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場


    可想而知楚修寧的臉色有多難看。


    金鴆似笑非笑。


    楚謠氣的不輕, 剛才就不該心疼他, 讓他徹底吃夠苦頭, 才能長點兒記性。


    她板起臉, 狠狠瞪著寇凜, 警告他。


    寇凜見她惱了, 漸漸從膨脹中清醒過來, 連忙管住自己的嘴。他的底氣如今都來源於她,她若不站在他這邊,他就慘了。


    餘光瞥見楚修寧那雙嵌在平靜麵龐裏卻似乎醞釀著風暴的眼睛, 他的喉結滑動了下。


    寇凜並不怕他,隻是聽從陸千機的勸,想與他和解, 以免楚謠為難。


    鹹魚之仇都忍下了, 不能前功盡棄。


    眼下的氣氛,已不再適合繼續談正事, 楚謠接著岔開話題:“楚虞兩家向來不睦, 虞總兵同意與咱們結親?”


    也不算閑話, 她是真的好奇。


    金鴆一樣好奇。


    楚修寧的心情急轉直下, 清悅沉穩的聲音有些壓抑:“他自然不同意,可他有個足以抄家滅族的把柄被我攥在了手心裏, 我要挾了他。”


    神色驟起變化, 金鴆眼底現出陰鬱:“因為段衝?這能要挾到虞康安?”


    楚修寧道:“隻是與段衝有關係而已。”


    金鴆冷冷道:“也與我有關, 所以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孤身上島來見我?無論楚尚書有何目的, 都怕是白跑一趟,金某人從不受人要挾。”


    “世上從無不受要挾之人。”說著,楚修寧一指寇凜,“幾個月前,他在我麵前一樣不可一世,我告訴他心有所求,必矮人一頭,他也不信。現在呢?除了逞一時口舌之外,可還跳得起來?”


    寇凜一記冷眼殺過去,嘴巴剛要張開,被楚謠一瞪,又忍住了。


    行,長輩說話,他不插嘴。


    金鴆好笑道:“我倒真想知道,今時今日,何為我所求?”


    楚修寧道:“若我以亡妻生前曾有犯有七出之一,將她休棄,告知於天下,金老板也不在意?”


    笑容微頓,金鴆道:“楚尚書連自己的臉麵也不顧了?”


    楚修寧淡淡道:“自她亡故十四載,我不曾娶妻,獨身照拂子女,乃是顧著夫妻之情。而今兒女長大成人,我將她休棄,乃是恪守禮教,輸了臉麵,卻可贏來更多敬重……讀書人,其實是很容易糊弄的。”


    楚謠垂著頭,明白父親隻是打壓金鴆的氣焰才會這樣說。


    與他不熟,分辨不出他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金鴆的笑容逐漸消失。


    火藥味兒漸濃,楚謠實在不知此時自己適不適合開口,便將惱怒的目光投向了寇凜。


    寇凜被她瞪的矮了三寸,也從她目光中看出了些求救的意思,被迫插嘴:“對了,江天嶼說他給謠謠解蠱之時,從蠱蟲上看出謠謠似乎有了身孕……”


    此話一出,氣氛立刻就變了,金鴆詫異道:“這幾日大夫每天都來為阿謠診脈,我細細問過,都說並非發現異常。”


    寇凜沉吟:“時間尚短,診不出是有可能的,不過江天嶼說這話時,有亂我心神之意,未必可信。”


    楚修寧看向楚謠:“你自己可有什麽不適?”


    楚謠以為寇凜是在緩解氣氛,信口胡謅,沒往心裏去,臉上不見什麽羞澀:“我中蠱之後,一直都有不適,分辨不出。”


    寇凜道:“寧可信其有吧,請金爺吩咐大夫們開藥給她補身子時,多多注意些。”


    金鴆回的不假思索:“這是自然的。”


    *


    另一艘擺渡舟繞去了山後方,段衝正被關押在此間地牢中。


    負責看守地牢的護衛首領,接到金鴆命令,已經站在岸上接待虞康安三人。


    因是島上禁地,岸邊設置了不少障礙物,擺渡船無法靠近,護衛首領打了個手勢之後,虞康安起身輕鬆一躍,落在岸上。


    楚簫還來不及反應,已被虞清抄起腋下,提著他也躍上了岸。


    楚簫近來坐了太久的海船,腳踩著地反而有股搖晃感,暈暈乎乎的,瞧見虞康安瞥了他一眼,連忙站穩了。


    虞康安皺了皺眉,大步走在前。


    楚簫知道虞康安有些討厭自己,也明白原因。


    與虞清並肩隨在他身後,楚簫時不時轉頭看身畔的虞清,因為要去見段衝的緣故,她的情緒頗為低落。


    他沒有出聲安慰她。


    進入地牢,見到鐵籠子裏披頭散發的段衝之後,包括虞康安在內,都是吃了一驚的。知道他先前被寇凜暗算,中了毒,卻不知道毒性如此之強,服下解藥之後,原本烏黑的長發都有些泛灰的跡象,整個人萎靡不振。


    護衛首領解釋道:“若能出去養著,由大夫調理著,他不至於如此。金爺命他思過,直言隻要肯低頭認錯,就放他出來,可他寧死也不認錯。”這首領是跟著金鴆的老人了,歎口氣又道,“他平時什麽都聽金爺的,金爺讓他去死,都不會皺下眉頭,這次不知為何,倔的很。”


    虞康安皺起眉:“那金鴆讓我來做什麽?指望我勸他?我若勸得動,當初就不會下手殺他。”


    “爹。”虞清有些不安,在後提醒一聲,這個距離,段衝已能聽到他的聲音。


    虞康安渾不在意,訕訕笑道:“金鴆想等他認錯,怕是得等到死的那一天了。”


    縮在牆角的段衝慢慢抬起頭,朝他看過來。


    洞中昏暗,隻有幾盞壁燈照明,趁著他目光愈發陰鷙。


    虞康安冷漠的回視他:“小兔崽子,你惱我做什麽?這次可是你敬重的義父將你鎖起來的,趁著他沒完全對你失望,我勸你趕緊認個錯,別逼著他像我一樣不得不親手宰了你,惹的他舊傷複發,被你給氣死了。”


    “認錯?”段衝背靠著鐵柵欄,左腿蜷著,右腿伸直,左腳則擰巴著壓在右腿下,“我倒是想要問一問,我究竟錯哪裏了?”


    楚簫盯著他這個坐姿,想起了虞清。


    她席地而坐時,與他如出一轍。


    虞清自然也注意到了,她是小時候不自覺跟著虞康安學的,他在校場上時常與兵士們席地而坐,就是這樣的坐姿。


    料想段衝應也是。


    虞清看向虞康安,不知他有沒有發現。


    虞康安背著手往前走了幾步,似乎頗為欣賞段衝現在狼狽的模樣:“我豈會知道你是怎麽惹到金鴆了?你加入天影,為他們造反提供資金,又掘了當朝尚書亡妻的墳,供養一個瘋子進行換心實驗,都是為了金鴆,他該開心有你這麽個孝順兒子,關著你做什麽?”


    段衝無視他的嘲諷,垂下眼睛:“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你總與我講述生命的寶貴,勸誡我不可恃強淩弱。但有一次,你在海上攔截了一艘尚未登岸的東瀛戰船,那艘船上多半士兵自盡,但有一些則跪下向你哭求,說他們也是迫於無奈,乃是被當地藩主強抓上船來的,他們大都是些十三四歲的少年人,一看便是頭一次上戰場,並未說謊,但你不皺一下眉頭,將他們屠戮殆盡。”


    虞康安在腦海裏回想了下,是有這麽回事:“這有錯麽?”


    問的不是段衝,而是楚簫。


    楚簫一愣,搖搖頭:“沒有錯。”


    連楚簫這個二傻子都說沒問題,虞康安底氣十足:“你生來是個不知立場、沒有善惡是非觀念的混賬玩意兒,會為我殺了一支東瀛兵而埋怨我?”


    段衝搖頭:“我不是埋怨你。當時我問你為何要殺這些可憐的兵士,你告訴我戰場上沒有可憐人,隻有對立雙方。堅守立場,不但是軍人、更是人立足於世間之根本。”


    虞康安點頭:“是這樣。”


    “那我何錯之有?自小我就堅守立場,對你表達我的想法,我不想從軍,不想繼承虞家的家業,不想保家衛國,不想為那些不相幹的人賣命,我就隻想做個普通人,隻想陪伴著父母,過簡單的日子,為何在你眼睛裏,就成了大逆不道?”段衝驀地笑了笑,眼底有些絕望,“隻因為我是虞家人?那也不是我的錯啊。”


    虞康安被他說的微愣。


    “至今我依然百折不撓,堅持著我的立場,守護著這世上唯一真心待我的義父。所有與義父為敵之人,於義父不利之人,統統都是我段衝的敵人,即使他們可憐,他們無辜,我亦絲毫不會手軟,如同你殺倭兵不會心慈一樣。”


    段衝睜著一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盯緊著他,眼淚流下來,“無論你還是義父,一直逼著我認錯,可你們總得讓我知道,我究竟錯在何處啊?”


    *


    圓球一直到抵達山頂,裏頭幾個人都在討論楚謠是否有孕的事兒,先前的不愉快沒發生過似的。


    天色已經不早了,金鴆準備了客房,讓遠道而來的楚修寧先去休息,有事兒明日再聊。


    也有些想晾著他的意思。


    長輩的事兒,且還關乎朝政,楚謠不摻合,扶著寇凜回到房間。


    房內已經上了燈,寇凜招呼侍女去請個大夫來給自己換藥,隨後將其他侍女都攆了出去,解了背後的畫囊扔去桌上,對楚謠道:“虧我以為他們有多高的境界,多豁達的心胸,還不是……”


    “還不都是因為你?”楚謠惱的想踹他,又怕觸及他的傷口,強忍著扶他慢慢走到床邊,“爹又不是無欲無求的神仙,怎麽可能不在意?登島來拜訪金爺,本就是壓抑情緒,為顧全大局而妥協。再說金爺以禮相待,多半也是看在我們兄妹麵上。兩人能維持表麵和氣,已是相當不易。你非得插嘴,在金爺麵前給爹難堪,打亂爹的節奏,火上澆油!”


    寇凜早知自己會被罵,誠懇道歉:“下次不會了。”


    “你每次都這樣說,卻總也不將爹視為長輩,全然不考慮我。”楚謠對他真是失望極了,扶他在床上坐下後,扭臉就要走。


    寇凜忙不迭牽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親了下:“說的哪裏話?鹹魚我都忍下了,是真心要與爹和解的。這不是因為謠謠為我撐腰,既感動又得意,才一時忘形。人不能一口吃成個胖子,挖苦數落爹,是同僚多年養成的習慣,你總得給我時間慢慢改,不,盡快改。”


    他確實誠懇,楚謠的氣消了些,掙開他的手,翹起指頭在他額頭戳了下:“早知你會得意的沒點兒分寸,我就不該幫你。”


    “那我就得步行爬上山,傷口若是開裂,你怕是心疼哭了。”寇凜笑了笑。


    “我才不會。”楚謠現在無論怎麽看他,都是麵目可憎。


    但稍後大夫來給寇凜換藥時,楚謠站在床邊,等紗布揭開,一瞧見那劍傷並不隻腹部有,對稱著的後背也有,可見那柄劍當時又凶又狠的貫穿了腹部,楚謠真要心疼死了。


    寇凜讓她背過臉去,她不聽,非得睜大眼睛看著。


    大夫清洗傷口周圍時,她額頭的汗冒得比寇凜還要多。


    寇凜不停“輕點兒”、“小心點兒”的警告,嚇的大夫手抖,她的手也跟著抖。


    等大夫走後,她扶著腿走去櫃子前,從內取了件絲綢寢衣,想要給他披上。


    “等等。”寇凜赤著上身,指了指多寶閣。


    楚謠會意,去將多寶閣上的一瓶藥膏拿來,幫他塗在後肩,這是先前金竹守城時被倭刀砍出的傷口。


    刀傷早好了,藥的用途是消疤,是他曾花費大價錢買來的。


    效果很棒,看他皮膚幹幹淨淨,連丁點小疤都沒有就知道了。


    楚謠幫他塗著藥,想起他換藥時唧唧歪歪的模樣,哼哼著道:“你好歹也是軍人出身,丟不丟人呢?我都懷疑你給我講的,你從前那些刀山火海的經曆,究竟是不是真的?還是養尊處優久了,嬌氣了?”


    寇凜由著她擺布,解釋道:“這可不是嬌氣,我從前受過太多傷,若不悉心養著,身體會留下病根。年輕時無妨,上了歲數就知道了。不信你看金爺,才四十剛出頭,外表瞧著還很年輕,可身子骨成什麽樣子了?我很早以前就知道,這世上有兩件東西有錢未必買的著,一個是真心,一個是健康。”


    楚謠認同著點了點頭。


    “何況現在我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妻子,又比我年紀小的多。”等她塗完藥,寇凜將她拉來右腿上坐著,手臂緊緊環住她的腰。兩人鼻尖幾乎相觸,他笑眯眯道,“我這身體若是早早不行了,那可怎麽好?”


    前頭還似模似樣,突就不正經了。楚謠慢慢紅了臉,羞臊的攥著拳頭想錘他,終究是念著他的傷,莫說下手了,在他腿上坐著連動也不敢亂動。


    忍不住,她又翹起手指戳他裸著的胸口,罵道:“爹在魚嘴上插把劍根本不夠,若是我,定找根針將那魚嘴給縫起來。我算是看明白了,隻要堵住你這張嘴,便能天下太平……”


    寇凜哈哈笑道:“以你的女紅手藝,你會縫?欠我的一雙鞋,現在都還隻是兩個鞋底兒。”


    楚謠被揭到了短處,正要惱,他往後直了下身子,倏然埋首在她胸前。


    楚謠不曾想過受著傷他還這樣大膽,紅著臉惡狠狠罵了句混蛋。


    寇凜從她胸口抬頭,看著她鮮紅欲滴的臉頰,意猶未盡的舔了舔嘴唇,壞笑道:“你瞧,你想堵我的嘴,何必費那些功夫?”


    “你……”她忙小力錘他一下,“快別鬧了,鬆開我,我去看看畫。”


    寇凜哪裏舍得,但還是鬆開她。


    楚謠走到桌前,平複好亂了的心跳,將《山河萬裏圖》從畫囊裏小心翼翼取出來。


    寇凜兀自將寢衣穿好,在床上躺下,嗅著錦被和褥子上因楚謠而染上的淡淡椰子油香味兒,舒舒服服的喘了口氣。


    連日裏的奔波勞苦,全都消弭於無形。


    連腹部這處傷,因有她心疼著,也溢滿了幸福。


    這一定是仙女,妥妥的。


    “謠謠。”他側躺著,一手閑閑支著頭,一手撥開紗幔,眯眼看向坐在案台後專心致誌驗畫的楚謠。


    “恩?”楚謠認真賞畫,頭也不抬,隨口支吾一聲。


    寇凜笑笑:“沒事,你繼續看吧。”


    “神經。”楚謠依然沒抬頭。


    寇凜撩著紗幔的手一直沒放下,靜靜凝視她。心裏希望江天嶼沒有說謊,希望她腹中此時真的已經有了他們的孩兒。


    該叫什麽名字?


    家中有個才女,取名字這事兒應該輪不到他。


    他需要想的,是該給孩兒一個怎樣的生長環境才好。


    寇凜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忽聽楚謠凝重的聲音:“夫君,這幅《山河萬裏圖》似乎也是贗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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