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結


    “阿謠, 你自己考慮好了。”楚修寧不告訴謝叢琰這個秘密, 絕不是怕什麽把柄。


    楚修寧一直拿捏不住他的性格, 隱隱覺得他外表冷漠, 內心實則是個極易狂躁的瘋子, 猜不出他會怎麽做, 還是瞞著他比較好。


    但若女兒想說, 他也不阻止,隻會盡自己最大的能力保護她。


    楚謠沒有半分動搖,也不回頭去看謝叢琰:“小舅舅, 你知道我為何會有頭暈和嗜睡的毛病麽?知道今日我是怎樣在你營中說暈就暈的麽?”


    謝從琰莫名繃緊了肌肉。


    “這得從我和哥哥當年墜樓說起……”


    她娓娓道來,輕輕語調下講述的是一個荒誕至極的故事。


    謝從琰哪裏會信,但一瞧楚修寧鎮定的表情, 根本由不得他不信。一時間, 整個人陷入呆滯之中,雙眼慢慢失去焦距。


    “所以, 從前京中盛傳的第一才子是我, 詩畫雙絕也是我, 三年前因為與哥哥之間的特殊感應忽然消失, 不得不放棄殿試,不然我必定連中三元, 入朝為官。”這些曾令楚謠頗為驕傲的成績, 近來愈發索然無味, “而我這些努力,隻是想替父親分憂……”


    她話音落下半響, 謝從琰依然呆呆愣愣。


    “今日再將這話說出來,阿謠,你覺著諷刺麽?”楚修寧打量謝從琰一眼,繼續與楚謠的話題,“你大哥不懂正常,你也不懂抓死虞清對於我們的意義?”


    楚謠當然懂得:“爹,但那是虞清啊,這一次也是為了哥哥才會中圈套,眼下最重要的是抓住那個幕後黑手……”


    手指點了點桌麵,楚修寧緩緩道:“案子自有人去查,我隻知她是虞家軍的少帥,而虞家軍是袁首輔一派,我若有個行差踏錯,虞家必定會在袁黨彈劾我的折子上署名。以你爹今時今日的官位,一旦被攻訐獲罪,可不是丟官那麽簡單。隔壁工部王侍郎被寇凜抄家那年,你也有十二了吧。王侍郎的幾個兒女,小時候你也認識,抄家以後兒子被發配充軍,沒到地方就不明不白的死了。女兒則入了教坊司,淪為供京中權貴們隨意褻玩兒的官妓,得年滿三十方能贖身……你在怪你爹狠心之時,可曾想過你爹若狠不過別人,你兄妹二人何去何從?”


    “我……”指甲陷入手心裏,楚謠低頭不說話。


    她知道她父親說的都對,對政敵是絕對不能留情的。但這個人是虞清,她實在做不到,實在是做不到啊……


    “如此感情用事,立場不定,還想入朝為官,助我一臂之力?”楚修寧說話時,表情與語氣皆是淡淡,“我以前就說你夠聰明,是一塊兒讀書的好料子,卻也隻適合讀書,你還總是不服氣,說我瞧不起女子……”


    楚謠心中痛苦,父親這番話,著實令她難堪又慚愧。


    楚修寧喝了口茶:“等忙過這陣子,爹得多用些心思給你找個婆家,省的你遭賊惦記,也省的你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見楚謠被訓斥的微微發抖,眼眸裏氤氳起薄薄的水霧,楚簫拳頭一攥,怒上心頭,忍了又忍,實在忍不住:“您說夠了吧,您入朝為官是我們兄妹倆逼您的嗎?明明是您自己野心勃勃,整日裏爭權奪勢陰謀算計,竟還冠冕堂皇說是為了我們?這個黑鍋我們可不背!”


    楚修寧一口茶差點兒噴出來,怒道:“你個逆子說什麽?!”


    楚簫豁出去了,指著他爹罵道:“說您是個結黨營私陷害忠良的大奸臣,聽不懂嗎!”


    這祖宗!楚謠驚的三魂去了兩魂半,趕緊去捂他的嘴:“哥,你瘋了?”


    楚簫強硬的掙脫,反抓住楚謠的手腕,瞪著案台後瞠目結舌的楚尚書:“您整天說袁首輔奸貪,寇大人奸貪,您自己又比他們強到哪裏去?不,袁首輔我不清楚,但您比著寇大人差遠了,起碼寇大人知道虞家軍一亂,沿海百姓將會遭殃。您呢?您就隻想著沿海的兵權會落到誰的手裏,就您這樣狹隘的心思,竟還身為太子授業恩師,門生遍天下,日後真讓太子登基,您當上首輔,我看咱們大梁離滅亡也不遠了吧!”


    “你……”楚修寧險些氣暈,抄起桌上的鎮紙就朝楚簫砸過去!


    楚謠趕緊轉身抱住他,想要替他擋下。


    但那鎮紙並沒有砸過來,她轉頭,瞧見謝叢琰背對著她,站在她與父親中間的位置,果然是被他給接下來了。


    謝從琰隨手又將鎮紙扔回桌麵上,沒有說話,轉身朝門外走。


    楚謠喊了一聲:“小舅舅。”


    他已經打開書房的門,聞言腳步頓住。


    “關於虞清……”


    “抓她是你父親的意思,我不過聽命行事。”謝叢琰撂下句話,徑自走了,連門都沒有關上。


    楚謠感覺不出他的情緒,也沒有時間感覺,因為她父親起身繞開案台,顫著手從櫃子裏抽出一條鞭子,皙白的臉氣成了紅麵關公,一副要將楚簫往死裏打的架勢。


    “爹啊。”楚謠急的掉眼淚,想跪下求饒。


    “跪什麽跪?誰跪都輪不到你跪!”楚簫死死拽住她,將她拽出門去,朝遠處的家仆厲聲喝道,“來人,將小姐送回去!”又指著楚謠,“回房裏休息,聽話,非要留下來的話,就等著看我把爹氣死!”


    楚謠可以感應到他的憤怒,卻從未見過他這樣強勢的一麵,強勢的令她不知所措,心裏明白自己今日是攔不住他了。


    “啪!”


    等家仆將楚謠送走,楚簫猛地摔上門,繃著唇線回來硬邦邦跪下。


    楚修寧的鞭子還沒揮出去,他仰著臉冷笑:“您不能打我,打出血來,我可就暈了,您準備打阿謠嗎?”


    楚修寧一愣,拿著鞭子的手抖了又抖:“怪不得,原來有恃無恐啊。”


    “那當然了。”楚簫嗤笑一聲。


    “瞧瞧你這副德性,我楚家書香門第,詩禮傳家,怎會出你這種不長腦子的混貨!”打不得,楚修寧扔了鞭子,氣怒過後,痛心疾首,“也是我的錯,當年入東宮教導太子時忽略了你。”可他這兒子自小雖然頑皮,卻聰敏好學,他是萬分放心的,“也怪那個虞清……”


    “是我自己不想學好,誰也不怪。”楚簫人跪著,脊背卻挺的極直,“我楚家的確書香門第,詩禮傳家,我幼年也曾立誌於讀遍聖賢之書,像您一樣位極人臣,光耀門楣。可我六歲時,您從吏部侍郎升任吏部尚書,且選入東宮教導太子,逐漸進入權利中心,便開始終日忙忙碌碌。母親病重至去世,纏綿病榻那小半年裏,您陪伴母親的時間,您數過嗎?”


    楚修寧微微怔了怔。


    楚簫繼續道:“還有我那知書達理的母親,您將那些同僚們贈送的美妾一個個帶回府裏來,母親明明傷心垂淚,竟還教導著妹妹何為三從四德。從那時起,我就對我念的這些聖賢書起了疑惑之心,漸漸倦於向學,想跟著虞清一起去從軍。”


    但那也是小少年的叛逆之言,並不是特別認真。


    “直到我與妹妹墜樓。”楚簫說起來時,手掌捏成拳頭,隨後慢慢鬆開,指了指書房二樓,“就在這樓上,當時您歸家,我們兩個跑去廊下和您打招呼,欄杆斷裂,我們一起掉了下去……這些年來,妹妹一直以為是家仆離我比較近,接住了我,可事實究竟是怎樣?”


    詢問之時,他慢慢抬頭盯著楚修寧。


    楚修寧心頭一駭,與他對視片刻,錯開了目光。


    “按照您那會兒的習慣,家仆全是守在院外的,我們掉下來時,隻有您來的急撲上前接著。我看的清清楚楚,您當時驚慌失措,伸開了雙臂,想要接住我們兩個。但在一瞬間,您改變主意,隻接住了我。”


    “我……”


    “您用不著解釋,我懂。您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我和妹妹當時離的有些遠,您兩隻手接兩個,有可能一個也接不穩,所以您當機立斷放棄了妹妹,以兩隻手全力接住我。即便如此,您的左手臂還是被我給砸脫臼了。從那以後,咱們府裏就多了許多武功高強的護衛,幾步就得站一個。”


    楚簫深吸一口氣,“往後您不惜重金去幫妹妹治腿,當妹妹眼珠子似的寵著,一句重話也不說她,全是因為您心裏愧疚!”


    楚修寧此時怒意全消,慢慢走回案台後坐著,苦笑道:“我以為你當時嚇傻了,豈料竟全被你看在眼裏,還憋在心裏這麽多年。那……你是希望我接住阿謠,讓你摔成個殘廢?迫不得已續弦,再生個兒子來繼承家業?”


    “我明白您的難處,我不怪您,也怪不了。”楚簫梗著脖子道,“我隻是覺得您很可怕,女兒與兒子同時墜樓,您接兒子,若我與太子同時墜樓,您必定去接太子。您總是短短一瞬就能拋棄本能,摒除雜念,做出自己認為最正確的決定。您飽讀聖賢書,宦海沉浮數十年,您是一個睿智果斷的人,是一個了不起的政客。”


    楚修寧聽明白了,詫異道:“你認為你爹的所作所為,全是讀書讀出來的?你不願成為爹這樣的政客,不想沾染你認為肮髒黑暗的朝政,所以你自我放逐,終日吃喝玩樂,選擇做一個無能之輩?”


    楚簫驕傲點頭:“沒錯。”


    楚修寧捏著眉心,充滿了無力:“你,你當年不過一個八歲的小孩子,哪來這麽多奇怪的想法?”


    楚簫盤腿坐在地上,攏著手冷笑道:“您生出來的兒子,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麽知道?”


    他不知別人讀多了聖賢書會怎樣,他是他父親的親生兒子,最有可能長成他父親這樣的人,所以他要在源頭處就把自己扼殺掉。


    另一方麵,他又不想妹妹長成母親那樣的女人,張口閉口賢良淑德,才總是在書院和國子監動不動給自己一刀,讓妹妹代替他接受屬於男人的教育,拋棄那些狗屁不通的三從四德。


    他怪不了他父親,他自己怪他自己。他能做的,隻能是傾盡所有,令妹妹此生平安喜樂。


    書房裏靜了許久,父子倆誰也沒有再說話。


    楚修寧揉著太陽穴不斷反思自己,枉他門生遍朝堂,卻連自己兒子每天再想什麽都不知道。


    從八歲起,十二年了,思想竟然偏激到這種地步。


    他再不費些心思,這孩子怕是真要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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