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且先在網路上問問吧。


    我用智慧型手機打開「yahoo!奇摩知識+」,不由自主地環顧四周,然後輸入問題。


    我是高一男生,想要在東京都內找到薪水好的兼差工作。有沒有不需要學生證也能打工的地方?


    嗯……這樣不知道行不行?我有預感會在殺氣騰騰的網路世界遭到圍剿,不過利用搜尋能夠得到的資訊也有限,又沒有其他人能夠依靠——就在我要按下「送出」鍵的時候,船內響起廣播:


    『海麵上即將下起豪雨。為了安全起見,甲板上的乘客請回到船內。重複一次,海麵上即將……』


    「太棒了!」我小小喊出聲,心想現在搞不好可以獨占甲板。我已經開始厭倦坐痛屁股的二等艙。在其他乘客回來之前,先到甲板上眺望下雨的瞬間吧。我把手機收到牛仔褲的口袋,快步跑向階梯。


    前往東京的這艘渡輪有五層。二等艙船票雖然便宜,不過位在最底層,引擎聲很大,而且得跟大家一起睡在榻榻米上。我斜眼瞥了感覺很舒適的一等艙,爬了兩層室內階梯,來到沿著船身外壁的通道上。這時原本在甲板上的人剛好成群回來。


    「又要下雨了。」


    「好不容易才放晴耶。」


    「最近的夏天好奇怪,老是在下雨。」


    「島上也一直刮台風。」


    眾人七嘴八舌地抱怨。我邊低頭說「不好意思」,邊逆著人潮沿著狹窄的通道向前走。


    爬完最後一段階梯來到甲板上,一探出頭,強烈的風便拂過我的臉。寬敞的甲板在陽光中閃耀,這裏已經沒有任何人。甲板中間矗立著塗成白色的柱子,宛若指著天空的箭頭。我懷著興奮的心情走在無人的甲板上抬頭仰望天空,灰色的雲轉眼間就覆蓋晴空,雨點滴落在額頭上。


    「……來了!」


    我忍不住大叫。從天空同時落下的無數雨滴映入眼中,緊接著聽見轟然巨響,降下大顆的雨點。先前還陽光普照的世界,轉眼間就被塗抹成水墨畫的單色調。


    「太酷了!」


    歡呼聲也被雨水的巨大聲響淹沒,連自己都聽不見。我越發高興了。頭發和衣服都淋濕而變得沉重,連肺部都充滿濕氣。我想都沒想就開始奔跑,像是要用頭去頂天空般奮力跳起來,像是要製造漩渦般張開雙手旋轉。我張大嘴巴喝雨水,到處亂跑,用盡全身力量大聲吼出一直封閉在內心的話。這些話語全都被雨水衝走,沒有人看見、沒有人聽見。胸口湧起溫熱的情感。偷偷逃出離島之後過了半天,我總算打從心底獲得解放。


    我氣喘籲籲地仰望雨水。


    ——此刻在我頭上的,與其說是雨,不如說是大量的水。


    我不禁懷疑自己的眼睛。仿佛將巨大遊泳池翻過來的驚人水量從天而降,形成螺旋狀,簡直就像一條龍——我剛這麽想,隨著「轟!」的劇烈衝擊,我被擊倒在甲板上。仿佛置身瀑布底下,背上持續遭到沉重的水流打擊。渡輪發出吱嘎聲大幅搖晃,我剛想「糟了」,身體就沿著甲板滑落。渡輪傾斜得更厲害,我邊滑邊伸出手想要抓住某個地方,卻沒有任何可以抓的地方。不行,要掉下去了——這個念頭冒出的瞬間,有人抓住我的手腕。滑動的身體頓時停下來,傾斜的渡輪緩緩恢複原狀。


    「啊……」我總算回過神來。「謝謝……」


    剛剛的時機簡直就像動作電影般千鈞一發。我抬起視線看抓住我手腕的人,那是一個留著胡碴、身材瘦瘦高高的中年男子。男人笑了一下,把我的手放開。太陽再度露臉,照射在他身上刺眼的紅色襯衫。他用一副好像在說「隨便,無所謂」的滿不在乎口吻喃喃說道:


    「剛剛的雨還真誇張。」


    的確很誇張,我第一次碰上那麽激烈的雨。雲層之間射下好幾道光線。


    我聽過這首曲子,這是一首古典樂,好像是……某個老遊戲的背景音樂。遊戲內容是操控企鵝滑過冰麵去抓魚。對了,冰麵上有時會出現洞穴,從洞裏鑽出海豹或海狗妨礙企鵝。如果沒有抓準時機跳起來,企鵝就會被絆倒。


    「喂,這個滿好吃的耶!」


    我抬起頭,坐在餐桌對麵的中年男子喜孜孜地大啖南蠻雞定食。他穿著鮮豔醒目的紅色緊身襯衫,瘦削的臉上有一雙鬆弛般下垂的單眼皮細眼睛。沒刮幹淨的胡碴和隨興卷起的發型,看起來就是一副無拘無束的風格,很符合我印象中東京(有點壞壞的)大人的形象。男人大口吃飯,發出「滋滋滋」的聲音喝下豬肉湯,用免洗筷夾起雞肉。厚厚的肉沾滿塔塔醬,吸引我的目光。


    「少年,你真的不要嗎?」


    「不用了,我不餓。」


    我擠出笑臉這樣回答時,肚子剛好咕嚕咕嚕叫。我不禁臉紅,但男人似乎毫不在意,嚼著肉說:


    「哦,這樣啊。真不好意思,還讓你請客。」


    我們在渡輪的餐廳麵對麵而坐,但隻有紅襯衫的男子在享用豪華午餐。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餐廳播放的音樂,想要忘記空腹。先前我為了感謝他救我,主動說要請客,但是他也沒必要選店裏最貴的料理(一千兩百日圓)吧——我從剛剛就一直這麽想。大人在這種時候,不是應該會適度表示客氣嗎?我原本決定一天的餐費最多五百日圓,結果第一天就出現大赤字……我在心中碎碎念,不過表麵上仍舊擺出禮貌的態度。


    「別這麽說。你在危急的時候救了我,我當然應該——」


    「就是嘛!」


    我還沒說完,紅襯衫男子就搶先回答。他用免洗筷指著我說:


    「你剛剛真的很危險……啊。」


    他瞪著空中,露出嚴肅的表情陷入沉思,接著緩緩展露滿麵笑容。


    「這是我第一次成為別人的救命恩人呢。」


    「哦……」我有不好的預感。


    「這裏好像也有賣啤酒吧?」


    「……我去買吧?」


    我放棄一切抵抗,站了起來。


    黑尾鷗齊聲發出「喵~喵~喵~」的叫聲。


    我坐在渡輪的通道上,一麵小心翼翼地啃著做為晚餐的營養棒,一麵呆望著在伸手可及的距離自由飛翔的海鳥。


    「沒想到會被大人勒索……」


    生啤酒竟然要價九百八十日圓。我心想,太過分了吧?貴到有點超乎現實。離家出走的第一天,我就為了素不相識的大叔花了四天份的餐費。東京好可怕——我感觸良深地喃喃自語,把吃完的營養棒袋子塞入口袋,又從口袋裏拿出手機,重新開啟「yahoo!奇摩知識+」,送出先前的問題。不論如何我都迫切需要打工。拜托,給我最佳解答吧!


    雨滴打濕了手機畫麵。我抬起頭,看到雨又下了起來。隔著雨點,可以看到開始點燈的東京夜景。彩虹大橋在色彩繽紛的燈光照明下,宛若遊戲片頭標題般緩緩接近。在這個瞬間,我心中對於陌生大叔的不耐煩及對於金錢的不安都消失得一幹二淨。終於來了。我興奮地顫抖。我終於來了。從今晚開始,我就要住在那座光輝燦爛的城市。我太期待即將在那座城市遇到的所有事情,心跳不自覺地加快。


    「——少年,原來你在這裏。」


    突然聽到的悠哉呼喚,讓激動的心情頓時像消了氣般萎縮。我回頭,看到紅襯衫男子出現在通道上。「總算到了。」他懶洋洋地轉動脖子,看著街燈。


    「你是那座島上的孩子吧?來東京做什麽?」


    他來到我旁邊問。我感到緊張,不過還是說出預先準備好的台詞:


    「呃,我要去親戚家玩。」


    「平日去玩?不用上學嗎?」


    「呃,這個,我們學校提早放暑假……」


    「哼哼


    ~」


    為什麽要奸笑?紅襯衫男子像是看到稀奇的昆蟲般,毫無顧忌地盯著我的臉。我避開他的視線。


    「如果在東京遇到什麽麻煩——」他邊說邊遞給我小紙片。是名片。我反射性地收下來。


    「隨時跟我聯絡吧,別客氣。」


    名片上印的是「k&a企畫有限公司 ceo 須賀圭介」。我看著這些文字,在心中回答:「誰要跟你聯絡!」


    插圖ame


    接下來的幾天內,我不知道說了多少次「東京好可怕」。我不知道被不耐煩地啐了多少次、流了多少次冷汗、因為羞恥而臉紅多少次。


    城市龐大、複雜、難解而冷酷。我在車站迷路,坐錯電車,不論走在哪裏都撞到人,問路也得不到回答,明明沒有向對方開口卻被莫名其妙的推銷人員糾纏,除了便利商店以外不敢進任何店鋪,看到穿製服的小學生獨自轉乘電車而驚訝,然後每次都為了這樣的自己想哭。為了尋找兼差工作好不容易抵達新宿(我沒來由地覺得東京的中心就是新宿),卻遇到突來的豪雨淋成落湯雞。我想要淋浴,鼓起勇氣進入漫畫咖啡廳,被店員不耐煩地斥責別弄濕地板。即使如此,我還是決定先以這家漫畫咖啡廳為生活的據點。我在有些酸臭味的包廂,用電腦搜尋兼差工作,卻找不到「不需身份證」的招募條件。原本寄望的「yahoo!奇摩知識+」的回答幾乎都是「不要小看工作」、「該不會是離家出走(笑)」、「這樣違反勞基法,去死吧」等等。在這些咒罵當中,也看到「如果是色情業的服務生就不需要身份證」的情報,於是拚命搜尋到幾家店預約麵試,然而實際去麵試時卻被看起來像流氓的年輕男子怒叱:「沒有身份證怎麽可能雇用你?你看不起我們的店嗎?」害我差點哭著逃回來。事實上,因為太可怕了,我真的掉了一點眼淚。


    就這樣,不知不覺中,轉眼間就過了五天。


    不行。這樣下去不行。我在漫畫咖啡廳狹小的包廂中,看著代替賬簿的筆記本。這裏的過夜方案一晚兩千日圓,加上其他交通費和餐費,我在離開島上之後已經花了兩萬日圓以上。一個星期前,我還覺得五萬日圓的離家出走經費幾乎像是無限大的金額,現在不禁為自己當時的淺薄無知生氣。


    「好,決定了!」我說出口,然後闔上筆記本,打算背水一戰。我把包廂內散落的行李都塞入背包裏,準備撤離這家漫畫咖啡廳。得節省才行,在找到打工前就不住宿了。現在是夏天,在外麵睡個兩、三天應該不成問題。我趁自己的決心還沒有動搖前,快步走出漫畫咖啡廳。在我身後,店內的壁掛電視以事不關己的口吻報導說:『局部豪雨的發生次數已大幅超越觀測史上最多的去年,到七月預期會更加頻繁。外出時,不隻是山上或海邊,即使在市區也必須特別注意——』


    可以躲雨又能夠度過一晚的地方——譬如公園的涼亭或高架橋下,都已經有人先占據了。我把放入所有財產的沉重背包背在雨衣底下,已在街上徘徊兩個小時以上。可以舒舒服服待很久的百貨公司、書店、唱片行,過了晚上九點就打烊。不論是車站內或家電量販店內,隻要坐在牆邊,立刻會有警衛過來詢問,因此我隻能在路邊尋找棲身之處,卻一直找不到適當的地方。而且離車站太遠會讓我不安,結果隻能在同樣的地方繞圈子,也因此我已是第四次穿過燈飾華麗的歌舞伎町牌樓下方。差不多已經走累了,腳也很麻,雨衣內因為悶熱而冒汗,非常不舒服,肚子餓到了極點。


    「可以跟你談談嗎?」


    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回過頭,看到警察站在麵前。


    「你剛剛也走過這一帶吧?」


    「咦……」


    「這麽晚了為什麽還在這遊蕩?你是高中生嗎?」


    我的臉色變得蒼白。


    「喂,別跑!」


    我還來不及思考就拔腿奔跑,聽到背後傳來怒吼聲。我沒有回頭,全力在人潮中奔跑,每次撞到人就會聽到怒叱:「很痛耶!」「別開玩笑!」「別跑,小鬼!」我衝過巨大的電影院旁,幾乎本能地朝著路燈較少的地方跑。不久之後,人聲逐漸變得遙遠。


    喀啷——蜷縮成一團的我聽到空罐滾動的細微聲音,抬起頭來。


    昏暗當中,有一對綠色圓眼珠在發光,眼前是一隻瘦弱、毛色不佳的小貓。這裏是稍微遠離大馬路的場所,有一排屋簷低矮的長屋風格樓房。好幾家已經熄燈的餐飲店排成一列,入口都沒有門。我坐在其中一家店的狹小入口,不知何時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貓咪,過來吧。」


    低聲呼喚後,便聽到沙啞的「喵?」聲回應。總覺得好像睽違很久總算進行了真正的對話,光是這樣就讓我鼻子發酸。我從口袋拿出最後的營養棒,折了一半給小貓,小貓把鼻尖湊過來確認氣味。我把營養棒放在地上,它便像道謝般短暫地看了我一眼,然後開始狼吞虎咽。這是一隻宛若從黑夜切割出來的漆黑小貓,隻有鼻子周圍和腳尖是白色的,仿佛戴了口罩、穿了襪子。我邊望著小貓,邊把剩下的營養棒放入嘴裏,緩緩咀嚼。


    「……東京真可怕。」


    專心吃東西的小貓沒有回答。


    「不過我不想回去……絕對不想。」


    說完,我再度把臉埋在雙膝之間。小貓咬東西的細微聲音、雨水打在柏油路上的聲音、以及遠處救護車的警笛聲混在一起傳入耳中。持續走路造成的腳痛總算甜蜜地融化,我再度陷入淺眠當中。


    ——啊!有人!什麽?真的耶!討厭,他是不是在睡覺?


    ……這是夢?不對,有人在我眼前——


    「喂!」


    粗厚的聲音從頭上傳來,使我立刻清醒過來。金發、穿耳洞、身穿西裝的男人以冷淡的眼神俯視我,原本昏暗的入口不知何時已經點亮了燈。男人身旁站了兩名穿著大幅裸露肩膀和背部的女人。小貓不見蹤影。


    「你找我們的店有事嗎?」


    「很、很抱歉!」


    我連忙站起來,低著頭想要穿過男人的旁邊時,身體突然失去平衡。男人用腳尖踢了我的腳踝。我瞬間抓住自動販賣機的垃圾桶,結果連同垃圾桶摔到雨水淋濕的柏油路上。垃圾桶的蓋子脫落,空罐發出很大的聲音滾落到馬路上。


    「喂,不要緊嗎?」其中一名女人問。


    「別管他。」金發耳洞男摟住她的肩膀。「關於剛剛的話題,我們這家店保證能賺更多。進去裏麵聽我說明吧?」


    金發耳洞男說完,看也不看我一眼,半推著兩名女子進入建築裏。


    「這是怎麽搞的?真礙事!」


    一對情侶不耐煩地刻意咂舌,踢著空罐走過坐在馬路上的我旁邊。


    「對不起……」


    我連忙把垃圾桶放回原位,匍匐在濕濕的地麵,拚命撿拾散落一地的空罐。垃圾不隻有空罐,還摻雜著空便當盒和廚餘。路人毫不掩飾嫌惡的態度。我很想盡快離開這裏,但是要離開就得趕快收拾。我連濕掉變軟的炸雞和吃剩的飯團都拚命用手抓起來。眼中自然而然泛起淚水,混著雨水滑落臉頰。


    這些垃圾當中,有一個拿起來格外沉重的紙袋,大小大約有精裝書那麽大,用牛皮膠帶層層包起來。


    喀鏘——


    撕開布製的牛皮膠帶,濕透的紙袋便破了洞,裏麵的東西掉到地板上。沉重的金屬聲響徹店內,我連忙把手伸向腳邊。


    「咦?」


    這東西看起來像槍。我連忙一把抓起它,塞進背包裏。冰冷且不祥的觸感留在手上。我環顧周圍。


    這裏是一間深夜營業的麥當勞,座落在私鐵車站和柏青哥店之間,距離我原本住宿的漫畫咖啡廳也很近,


    是我已經來過好幾次的熟悉場所。最後一班電車的發車時間已經過了,店內的客人很少,幾乎所有人都默默無言地低頭滑手機,在聊天的隻有兩名一起來的女性客人。「隻有我越來越喜歡他……那個人基本上都已讀不回……」女人之間這樣的對話,在壓低的交談聲中聽起來格外嚴肅。沒有人看向我這裏。


    我鬆了一口氣。


    「一定是玩具。」我像是要說服自己般說出口。


    先前整理完空罐後,我在公共廁所仔細把手洗幹淨,然後想到這家店就過來了。隻點一杯濃湯大概沒辦法撐到早上,不過,在有力氣走到外頭之前,我想要待在至少可以安心的場所。


    我重振精神,把抬起的屁股坐回椅子上,然後摸索牛仔褲的口袋,拿出皺成一團的小紙片放在桌上。


    「k&a企畫有限公司 ceo 須賀圭介」。


    紅襯衫男子在渡輪給我的這張名片上,用小字印著地址:東京都新宿區山吹町。新宿區?我在google地圖輸入這個地址,發現從目前所在地前往的路徑是搭乘都營巴士二十一分鍾,比預期的近多了。


    我用雙手捧著濃湯的紙杯,珍惜地啜飲最後一口。窗外巨大的街頭電視被雨淋濕而發光。歌舞伎町的喧囂宛若從耳機漏出來的聲音,隔著窗戶隱約傳來。我思索著:就算造訪這個地址,又能得到什麽好處?ceo是指公司老板吧?可以請他替我介紹兼差工作嗎?不過,會勒索高中生請他吃飯的人,很難想象他開的公司會有多正派。不過等一下,他好歹是社長,應該還算有錢吧?可是那時候卻要我支付兩千一百八十日圓的餐費!到現在我才感到憤怒——我竟然請社長吃飯!南蠻雞定食就當作是必要的謝禮算了,但是九百八十日圓的啤酒費實在太不合理。也許我應該說明事由,至少向他討回這筆錢?雖然有點丟臉,可是到這個關頭,也顧不了那麽多了吧?那個人如果了解我的困境,或許會很願意還錢。


    可是——我趴到桌上。


    那樣實在太窩囊了。基本上,他救了我是事實,啤酒也是我自己主動說要請他的。我是為了做那麽卑賤的事情來到東京的嗎?沒有錢、沒有棲身之處、沒有目的,忍受著幾近疼痛的空腹,到底在這裏做什麽啊?我是對東京抱持著什麽期待而來的?


    那一天,我為了抵消挨揍的疼痛,瘋狂踩著腳踏車的踏板。那天島上也下著雨,天上飄著厚厚的烏雲,不過從雲層縫隙射出好幾道光線。我當時正追逐著光線。我想要追上光線、進入光線中,因此拚命騎腳踏車奔馳在沿海的道路上。就在我以為追到了的瞬間,腳踏車卻已經到達懸崖邊緣,陽光飄向大海的另一端。


    總有一天,我要進入那道光裏——當時的我下了這樣的決定。


    突然,不知從何處吹來微風,稍稍晃動頭發。


    這不是冷氣的風,而是真正的風,感覺像是從遙遠的天空帶來青草氣息。可是為什麽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我從餐桌抬起頭,眼前擺了一個大麥克的盒子。


    我驚訝地回頭。


    一名少女站在那裏。她穿著麥當勞的製服:深藍色襯衫、黑色圍裙,綁著雙馬尾的嬌小頭上戴著灰色報童帽。她的年紀大概和我相仿,黑眼珠居多的大眼睛像在生氣般俯視著我。


    「呃,這個……」我想要表達自己沒有點餐。


    「這個給你,別說出去。」她的聲音很小,宛若小花的香氣。


    「咦?可是為什麽……」


    「你連續三天的晚餐都隻有那個吧?」


    少女看著我的濃湯,以斥責的口吻說完就小跑步離開。


    「等一下……」


    我正想要說話,她突然回過頭,就像在我要說的話上方溫柔地蓋上蓋子,原本緊閉的嘴唇忽然綻放笑容,發出「嗬嗬」的短促笑聲。這一瞬間,我覺得陽光仿佛從雲層之間灑下,周遭的景象因此塗上顏色。少女沒有說話,再度轉身,迅速跑下階梯。


    「……」


    我大概發呆了足足十秒鍾的時間,接著突然恢複清醒。大麥克的盒子端坐在餐桌上,就像特別的禮物。一打開盒子,香噴噴的肉味撲鼻而來,厚厚的麵包也柔軟地鼓起來。我拿起漢堡,感覺沉甸甸的。亮晶晶的起司和生菜從牛肉漢堡排之間露出來。


    在我十六年的生涯當中,這無疑是最美味的晚餐。


    插圖ame


    「討厭,快要到公車站了!下次什麽時候還能再見麵?」


    「這個嘛,後天怎麽樣?雖然有練習,不過下午我有空。」


    「太棒了!就去我在tabelog插圖zhu找到的咖啡廳吧。有一家店我很想去,幹脆先預約好了!」


    注:tabelog 日本的美食評價網站,由網友提供餐飲店資訊與評價。


    坐在下午的都營巴士上,我的耳朵從剛剛就聽到甜蜜的對話。聲音是從後座傳來的,不過我總覺得不好意思回頭,隻能望著車窗。我凝視著水滴形成複雜圖形往後流動,想著情侶之間原來真的會進行這樣的對話,內心感到莫名佩服。之前我無法理解美食app的需求,沒想到都市人真的會看tabelog之類的,而且去咖啡廳竟然要特地預約。我把視線移向手機。標示目前所在地的藍點緩緩接近豎著紅色旗子的目的地。距離目的地還有十分鍾,我開始感到緊張。


    「叮咚~」車上的鈴聲響起,駕駛座旁邊的螢幕顯示「下一站停車」。我聽見愉快的聲音說:「凪,拜拜!」看到下車的短發女孩身影,不禁大吃一驚。她背著印有「交通安全」的書包,還隻是個小學生。天啊,不會吧?東京果然很厲害,就連小學生也在看tabelog。


    「啊,好幸運!」


    仿佛交棒一般,又有一名長發小學女生上了巴士。「凪,我就知道會遇見你!」她邊說邊高興地跑向後方座位,我的視線也不自覺地追隨她的身影。


    「哇!」


    穿著短褲、翹著二郎腿坐在後座的,是個怎麽看都隻有十歲左右的小學男生。「嗨,香菜。」他朝著跑過來的女生優雅地揮手,笑咪咪地以護花使者的姿態接過她的書包。這個男生留著短鮑伯頭,發絲柔順,有一雙細長的眼睛,年紀小小的五官就很端正,感覺頗有王子氣質。他該不會在每一站都有女朋友吧?車子開動,我也把視線拉回來。從背後傳來親密的談話聲。


    「咦?香菜,你卷頭發了嗎?」


    「看得出來嗎?嗯,隻有稍微卷一下。今天都沒有人注意到,不愧是凪!你覺得怎麽樣?適合我嗎?」


    「很適合!超可愛的。看起來有點成熟,像國中生一樣。」


    「嗬嗬嗬。」小女生發出連我都覺得心癢癢的愉快笑聲,讓我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才念小學就有大概不隻一個女朋友,而且女方還會主動預約tabelog上的咖啡廳。厲害的人天生就很厲害,這就是所謂的文化資本嗎?


    東京實在太厲害了——我邊喃喃自語,邊在目的地的停靠站下車並撐起傘,盯著google地圖,走在懷舊風格的商店街上。依照google地圖的指示往右轉後,街上的氣氛突然變了。坡道上接連出現幾家印刷公司,雨水中摻雜著些許墨水氣味。


    「……應該是這裏沒錯吧?」


    我來到名片上的地址,看到的是宛若老舊商店的小型建築。外麵掛著典型昭和風格的帆布招牌,以快要消失的文字寫著「酒吧」。我再次比對名片的地址與google地圖。地址沒錯。仔細看帆布招牌,店名處處以牛皮膠帶遮蔽。由於布麵、文字和牛皮膠帶都有同樣程度的磨損,因此乍看之下沒有發覺,不過看來這裏現在不是酒吧了。路肩的柵欄綁著生鏽的牌子,標示著「k&


    a企畫有限公司」。公司名稱的旁邊畫了朝下的箭頭。我俯視腳邊,看到那裏是半地下室的構造,在狹窄的水泥階梯盡頭有一扇門。


    看來公司果然在這裏,但是我仍舊裹足不前。這裏看起來很可疑,而且完全不像有錢的樣子。什麽ceo嘛!但話說回來,我已經無路可走了。


    我下定決心收起傘,走下寬度不到一公尺的階梯。


    喀吱。


    明明按了門鈴,卻聽不到任何聲音。


    我把耳朵貼在門上,再次按了門鈴,但還是沒聲音。壞掉了嗎?我敲了敲門,沒有回應;試著轉動門把,門竟然很簡單就打開來。


    「有人在嗎?我是剛剛打電話來的森嶋!」


    我窺探室內。幾個小時前,我打電話到名片上的號碼時,紅襯衫本人跟我說他會等我,叫我現在過來。我戰戰兢兢地踏入室內,進去之後馬上看到小吧台,然而周圍雜亂地堆放著書本、文件、紙箱等,另外還有酒瓶、外送食品的傳單、衣服等散落在各個角落,很難判斷這裏是店家、住宅還是辦公室。整間房間都彌漫著「隨便、無所謂」的空氣。


    「須賀先生在嗎?」


    我稍微往前走,看到以珠簾隔開的房間裏有一張沙發,上麵的毯子包裹著鼓起來的東西。


    「須賀先生?」


    沒有穿襪子的白皙長腿從沙發伸出來。走近一看,腳趾甲塗成亮晶晶的淺藍色,腳上穿著鞋跟很高的厚涼鞋。我探頭看這個人的臉,是個年輕女性,發絲柔順的長發蓋住了臉,聽得見細微的睡眠呼吸聲。


    「須賀……先生?」


    我雖然知道不可能是他,卻無法從這個女人身上移開視線。她穿著很短的牛仔短褲,從頭發之間窺見的睫毛就好像漫畫人物般很長。紫色細肩帶上衣的胸口隨著呼吸緩緩上下起伏。我慢慢蹲下來,視線剛好來到胸部的高度。


    「……不行,這樣太惡劣了。」


    我恢複理智,移開視線,就在這時候聽見聲音:


    「啊,早安。」


    「哇啊啊啊!」


    我不禁尖叫並站直。不知何時,女人已經張大眼睛。


    「呃,那個,很抱歉!我是……」


    「啊~我聽小圭說過。」女人抬起上半身,以很幹脆的態度開口。「他說有新的助理要來。」


    「咦?可是我還沒有——」


    「我叫夏美,請多多指教。真棒,終於可以從雜務解脫了!」


    女人說完,很舒適地伸懶腰。仔細一看,她是個皮膚白皙的大美女,身材高挑、豐滿性感,五官端正、閃亮耀眼,簡直像是電視或電影裏麵的人物。


    「喂喂,少年。」自稱夏美的女人背對著我說話。


    吧台後方是個五坪大小的客廳,看來似乎就是這家公司的辦公空間。我坐在椅子上,從剛剛就望著在小廚房準備飲料的夏美的肩胛骨。


    「什麽?」


    「我說啊?」


    「嗯。」


    「你剛剛看了我的胸部吧?」


    「我沒有看!」


    我因為緊張,聲音變得格外尖銳。夏美愉快地哼著歌,在我麵前放了一杯冰咖啡。


    「少年,你叫什麽名字?」夏美坐在我對麵,用清脆的聲音問。


    「森嶋帆高。」


    「帆高?」


    「呃,就是帆船的帆,高度的高……」


    「哦,這個名字很迷人嘛!」


    我感到心跳加速。這輩子大概是第一次聽到「很迷人」的評語。


    「請問你是這家公司的人嗎?」


    「嗯?你想問我跟小圭的關係?」


    我想起須賀先生的名字好像是圭介。


    「呃……是的。」


    「超好笑的!」


    咦?我說了什麽奇怪的話嗎?夏美笑了好一陣子,接著突然眯起眼睛。她的睫毛在眼睛下方形成陰影,雙眼從睫毛下盯著我的眼睛。


    「就跟你想象的一樣。」


    「啊?」


    我呆呆地看著翹起小指頭、以格外嬌豔的口吻說話的夏美。


    ……真的假的?苦味的冰咖啡不自覺地從嘴角流下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情婦這種人物……


    這時突然聽見門打開的聲音。


    「喔,你來了。」說話的語調很悠閑。我回頭,看到紅襯衫——須賀先生拎著塑膠袋,踩著慵懶的步伐走過來。


    「好久不見,少年。嗯?你是不是瘦了一點?」


    他邊說邊朝我丟了一個罐子。我接住才發現是啤酒,正感到困惑,不知他是什麽用意,夏美便迅速從我手中拿走啤酒。


    「喂,你該不會去打柏青哥了吧?」


    夏美邊說邊拉開拉環,發出「噗咻」的聲音,須賀先生也幾乎同時打開罐裝啤酒。兩人理所當然地咕嚕咕嚕喝起啤酒。搞什麽?這些人從白天就在喝酒?


    「對了,少年,你在找工作吧?」


    須賀先生一屁股坐在餐桌旁的低矮沙發上,興高采烈地看著我。他從堆放在沙發下的雜誌抽出一本,拿給我看。


    「本公司目前的工作是這個。具有曆史和權威的雜誌委托我們撰稿喔!」


    印著「mu」插圖zhu的這本雜誌封麵上,畫著金字塔、行星、以及詭異的巨大眼睛。我在他催促下翻閱雜誌,看到的標題是:「終於成功接觸到來自二○六二年的未來人!」、「傾全力製作的專題報導——突發性豪雨的真相是氣象武器!」、「入手國家機密,守護東京的大量活人祭品」。整本雜誌的內容都像是擷取網路上的惡搞新聞題材,然後用認真五十倍的態度進行論證。


    注:《mu》 是一九七九年創刊的日本神秘學雜誌。


    「接下來的工作是都市傳說。」不知是不是我多心,須賀先生說話時似乎帶著嘲諷。「隻要去采訪目擊證詞或親身經曆,然後寫成報導就行了。」


    「哦……」


    「很簡單吧?」


    「呃……等一下,該不會是要我去做?」


    「什麽種類都可以,像是失蹤、預言、地下組織販賣人口之類的,你們小鬼很喜歡這些題材吧?」


    須賀先生邊說邊拿出手機,上麵列出一長串的報導標題清單,有「天上的魚」、「德川家與虛擬貨幣」、「川普是ai」、「火星地表上有cd」、「利用智慧型手機活化脈輪」、「通往裏世界的電梯」等等。


    「比較貼近日常的這個如何?」他指著其中一個標題。「網路上流傳的『百分之百晴女』。」


    「晴、晴女?」


    「我是晴女喔!」


    夏美很有活力地舉手自薦,但須賀先生沒有理她。


    「最近一直在下雨,電視上也提到,已經更新連續降雨日數了。所以這種報導應該會有需求吧?」


    「哦……」我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須賀先生便以受不了的口吻說:


    「怎麽搞的?你這個人真沒主見。剛好今天下午約好要去采訪,你就去聽聽對方怎麽說吧。」


    「咦?要我去?現在就去?」我問。


    夏美雙手一拍,興奮地說:


    「這算是體驗坐台吧!」


    「應該稱為實習吧?」須賀先生糾正她。


    「少年,感覺很好玩耶!別擔心,我也陪你一起去!」


    「請等一下!突然要我去采訪,我也不可能——」


    插圖ame


    「晴女當然存在。」


    這位采訪對象的語氣相當明確,完全否定其他可能性。


    「果然是真的!」


    夏美湊向前,發出興奮的聲音。坐在眼前的嬌小女性留著娃娃頭


    ,無法辨別是年輕人還是老人,全身戴著色彩繽紛的大件裝飾品,看起來像是某種特殊動物。


    「還有,雨女也存在。晴女是稻荷係的自然靈附身,雨女則是龍神係的自然靈附身。」


    「咦……什麽?」


    我突然感到混亂,聽不懂她在說什麽。在我身旁的夏美似乎更興奮了。采訪對象——話說回來,這裏是位於住商混合大樓的占卜館,所以這個人應該不是晴女,而是職業占卜師——仿佛在朗讀看不見的紙張,流暢地繼續說:


    「龍神係的人第一個特征,就是會喝大量的飲料。因為是龍,所以會下意識地追求水。」


    飲料?我感到困惑。


    「龍神係的人很好強,擅於臨場發揮,不過性格草率馬虎。」


    性格?我感覺到話題偏離采訪目的,正想要插嘴,夏美卻說:


    「啊,我也是這樣……」


    她的聲音格外認真,讓我不禁審視她的臉。


    「稻荷係的人則是很勤奮,事業容易成功,但是另一方麵有些軟弱,不適合當領導人物。而且不知道為什麽,往往都是帥哥美女。」


    「那就是我了!」夏美就像解開疑惑的小孩子般高喊。


    「現在天氣的平衡崩潰了,所以容易產生晴女和雨女。這就是所謂的蓋亞恒定性。」


    「原來如此!」


    「不過必須要小心……」


    占卜師突然壓低聲音,把身體往前挪動,交互看著我們兩人。


    「左右大自然的行為,一定會付出重大的代價。小姐,你知道是什麽嗎?」


    「不知道。」


    夏美緊張地吞咽口水回答。占卜師的聲音壓得更低。


    「天候係的力量如果使用過度,據說會突然神隱,也就是和蓋亞化為一體!所以說,晴女或雨女的借錢率、申請破產率、失蹤率,在統計上都顯著偏高!」


    「這……」夏美皺起眉頭。「我一定會注意!」


    臨走之際,夏美向占卜師買了「開啟人生財運的開運商品」。


    「——結果怎麽樣?」


    我沒有歎氣,隻是摘下耳機,從macbook的螢幕抬起頭。須賀先生在辦公室日光燈的逆光下俯視著我。


    「……我們遇到一個說話聲音像語音合成軟體的占卜師,滔滔不絕地說些很像輕小說設定的內容,比如說力量使用太多就會消失之類的。」


    我正在根據筆記和錄音,把占卜師的話整理成稿子。


    須賀先生笑嘻嘻地說:「果然是那一掛的。」原來他早就知道了。我開始感到火大,提出在網路上搜尋到的正論:


    「基本上,天氣跟什麽龍神係、稻荷係、蓋亞、個性、帥哥美女都沒有關係吧?是鋒麵還有氣壓變化造成的自然現象吧?所謂的晴女、雨女,都是『感覺好像有那麽回事』的認知偏差吧?怎麽可能會有那種人!」


    「喂!」須賀先生的口吻突然變得不耐煩。「我們是在完全理解這些的前提下提供娛樂,讀者也是在完全理解的前提下閱讀。不要小看社會的娛樂。」


    我說不出話來。須賀先生探頭看macbook的螢幕,閱讀我寫到一半的稿子。原來是這樣——說真的,我甚至有一絲感動。在完全理解的前提下做這種事。不要小看社會的娛樂。


    「才寫這麽一點點,動作真慢。」


    須賀先生抬起頭這麽說,我便反射性地低頭說「對不起」。


    「……不過文章寫得不差。」


    聽他喃喃這麽說,讓我像個得到糖果的小孩子般雀躍。我從國中就喜歡寫些類似小說的文章(雖然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也還沒寫出過一篇可以稱得上完成的作品),對於寫文章稍微有些自信。話說回來,我發現跟這個人在一起,心情就會像雲霄飛車一樣劇烈起伏。


    「好!少年,你錄取了!」


    「咦……什麽?請等一下,我還沒有說我要做——」


    我連錄取條件和薪資內容都還不知道。雖然我的確在找兼差工作,但是這麽可疑的公司——


    「你可以住在這間辦公室。」


    「什麽?」


    「附三餐。」


    「……我、我要做!請讓我在這裏工作!」


    我情不自禁地湊向前說。突然覺得好像找到了裝滿自己想要的東西的福袋,絕對不能讓給其他人。須賀先生開心地說「這樣啊!」並且用力拍打我的背。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咦?」我的心情突然冷卻下來。等等,這個人打算雇用連名字都不記得的人嗎?


    「超好笑的!」


    人在廚房的夏美笑著看我們,然後端了料理過來說:


    「他叫帆高吧。」


    「啊,我來幫忙!」


    大盤子裏擺滿大量炸雞、蔥絲和白蘿卜泥,另外還有番茄、酪梨和洋蔥的沙拉,以及牛肉、芹菜和鮪魚溢出來的手卷壽司。我突然感到強烈的饑餓。


    「給你。」


    須賀先生遞給我的仍舊是罐裝啤酒。我已經不再多說,自行換成罐裝可樂。


    「好!就來慶祝帆高加入吧!」


    須賀先生和夏美同時拉開拉環,發出「噗咻」的聲音。我也連忙打開可樂。


    「幹杯!」


    鏗、鏗、鏗——三個罐子碰撞在一起。


    我咬著炸雞,一麵感歎這兩個人強勢的個性,一麵發覺到自己已經好久沒有跟其他人一起吃晚餐了。這個事實和炸雞的美味讓我差點哭出來。須賀先生和夏美以驚人的氣勢不停喝酒,很快就喝醉了,熱烈地聊著對編輯的抱怨及網路上的八卦新聞,也逼我說出自己的過去。這種感覺就好像有人一直在我不會癢的地方搔癢——譬如用溫柔的手搔我的後腦勺——讓我感到很奇妙。這種感覺完全不會不舒服。在很久以後的未來,當我老到有孫子的年紀,或許仍舊會偶爾想起這個下雨的夜晚吧?我心中產生這種奇妙的預感。


    就這樣,我的東京新生活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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