魯斯光線看起來還是相當暖和。正麵樹木的粗大樹枝上,一對爬樹兔正靠在一起,看起來很舒服般享受著日光浴。


    帶著微笑看著這種模樣一陣子後,愛麗絲就轉過頭說:


    「今天天氣很好,我們就帶著便當到東邊的山丘去吧。」


    但她沒有得到回答。


    隻有兩間房的圓木小屋裏,兼具客廳、食堂、廚房功能的房間中央,放著一張簡樸的白木桌子。


    一名黑發年輕人坐在其中一張同樣簡樸的椅子上。愛麗絲的呼喚沒有讓他抬起頭,隻是持續茫然盯著桌子上的某一點看。


    他本來就不是豐腴的體型,現在明顯比愛麗絲還要纖瘦。即使隔著寬鬆的居家服,也能看出他骨瘦如柴的體格。沒有內容物的右邊袖子無力地從肩口往下垂,讓他的模樣更讓人不忍直視。


    與頭發同樣漆黑的眼睛裏沒有光輝。空虛的雙眸隻映照出他封閉的心。


    壓抑下不論感覺到多少次都無法習慣的胸口疼痛後,愛麗絲用開朗的聲音繼續說:


    「外麵有點風,還是穿厚衣服比較好。等一下喔,我馬上就準備好。」


    她脫下圍裙,將其掛在流理台旁邊的鉤子上,然後朝旁邊的寢室走去。


    將金色長發綁在腦後,並且用棉質頭巾蓋住。依然沒有視力的右眼則用一條褪色的黑色碎布纏住。穿上一件掛在牆壁上的毛織外套後,把另一件夾在腋下並回到客廳。


    黑發年輕人完全沒有動作。靜靜把手貼在他瘦削的背部加以催促後,他才用僵硬的動作從椅子上站起來。


    但年輕人最多也隻能這樣了,他連一梅爾都沒辦法走。愛麗絲從後麵把外套披到他身上,再繞到前麵確實把脖子底部的皮繩綁好。


    「再忍耐一下。」


    對少年搭完話,她就急忙跑到房間角落。


    放在那裏的,是一張由亮茶色木材所製成的堅固椅子。上麵還有大小兩組鐵製車輪代替四隻椅腳。那是在森林裏獨居的,名為卡利塔的老人幫忙改造而成。


    愛麗絲握住輪椅椅背上的把手,滾動輪子把它推到年輕人背後。接著讓身體搖搖欲墜的年輕人坐到皮革椅麵,再以厚厚的圍毯確實蓋住他的雙腳。


    「好!那我們出發吧。」


    當愛麗絲砰一聲拍了年輕人的雙肩,握住把手準備把輪椅朝房間南邊的門推去時──


    年輕人的人忽然微微改變方向,以抖動的左手朝著東側的牆壁伸去。


    「啊……啊~」


    低沉沙啞的聲音根本不是任何單字,但愛麗絲馬上了解年輕人的需求。


    「啊,抱歉。馬上幫你拿過來。」


    年輕人伸出手的牆壁上,以堅固的掛鉤掛著三把長劍。


    右側是愛麗絲擁有的金色長劍「金木樨之劍」。


    左側是過去年輕人腰間的的漆黑長劍「夜空之劍」。


    正中間的則是主人已經過世的純白長劍「藍薔薇之劍」。


    愛莉絲首先把跟金木樨之劍差不多重的夜空之劍從牆上拿下來用左臂抱住。


    接著拿起藍薔薇之劍。這把的重量隻有黑劍的一半。因為收在劍鞘裏的劍身已經有一半消失了。


    而這把劍的持有人,身為年輕人好友的那個亞麻色頭發的少年,現在已經不在人世……


    她一瞬間閉上眼睛,然後才拿著兩把劍回到輪椅旁邊。默默把兩把劍放到少年的大腿上後,年輕人就把左手放在上麵,接著再次低下頭。他隻有在想要黑白雙劍時,才會用聲音與動作表達自己的意思。


    「要抱好,不要掉嘍。」


    壓抑胸口不論過了幾個月都無法變淡的痛楚後,愛麗絲這麽對他搭話道。然後推著増加重量的輪椅走出門外。


    從門廊到地麵的距離不是用階梯,而是由厚厚的木板所構成。通過木板來到庭院裏,立刻有冰涼的微風與平穩的日照包圍兩個人。


    圓木小屋建在深邃森林深處一片開闊的草地上。是愛麗絲親自砍下木材,刨皮並且組合而成。外表雖然不好看,但隻使用高優先度樹種建造的小屋可以說相當堅固。教導愛麗絲所有建造方式的卡利塔老人,當時不斷重複說著從來沒看過這麽有力氣的女孩子。


    這片草地似乎是愛麗絲與尤吉歐孩提時期的秘密遊戲場地。很可惜的是,自己完全想不起那個時候的事情。受到「合成秘儀」的影響,成為整合騎士前的記憶已經全被奪走了。


    對於卡利塔老人以及其他村民,隻簡單地說了自己忘記過去的所有事情。但是現在的自己──整合騎士愛麗絲?辛賽西斯?薩提隻不過是借宿在此地出生長大的愛麗絲?滋貝魯庫身體裏的短暫人格。如果可以還給本人,那麽自己也願意歸還,但愛麗絲本來的記憶已經跟尤吉歐一起離開這個世界了。


    「……那我們走吧。」


    甩開一瞬間的沉思這麽說完後,愛麗絲就從家門前推著輪椅前進。


    直徑三十梅爾左右的圓形草地幾乎全被柔軟的草皮所覆蓋,隻有東側的一角,一根整個突出的樹枝下堆了厚厚的一層枯草。簡直就像巨大生物的巢穴──應該說根本就是巢穴,但目前看不見巢穴主人的身影。往那邊瞄了一眼後,愛麗絲就一邊想著它今天跑到哪裏玩了,一邊走過由南到北貫穿草地的小徑進入森林。


    道路在五十梅爾前方分為東西向。往西邊走就可以到達名為盧利特的村莊,不過沒特別的事情不會想過去。愛麗絲走向東邊的道路,一邊踩著從樹葉縫隙照射到地麵上的陽光,一邊開始往前走。


    她就這樣緩緩走在十月將近尾聲,逐漸從紅葉轉移到落葉季節的森林當中。


    「會不會冷?」


    雖然這麽對年輕人問道,但是得不到回答。就算被極為寒冷的暴風雪包圍,現在的他也不會發出任何聲音。愛麗絲從他身後往前窺探,確認外套的衣領有確實拉緊。


    當然,隻要生成一兩個熱素就很容易能取暖。但盧利村裏有覺得愛麗絲他們很可疑的村人,所以還是想避免造成濫用神聖術的謠言。


    在經常有人走動的道路上留下新的輪子痕跡走了十五分鍾左右,道路前方就變得明亮多了。樹林到了盡頭,眼前出現有點高的山丘。雖然道路也變成略為往上的坡道,但愛麗絲還是輕鬆地把輪椅推上去。


    來到山丘頂端,視界一口氣變得遼闊。


    附近的東邊可以看到魯魯湖的藍色水麵。更深處是廣大的濕地,南方則是無限延伸的森林。往北方看去,就發現覆蓋著皚皚白雪的「盡頭山脈」貫穿天際聳立在遠方。曾經騎著飛龍輕鬆飛越那些山峰的過往,現在好像是久遠之前的夢境一樣。


    確實有用雙眼看看美麗景色的心情。在這個充滿地力與陽力的土地,應該可以治愈半年前在中央聖堂外壁失去的右眼。但是,目前實在沒有獨自用神聖術消除傷痕的心情。


    因為即使麵對無限寬廣的晚秋風景,年輕人還是持續以空虛的眼睛茫然看著空中。


    在輪椅旁邊坐下來後,愛麗絲把身體靠在大大的車輪上。


    「真是漂亮,比掛在中央聖堂牆上任何一幅畫都美麗。」


    她一邊微笑,一邊叫著年輕人的名字。


    「……是你守護的世界喔,桐人。」


    一隻白色水鳥在湖水上劃出點點


    波紋並且滑行,最後飛上天空離開。


    不知道坐了多久。


    回過神來,才發現索魯斯已經升到相當高的地方。差不多該回小屋去準備午餐了。目前的桐人每次隻能吃一點點食物,所以每一餐都不能夠隨便,否則他的天命上限會因此降低。


    「差不多該回去了。」


    當她站起身,一邊這麽對桐人搭話一邊握住輪椅把手時──


    就注意到踩著草皮爬上山坡的輕快腳步聲,於是愛麗絲回過頭去。


    走過來的是一名穿著黑色修道服的少女。殘留著稚氣的可愛臉龐露出閃耀的笑容,並且使勁揮著右手。


    「姊姊!」


    興奮的聲音乘著微風傳過來,愛麗絲嘴角也綻放出微笑並輕輕向對方揮手。


    宛如飛行般衝上最後十梅爾距離的少女,停下腳步花了幾秒鍾調整呼吸,才再次用開朗的聲音說:


    「早啊,愛麗絲姊姊!」


    她往旁邊一跳,也元氣十足地對坐在輪椅上的桐人打招呼:


    「桐人也早啊!」


    不在乎對方毫無反應的她,臉龐依然露出燦爛笑容。但在看見桐人放在大腿上那兩把劍的瞬間,就出現些許悲傷的神情。


    「……早啊,尤吉歐。」


    她一邊這麽呢喃一邊伸出右手,用指尖輕輕撫過藍薔薇之劍的劍鞘。不認識的人做出同樣的動作,桐人就會稍微出現防禦的反應,但目前則是乖乖地坐在輪椅上。


    跟兩個朋友打完招呼的少女,撐起身體再次轉向愛麗絲。


    愛麗絲意識到胸口深處產生不可思議的暖流,並且開口回答:


    「早安啊,賽魯卡。虧你知道我們在這裏。」


    當初是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才能夠不用賽魯卡小姐來稱呼對方。


    半年前,在中央聖堂從桐人口中得知妹妹的存在後,就一直焦急地等待與對方見麵的那一刻。但是,像目前這樣實現願望後,越是疼愛賽魯卡,就越覺得自己──並非愛麗絲?滋貝魯庫,而是名為愛麗絲?辛賽西斯?薩提的整合騎士,真的有資格成為她的姊姊嗎?


    不知是否注意到愛麗絲無法斬斷的糾葛,隻見賽魯卡帶著天真無邪的笑容說:


    「我沒有用神聖術找你們喔。到家裏發現你們不在,然後今天的天氣又這麽好,我就想你們應該到這裏來了。我把剛擠的牛奶和今天早上剛烤好的蘋果起司派放在桌上了,等一下可以拿來當成午餐。」


    「謝謝,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我正煩惱不知道該做些什麽菜呢。」


    「憑姊姊做菜的技術,桐人哪一天說不定會站起來逃走喔!」


    賽魯卡說完就哈哈大笑,愛麗絲也笑著回答她:


    「真敢說!我現在烤鬆餅已經不會烤焦了啦。」


    「真的嗎?明明一開始想用熱素來烤鬆餅,結果卻把它燒成了木炭。」


    愛麗絲準備用指尖戳賽魯卡的額頭來警告她時,迅速躲過這一擊的賽魯卡直接就撲進愛麗絲懷裏。看到妹妹用力把臉貼在自己胸口,愛麗絲溫柔地把她的背抱過來。


    隻有這個瞬間,會強烈地希望能從心頭承受的重壓下逃走。


    逃避整合騎士的責任,在遠離人群的森林深處過著平穩的日子,如果能忘記這種行為帶來的罪惡感,究竟會有多輕鬆呢?但愛麗絲同時也知道,自己絕對無法忘記這件事。和最愛的妹妹互相擁抱的這個瞬間,毀滅的時刻也一步步從盡頭山脈後麵逼進。


    插圖007


    半年前,在公理教會中央聖堂進行那場激鬥的最終幕──


    受到足以耗盡天命的傷勢,無法動彈的身體躺在大理石地板上的愛麗絲,隱約還記得戰鬥的結果。


    最高司祭亞多米尼史特蕾達與手拿雙劍的桐人之間的死鬥。


    被元老長裘迪魯金妄執之火焚燒後,最高司祭因而消滅。


    桐人的好友尤吉歐在肉體和愛劍一起斷成兩半後就此死亡。


    看著尤吉歐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桐人,以激烈的口氣對著出現在大廳北端的不可思議水晶板大叫。經過一段愛麗絲幾乎無法理解是什麽意思的對話後,桐人忽然像是全身僵硬,然後就直接倒在地上──接著世界就被寂靜所包圍。


    當愛麗絲稍微回複一些天命,身體可以活動的時候,索魯斯的曙光也正好從東邊的窗戶照射進來。以這道光做為神聖力的來源,愛麗絲首先治愈了倒地的桐人身上的傷勢。但是他還是沒有恢複意識,在沒辦法的情況下,隻能先對自己施予治愈術,才調查他搭話的水晶板。


    但是原本發出淡紫色光芒的表麵已經完全失去光輝,不論如何觸碰與呼喚,都得不到任何回答。


    束手無策的愛麗絲隻能癱坐在地板上。


    雖然相信桐人說的話,為了守護人界的人民與在邊境生活的妹妹而與絕對的支配者亞多米尼史特蕾達戰鬥,但內心實在沒想過自己能活下來。


    當身體被最高司祭稱為「巨劍魔像」的奇怪巨劍士兵深深貫穿時……


    將自己的身體當成盾牌擋住降下的轟雷時……


    以及揮下的劍刃正要了結桐人的性命,自己奮不顧身地衝出去時──


    愛麗絲都有了死亡的覺悟。但是在賢者卡迪娜爾、不可思議的大蜘蛛夏洛特、尤吉歐的犧牲以及桐人的奮戰守護下,終究還是保住了一命。


    ──既然救了我,就要負起責任啊!


    對著躺在旁邊的桐人這麽大叫了無數次。但是黑發年輕人還是沒有張開眼睛。接下來就自己思考,自己選擇前進的道路吧……愛麗絲感覺他好像這麽對自己說道。


    抱著膝蓋幾十分鍾後,愛麗絲終於站了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大廳的主人已經消滅的緣故,升降盤也跟水晶板一樣沒有反應。用劍將其破壞後,就背著桐人往下跳到第九十九層。


    從那裏走下長長的階梯,穿越眾元老依然詠唱著術式的房間來到中央聖堂的大階梯後,立刻前往被留在大浴場裏的劍術師父──整合騎士長貝爾庫利?辛賽西斯?汪的所在地。


    被尤吉歐用武裝完全支配術凍結起來的大量熱水這時幾乎完全融化。原本貝爾庫利已經承受裘迪魯金的石化術,幸好這時候他呈大字形漂浮在浴槽裏的身體已經恢複原狀了。


    把巨大身軀拖到通道上,一邊叫著「叔叔!」一邊拍打他的臉頰後,魁梧的男性先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才醒了過來。


    貝爾庫利先是以毫無緊張感的表情宣告「哦,天亮了嗎」,愛麗絲才好不容易向師父說明狀況。這時貝爾庫利也不由得露出嚴肅的表情,聽完全部的說明後就以極為有包容力的聲音說了一句話。


    他說:「辛苦你了,大小姐。」


    之後騎士長展開了迅速的行動。把敗給桐人他們,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以毫發無傷的狀態躺在玫瑰園中央的副騎士長法那提歐、同樣被石化關住的迪索爾巴德與艾爾多利耶等整合騎士聚集在第五十層的「靈光大回廊」裏,並且盡可能告訴他們所有的事實。


    像是和北聖托利亞修劍學院的兩名修劍士戰鬥後,最高司祭亞多米尼史特蕾達被打敗並遭到消滅。


    以及最高司祭本人正進行著把半數人民變成由劍骨組成的怪物兵器這樣的恐怖計畫。


    還有理論上是騎士團上層組織的元老院,實質上隻有元老長裘迪魯金一個人,而他也和最高司祭一起死亡了。


    隻有整合騎士的來曆──不對,應該說「製造方法」被隱瞞了下來。事先就對最高司祭「被從神界召喚下來」的說詞感到懷疑的貝爾庫利還能夠承受知道實情的衝擊,但他判斷必須慢慢花時間來告訴其他騎士事情的真相。


    但光是這樣,艾爾多利耶與法那提歐等人還是產生了激烈的動搖。其實這也不能怪他們。擁有與神相同的力量,數百年來都以絕對支配者身分君臨整個世界的最高司祭死亡的事實,原本就不容易接受了。


    在經過極為混亂的討論後,騎士們之所以選擇暫時聽從騎士長的指示,除了貝爾庫利原本就擁有的聲望與實力之外,可能也和「敬神模組(piety module)」依然在運作有關吧。不論狀況有什麽樣的改變,他們都還是效忠於公理教會的騎士,而亞多米尼史特蕾達與裘迪魯金既然已經離開人界,騎士長貝爾庫利無疑就是教會的最高層了。


    而貝爾庫利接下指揮權的瞬間,就開始將全部的精力投注於原本的任務,也就是「守護人界」上。他本身應該也有迷惑與糾葛才對。因為知道了自己被奪走的關於愛人的記憶,就存在於伸手可及之處。


    但是他卻把構成巨劍魔像的三十把劍以及三百多根水晶柱全都嚴密地封印在中央聖堂第一百層裏,也決定暫時對騎士團之外的其他人隱瞞最高司祭死亡的消息。這是因為準備抵抗黑暗領域即將到來的猛烈侵略,比恢複自己以及其他整合騎士的記憶重要多了。


    當貝爾庫利盡力於重整已經崩壞了一半的整合騎士團,以及重新整編、訓練虛有其表的人界四帝國近衛軍等繁重工作時,愛麗絲當然也從旁提供了幫助。她的右眼綁著桐人幫忙製作的即席眼帶,就這樣在聖托利亞裏四處奔走。


    但她沒辦法一直留在中央聖堂。除了不少整合騎士之外,知道最高司祭死亡的眾修道士裏麵,都開始出現應該對公理教會揮劍相向的反叛者──也就是桐人處刑的意見。


    工作告剛一段落,愛麗絲就和桐人跨上飛龍離開央都。那是付出許多犧牲的激鬥後,又過了兩周之後的事情。


    但接下來的日子也相當辛苦。露宿在外的不習慣生活當中,桐人還是一點都沒有醒過來的跡象,雖然認為一直昏睡的他需要堅固的屋頂與溫暖的床鋪,但也沒有足夠的金錢可以住宿街上的旅館,而且也提不起勁來使用整合騎士的權威。


    這時候她才想起來,曾在中央聖堂外壁聽桐人說過盧利特村這個名字。


    就算失去記憶,隻要是愛麗絲與尤吉歐故鄉的居民,說不定會接受自己和桐人。於是她就在抱著一縷希望的情況下,將飛龍的韁繩朝向北方。因為必須照顧桐人的身體所以一次不能飛行太長的距離,結果花了整整三天才縱貫諾蘭卡魯斯帝國,到達位於盡頭山脈山麓斜坡上的小村莊。


    為了不嚇到村人而降落在村子稍遠處的森林裏,命令飛龍在那裏看守行李後,愛麗絲就背負著桐人徒步朝村子走去。


    離開森林之後,穿越麥田進入小徑,在那裏遇見了幾名村民。但他們都隻是露出驚訝、懷疑的表情,沒有任何人向他們搭話。


    來到建築在高台上的盧利特村,準備鑽過木製的門時,一名高大的年輕人就從蓋在旁邊的守衛室裏衝出來。還殘留著雀斑的臉變得通紅,擋住愛麗絲的去路後……


    ──等等,外人不準隨便入村!


    年輕侍衛一邊大叫一邊像要喚起注意般把手放在腰間的劍上,不過在看見愛麗絲背上的桐人後,隨即露出懷疑的表情。嘴裏低聲呢喃著「咦,這家夥是……」並且再次凝視著愛麗絲,最後同時張大了眼睛與嘴巴。


    ──你……你該不會是……


    聽見他這麽說,愛麗絲才稍微鬆了一口氣。於是她便思考著用詞遣字,對事隔八年似乎還記得自己的侍衛說道:


    ──我是愛麗絲。想找村長卡斯弗特?滋貝魯庫。


    或許應該自稱愛麗絲?滋貝魯庫才對,但她實在說不出口。幸好光說名字似乎就夠了,臉色瞬間由紅轉藍的侍衛,嘴巴開合了好幾次後就衝回村子裏去。因為他沒有說等一下,所以愛麗絲鑽過村子大門,朝侍衛跑走的方向前進。


    剛過正午的村子裏,立刻出現宛如蜂窩被戳到般的騷動。幾十名村民擠在不算寬的道路兩旁,當他們看見愛麗絲經過時,全都發出同樣的驚呼。


    但他們的臉上幾乎都沒有看見遊子歸鄉時高興的表情。甚至對身為女子卻身穿金屬鎧甲的愛麗絲與她背上一直沉睡著的桐人感到懷疑、警戒以及恐懼。


    坡度緩緩爬升的道路,最後與圓形廣場會合。


    中央有一座噴水池與水井,北側則有一座上頭掛著圓十字的小小教會。愛麗絲在廣場入口停下腳步後,在遠處觀看的村民們立刻露出不安的表情並開始竊竊私語。


    幾分鍾後,東側的人牆分開,一名男性從深處踩著堅定的步伐走了過來。女孩馬上就了解,這名將上唇灰色胡須整理得相當整齊的壯年男性,就是盧利特村村長以及愛麗絲以前的父親卡斯弗特?滋貝魯庫。


    卡斯弗特在稍遠處站定後,就以完全沒有變化的表情依序凝視著愛麗絲與桐人。


    經過十秒鍾左右,才發出低沉但十分清晰的聲音。


    ──是愛麗絲嗎?


    麵對這個問題,愛麗絲隻回答了一聲「是的」。但村長沒有走過來也沒有對她伸出手,反而用更加嚴厲的聲音繼續詢問。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你的罪過已經被赦免了嗎?


    這次愛麗絲就沒辦法立刻回答了。因為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犯了什麽罪,以及罪過究竟被赦免了沒有。


    桐人曾經說過,年幼的愛麗絲?滋貝魯庫被整合騎士迪索爾巴德帶到央都去的主要理由是「入侵黑暗領域」。那確實是違反禁忌目錄的行為。但是禁忌已經無法束縛成為整合騎士的愛麗絲。因為對騎士來說,隻有最高司祭的命令才是唯一的法律。但是最高司祭已經不在人世了。接下來他們得自己決定罪過、饒恕以及善與惡等概念……


    愛麗絲一邊這麽想,一邊筆直地回望村長的眼睛並且回答。


    ──犯了罪後,我受到的刑罰是失去了在這座村子裏生活時的所有記憶。我不知道這樣罪過算不算被饒恕了。但是現在的我,除了這座村子外就沒有可以去的地方了。


    這是愛麗絲沒有絲毫虛假的真心話。


    卡斯弗特閉上眼睛,嘴角與眉間出現深邃的皺紋。但過了一會兒就抬起頭來的村長,隨著銳利眼神宣告的,是極為冷徹嚴厲的發言。


    ──離開吧。這座村子容不下罪人。


    可能是感覺到一瞬間橫切過愛麗絲身體的僵硬感吧,賽魯卡抬起臉,稍微歪著頭說:


    「姊姊……?」


    麵對以貼心的態度如此呢喃著的妹妹,愛麗絲邊露出微笑邊回答:


    「沒事啦。那我們差不多該回去了。」


    「……嗯。」


    點點頭後鬆開手臂的賽魯卡,稍微仰頭看了愛麗絲一陣子,但馬上又重新露出開朗的笑容。


    「我幫忙推到岔路為止!」


    剛做出這樣的宣言,她就站到桐人的輪椅後麵,以小小的雙手握住把手。除了椅子本身就相當重之外,就算桐人再怎麽瘦也還是一個人的重量,而且還要再加上一把半的神器級武器的重量。這對於隻有十四歲,而且不做粗重工作的修女見習生來說實在太重了──她一開始挑戰時愛麗絲雖然這麽想,但是賽魯卡整個人往前傾並且用力踩著地麵後,輪椅就慢慢動起來了。


    「現在是下坡,要當心一點喔。」


    雖然賽魯卡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弄倒過輪椅,但愛麗絲還是用有些擔心的聲音這麽對她說道,結果被她回了一句「沒問題啦,姊姊怎麽還是那麽愛擔心」。聽說在盧利特村生活時的愛麗絲,自己雖然時常和尤吉歐一起去探險還是做實驗,但卻是個對妹妹有點保護過度的姊姊。


    不知道是即使失去記


    憶基本的性格還是沒變,或者隻是單純的偶然。愛麗絲走在以認真表情推著輪椅的賽魯卡旁邊這麽想著。


    來到山丘底部,平緩的下坡就變成了平坦的道路。這時賽魯卡還是拚命推著重量增加的輪椅。當愛麗絲凝視著妹妹的側臉時,思緒再次回到了過去。


    被拒絕回到村子的那一天,沮喪的愛麗絲低著頭離開了盧利特村,結果就是站在樹蔭底下的賽魯卡叫住了她。如果沒有賽魯卡明知這是違反村長父親旨意的行動,卻還是如此做的勇氣,以及她所介紹的卡利塔老人所發出的善意,愛麗絲現在應該還是像無根的浮萍一樣到處飄零吧。


    這對賽魯卡來說,也絕對不是容易接受的事情。


    好不容易回到故鄉的姊姊,竟然忘記過去所有的事情。


    兩年前,雖然隻有短短幾天但是有了深刻交流的桐人陷入昏睡。


    而等同於哥哥的尤吉歐死亡──


    但賽魯卡隻有得知尤吉歐再也回不來的時候流過眼淚,之後在愛麗絲麵前就一直保持著笑容。這讓愛麗絲每天都因為賽魯卡堅強的心靈與深切的關懷感到驚歎。她覺得這是比修道士的神聖術與騎士的劍還要強大且尊貴的力量。


    在這同時,她也每天都體認到離開公理教會的自己是多麽無力。


    在卡利塔老人幫助下,選擇在離村子兩基洛爾的森林深處蓋了一間雖然小但是十分堅固的小屋後,愛麗絲首先進行的工作是對持續昏睡的桐人施予大規模的治愈術。


    她選擇了廣大森林中擁有最豐富提拉利亞恩寵的地點,以及天空中沒有一片雲可以遮住索魯斯光線的日子,將地神與陽神賦予的龐大空間神聖力凝縮到十個光素裏,然後把它們變為治愈之力灌進桐人體內。


    愛麗絲全心全意進行的治愈術,規模大到別說是一個人了,甚至連飛龍龐大的天命都能瞬間恢複到最大值。她確信不論桐人身上有多嚴重的傷勢,包含被砍斷的右臂在內都會立刻回複,然後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醒過來。


    但是──


    炫目的靈光消失後,桐人確實是睜開了眼睛,但漆黑的雙眸裏沒有意識的光芒。愛麗絲反覆呼喚著他的名字、搖動他的肩膀,最後還緊抓著他的胸口大叫,但他都隻是以空虛的目光往上看著天空。愛麗絲甚至連他的右臂都無法治愈。


    從那一天之後已經過了四個月,還是完全看不到任何桐人恢複意識的徵兆。


    賽魯卡經常對愛麗絲說,姊姊這麽盡心盡力地照顧桐人,他總有一天會複原的。但愛麗絲內心有些惶恐地想著,自己隻是被最高司祭亞多米尼史特蕾達創造出來的存在……


    說不定根本辦不到這種事情。


    由於默默推著輪椅的賽魯卡說著「稍微……休息一下」並停下腳步,愛麗絲也因此而再次從沉思當中醒了過來。


    看見額頭冒出汗水而且氣喘籲籲的妹妹,愛麗絲隨即用左手溫柔地摸著她的背部。


    「謝謝你,賽魯卡。接著換我來推吧。」


    「原本想努力推到岔路的……」


    「已經比之前多推了一百梅爾了。真的幫了我很大的忙。」


    來到村子之後,學到了如果是年紀大很多的姊姊,這時似乎會給妹妹一些零用錢,很可惜的是口袋裏連一枚銅幣都沒有。以目前的財政狀況,就算隻掉一席亞在森林裏都會很辛苦,所以除了去購物之外,愛麗絲都不會把錢放在身上。


    這時她以撫摸賽魯卡亮茶色頭發來代替獎勵。呼吸平靜下來的妹妹高興地笑了起來,但是當愛麗絲注意到她的表情裏帶著一絲陰影時,就歪著頭問道:


    「怎麽了,賽魯卡?有什麽困擾嗎?」


    一邊握著輪椅的把手一邊這麽問完後,賽魯卡猶豫了一會兒才開口說:


    「……那個……巴爾波薩叔叔又想拜托姊姊幫忙處理開墾地的樹木了……」


    「什麽嘛,原來是這種事嗎?你不必為了這種事煩惱,謝謝你通知我。」


    愛麗絲雖然帶著微笑做出這樣的回應,但妹妹卻忽然從沮喪的表情轉變成不滿地噘起嘴。


    「因為……那些人實在是太任性了。桐人你也這麽認為吧?」


    她對著坐在輪椅上的桐人這麽問道,但低頭的年輕人當然沒有回答。但賽魯卡就像得到他的同意般,加強語氣繼續表示:


    「巴爾波薩先生和利達克先生都不讓姊姊住在村子裏,但是遇到困難的時候都想找姊姊幫忙。雖然把話帶到了,怛姊姊可以拒絕沒關係喔。食物我會從家裏帶來給你。」


    賽魯卡的話讓愛麗絲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後才安撫鼓起臉頰的妹妹。


    「賽魯卡的心意我很高興,但真的不用在意。我很喜歡現在的家,而且光是能讓我住在村子附近就很值得感謝了。喂桐人吃完午飯……我馬上就過去,地點在哪裏?」


    「……說是在南方的開墾地。」


    小聲回答完後,賽魯卡就默默在輪椅旁邊走了一陣子。


    來到圓木小屋附近的岔路時,她才用堅定的聲音說:


    「姊姊,我明年研修期間結束後,就可以拿到一些薪水了。到時候你就不用幫忙那些人。姊姊和桐人……就由我……由我永遠……」


    賽魯卡說到這裏就無以為繼,愛麗絲則輕輕把她的身體抱過來。


    將臉頰靠在顏色雖然不同,但觸感十分相似的茶色頭發上,然後呢喃著:


    「謝謝你……但隻要你在我身邊,我就覺得很幸福了,賽魯卡……」


    目送依依不舍地一邊不停揮手一邊離開的賽魯卡,和桐人一起回到圓木小屋的愛麗絲迅速準備起午餐。


    雖說最近好不容易已經可以做些家事,但做菜的技術還是上不了台麵。跟金木樨之劍比起來,在村子裏雜貨店買來的菜刀就像玩具般脆弱,光是戰戰兢兢地切個食材都得花上二三十分鍾。


    幸好今天賽魯卡送來了剛烤好的派,所以就把它切成一小口來喂桐人。用叉子把派靠近他嘴邊,耐著性子等待一陣子後,他就會稍微張開嘴巴,屆時再把派放進他嘴裏。這時桐人就會像重現過去吃東西時的記憶一樣,慢慢、慢慢地開始咀嚼。


    在桐人咀嚼的期間,自己也慎重地品嚐加了蘋果與起司的派。這應該是由村長的老婆莎蒂娜?滋貝魯庫所做。她就是賽魯卡以及愛麗絲的母親。


    在中央聖堂生活時,人界各地的山珍海味都排滿在大食堂桌子上任他們隨意享用。跟那些食物比起來,莎蒂娜親手做的派在味道與外觀上都比較樸素,但是卻覺得好吃了好幾倍。雖然桐人的反應比愛麗絲親手做的料理還要好讓人有點生氣就是了。


    用完餐,收拾好餐具後,再次讓桐人坐到輪椅上,並且把兩把劍放到他的大腿上。


    一離開小屋,就看見午後的日照讓前麵的庭院發出金色光芒。最近的白天已經變得相當短,拖拖拉拉的話天色馬上就會暗下來。愛麗絲急忙移動到南邊的岔路後,這次則是往西方前進。


    走了一陣子來到森林盡頭,眼前變成一大片等待收割的麥田。隨風搖曳的沉甸甸麥穗後方,可以看見往上隆起的盧利特村。在並列的紅色煉瓦建築物正中央有一處高高突起的尖塔,那裏就是賽魯卡生活的教會。


    賽魯卡與管理教會的阿薩莉亞修女,都不知道統治人界四帝國公理教會組織的中央聖堂,現在已經是沒有主人的空中樓閣。但同時也是孤兒院的小教會,目前依然順利地營運著。


    最高司祭的死沒讓中央聖堂陷入巨大的混亂,也沒有對人們的生活產生影響。禁忌目錄依然發揮著效用,持續束縛著人們的意識。這些人真的可以拿起劍來,為了守護人界而戰嗎?


    隻要用公理教會與帝


    國皇帝的名義下命令,他們就應該會遵從吧。但光是這樣,還是無法在跟黑暗軍隊的戰鬥中獲勝。至少騎士長貝爾庫利已經理解到這個難以撼動的事實。


    最後決定戰局最大的因素,並不是武器的優先度,也不是術式的行使權限而是意誌力。桐人顛覆絕望的戰力差距,打倒數名整合騎士以及元老長裘迪魯金,甚至消滅最高司祭亞多米尼史特蕾達的戰鬥表現就是最好的證明。


    愛麗絲一邊挺起胸膛,承受站在麥田中工作的村民們投射過來交雜著警戒與不安的視線,一邊在心中對著自己的劍術師父呢喃著。


    ──叔叔,對生活在人界的人民來說,和平可能不是自己守護,而是永遠被賜與的東西。


    ──而讓他們變成這樣的,一定就是……公理教會、禁忌目錄以及我們整合騎士團。


    騎士長貝爾庫利在這個時候,一定也在央都聖托利亞為了四帝國軍的訓練與裝備的製造而四處奔走吧。說不定已經把軍隊移動到應該是最大戰場的伊斯塔巴利耶斯帝國邊境,也就是「東大門」。不論是實務上的輔佐,還是開戰後的戰力,目前都是有越多騎士幫忙越好的狀態。


    ──但現在的我……


    陷入沉思的愛麗絲穿過麥田,來到村子南邊的一大片開墾地。在被挖起的黑土前停下輪椅,開始眺望廣大的土地。


    據說短短兩年前,前方還是規模比愛麗絲他們居住的東方森林還要大的一片茂盛樹海。


    但是做為森林主人的那棵高聳入雲,並且像無底洞般不停吸取神聖力的「惡魔之樹」基家斯西達已經被桐人與尤吉歐砍倒,所以現在村裏的男人們都拚了命地開墾農田,賽魯卡之前就以傻眼的表情這麽對愛麗絲說明過了。


    開墾地中央殘留著巨大的漆黑樹墩,南端則有十幾名村民奮力揮動著斧頭。其中的一個角落,可以看見一個挺著大肚子的男人,自己手裏沒有斧頭,但是囉嗦地做出各種指示,他就是村子裏最大農場的主人納伊古魯?巴爾波薩。


    雖然有點不願意,但愛麗絲還是把輪椅推進被踩得相當踏實的小徑。即使經過自己過去曾經砍倒的大樹所留下的樹墩旁邊,桐人也沒有任何反應,依然低頭抱著兩把劍。


    首先注意到兩個人往這裏靠近的,是坐在剛砍倒的樹幹上休息的巴爾波薩一族的年輕人們。大概是十五六歲的三個人,毫無顧忌地眺望著在金發上綁了頭巾的愛麗絲,然後把視線移到坐著輪椅的桐人身上。小聲地互相說了些什麽後,就發出低沉的笑聲。


    無視這幾個人直接通過他們麵前後,其中一個年輕人以懶散的聲音大叫:


    「叔叔~來了喔~」


    結果雙手扠腰,不停大呼小叫的納伊古魯?巴爾波薩就迅速回過頭,肥滋滋的圓臉上也露出笑容。他大大的嘴巴與細長的眼睛,讓人稍微想起元老長裘迪魯金。


    但是愛麗絲盡量擠出笑容,並且輕輕點了點頭。


    「午安,巴爾波薩先生。我聽說您有事找我……」


    「喔喔、喔喔,愛麗絲啊,你來啦。」


    他晃動著圓肚子張開雙臂靠了過來,原本以為他會抱住自己的愛麗絲擺出警戒姿勢,幸好他看見愛麗絲身前的輪椅後似乎就打消了念頭。


    納伊古魯改為站到右側邊五十限的地方,然後轉動巨大身軀,用手指著聳立在森林與開墾地界線上的大樹。


    「看得見那棵樹吧。我們從昨天早上就開始砍那棵該死的白金橡了,但是就算十個大男人揮動斧頭還是隻有這麽一點進展。」


    他以右手的食指和姆指比出一個小小的半圓。


    樹幹半徑應該有一梅爾半的白褐色巨樹,根部牢牢地抓住地麵,頑強地抵抗著開墾者們。目前也有兩名大漢正交互揮動巨大的斧頭,但砍進樹幹的深度大概還不到淺淺的十限。


    脫掉上衣的男人們上半身已經是揮汗如雨。胸口與手臂的肌肉算是渾厚,但平常應該很少握斧頭吧,可以看出動作有點僵硬。


    在愛麗絲的注視下,其中一名大漢的右腳打滑,斜斜地砍中了其他地方。斧頭的柄從中折斷,整個人跌坐到地上的男人,隨即遭到周圍的夥伴毫無顧忌的訕笑。


    「真是的,這個大笨蛋,到底在做什麽啊……」


    巴爾波薩低聲咒罵,然後再次看著愛麗絲說:


    「照這個樣子,光要砍倒這棵樹就不知道得花幾天了。我們在這裏浪費時間的時候,利達克他們那群家夥已經拓展了二十梅爾的正方形土地了!」


    一提到規模僅次於巴爾波薩家的富農,納伊古魯就踢開腳邊的小石子。他原本急促地噴著鼻息,但忽然間就露出滿臉笑容,並且以溫柔的聲音說:


    「事情就是這樣,雖然約定好一個月一次,但這次可不可以破例幫個忙呢,愛麗絲?雖然你可能不記得了,但我在你小時候,經常會賞你糖吃……不對,應該說給你糖吃。以前的你真的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當然現在也是很……」


    壓抑住歎息聲後,愛麗絲打斷了納伊古魯的話。


    「我知道了,巴爾波薩先生。如果隻有這一次的話。」


    像眼前的白金橡一般,排除阻礙開墾的樹木或者岩石,就是愛麗絲目前的天職──不對,應該說暫時的糊口方式。


    當然,這不是正式的工作。在村子外圍的生活穩定下來後又過了一個多月左右,發生一塊大石頭落下來,塞住通往西邊放牧地道路的事件。剛好經過的愛麗絲獨自把它從路上移開的事情在村子裏傳開,不知不覺間就開始接受這樣的委托了。


    實際上,既然要和桐人一起過生活,就多少需要一些現金,所以能夠有工作當然相當感謝。但是賽魯卡擔心隻要有人提出要求就幫忙出力的話,村子裏的男人們可能會永無止盡地來找愛麗絲幫忙,所以決定每一間農家每個月隻能委托一件工作。


    應該被禁忌目錄、諾蘭卡魯斯北帝國基本法、村民規範等所有規則束縛住的納伊古魯,即使知道規定也還是進行了第二次委托,但愛麗絲卻不覺得驚訝。他當然並不是像愛麗絲或者尤吉歐那樣突破了「右眼的封印」──根據最高司祭的說法是「code 871」──隻不過是認為愛麗絲的身分比自己低下罷了。與在村外破爛小屋裏生活的前罪人之間的約定,根本不需要傻傻地遵守。


    心裏麵雖然想著這些事,但愛麗絲還是再次向納伊古魯行了注目禮,然後離開輪椅旁邊。愛麗絲先確認了一下桐人的反應,看來他並不在意周圍的騒動。內心對他說了句「稍等一下喔」,然後走向那棵巨大的白金橡。


    注意到愛麗絲走過來的男人們,有的臉上浮現輕浮的笑容,有的則明顯咂著舌頭。但現在已經沒有人不知道愛麗絲的力量,所以他們全都默默地離開樹旁邊。


    和他們交換位置站到大樹前的愛麗絲,迅速以右手指尖劃出神聖術的圖樣,叫出了「史提西亞之窗」。不愧是連十個大漢都束手無策的樹木,天命的數值算是相當高。這種優先度的話,就不能跟之前一樣使用借來的斧頭了。


    於是她先小跑步回到輪椅處,彎下腰對輕聲桐人呢喃著:


    「抱歉,桐人。希望你把劍借我用一下。」


    右手一輕輕碰到黑色皮革劍鞘,就感覺抱住劍的左臂稍微變得僵硬。


    但耐著性子凝視空虛的眼睛後,手臂終於放鬆力道,並且有沙啞的聲音從喉嚨發出:


    「……啊……」


    與其說是了解愛麗絲的意思,應該更接近是記憶的殘留現象吧。那不是思考,隻是留在桐人心中的回憶軀動著現在的他。


    「謝謝。」


    愛麗絲低聲道完謝,從他手臂裏拿起黑劍。確定桐人不會躁動後,再次回到白


    金橡旁邊。這確實是一棵相當雄偉的樹。雖然比不上聳立在央都聖托利亞各處的古老大樹,但樹齡應該也超過百年了吧。


    在心裏對樹說了聲對不起,接著愛麗絲站穩雙腳。


    然後右腳在前,左腳在後。左手將「夜空之劍」舉到腰部的高度?右手則輕輕貼在卷著黑色皮革的劍柄上。接著以左眼測量和樹之間的距離。


    「喂喂,想用那麽細的劍砍倒白金橡嗎?」


    一個男人剛這麽大叫,周圍的人就開始跟著起哄。在「劍會折斷啦~」「樹沒砍斷天都要黑了」等等嘲笑聲中,也參雜了納伊古魯?巴爾波薩似乎相當擔心的聲音。


    「啊~愛麗絲啊,可以的話希望在一個小時左右把事情解決。」


    開始這份工作後已經砍倒了十棵以上的樹,每一次大概都要花三十分鍾左右。之所以如此耗時,是因為愛麗絲為了不弄壞借來的斧頭而必須壓抑力量。但今天就不用擔心了。夜空之劍是優先度足以媲美金木樨之劍的神器。


    「不用花那麽多時間。」


    呢喃般回答完後,愛麗絲就握住劍柄。


    「……喝!」


    隨著簡短的喊叫聲,往下踩的右腳下方,像是爆炸一樣卷起一陣土塵。


    雖然很久沒有揮動真正的劍,幸好還沒有忘記劍技。從劍鞘裏抽劍使出的左水平斬,化作黑色閃電橫越天空。


    周圍的男人們似乎都看不見這一道斬擊。即使愛麗絲已經從劍完全揮向右前方的姿勢中站直身軀,他們也隻是疑惑地皺著眉頭。


    白金橡光滑的樹皮上,隻有男人們砍出的些許切痕,除此之外就沒有任何痕跡──看起來似乎是這樣。


    最後某個人說了「搞什麽,沒砍中啊~?」,接著就有好幾個人發出笑聲。愛麗絲瞄了聲音的主人一眼,一邊把劍收回劍鞘裏一邊說:


    「要朝你那邊倒了。」


    「啥?你在說什……」


    說到這裏,男人就因為驚愕而瞪大了雙眼。因為他看到白金橡的樹幹開始慢慢傾倒。周圍的人全都發出「嗚哇啊啊啊」的悲鳴然後朝後方逃走。


    巨樹隨著強烈的地鳴聲倒在三秒前男人所站的地方。


    愛麗絲一邊以右手揮開漫天塵沙,一邊移動到樹墩前麵。全新的切斷麵上清晰地浮現出年輪,而且就像被仔細擦拭過般閃閃發亮,但是角落有一個地方稍微裂開了。


    是劍技生疏了,還是因為失去右眼的緣故──愛麗絲邊這麽想邊改變身體的方向。


    下一刻,馬上就忍不住將上半身往後仰。因為納伊古魯?巴爾波薩張開雙臂,發出巨大的聲音跑了過來。


    反射性抬起左手上的劍後,聽見劍鍔發出輕脆聲響的納伊古魯立刻緊急煞車。但他臉上還是帶著笑容,將張開的雙手在身前互握並且大叫:


    「太……太……太厲害了!竟然有如此高超的技術!侍衛長吉克根本跟你不能比!簡直就是神技啊!」


    又往前靠近了一梅爾左右的距離後,他就用同時帶著感歎與欲望的表情繼續說:


    「怎……怎……怎麽樣啊,愛麗絲,我給你雙倍的禮金,不要一個月一次,乾脆一周一次……不對,每天幫助我一次吧!」


    愛麗絲則是對高速搓著雙手的納伊古魯輕輕搖了搖頭。


    「不用了,現在收到的金額已經夠我們生活了。」


    如果把金木樨之劍帶過來並且使用武裝完全支配術,那別說一天砍一棵大樹了,甚至可能在短短幾分鍾內把這片森林變成一望無際的裸地。但是這麽做的話,他們的要求將變為荒野翻土、粉碎岩石甚至是讓老天爺下雨。


    一麵發出「嗯唔唔唔唔唔」的沉吟一邊扭動身體的納伊古魯,在愛麗絲「請付費用」的聲音提醒下才像回過神來般眨了眨眼睛。


    「嗯……嗯,對喔,對喔。」


    他把手伸進懷裏,從看起來沉甸甸的皮革袋子裏,抓出一枚約定好的一百席亞銀幣。


    巴爾波薩把它放到愛麗絲手掌上,不甘心地繼續表示:


    「愛麗絲啊,那你看這樣如何。我現在再付你一枚金幣,你這個月拒絕利達克那個家夥的委托……」


    愛麗絲把歎息聲吞下去,準備再次拒絕對方時──


    耳朵聽見了「喀砰」的沉重聲音。瞬時抬起臉來,就看見遠處的輪椅已經翻倒,桐人的身體整個摔到地上。


    「……桐人!」


    愛麗絲以沙啞的聲音大叫,跑著經過納伊古魯身邊。


    趴到地麵的桐人,以拚命的動作伸直了左臂。他的前方可以看見原本在休息的年輕人當中,有兩個人一起把收在白色皮革劍鞘裏的長劍豎立在地上,然後以興奮的口氣大叫:


    「嗚喔,這把劍也太重了吧!」


    「所以那個瘦弱的女孩才能一劍把白金橡砍倒吧。」


    「別說那麽多了,好好撐住!」


    第三名少年大叫著,然後為了拔出藍薔薇之劍而用雙手握住劍柄。


    愛麗絲聽見自己咬緊的牙根發出了「嘰」一聲。接著就從喉嚨裏迸出銳利的叫聲:


    「你們這些家夥……!」


    聽見她聲音的少年們,隻能茫然張大嘴巴看著愛麗絲。


    她瞬間跑過剩下來的二十梅爾距離,在帶著煙塵的情況下停止腳步。看見愛麗絲表情的三個人,開始慢慢往後退。


    愛麗絲用力吸了一口氣,盡力將快要爆發的感情壓抑下來,首先幫忙趴倒在地上的桐人站起身子。重新讓他在輪椅上坐好後,就壓低聲音命令道:


    「那把劍是這個人的東西。快點還給他。」


    下一刻,三個人臉上就浮現反抗的表情。準備拔出藍薔薇之劍的魁梧年輕人,歪著嘴唇用手指著桐人說:


    「我們跟他說把劍借給我們了。」


    坐回輪椅上的桐人依然將左臂朝著白劍伸去,然後發出細微的聲音。


    按住劍鞘的其中一名年輕人,像要嘲弄他般歪著嘴唇繼續說:


    「然後那個家夥就很豪爽地借給我們了。他當時是發出『啊~啊~』的聲音。」


    剩下來的一個人也配合他笑著說「對啊對啊」。


    愛麗絲這時隻能用力以右手握住輪椅的把手。因為這隻手已經快要拔出握在左手上的夜空之劍了。


    如果是半年前的自己,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碰到藍薔薇之劍的六隻手全部砍飛。整合騎士不受禁止傷害他人的禁忌目錄束縛。更何況,突破右眼封印的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法律可以規範愛麗絲的行動了。


    但是──


    愛麗絲將牙根咬到發疼的地步,拚命與自己的衝動戰鬥著。


    這些年輕人是桐人與尤吉歐不惜犧牲生命也要守護的人界人民。自己沒辦法傷害他們。而且他們兩個人也不希望自己這麽做。


    愛麗絲就這樣一動也不動地沉默了幾秒鍾的時間。但她恐怕還是無法掩飾左眼散發出來的殺氣。三個年輕人臉上的笑容消失,像是很害怕般把視線移到旁邊。


    「……知道了啦,幹嘛露出那麽恐怖的表情。」


    最後魁梧的年輕人心不甘情不願地丟出這麽一句話,然後手放開劍柄。剩下來的兩個人恐怕也是再也撐不住了,隻見他們以有點鬆了口氣的表情放開劍鞘。藍薔薇之劍當場重重掉到地上。


    愛麗絲默默走了過去,彎下腰部,故意隻用右手三根手指輕鬆地把白色皮革劍鞘抬了起來。轉過頭的瞬間,狠狠瞪了幾個臭小鬼一眼,然後才回到輪椅旁邊。


    用外套的衣襬擦了擦沾在劍鞘上的塵埃,再次把黑白兩把劍一起放到桐人的大腿上後,他就緊緊抱住它們並且停止所有動作。


    愛麗


    絲這時瞄了納伊古魯?巴爾波薩一眼,結果他像是對騷動完全沒有興趣一樣,早就專心指揮著男人們。微微向他不停呼喊的背部行了個禮,愛麗絲就推著輪椅從小徑上朝著北方往回走。


    許久沒有出現在胸口的熾烈暴怒感,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被冰冷的無力感取代。


    自從在盧利特村附近的森林裏生活之後,已經不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了。村民們甚至不願意跟愛麗絲說太多話,而且也不把失去意誌的桐人當成一個人。


    但是也沒辦法責怪他們。因為在他們心裏,愛麗絲依然是違反了禁忌目錄的罪人。光是默默讓她住在村子附近,並且願意賣給她食材與日用品,就已經很值得感謝了。


    但內心的角落同時也忍不住浮現──到底是為了什麽的想法。


    到底是為什麽,要承受那麽大的痛苦和最高司祭亞多米尼史特蕾達戰鬥呢?另一名最高司祭卡迪娜爾、有意識的黑蜘蛛夏洛特以及尤吉歐喪失生命,桐人失去語言能力與感情,付出這麽大的代價後究竟守護了什麽?


    這樣的思考,最終隻是得到一個絕對不能說出口的問題。


    就是守護像巴爾波薩家的人們真的有意義嗎?


    這樣的迷惑,就是讓愛麗絲舍棄長劍隱居在邊境之地的理由之一。


    在這裏過生活的現在,位於伊斯塔巴利耶斯帝國盡頭的「東大門」後麵,暗之國的軍隊也正一步步逼近。依照目前的情勢來看,騎士長貝爾庫利致力發展的新生「人界守備軍」究竟來不來得及到現場設防都不一定了。身為整合騎士的自己仍未被解任──能夠辦得到的也隻有死亡的最高司祭而已──愛麗絲或許應該盡快趕到東大門去才對。


    但是金木樨之劍對愛麗絲來說已經過於沉重了。


    原本深信是自己故鄉的神界根本不存在,宣誓效忠的公理教會是建立於眾多謊言之上,尤其是現在又知道太多人界的人民醜陋與卑鄙的一麵。在對自己的正確性深信不疑的情況下揮劍,而且能向神明祈禱的日子已經是遙遠的過去。


    目前愛麗絲真心想守護的人可以說寥寥無幾。父母親、賽魯卡、卡利塔老人以及桐人。隻要能保護這幾個人,就算背棄騎士的任務,一直在此地過著平穩的生活又有什麽關係──離開開墾地,進入穿越麥田的道路後愛麗絲就停下腳步,對著桐人呢喃:


    「可以順便去村子裏買點東西嗎?我不會再讓那種無禮的小鬼對你惡作劇了。」


    雖然沒有回答,但認為沒有反應就是答應了的愛麗絲,隨即推著輪椅往北方前進。


    用賺來的一百席亞銀幣買了一個禮拜份的食材與生活必需品,準備回到森林小屋去時,天空已經完全染上晚霞的顏色。


    當愛麗絲準備登上小屋的門廊,就注意到有低沉的風聲靠近。於是連同輪椅稍微往後退,來到草地中央附近等待著聲音來源。


    最後從快要擦過樹梢的低空出現在她眼前的,是有著巨大雙翼以及長脖子與尾巴的大型獸類──也就是飛龍。它是把愛麗絲與桐人從央都運送到這裏來的坐騎。名字叫作雨緣。


    飛龍在草地上空回旋兩圈後,輕輕地降到地上。它收起翅膀,先伸長脖子用鼻尖碰了一下桐人的胸口,然後用大大的頭部摩擦著愛麗絲。


    愛麗絲搔了搔它脖子下方微微帶著藍色的軟毛,龍就用喉嚨發出低沉的咕嚕嚕聲。


    「雨緣,你有點變胖了。不要吃太多湖裏的魚喔。」


    帶著微笑這麽斥責它後,龍像是有點不好意思般呼一聲從鼻子噴出鼻息,接著轉動長長的身軀走回小屋東側的床鋪去。在鋪著厚厚一層乾草的床鋪上,把尾巴繞到脖子上麵,整個身體縮成一團。


    半年前,決定在這塊草地上建造小屋當天,愛麗絲就把掛在雨緣頭上的皮革馬轡拆下來,並且解除拘束術式。甚至對它說,你已經自由了,回位於西帝國的飛龍之巢去吧,但飛龍還是沒有離開愛麗絲的跡象。


    它自己收集乾草製作了床鋪,白天似乎就在森林裏嬉戲,或者在湖裏捕魚,不過傍晚一定會回到這裏來。明明壓抑住飛龍高傲剛猛性格,讓它遵從騎士命令的神聖術已經不存在了,愛麗絲無法理解它為什麽不回故鄉。


    但是成為整合騎士後就一直跟自己在一起的雨緣,按照它自身的意誌持續待在自己身邊還是讓人感到很高興,所以也沒有故意把它趕走。村民時常目擊它在森林上空飛翔的模樣,結果也成為愛麗絲風評不佳的原因之一,但事到如今在意這種小事也於事無補了。


    對開始在乾草上發出低沉鼻息的雨緣說了聲晚安,愛麗絲就推著輪椅進入小屋裏。


    晚餐煮了燉半月豆與肉丸子。雖然豆子有點硬,丸子的大小有點不一,但感覺味道已經頗像一回事了。當然,桐人不可能跟自己說他的感想。用小湯匙把食物放進他嘴裏,就會像想起來一樣咀嚼並且吞咽。


    心裏雖然想著如果可以知道他喜歡和討厭的食物就好了,但回想起來就會發現,自己和這個年輕人好好對話的時間根本短到連一天都不到。賽魯卡兩年前好像在教會裏和他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不過賽魯卡說隻記得他不論什麽吃料理都會露出相當美味的表情。而愛麗絲也覺得那的確很符合桐人的個性。


    花了一些時間終於讓桐人吃完燉菜,接著就把他連人帶椅子一起移到小型暖爐旁邊,當愛麗絲自己到流理台洗碗盤並且把它們排在籃子裏時──


    平常都會靜靜睡到快天亮的雨緣,忽然在窗外發出嚕嚕嚕的低鳴。


    吃了一驚的愛麗絲停下手,豎起耳朵專心聽著。穿越森林的夜風當中,可以聽見混雜著不符季節的初冬冷風般的聲響。那是又薄又大的翅膀在風中穿越時所發出的聲音。


    「…………!」


    愛麗絲衝出廚房,確認桐人乖乖坐在椅子上後,就打開玄關的門。接著再次豎耳傾聽,判斷穿越風的聲音越來越靠近後,就來到前麵的庭院仰頭看著夜空。


    在滿天星空作為背景下,呈螺旋狀往下降的黑影無疑是一隻飛龍。為了慎重起見看向草地的東邊,馬上就發現雨緣果然也趴在床鋪上看著天空。


    「不會吧……」


    想到可能是黑暗領域的暗黑騎士越過盡頭山脈,正想回去拿劍的時候,就看到龍的鱗甲在月光照射下發出銀色光芒。這也讓愛麗絲稍微放鬆肩膀的力量。雖然世界是如此遼闊,但能操控銀鱗飛龍的,就隻有公理教會的整合騎士而已。


    但現在放心還太早了。到底是誰,又是為了什麽專程飛到這樣的邊境來?難道要處刑桐人這個反叛者的論調過了半年還沒平靜,中央聖堂終於派人來追捕了嗎?


    可能是感覺到愛麗絲的緊張了吧,雨緣也從床鋪裏爬出來,昂起脖子再次發出低吼。但威嚇的低沉吼叫立刻消失,變成讓人胸口一揪的撒嬌般咕嚕聲。


    愛麗絲馬上就明白它發出道種聲音的理由。


    繼續回旋了三圈後,在草地南端著地的飛龍,脖子附近長著顏色和雨緣極為類似的軟毛。那無疑是雨緣的哥哥,也就是名為瀧刳的飛龍。這麽說來,坐在它背上的就是──


    愛麗絲隨即用僵硬的聲音,對著以輕盈動作降到地麵,身穿白銀鎧甲與頭盔的騎士搭話:


    「……你竟然知道我在這裏。找我有什麽事嗎,艾爾多利耶?辛賽西斯?薩提汪?」


    排名比身為第三十位騎士的愛麗絲還要後麵的唯一一名整合騎士沒有立刻出聲,先把右手靠在胸口深深行了一個禮。


    然後挺直身子,緩緩摘下頭盔。帶有光澤的淡紫色頭發輕輕在夜空中飄動,讓他帶有都會氣息的華麗美貌露了出來。對方隨即用以男性來說算高亢且圓滑的聲音──


    「久違了,吾師愛麗絲大人。雖然裝扮不同,但您依然是那麽地美麗。在今夜如此完美的夜色下,想到師父的黃金秀發一定會發出亮麗的光輝,我便感到興奮難眠,於是帶著秘藏的名酒來訪。」


    藏在背後的手迅速伸到前麵,結果手上果然握著一支紅酒瓶。


    愛麗絲把歎息聲吞下肚,回答這名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自己徒弟的男子。


    「……傷勢完全痊愈了是很好,但你的個性還是一點都沒變。我現在才注意到,你說話的口氣有點像那個元老長裘迪魯金喔。」


    她背對發出「嗚咕」這種奇妙聲音的艾爾多利耶,直接朝小屋走去。


    「那……那個……愛麗絲大人……」


    「有重要的事情就到裏麵說。沒有的話就自己一個人把酒喝完,然後回央都去吧。」


    隔了半年後再次相遇的瀧刳和雨緣兄妹正高興地互相摩擦脖子,愛麗絲抬頭瞄了它們一眼,快步走回小屋裏。


    乖乖跟了過去的艾爾多利耶,以好奇的眼光環視狹窄的小屋,然後把視線停留在旁邊低著頭的桐人身上。但他對過去曾交過手的背叛者沒有什麽評論,隻是快步走到桌子深處,替愛麗絲把椅子拉出來。


    「…………」


    覺得連道謝都很愚蠢的愛麗絲以歎息聲來取代,然後重重坐到椅子上。艾爾多利耶自行坐到她對麵,把紅酒瓶放到桌上。麵麵相覷的瞬間,他的臉色之所以微微一沉,應該是看見依然綁在愛麗絲右眼上那條黑色繃帶的緣故吧。但表情立刻恢複原狀的艾爾多利耶,抬起臉後就輕輕動著鼻翼。


    「……愛麗絲大人,怎麽有好香的味道。話說回來,我因為急著上路,到現在都還沒吃晚餐呢。」


    「還說什麽話說回來。應該說,從央都飛到這樣的邊境,帶了酒卻沒帶乾糧的你到底是在想什麽?」


    「我已經向三神發誓一輩子不吃那種又乾又粉的東西了。要用那種東西填飽肚子的話,乾脆任由饑餓耗光天命算了……」


    不把艾爾多利耶無謂的回答聽到最後,愛麗絲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移動到廚房後,從放在灶上的鐵鍋裏盛起剩下來的燉豆子與肉丸放到木盤上,然後回到桌子前。


    艾爾多利耶以混雜著歡喜與懷疑的表情,凝視著放在眼前的木盤。


    「…………冒味地請問,這不會是愛麗絲大人親手做的吧……?」


    「是啊。那又怎麽樣?」


    「…………沒有。想不到有一天能嚐到吾師親手做的料理,這比您傳授我秘劍劍招時還要讓人高興。」


    他以緊張的表情握住湯匙,然後把豆子放進嘴裏。


    愛麗絲再次對咀嚼食物的艾爾多利耶質問道:


    「那麽你到底是怎麽找到這個地方的?這裏和央都之間的距離,不論什麽樣的術式都無法到達……而且現在的騎士團也沒有為了尋找我一個人就派出飛龍四處偵查的餘力吧。」


    艾爾多利耶沒有立刻回答,隻是低聲說了句「想不到頗為美味」,並且拚命動著湯匙,最後從吃得精光的盤子上抬起頭來,用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來的手巾擦拭完嘴巴後,才筆直地看著愛麗絲。


    「是順著我和愛麗絲大人之間靈魂的羈絆而來……雖然很想這麽說,但很可惜的,找到這裏單純隻是偶然。」


    他用演戲般的動作大大張開右手。


    「從巡邏盡頭山脈的騎士那裏,傳來了最近北方這邊有許多哥布林與半獸人在偷偷蠢動的報告。雖然已經按照騎士長的指示把北、南、西的洞窟全部弄塌了,但它們可能學不會教訓又想把洞挖開,所以我才來這裏確認。」


    「……挖開洞窟……?」


    愛麗絲皺起眉頭。


    貫穿盡頭山脈的四條道路裏,南、西以及距離盧利特村頗近的北方洞窟都相當狹窄,做為黑暗軍隊主力的食人鬼與巨人無法從那裏通過。因此預測敵軍會在「東大門」外麵集結,但騎士長貝爾庫利為了慎重起見,在得到指揮權後就讓這三個地方的洞窟崩塌了。


    就是知道這件事愛麗絲才會到此隱居,但敵人要是重新把洞窟挖開的話,狀況就又不一樣了。盧利特村將瞬間從和平的邊境,轉變成最先籠罩在戰火當中的最前線。


    「那麽……你去確認過黑暗軍隊的動態了嗎?」


    「我花了一整天在洞窟周圍盤旋,結果不要說半獸人了,連一隻哥布林都沒看見。」


    艾爾多利耶輕輕聳了聳肩,繼續說道:


    「大概是把獸群看成軍隊了吧。」


    「……確認過洞窟內部了嗎?」


    「當然。我從黑暗領域那邊看過了,岩石確實一直堆到洞窟頂端。想挖開的話一定得動用大部隊。確認完之後……拉了韁繩準備回到央都去時,瀧刳不知道為什麽有點浮躁。讓它自由飛翔後,就降落到這個地方來了。老實說,我也嚇了一跳。真的完全是偶然……不對,應該說是命運的引導吧。」


    不知不覺中艾爾多利耶演戲般的口氣已經消失,這時他又用剛直的騎士表情繼續說道:


    「在這個得以再次相見的時機,基於職務我必須這麽說。愛麗絲大人……請您回到騎士團來吧!對我們來說,您一個人的劍更勝過千名援軍!」


    像是要逃開騎士強烈的視線般,愛麗絲輕輕地閉上眼睛。


    這些事情愛麗絲當然都知道。


    包圍人界的脆弱牆壁已經發出龜裂的聲音,隨時可能倒塌。想支撐住牆壁的騎士長貝爾庫利與新生守備軍目前正陷入苦戰。


    對於守護、教導自己的騎士長還有尚未還的恩情,而且跟包含艾爾多利耶在內的整合騎士團夥伴們也還有一體感。但光憑這些依然無法戰鬥。


    實力是來自於意誌。愛麗絲在中央聖堂的戰鬥裏,發現到這個真相。雖然意誌力能夠像那個時候的桐人一樣,逆轉令人絕望的戰力差距,但也可以讓最強的神器變成廢鐵──


    「……辦不到。」


    愛麗絲以細微的聲音回答。


    艾爾多利耶一聽見,馬上發出銳利的聲音:


    「為什麽?」


    他不等愛麗絲待回答,立刻用鞭子般銳利的視線看著坐在暖爐旁邊的年輕人。


    「是那個男人的關係嗎?打破中央聖堂的牢房,對許多騎士、元老長,以及最高司祭大人揮出反叛之劍的那個男人,到現在還幻惑著愛麗絲大人的心嗎?如果是這樣,就讓我幫忙斬斷您困惑的根源吧。」


    艾爾多利耶在桌子邊緣握住的手開始用力,愛麗絲則用單眼緊緊瞪著他。


    「住手!」


    雖然是經過壓抑的音量,但光是這樣一句話,就已經讓騎士的身體往後仰。


    「他也是為了自己相信的正義而戰。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麽我們這些最強的整合騎士,乃至於騎士長閣下會全部被打倒呢?直接和他交過手的你,應該親身體驗過他手上長劍的重量吧。」


    高挺的鼻梁上雖然因為懊悔而出現皺紋,但艾爾多利耶還是緩緩放鬆肩膀的力道。他一麵把視線落到桌麵,一麵像呢喃般說出一段獨白:


    「……我也很難接受亞多米尼史特蕾達大人想將半數人民變成無魂劍骨士兵的計畫。而沒有那個年輕人……桐人和他的朋友尤吉歐出現,應該就沒有人能阻止計畫實現。更何況,引導他們兩個人的,是過去與亞多米尼史特蕾達大人比肩而立的另一名最高司祭卡迪娜爾大人。如果貝爾庫利閣下說的話是事實,那麽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追究桐人的罪過。但是……如果是這樣,我就更加不能理解了!」


    像是要把至今為止壓抑在胸口的想法全都吐露出來一樣,艾爾多利耶大叫著:


    「反叛者桐人如


    果真像愛麗絲大人所說的那樣,是淩駕我們這些整合騎士的能人,那現在為什麽不拿起劍來戰鬥呢!為什麽淪落成這種丟臉的模樣,把愛麗絲大人束縛在這種邊境呢!如果是為了保護人民才刺殺亞多米尼史特蕾達大人,那麽現在更應該趕到東大門去才對吧!」


    艾爾多利耶熾熱如火的一番話,似乎也沒辦法傳達到桐人心中。映照在他半閉雙眸當中的,就隻有暖爐中搖晃的炭火光芒。


    這時愛麗絲平穩的聲音打破了堆積在現場的沉重沉默:


    「……抱歉,艾爾多利耶。我還是沒辦法和你一起離開。和桐人的狀況無關……是我的劍已經失去了力量,就這麽簡單。現在和你交手的話,我恐怕撐不了三回合。」


    艾爾多利耶相當驚訝般地瞪大了雙眼。這名高傲的年輕騎士,臉龐就宛如稚嫩的少年皺了起來。


    最後那張臉又浮現出帶著諦觀之意的微笑。


    「……這樣啊。那麽,我也無話可說了……」


    他緩緩伸出右手,並且呢喃著神聖術的起句。以持續的高速詠唱生成兩個晶素後,就把它們變成極薄的紅酒杯。


    從桌上拿起紅酒瓶,隻用指尖就把堅固的木栓彈飛。在兩個杯子裏各倒了少量的鮮紅液體,然後放下酒瓶。


    「……早知道是離別之酒,我就把秘藏的西帝國產兩百年紅酒帶來了。」


    插圖008


    艾爾多利耶拿起其中一隻酒杯,一口氣把酒喝光,接著靜靜把杯子放回桌上。行了個禮後站起身子,大大地翻動純白披風。


    「那麽,就此告別了,師父。本人艾爾多利耶,一生都不會忘記您教導我的劍法與神聖術要訣。」


    「……保重了。我會祈求你平安無事。」


    好不容易擠出這些話的愛麗絲緩緩向對方回點了一下頭,接著整合騎士的靴子就踩著響亮的腳步聲離開了。他的背部散發出不可動搖的傲氣,讓愛麗絲隻能夠把視線移開。


    騎士開門並且將其關上。瀧刳在前麵的庭院發出一聲尖銳的叫聲,接著就是拍動翅膀的聲音。雨緣舍不得與哥哥分開的鼻音,讓愛麗絲的胸口為之刺痛。


    強勁的翅膀聲遠去,最後完全消失,但愛麗絲還是無法動彈,隻能一直坐在椅子上。


    在晶素生成的玻璃杯天命耗盡前,愛麗絲用指尖輕輕把它拿起來靠到嘴唇上。隔了半年才又嚐到的紅酒,在舌頭上留下的不是甜味,而是苦澀的酸味。幾秒鍾後,兩個空杯子就撒下微光消失了。


    她把木栓再次塞回仍未喝完的瓶子上,然後站了起來。移動到暖爐旁邊,對一直默默坐在那裏的桐人搭話道:


    「……對不起,你一定累了吧。平常這個時候早已經在休息了。來,到床上去吧。」


    輕輕把手放到肩膀讓桐人站起來後,就帶著他來到隔壁的寢室。幫忙把黑色居家服換成原色睡衣,接著讓他躺到窗邊的床上。


    即使拿起疊在腳邊的毛毯蓋住脖了以下的身體,半閉著眼睛的桐人也隻是毫不眨眼地往上持續看著天花板。


    吹熄牆壁上的油燈,室內就充塞著淡藍色的黑暗。愛麗絲在桐人旁邊坐了下來,溫柔地撫摸著他消瘦的胸口與骨胳突出的肩膀,幾分鍾後,他就像是某種動力忽然消失般閉上了眼睛。


    等待桐人的鼻息穩定下來,愛麗絲就離開床邊,換上自己的白色睡衣。接著又回到客廳,從窗戶確認雨緣的狀況後,就熄滅兩盞油燈,走回寢室當中。


    她拉起床上的毛毯,鑽到桐人身邊,隨即有些許溫暖包圍她的身體。


    平常總是一閉上眼睛就能逃進睡夢當中,但今天卻一直沒有睡意。


    艾爾多利耶步行離開時,背後晃動的披風那炫目的白色還殘留在眼中,像針紮般刺激著眼睛。


    自己的背部過去也像他一樣充滿驕傲。以自己的劍守護人界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人民,並且維護公理教會的權威,這種無可動搖的確信變成了活力,在身體裏四處流動。


    但是自己已經完全失去這樣的力量了。


    真的很想詢問──艾爾多利耶這名過去的弟子。教會與最高司祭的虛偽被揭穿的現在,你到底相信什麽,又為了什麽而戰?


    但是她終究沒能那麽做。因為除了愛麗絲與貝爾庫利之外的整合騎士,並不知道最高司祭那恐怖計畫的全貌。就拿艾爾多利耶來說好了,他也還不知道自己的「記憶碎片」被封印在中央聖堂最上層裏,同時也不清楚「最愛的人」淪落成巨劍魔像的一部分這個事實。


    因此他還能繼續相信公理教會這個組織。期盼著三女神派遣新的最高司祭到中央聖堂,毫無謬誤地領導人民的日子到來。


    但知道神與神界的存在根本是天大謊言的自己,應該怎麽辦才好?


    雖說是出於無奈,但騎士長還是對其他騎士隱瞞了一半的實情,讓他們為即將來臨的大戰做準備。若是自己現在加入其中,愛麗絲懷抱於胸的迷惘一定會讓其他騎士感到迷惑。


    誰也不知道急就章的守備軍是不是能擋得住黑暗軍隊的總攻擊。如果東大門被突破的話,渴望人血的怪物最後一定會湧入這個邊境村莊吧。真的沒有可以回避這出慘劇的方法了嗎──當愛麗絲這麽想時,腦袋裏一定會重新浮現一道聲音。


    和最高司祭決戰之後,桐人在即將倒地之前,從不可思議的水晶板裏發出來的兩句話。


    ──到世界盡頭的祭壇(world end altar)去。


    ──從東大門出去後一直往南。


    從來沒聽過「world end altar」這樣的神聖語名。但是自己知道走出東大門後有什麽東西。那是有一整片炭灰般黑色地麵以及血色天空的黑暗領域荒野。隻要踏進一步,不論是要前進還是後退都相當困難。


    就算克服難以想像的困難橫斷暗之國,到達那個叫什麽祭壇的地方好了,那裏又有些什麽呢?真的有誰──或者什麽東西能從黑暗軍隊手底下守護生活在人界的人民嗎……?


    愛麗絲在枕頭上轉過頭,看向躺在床鋪另一邊的年輕人。


    然後在毛毯裏爬行,移動到桐人身邊。稍微猶豫了一下後就伸出手,像作惡夢而害怕的小孩子般緊緊抱在他身上。


    不論怎麽用力把痩到慘不忍睹的身體拉過來,過去用如火焰般激烈的個性讓愛麗絲內心產生動搖的那個年輕人都沒有任何反應。緩慢跳動的心髒沒有加速,甚至連伏下的黑色睫毛都沒有震動。活在這裏的……不對,或許應該說存在這裏的,隻是完全燃燒殆盡的無魂空殼罷了。


    現在右手如果有劍的話──


    幹脆就同時貫穿兩顆緊靠的心髒,讓一切全部結束。


    這一瞬間的思考,變成了眼淚從愛麗絲眼角溢出,滴到桐人的後頸並散開。


    「桐人,教教我……我該怎麽辦才好……」


    沒有聲音回答她的問題。


    「我……該怎麽辦…………」


    一滴又一滴落下的淚珠,淡淡地凝聚了由窗簾縫隙照射進來的月光。


    2


    天亮後的十之月二十二日,是這個秋天最冷的日子。


    愛麗絲取消了散步,和桐人一起在暖爐邊度過這段時間。雖然按照卡利塔老人教導,打算在冬天正式來臨前準備大量的柴火,但現在看起來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


    光是寫兩張羊皮紙信件就花了一整天的愛麗絲,猶豫了一下後,才在泛用語寫下的滋貝魯庫姓氏下方,再用神聖語簽下了辛賽西斯?薩提。


    仔細地把信件摺好,用帶子綁起來,在外麵寫上賽魯卡的名字。然後和另一封給卡利塔老人的信並排在桌子上。


    那是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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