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電車行駛、沒有任何人的軌道,讓我聯想到生鏽般的褐色砂丘。


    密集的建築中,隻有這裏是高出來的小丘,大麵積的土地上直線並排著四條軌道。在遙遠的更前方,新宿大廈群仿佛是從異世界滲出的景象,在熱浪中搖曳。


    我拚命跑在這片砂丘上。


    贗品般的藍天,以及宛若支撐天空的白色柱子般巨大的積雨雲,冷冷俯視著我。


    陽菜。


    陽菜,陽菜,陽菜。


    我瞪著萬裏無雲的天空。


    陽菜,你在那裏嗎?


    「帆高,我跟你說。」


    當時你以預期某件事將會發生的燦爛笑容這麽說。


    「馬上就會放晴了喔。」


    當時我在閃閃發光的太陽雨中,從你手中接過某樣東西。


    「這個給你,別說出去。」


    那天晚上格外美味的漢堡,還有在你房間吃到的即席洋芋片炒飯。


    「原來你比我小。我下個月就十八歲了!」


    你一直裝成大姐姐,而我一直依賴著你。


    「你來東京以後,覺得怎麽樣?」


    對於你的問題,我回答:


    「好像已經……不悶了。」


    不過那是因為遇見了你。


    你給我很重要的東西。


    「我很喜歡晴女這份工作。」


    當時夜空中接二連三綻放煙火。我想起夜晚摻雜著火藥的氣息、東京的氣味、還有你的頭發香氣。


    那一天你看著我,以溫柔的笑容說:


    「所以謝謝你,帆高。」


    汗水流進眼中,腦袋像燃燒一般炙熱。


    這時我總算發覺,自己仍戴著安全帽奔跑。我幾乎用扯的脫下安全帽丟掉。


    你給我的,是過去我沒有的東西,像是希望、憧憬、羈絆,或許還有戀愛。另外更重要的,就是勇氣。你給我的勇氣,驅使此刻的我向前奔跑。


    不久,軌道前方出現車站月台,好似漂浮在海上的棧橋。月台上的工人看到我,驚訝地喊:


    「喂,你在幹什麽?」


    「不要闖入軌道!停下來!」


    我沒有回應,繼續跑過車站。過了高田馬場站,又過了新大久保站,軌道頓時變寬。地麵到處散落著倒下的樹木及建築材料等瓦礫,修複工人的身影也隨處可見。我被這些工人怒吼、被警笛追逐,即使如此還是沒有停下腳步,仍舊繼續奔跑。雙腳隻顧著向前方奔馳,胸腔隻顧著吸入又吐出空氣。我隻想著陽菜一個人。


    不知不覺中,我終於跑到熟悉的新宿大樓群之間,跑在曾經穿過底下好幾次的大型高架橋上。許多路人抬頭看獨自跑在軌道上的我,大家朝我舉起手機。他們在笑,在嘲笑我。


    我邊跑邊想,大家明明都知道——


    大家明明都踐踏著別的東西而生活,明明必須依賴別人的犧牲才能生活下去,明明就是拿陽菜來換取晴空。


    而我也一樣。


    『車站廣播,車站廣播,有人闖入山手線月台——』


    新宿站逼近眼前,宛若巨大要塞,從車站內傳來廣播的聲音。許多穿著工作服的工人停下修複工作望著我。


    『應該是擅自闖入的一般民眾。請以安全為優先,交由鐵路警察逮捕。』


    ——對不起、對不起。


    我在心中重複好幾次,穿過新宿車站。好幾個月台、柱子和電線往後流逝。


    對不起、對不起,陽菜,對不起。我不該讓你當晴女,不該讓你承受所有重擔。


    車站職員和工人都驚愕地看著我。「危險!」「停下來!」大家隻是開口喊,沒有一個大人伸手抓我。不久,我進入排列著一根根柱子的昏暗隧道,跑在淹水的水泥地上。踩著水的腳步聲聽起來好像不屬於自己,而是從背後傳來。


    穿過隧道後,我看到代代木的那棟廢棄大樓就在住商混合大樓後方。


    「——帆高。」


    昨晚躺在床上的感覺已經是很遙遠的過去。原本看著戒指的陽菜抬起頭,直視著我問:


    「你希望這場雨停止嗎?」


    而我——


    「……呼!呼、呼、呼……」


    我來到廢棄大樓前方,終於停下腳步,胸部因渴求氧氣而劇烈起伏,全身冒出大顆汗珠,掉落在腳邊的水窪,製造出一道接著一道的漣漪。抬頭仰望,屋頂上的朱色鳥居在陽光中閃耀。


    當時我為什麽要回答「嗯」?


    為什麽沒有告訴她,我根本不在乎天氣?


    為什麽沒有說「不論是晴天或雨天,隻要有你在就行了」?


    陽菜。


    為了你——我還能做些什麽?


    插圖ame


    或許是因為昨晚的風雨,廢棄大樓崩塌得很嚴重。


    這棟建築原本就很破舊,現在外牆幾乎都已剝落,瓦礫甚至散落到軌道上。我爬上軌道旁邊的圍牆,跳到大樓的院子裏,從崩塌的牆壁進入裏麵。


    廢棄大樓內昏暗且悄然無聲,空氣中彌漫著很重的濕氣。陽光從四處的洞穴形成光束射入室內,在地板及牆上製造出光影複雜的花樣。我沿著室內階梯跑上去,想要跑到屋頂,然而不知道爬到幾樓的時候,樓梯間的天花板崩塌而堵住階梯。從室內階梯無法繼續往上爬,於是我衝入這一層樓的房間,想要前往戶外的逃生梯。


    就在這時候——


    「帆高!」


    高大的人影出現在麵前。人影接近,光束照亮這張臉。


    「——須賀先生?」


    是須賀先生。他瞪著我說:


    「帆高,我找了你好久。」


    「咦……為什麽?」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嗎?」


    他的聲音當中不知為何帶有怒氣。我忍不住怒吼回去:


    「陽菜消失了!」


    「……」


    「是我害的,都是因為我讓她當晴女。」


    「帆高,你——」


    「這回應該由我來幫助她……」


    這時突然傳來警車的警笛聲,中斷我們的對話。我豎起耳朵。聲音還很遠,不過不能再拖拖拉拉了。


    「我得走了!」我開始奔跑。


    「喂,等一下!」須賀先生抓住我的手臂。「你要去哪裏?」


    「從那裏可以前往彼岸!」


    我指著房間的天花板說。崩塌後開了洞的天花板外麵,可以看到朱色鳥居的頂端。天空上方是彼岸,天空上方是另一個世界。


    「你在說什麽……」


    「她一定是在天上!隻要從逃生梯爬上那裏……」


    我正要向前跑,卻被用力拉住手臂。


    「帆高!」


    「我得去救她!」


    「等等,她怎麽可能會在天上?」


    須賀先生加強抓住我手臂的力道。


    「放開我!」


    「振作點!」


    啪!我被打了一巴掌,疼痛讓我突然察覺,警車的警笛聲已經近在咫尺。須賀先生彎下腰,看著我的眼睛說:


    「帆高,你先冷靜下來。現在還是馬上回警察局比較好。隻要說清楚,警方也會了解你沒有做什麽壞事。」


    我感到混亂。須賀先生為什麽站在警察那一邊?警笛聲停在大樓底下,我聽到好幾輛車打開門,紛紛發出「砰!」的聲音,接著是一群人跑上樓的腳步聲。須賀先生抓住我的雙臂,用懇求的口吻說:


    「你如果繼續逃跑,就會變得無法挽救了。這一點你應該也知道吧?」


    我真心無法理解這個人在說什麽。逃?在逃的是誰?假裝沒看見


    的人是誰?


    「別擔心。」須賀先生的聲音忽然變得溫柔。「我也會跟你一起去。我們一起去把話說清楚,好嗎?」


    他邊說邊強硬地把我拉到出口。大人的力量把我拉動。


    「放開我!請你放開我!」


    「我叫你冷靜一點!」


    「放開我!」


    我使勁咬住須賀先生的手臂。


    「好痛!臭小子!」


    我的肚子被踢了一腳,背部撞到牆壁上,身體不支倒地,口中不自覺地發出「唔……」的難堪聲音。


    「啊!」


    當我睜開眼,剛好看到埋沒在雜草中的手槍。那是我以前丟掉的槍。我立刻抓住那把手槍,坐在地板上把槍口對準須賀先生。


    「不要阻止我!」


    須賀先生瞪大眼睛,擺出尷尬的笑容,用困窘的聲音說:


    「……帆高?你拿著那種東西——」


    「讓我去陽菜那裏!」我緊緊閉上眼睛。


    ——砰!


    我朝著天花板扣下扳機,沉重的槍聲在廢棄大樓造成回聲。須賀先生目瞪口呆。為什麽——我瞪著須賀先生,心想為什麽我要拿槍對準原本喜歡的人?為什麽每一個人都要蠻不講理地擋在我前方?


    「森嶋帆高!把槍放下來!」


    好幾個人的腳步聲衝入房間。


    「什麽!」


    須賀先生的聲音拔高。以飛機頭為首的四名持槍警察進入室內。我和須賀先生轉眼間就被包圍了。


    「喂喂喂,請等一下!這是誤會,我會好好說明!」


    須賀先生拚命安撫他們,但那些刑警仍舊保持嚴肅的表情,舉槍瞪著我。我手中仍舊拿著槍。


    「喂,帆高,我們剛剛正談到,待會兒要一起去警察局吧?」


    我無言地站起來,瞪著警察,把槍指向他們。


    「你……」須賀先生發出嘶啞的聲音。


    「森嶋,放下槍!」中年刑警喊。


    「別讓我們開槍。」飛機頭喃喃說道。我輪流瞪著眼前的大人,把槍對準每一個人。從剛剛開始,膝蓋就無法停止顫抖。光是站著,心髒就在暴動。通過喉嚨的空氣像燃燒般灼熱。


    「帆高,沒事了,把那東西放下來,好嗎?」


    須賀先生顫抖著聲音這麽說,接著朝周圍的刑警怒吼:


    「說實在的,你們也很過分吧?一群大人拿槍指著一個孩子。他才十六歲耶!怎麽可以這樣?他不是犯罪者,隻是個離家出走的少年!」


    「不要管我!」


    我如此大喊。所有人都看著我。


    「為什麽要阻撓我?大家什麽都不知道,裝作不知道!」


    無關乎個人意誌,眼淚徑自湧出來,槍口前方那些大人的身影變得模糊。難道已經不行了?難道要結束了?我就要束手無策地被抓了嗎?她給我的勇氣、我心中迸發的情感,還沒派上用場就要結束了嗎?


    「我隻是,想要再一次——」


    我流下眼淚,以全部的靈魂呐喊。


    「——見到她!」


    我把槍丟出去,趁警察的視線移開的瞬間朝窗戶奔跑。前方就是逃生梯,但飛機頭立即抓住我的衣領,直接從背後壓到我身上,把我的臉用力按在瓦礫散落的地麵。劇烈的疼痛讓視野變得扭曲。


    「抓到了!」


    跨在我背上的飛機頭說完,在我的左手腕銬上手銬。


    「可惡,放開我!」


    再這樣下去,雙手都會被銬住。我拚命掙紮,但背上的飛機頭文風不動。我從眼角瞥見其他警察跑過來。


    「你們這些家夥——」


    這時聽見了須賀先生的聲音。


    「不要碰帆高!」


    接著,壓在我身上的飛機頭被打飛了。我驚訝地抬起頭,看到須賀先生騎在飛機頭身上。


    「你這家夥!」


    飛機頭怒吼著起身,卻被須賀先生一拳揍下去。


    「帆高,快去!」


    我有一瞬間和須賀先生四目相交,接著像彈起來般起身奔跑,經過正在纏鬥的須賀先生與飛機頭。


    「站住!」


    然而中年刑警擋在窗戶前方,朝我舉著槍。


    「——帆高!」


    這時突然聽見高亢的呼聲。我望過去,不禁懷疑自己的眼睛。


    「凪?」


    穿著連身裙的凪從房間的另一個入口衝進來,直接撲向中年刑警,把對方撲倒在地板上,胡亂打著刑警的臉對我喊:


    「帆高,都是你害的!」


    凪瞪著我,以哭腫眼睛、流著鼻水的小孩子臉孔對我喊:


    「把姐姐還給我!」


    「!」


    我仿佛被這句話踢飛出去,立即從窗戶跳到外麵的逃生梯。著地的瞬間,腳下生鏽的金屬地板脫落。我及時抓住扶手,把身體拉上去,在逃生梯上奔跑。


    掉下去的地板發出很大的聲音墜落到地麵。我不斷跑、不斷跑、不斷跑。為了在此刻用盡不知該如何宣泄的力量、陽菜給予我的勇氣、以及在心中不斷呐喊的心情,我拚命奔跑,終於來到屋頂。


    神啊——


    我心想。


    拜托,拜托,拜托。


    我相信,堅定地相信。


    穿過鳥居下方的同時,我強烈地祈禱。


    請讓我再次到陽菜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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