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


    楚簫連連點頭:“對對, 是叫這個名字。”


    “他是有些白病, 但很輕微, 不礙事的, 並不是因此才不見人。他最大的問題是不能磕碰, 像個瓷器一樣脆弱, 動輒骨折, 王侍郎請了許多名醫都束手無策。”楚謠這思緒一打開,想起來的便多了。


    王家雖然與楚家比鄰而居,但王侍郎與她父親非政敵也不同路, 所以兩家並不時常走動。她和王若謙有所交集,是在摔斷腿之後。


    她父親曾去王家求問治療骨病的名醫,王夫人見她與兒子同病相憐, 又沒有母親, 那兩年裏時常帶著女兒前來探望她。


    還總愛誇她心態好,遭逢這樣的巨變, 依然勇敢樂觀。


    隨後就要抹著眼淚說起被疾病折磨到動輒求死的王若謙, 有她一半就好了。


    有一回王夫人又來探望楚謠時, 楚謠見她手背淤青大片, 問她是怎麽回事,王夫人又抹著淚說王若謙最近將自己鎖在屋裏鬧絕食。她讓家仆破開門, 王若謙順手就將燭台砸了過來, 砸傷了她的手, 還讓她滾出去。


    楚謠當時極為氣憤,她病中想得母親疼愛隻能寄托於夢, 這小子竟然身在福中不知福,於是她對王夫人表達了自己想去教訓,不,是“開導”一下王若謙的想法。


    說起來隻是兩個孩子,沒太多忌諱,王夫人也確實覺得楚謠樂觀,又與他同樣殘疾,他或許沒那麽排斥,便答應了。


    楚謠征得父親同意,被家仆抬著從自家後門入了王家後門。


    繞了很遠的路,但其實王家這花園就是王若謙住處的小院,楚謠來到他房門外時,轉頭都能看到自家後花園裏的樹。


    而他的房間沒有窗戶,門上掛了好幾層厚厚的遮光簾子。


    再一見到王若謙,楚謠被嚇了一跳。


    寇凜說她瘦成一把骨頭,膚色慘白的王若謙才是真正瘦脫了形,像鬼一樣,脊背佝僂,眼眶深深凹陷,小腿還沒她胳膊粗……


    “我那時候嘴上數落他生個病幹嘛怨天尤人,心裏卻覺得自己隻不過斷了條腿,根本沒資格說他。”楚謠默了默,又道,“估摸著他也知道我的情況,先是喪母再是殘疾,可憐巴巴的,我數落他時,他也不反駁我,讓他吃飯就吃了。王夫人很開心,以後王若謙再發病時,她降不住就來悄悄請我過去。”


    不過幾年間楚謠總共也沒見過他多少次,對他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


    再想起如今物是人非,楚謠的心情忽然變得奇差,王侍郎當時就要擢升為工部尚書,結果頃刻間就倒台了,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楚謠站起身就走:“我昨夜沒睡好,再回去睡個午覺。”


    楚簫和虞清見她臉色不好,自然不會攔,將她送回房裏去。


    路上一聲不吭,進屋就將門關上,將兩人拒之門外,像是生他們的氣。兩人卻都了解,楚謠就是這樣的性格,也不會追問她為何突然變臉。


    她也不是真的困,扶著腿走去榻邊躺下。


    這一躺就是一下午,想了許多從前根本不會想、也想不到的事情。


    她發現自回京這短短光景學到的東西,比在書院和國子監十來年學到的還要多。


    想著想著昏沉沉睡去,等醒來時已入了夜,午飯晚飯都沒吃,餓的前胸貼後背,楚謠吩咐春桃讓廚房熬些粥,又讓她喊幾個婆子將屏風和軟榻都撤走。


    送粥進來的卻是虞清,討好似的和她商量半天,今晚非得要和她一起睡。


    “咱們倆也算是自小一起長大的閨中密友,竟都不曾一起睡過覺。”熄了燈,躺上床側身抱住楚謠,虞清樂嗬嗬地道,“也算圓我一個心願。”


    “誰和你閨中密友?”楚謠掙紮了下,原本的壞心情一掃而空,哭笑不得又尷尬別扭,“我從前都當你是未來夫君看的。”


    “那算我圓你一個心願。”虞清在她小蠻腰上掐了一把,壞笑道,“你從前肯定沒少想著和我一起睡覺。”


    楚謠又羞又氣,錘她一記:“你這嘴賤的毛病真的改不了了?那時才多大,誰會想這個?”


    虞清由著她打,忽然認真道:“對不起啊楚二。”


    楚謠一怔:“突然這麽正經,怎麽了?”


    “從前我想的太少,自知是個女子,與你相處時,常常沒有太多顧忌,惹的你誤會我對你有意。而楚大又趁我喝酒時,嚷嚷著將你嫁我,我頭腦不清不楚,當是開玩笑便應下了。”虞清一直心存愧疚,想對她鄭重道個歉,“後來又為了讓你我都死心,當眾出言羞辱你,萬沒想到竟害你病了一場,我在福建這五年,每每想到總會心痛,我沒有姐妹,真當你是親妹妹來疼的……”


    年輕未經事,太不成熟,想法總是過於激進,隻願快刀斬情絲,提槍赴國難。


    換成現在的她,一定會使用更溫和的方法。


    “我那場病的起因是吃壞了肚子,與你關係不大。”楚謠解釋道,“不過那時的確有些傷心,也惱恨過你一陣子,可我早就明白,你的心裝不下什麽兒女情長。這五年時時聽到你的戰功傳回京城,我心中還是頗為你感到驕傲的。”


    又補充一句,“而且我現在才明白,從前對你的感覺,並不是真正的喜歡……”


    “也就是說,你現在知道情為何……”


    虞清話音一頓,神色瞬變,忽地坐直了身體,抓住幔帳一扯!


    隻聽“刺啦”一聲,幔帳被她撕下一長條,如一條緞帶攥在手中。


    楚謠近來猶如驚弓之鳥,一見她這反應,立刻知道附近有刺客。


    怎麽會呢?


    寇凜不是確定她沒危險嗎?


    楚謠再轉念一想,該不會是寇凜潛進來了?


    正想提醒虞清,卻見她倏忽間翻身下床,手中幔帳猛地向前一拋,手腕快速幾個抖動,光影之間,像是接住一道暗器。


    隨著她身形一個變幻,手中幔帳連甩幾下,隻聽“啪啪”幾聲暗器掉落的聲音。


    房間內冷肅殺機湧動,楚謠心下一緊,知道這真是刺客。她裹緊棉被安靜躺著,不說話也不動,生怕發出的聲響會影響虞清在黑暗中的判斷力。


    她方才隱約聽見暗器破窗的聲音,刺客身在院中,如此猖狂,院裏守夜的十來個家仆應都被悄無聲息的放倒了。


    以虞清的耳力,竟然絲毫不覺,可見刺客人多且武功極為高強。


    “嘭!”左右窗各有暗器射進來,正門也被從外踹開!


    虞清剛用幔帳接住暗器,一道勁道剛猛的掌風,已然迫近眼前。她靈巧一躲,幔帳纏上刺客手腕。


    一出手虞清便能感覺到刺客勁氣縱橫,是個練慣硬功夫的,不能與之硬拚,隻不斷貼身與他纏鬥,以四兩撥千斤。


    新月如鉤,即使開了門楚謠也看不清門口的情況。


    暗器攻勢已經停了,楚謠趕緊從床頭架子上摸索著取來衣裳穿好,接著,她打算鑽床底下躲起來。


    卻在此時,突然又一個刺客從側窗跳入,直奔楚謠。


    楚謠連忙驚呼一聲讓虞清知道。


    虞清早已回身,幔帳甩出纏住楚謠的腰,在那刺客靠近楚謠之前,將楚謠拽來自己身邊。


    旋即一麵保護她,一麵以一敵二。


    但與上次遊湖遇刺不同,寇凜能在護住她的同時一個打十幾個,而虞清在這兩人猛烈的攻勢下捉襟見肘,不斷想帶著她逃出屋子,卻始終被逼回來,肩頭重重挨了好幾掌。


    就在楚謠捏了把冷汗時,精疲力竭狼狽不堪的虞清忍無可忍地道:“謝將軍,寇大人,玩夠了嗎?”


    幾欲打在她腹部的一掌倏地停住,房間內靜了下來。


    楚謠神經緊繃,難以置信。


    燃燈之前,聽謝從琰道:“先穿好衣服。”


    旋即兩人背過身。


    楚謠是穿好了的,虞清卻隻著中衣。等虞清穿好外裳,闔上門,燃起燈,卻見這兩個身穿夜行衣的刺客果然是謝從琰和寇凜。


    虞清滿頭的汗,臉上隱有怒意:“兩位大人這是做什麽?”


    楚謠扶著虞清站著,也是滿臉不解,瞪著兩個人。


    幸虧她屋子開闊,又少有家具擺設,但窗戶被射破了許多洞。


    謝從琰避開楚謠的目光,看向寇凜:“我告訴過你,虞清的應變能力和功夫底子用不著試,她擅長靈巧戰術,這是房內逼仄,在院中你我聯手也擒不住她,先前我可是出動了好幾個火槍隊才在城郊拿下她。”


    撂下句話,將鍋扔給寇凜,他轉身開門走了。


    寇凜將倒地的幾個椅子扶起來,挑一個坐下:“虞清,你怎麽發現是本官和謝將軍的?”


    “夜深人靜,這院內守夜的家仆全被人放倒,我不可能一點都感知不到。而且我先前和謝將軍交過手,他掌風極重,標準武將的打法,但我還是不敢確定。”虞清揉著自己吃痛的肩,呲牙咧嘴,“直到寇大人也出來,兩個高手本以難找,還都刻意避開楚二,毫不留情的招呼我……”


    “大人,你為何要試虞清?”楚謠扶著虞清坐下,自己也入座。


    “自然是瞧一瞧虞少帥擔不擔得起本官即將派給她的任務。”寇凜滿意著微微頷首,從袖中取出一張地圖來,展開鋪開桌麵上。


    “定國公府的地圖?”楚謠看著他。


    虞清想翹個二郎腿,骨頭疼的快散架,訕訕道:“大人需要我做什麽?”


    寇凜閉口不語,眼風環顧左右。等到周圍布防到位之後,才道:“下個月初,是咱們那位不問政事的國公爺宋錫的七十大壽,宋錫再怎樣低調,也會從別院回來舉辦個壽宴。聖上隻會備上厚禮,太子代為出席……”


    見寇凜看了自己一眼,楚謠皺皺眉。


    寇凜對她道:“楚簫得暈血,你得借你哥哥的身份,陪太子出席,讓虞清以侍女陪著你去。”


    “去做什麽?”虞清和楚謠麵麵相覷。


    “抓蛇。”寇凜笑了笑,“為防止走漏風聲,本官現在不能告訴你們具體計劃。有謝從琰在,謠……楚小姐不會有危險,但虞清你得冒一定的風險……”


    見楚謠想說話,他忙道,“隻要虞清不找死,頂多受些傷,本官保她性命無恙。”


    楚謠這才放下心來。


    虞清倒是滿臉無所謂:“這夥人一路害我和楚大,我豁出命去也饒不了他們。”


    “對付這些躲藏在地底下見不得人的蛇鼠,豁出命就不值了。”寇凜斂著眼睫,徐徐勾起唇角,“想跟本官玩兒計謀,本官就陪這個‘腦子’好好玩一玩。”


    *


    虞清被趕出了楚謠的房間,熟門熟路的摸去楚簫的院子裏。


    楚簫睡夢中被她喊醒,坐在床上迷迷糊糊幫她揉肩:“你這是和誰打架了?”


    說出來也是惹他擔心,虞清和楚謠一致認為瞞著他比較好:“許久沒練武,和你們家家仆過了幾招。”


    “你真是閑的。”楚簫打了個哈欠,揉著揉著都快睡著了,強撐著起身去拿藥酒,“太久沒幹過這事兒,都忘記給你塗藥酒了。”


    虞清想都沒想就將衣領往下一拉,露出青腫的左肩。


    楚簫將藥酒倒在手心上,往她肩膀一抹,肌膚接觸時才猛地打了個驚顫,怔怔愣住。


    但很快,他又若無其事的揉起來。


    虞清稀罕道:“你現在是真不把我當女人看了啊?”


    楚簫的瞌睡蟲消失無蹤,鎮定道:“你不是不讓我將你當女人看?”


    “話是這麽說沒錯……”虞清轉臉看著他,“你真能做到?”


    “這還不是證明?”楚簫的手揉在她裸露的皮膚上,麵色如常,毫無尷尬,和揉麵團沒區別。


    虞清這自尊被剁的跟餃子餡似的,臉湊去他臉前,眯著眼睛看他:“你是選擇把我當個男人,不敢當成女人,怕會喜歡上我吧?”


    楚簫撇嘴:“無論是男是女,自戀你天下第一。”


    虞清越發確定:“少裝了,肯定是。”


    “是又如何?”楚簫專注給她揉肩,口中慢慢道,“我不能喜歡你,因為喜歡了沒用,你這男人身份是改不了了,不可能嫁給我。而我身為楚家獨子,得為家中延續香火,必定得娶妻生子。注定不可能的事情,豈不是要從源頭上杜絕?”


    “延續香火這話竟能從你口中說出來?”虞清聽的詫異,她認知裏的楚簫,是個從不將禮教世俗放在眼裏的人,叛逆進骨子裏,“如果這女人你不喜歡,你也會娶?”


    “感情可以慢慢培養。”


    “真不像你。”


    “不像我又如何?我再怎樣不恥父親的作為,但為我們兄妹過的安穩,他如今妻妾全無,隻我一個兒子。我若連這一處都要忤逆父親,那我楚簫實在枉為人。”


    虞清啞了啞。


    “而且虞清,早在五年前你不就做出選擇了?無論你有什麽理由,你最終選擇了戰場,放棄了我。甚至都沒有給我做選擇的機會。”


    楚簫為她揉肩的手依然很輕,可語氣慢慢凝重起來,“我如今當你是個男人,你還是我的好兄弟,我敬你虞少帥是個保家衛國的大英雄,願為你鞍前馬後。可我若當你是個女人……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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